鬼先生從未如此刻這般,痛恨自己的即興發揮。
他現在一聽到「規勸」二字,便有股殺人的衝動,尤其對方明顯衝自己而來,砸場的意圖赤裸裸地毫不掩飾。「鬼王於此若有意見,」儘管如此,他仍必須強作大方,從容笑道:「但說不妨。只是一樣的規矩,各人以一次為限,以免干擾大會進行。」
陰宿冥哈哈一笑,手扶降魔青鋼劍,一拍圍欄翻身越過,輕輕巧巧落於廣場之上,揚聲道:「既然如此,本座也不客氣啦!喂,大奶妖婦……呃,我是說游屍門的,本座對你手裡這柄幽凝刀有點想法,我勸你,還是別插上去了唄?」
符赤錦先前聞聲便已停步,編貝般的皓齒輕咬紅唇,視線由下而上,越過前頭的玉斛珠,朝鬼先生投以釁色,吃定他未敢在人前聲張,將擄人勒贖的勾當當眾抖出,此際索性揚起一抹唇勾,眢目狠笑,「潑剌!」霍然轉身,立換過一張燦笑嬌靨,瞇眼怡然道:
「好啊好啊,我最喜歡聽大人物說話啦。鬼王的話忒有道理,那我還是考慮一下好了。」眾人面面相覷,忍不住想:「陰宿冥到底說了什理,難不成只有我沒聽出來?」
媚兒忍著笑,暗忖:「好你個大奶妖婦,存心氣死鬼先生?」見那廝臉都歪了,大為解氣,正想上前同她一搭一唱、再說幾句刻薄話,驀地符赤錦面色微變,檀口輕啟、美陣圓瞠,彷彿白日見鬼,卻發不出絲毫聲響,身子微顫,雄偉傲人的綿軟奶脯抖出成片雪浪,媚兒不由得臉色沉落,咬牙暗罵:
「好端端的來甚下馬威?奶子便只你有?」想起自己的鬼王身份,論雙丸挺碩、肌膚勝雪,未必較這妖婦稍遜幾籌,卻不好當眾晃搖,與她一爭雄長。正罵著妖婦卑鄙,符赤錦卻再度轉身,捧著刀匣,顫巍巍地走上方塔。本候於階上的玉斛珠微微讓過,待她往上走去,才隨後拾級。
這下連媚兒都看出了問題。
(大奶妖婦走路的模樣……同「玉屍」好像!)
那種足下飄忽、身軀卻不住輕顫,猶如附魔,又彷彿不停與所附之物對抗的怪異之感,媚兒在今日以前從未見過。她心念一動,飛快上前幾步,抬頭見鬼先生胸有成竹、諱莫如深的詭笑,又拿不準他到底使了什手段,連心機百出、鬼靈精似的大奶妖婦都著了道,頓時猶豫起來,目光自然而然瞟往天羅香的方向。
染紅霞見得有異,微微探身,卻被姥姥按住了肩頭,不讓輕舉妄動,只能約略搖頭,讓她切莫衝動。
「切!對手都使妖法了,那老妖怪……怎地還不出來?」媚兒不禁咬牙。
「你這丫頭,老在長輩背後說這種話,當心以後老公不疼你喔!」一縷銀鈴般的笑語竄入顱中,近得彷彿咬耳朵說話,幾能想見其人瞇眼掩嘴的模樣。
「……誰、誰有老公了?」
媚兒雙頰脹紅,若非塗著厚厚油彩,這下只怕要露餡。
她急切出口,才想起四周全都是人,偏生山腹內空間廣袤,石英圓穹之下,不住迴盪著尖亢的「老公老公老公……」,久久未絕,十幾雙滿是狐疑的怪異眼神,紛紛聚焦於廣場中央,就連鬼先生臉上的得色都為之一凝,愣道:
「什老公?鬼王有話,不妨明說,何必打什啞謎?」
媚兒明白是中了「傳音入密」的招,至於那人是怎猜中心思的,反正是連夢都能侵入的老妖怪……算了,還是別想,省得她真能聽見。況且能讓狐異門混蛋露出這種表情,也非全無收穫,看著都值!媚兒豁出去了,興許是仗有老……呃,有高人撐腰,硬著頭皮揚聲道:
「據本座所知,這位符姑娘她……她……可是有老公的!你讓個婦道人家上去插什插什的,難道不用先問問她老公?」說得大義凜然,擲地有聲,全場瞬間
靜默,連呼吸聲都聽不見。
饒是鬼先生聰明絕頂,也愣了一下,沒弄懂前言後語之間的關連,倒是聶冥途一聽樂壞了,啞聲笑道:「依你這說,五帝窟的美人兒宗主以前也是有老公的,一會兒她若也要上去插什插什的,卻要問誰?」
媚兒沒好氣道:「寡婦就甭問啦,難不成狼首懂降神?」
「那位符姑娘也是死了老公的。」聶冥途好心提醒她。「說不定胤門主他懂降神,一次來倆,都不耽誤。」
媚兒本欲搶白「小和尚又還沒死」,一想不對:「小和尚才不是她老公!他要敢是……教他死得骨頭不剩!」卻聽聶冥途幸災樂禍道:「不信你問漱宗主。」
全場焦點倏又轉回漱玉節身上,儘管荒謬至極,她也只能拘謹地一頷首,鎮定開口:「本門符神君以前成過親的,不幸良人早逝。」忽覺在盟會這般重要場合,居然得回答這等三姑六婆的問題,令人莫名地臉臊。
「你瞧瞧,多方便?全是寡婦!」聶冥途好心地替所有人下了結論,沖媚兒叫道:「再插什插什的,總沒問題了罷?」
本來就沒有問題!鬼先生強抑怒氣,實不想令莊嚴肅穆的場面,淪為一群渾人纏夾不休的酒樓閒桌,對玉斛珠一使眼色,嬌小豐盈的玉人低垂濃睫,恍如假寐,符赤錦渾身一顫,踮著足尖,飄飄晃晃地上到第一層,至白玉刀座前才停步,取刀在手,「啪!」失神似的把匣子一扔,倒轉刀柄,將那柄形狀姣好的柳葉眉刀一撗而入。
霎時間,三柄妖刀齊聲共鳴,第三座刀台四周青芒轉赤,幽凝終於歸位。
符赤錦似在共鳴聲中,短暫取回了自主權,身子癱軟,及時以藕臂撐住,瓊鼻香腮沁出點點密汗,浸透鬢絲,咬牙側首道:「超詣真功!你……你是怎……」語聲忽止嬌軀一僵,錯愕、憤怒俱凝於蒼白雪靨,說不出的淒婉動人。
鬼先生作勢欲掐她嬌腴渾圓的豐臀一把,見她動彈不得,眸底透出驚怒之色,總算略掃鬱悶,怡然道:「符神君,你在反抗我之前,怕把事情想得太簡單啦。我能對付你的法子,遠比你想得更多,也要可怕得多。」挨近她背後,確定她能清楚感受溫澤、體味,伴隨而來的侵略性,以及全然無法反抗的無助感,以僅二人能聽見的氣聲輕道:
「我們先來試個較溫和的腳本好了。待會兒你會主動向陰宿冥尋釁,考驗下你倆同盟堅貞的程度,最終能留下誰的命。你若不幸死了,你小師父就會接著來替你報仇,不過明端操縱打鬥的本事不太好,紫靈眼或也難逃一死。
「到得那時,毋須我費心操控,白額煞肯定要下場拚命啦。我猜……鬼王車輪戰不利,擋不住發狂的獸人,這回該換他死了。白額煞亦不能毫髮無傷,我會安排人手在谷外等他,七玄大會結束之際,便是游屍門自世上徹底除名之時。」
符赤錦渾身顫抖,明明五感俱在,卻像隔了層無形厚膜,整個人彷彿被浸入深水裡,無法抬腿舉臂,遑論開口示警。先前場中詼諧胡鬧的氣氛,早隨符赤錦一步步走上階台,而煙消霧散。
誰都知道鬼先生動了手腳,卻誰也看不出他是如何辦到。若這種怪異的手法用在自己身上的話……靜默無聲的現場,瀰漫著異樣的危機感,凝重的氣氛正緩緩向上堆棧,不知何時將承受不住,轟然傾落。
鬼先生再度以威懾全場的鋒銳眼神,一一掃過每張面孔,朗聲笑道:「游屍門雖明確表達了意向,到底沒有響應鬼王的『規勸』,此非立法之本意;若其他宗脈所提異見,皆可輕易忽視的話,『規勸』云云,不過笑話而已。不知鬼王之意,以為如何?」
媚兒心想:「他不知使了什法子,將大奶妖婦押為人質,這樣下去,不免綁手綁腳。得想法子把她弄下來!」她本無所懼,緊了緊寬大的環腰玉犀帶,昂然上前。
「就怕你不問!姓符的,本座忒有誠意,前來規勸於你,你屁也不吭,揣了刀就往上頭去,是看不起我集惡道?滾下來!本座與你大戰三百回合,手底下見真章!」
「說得好!」鬼先生撫掌笑道:
「鬼王豪氣,直衝雲霄!然刀劍無眼,咱們還是化干戈為玉帛罷。符姑娘,你游屍門雖支持結盟,但此際盟約未成,在下既無調解之權,也不好有什偏袒,望你與鬼王好生談談,總得教眾人都服氣才行。」
媚兒雙手抱胸,冷笑不止,生生將句「聽你在放屁」咬碎在喉底,才未迸出齒隙。
她見下階之際,玉斛珠始終於符赤錦身後兩尺處,差不多是伸出一截小臂的距離,料大奶妖婦必受其所制,當然不會真打,鬼先生肯定找什名目虛晃一招,將人押回,索性徑至階下等她,伺機逼退玉斛珠。
誰知離地尚有十數階,玉斛珠卻不走了,駐足侍立,便似靜候小姐歸來的安分婢女。媚兒見符赤錦獨個兒走近,更不猶豫,袍袖一翻,出手如電,一把攫住她的左腕,低喝:「……走!」足尖蹬地,便要拉她出險境。
符赤錦雖有驕人的豐臀盛乳,身子卻頗輕盈,被拉得離地飛出,落地時雙足交錯,如雁平沙。「輕功不壞嘛!」媚兒略微寬心,欲一氣掠過廣場,返回游屍門據處,驀聽「鏗!」一聲激越龍吟,腰間重量頓輕,降魔青鋼劍已遭符赤錦擎出,寒銳直迫身軀,重袍圍腰亦難稍止。
她本能鬆手,擰身斜讓,一片豪光由下往上一撩,「嚓」的一響,削下袍襴一角,符赤錦連人帶劍,和身撲來,唰唰唰連環三式,照準的都是心口、咽喉、腹間等要害!
「喂……你做……快住手!」
降魔劍鋒銳無匹,足與妖刀匹敵,符赤錦劍勢連綿,雖說不上什法度,卻佔先手之便,咬死不讓,招招都攻要害,竟未中絕,迫得媚兒狼狽不堪,卻始終找不到調整體勢的空子,遑論反擊。
「大……大奶妖婦!你發什癲……停手啊!」
兩人一進一退,如影隨形,降魔劍青芒閃處,不住飄飛裂帛殘衣,恍如蝶湧,吃眼越過大半個廣場,又回到望台這廂。
媚兒始終居於劣勢,而且情況極其不妙,可說是險象環生,但恁誰都看得出,她的武功實在符赤錦之上,唯困於手無寸鐵,而降魔青鋼劍又太過鋒銳,若要無血奪之,出手必傷持劍者,兩人終是難以並存。
媚兒兩隻袍袖盡皆完蛋,前襴後裾亦不遑多讓,能用以灌勁、揮開劍刃的部分幾近於無,眼看便到短兵相接的局面。符赤錦II或說運使超詣真功的翠明端——並不擅劍法,然而這具身軀根骨絕佳,肌肉柔軟而有力,反應機敏;任何招數,翠明端動念即可使出,曉暢之至,比運用自己的身體還要得心應手。
翠明端心性不同常人,不擅與人應對,卻有著超乎尋常的專注和毅力,一旦意志集中,往往能發揮出驚人的效果。媚兒唯恐折了「大奶妖婦」,本沒有還手傷人的念頭,翠明端只攻不守,恰恰避開不擅應對的罩門,而專心攻擊的結果,幾乎將堂堂鬼王逼入死地。
媚兒退無可退,百忙中單掌擊地,掌勁犁開一條七八尺長的深溝,激得鋪石碎裂,應手濺飛,「符赤錦」被大蓬亂石砸得轉頭擰腰,攻勢為之一挫;媚兒把握機會,提起役鬼令神功,本欲中宮直進,並掌轟她胸膛,最好轟得她回劍自守,這一式「山河板盪開玄冥」的威力,足以打得她虎口迸裂,長劍脫手,轉念又想:
「不行!妖婦奶子雖大,萬一教她胸肋斷裂,倒插臟腑,那可……可惡,這雙沒用的奶子,只有大而已!」良機稍縱即逝,咬牙擊在符赤錦身前兩尺地面,鋪石如硝藥炸裂,猛將符赤錦掀飛,但畢竟非首當其衝,劍尖一帶,在媚兒左上臂拉了道長長口子,濃漬渲透綠蟒袍。
媚兒低哼一聲,倒退兩步拉開功架,終能勻過一口真氣來,腹間陽丹發動,神采奕奕,週身真氣流轉,頗有淵淳嶽峙之勢,若是尋常長劍,隔空運勁一撞,幾把都盡能斷了,無奈對上降魔青鋼劍這等神兵,卻無此摧枯拉朽的好處。卻聽她揚聲道:
「喂!再不停手,要動真格的啦!」眾人當她是恫嚇符赤錦,只染紅霞明白:她是說給自己這邊的人聽,如無外力介入,停止這場毫無意義的爭鬥,為求自保,兩人之間必有I名要倒下。
——符姑娘到底是怎了?
——前輩……為什還不出手?
(不行!不能……不能再等了!〉
戴著蛛網覆眼巾的高眺女郎肩膀微動,正欲發聲,對面一抹瘦小身影已躍下高台,擎出背上利刃,「鏘!」架住飛撲而來的符赤錦,刀口與降魔劍刃碰出耀目火花,竟無絲毫缺卷,卻是五帝窟的白帝神君薛百滕!
「錦……」老人猶豫一霎,眸光倏凝,低喝道:
「符姑娘!再打下去,將有性命之憂,快住手!」雙臂運勁,以食塵將她往後一送,逼退開來。翠明端再不通世練,也知拿刀的對手不同於赤手空拳,不是悶著頭猛刺就能取勝;況且,主人並沒有下令讓她殺了這個猴兒似的小老頭。
嬌腴的白衣少婦拄劍而起,卻未擺出防禦架勢,空茫的視線徑投塔頂,詭異得難測深淺,一時間薛百膳、陰宿冥未敢輕近,試圖從她全無道理的舉措中,瞧出點兒端倪來。
鬼先生居高臨下,從老人枯瘦如鐵的身形,一路看到他手上的長柄刀,忍著不豫,含笑道:「老神君忽入場中,莫非有什見教?」
薛百膳哼的一聲,翻著怪眼,冷笑:
「我對你那『規勸』什的無聊把戲沒甚興趣,你這些花樣,我也看夠了,不想再奉陪。我始終知道你不是你阿爹,拿活人同死人比,也沒什意思,可惜你自己不知道,你和你爹差得遠了,連模仿他的資質也沒有,只能搞些花俏把式。七玄同盟也好,狐異門也罷,交到你這種人手裡,就是『完蛋』兩字。你弟弟比你像樣多了,起碼是條漢子。」刀指符赤錦,冷道:
「我老人家年月有限,不想浪費辰光,我要帶這女娃娃走,若游屍門沒意見的話。以後有閣下的什事,都毋須叫上我。」眸光微抬,見台上白額煞壓低笠沿,扭過頭去,衝他擺了擺手,應是答允之意。
鬼先生白挨一陣數落,句句刺耳,全是他不愛聽的,怒火中燒,卻不好當眾破臉,徒顯量狹,強抑殺心,笑道:「神君指教,在下必定銘記在心,殫精竭慮,以求改進。神君去意堅決,我也不敢攔阻,一會兒我讓屬下為您帶路。請。」抱拳一拱,餘光卻膘向漱玉節。
毋須多此一舉,漱玉節亦知是挺身的時候,清了清嗓,俯首開聲。
「老神君離去不妨,還請留下食塵。待此間諸事議畢,妾身再出谷與老神君會合。」
薛百塍默然良久,抬頭喟歎道:「宗主,你就忒想合併七玄,由五島之主的身份,降為所謂盟主的馬前卒,放著宗祠不顧,甘為野心家驅策?」蒼涼痦啞的語聲裡聽不出憤怒或憎恨,只覺說不盡的寥落。
漱玉節淡淡一笑。「老神君所說,此際並未發生,妾身敢擔保以後也不會。」
薛百膳疏眉緊蹙,一指方塔上的鬼先生:「你瞧好了,這等樣人,便與那岳賊一般無二,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符家丫頭是傻了,才會引狼入室,釀成巨災。宗主聰明絕頂,機關算盡,豈能再犯這樣的錯誤?」說到「機關算盡」四字時,切齒之甚,喉底如奔雷滾動,唇齒間彷彿都能嚼出星火渣子來,不知怎的,卻未予人憤怒之感,而是無比沉痛。
漱玉節自知他口裡的「符家丫頭」,指的是符若蘭而非符赤錦,料想祭血魔君既與鬼先生是一路,棄兒嶺上調虎離山,藉機對薛百媵說了些什,也不奇怪;對照老人再現時滿臉不豫,怕是東窗事發,難以善了,才有以食塵刀相托的舉動,一方面是安撫,另一方面,亦是徑行試探。
薛百膳性格雖古怪,行事卻是磊落光明,決心要反,決計不受漱玉節賣好。要是拒接食塵,那是翻臉不認人的意思了,漱玉節反倒頭疼;肯背食塵刀,自當不會違背宗主之命——這點看人的眼力,漱玉節自忖還是有的。
只是到這節骨眼上,她也不得不懷疑起薛百膳的用心,只怕所托非人,反將把柄交到了對頭的手裡。萬一薛百膳堅拒交出食塵,甚至打算攜刀返還五島,乃至奪回瓊飛、另立正統的話……
嫻雅的美婦人微搖螓首,定了定神,從容笑道:「老神君,江湖勢力,合縱連橫,本是常事,因此背上『數典忘祖』罪名者,恕妾身識見淺薄,實未聞見。胤門主自擁基業,決計不是岳賊可比,妾身亦非符若蘭,老神君若欲先回金神島,妾身日後必親自登門,向老神君稟報今日所議。至於食塵,毋須神君再為妾身背負。」
薛百媵仰天哈哈一聲,面上卻無笑意,冷哼道:「說來說去,你是擔心老夫吞了這柄刀?你放心,只消你說一句,無論是要將食塵插將上去,抑或攜離此間,老夫都無二話。
「你我之間的舊帳,待回到自家門裡,再行清算。老夫乃金神島之神君代行,非是帝窟宗主,本不能越俎代庖,決定食塵刀的去向。」漱玉節容色稍霽,餘光掠向遠方鬼先生,見他緊繃的面上也略放鬆了些,正要開口,忽聽薛百媵揚聲道:
「……不過胤家小子方才說了,在場的七玄要人,個個都有一次規勸的機會。老夫想藉機請教宗主:你是贊成七玄同盟呢,還是反對?聽了宗主的答覆,我才知用不用得上這個『規勸』……你該要後悔,方才沒爽快地讓老夫帶人離開。」最末兩句,卻是對鬼先生所說。
他與漱玉節眉來眼去,全沒逃過老神君犀利毒辣、慣見風浪的懾人目光。
在老人看來,漱玉節此舉,直與出賣帝窟無異:分明與胤家小子一路的祭血魔君,能拿瓊飛的安危脅迫自己,何以認為兩人分走兩路後,這幫宵小沒拿別的好處或罩門,對漱玉節軟硬兼施,威脅利誘?
這就是他倆之間最大的不同。薛百膳在心中暗歎。
白島是不能收買、無法裹脅的,便以瓊飛的性命也不能,但漱玉節顯非如此。她之所以力抗岳宸風,蓋因岳賊只想將她變作床笫間一具供他淫樂、千嬌百媚的誘人胴體,漱玉節的野心絕不容許它發生;但在鬼先生的野心藍圖裡,她卻自以為看到了機會。
迷惑聰明人最好的辦法,不是使她變笨,而是變得盲目。
祭血魔君向他透露的秘密縱使為真,能不能一舉拔掉漱玉節,使她失去既有的一切,尚在未定之天;老人對宗主的狡猾、心計頗有信心,她總能找到借口從容脫身,或透過匪夷所思的利益交換,令醜聞的傷害減至最低。
所謂「脅迫」,不過是漱玉節替自己找的借口罷了,她早一頭栽入這場野心遊戲,盲目競逐更高的權力——若真有的話。如果胤家小子看透了這一點,以此為陷阱,誘她泥足深陷而不自知,那手段確實是高;若他以為漱玉節是屈服於陳年臭史,才不得不俯首帖耳的話,那他本質上就是個蠢蛋。
(該死的老匹夫!)
鬼先生遙望老人投來的眼神,那赤裸裸毫不遮掩的輕蔑令他狂怒已極,須得攢緊拳頭,才不致失態色變。
他以更加苛烈的目光戳刺著白衫烏紗的美婦人,除了給予壓力,要她立即解決這枚燙手山芋之外,一邊開始認真考慮起來,當此間一切塵埃落定,他穩坐七玄之主的寶座之後,要怎生對她豐熟欲滴的嬌美身子施加懲罰,權作對薛百滕這老混蛋的連坐。
漱玉節自不知他心中計較,俏臉含春,依舊一派從容,擎出腰間的細劍玄母,一躍而下,筍芯兒似的緞面鞋尖輕巧落地,宛若仙子凌波,旋過魚尾似的大蓬裙擺背紗,微笑道:「老神君既然問了,妾身自不能不答。我帝窟五島,贊成七玄結成同盟,共存共榮,共禦外侮!」
薛百膳雖不意外,畢竟難掩失望,橫刀當胸,立開門戶,歎道:「宗主這個回答,至少不能代表我金神島。老夫今日,甘冒『以下犯上』的罪名,須規勸宗主,懇請宗主收回成命!」
漱玉節笑道:「這些年來與老神君攜手抗賊,都忘了上回切磋武技,是什時候啦。該有……十幾年了罷?」笑意溫煦,口吻親暱,誰都不懷疑她在自家院裡,與感情甚篤的長輩喂招印證時,定然是這番光景。
然而,經祭血魔君揭秘後,薛百膳驀地想起在江邊圍殺岳賊時、以「靈蛇萬古唯一珠」貫穿其胸的覆面女子,當時便覺身形眼熟,似非生人,此際更無疑義。若激玉節已得肖龍形真傳,使得完整的「天姿惡劍」,帝字絕學為其所克,此番必是他平生最凶險的一戰。
也罷。就將我……還有瓊飛、帝門的命運交給上天吧!願吾祖有靈,不欲亡卻五帝窟。老人喃喃低誦,擺開禦敵的架勢。他將操使百兵之術化入指法,非屬帝門的上乘刀法也練過幾套,盼能擋住天姿惡劍的蜂刺,再伺機以「蛇虺百足」近身奪劍,去其爪牙。
忽聽身畔一人叫道:「喂,五帝窟的老頭兒!不如咱們換對手打罷,你覺得怎樣?」卻是鬼王陰宿冥。
媚兒見他對大奶妖婦頗有回護之意,同鬼先生談條件,也沒忘要攜她脫險,再加上帝窟聖器堪敵降魔青鋼劍,可免她與符赤錦自相殘殺,非分出個死活不可。漱玉節她在阿蘭山見過幾回,照面間瞧不出武功深淺,料想並不好鬥,但起碼役鬼令神功能全力施為,總比縛手縛腳好。
薛百滕亦知陰宿冥處處對寶寶錦兒留手,雖不明就裡,倒是頗承她的情,不由得惡感大消,難得並未冷言冷語,搖了搖頭。「她畢竟是本門宗主,也不能教你傷了。好意心領,尊駕自個兒小心。」
「……那問你借把刀子,估計也不成罷?」
「怎你們集惡道的,專門練嘴皮子?老夫忝為神君,守護聖器有責,刀在人在,刀亡人亡!」耐心終究是一傢伙用完了。這幫集惡道的殺才!不務正業,看來只會說相聲了。
媚兒欣賞這老頭兒的硬氣,也不怎惱火,小聲嘟囔著「就是問問而已,說不定多帶了一把」之類,忽見一幢烏影——天而降,轟然踏地,將場中對峙的兩組四人都震得向後躍開,讓出居中一條大道來。來人背負彎刀,僧袍獵獵,魁偉身軀如巨靈鐵塔,赫是持有妖刀赤眼的南冥惡佛!
「哈哈哈,說錯話了吧你!」斷垣煙囂間,聶冥途幸災樂禍,若非身子尚不能行動自如,只怕要拍起手來。「薛老兒,你將集惡三冥全罵了進去,老狼的好兄弟南冥看不過眼,來尋你晦氣啦。」
這話但教有點腦子的,恁誰也沒當真。
方塔之上,鬼先生心中一凜,初次露出動搖之色,連始終踞於天裂玉座之後、全神調息的祭血魔君,都微微側首,雖無進一步行動,顯對惡佛的反應格外上心,絲毫不敢大意。
依原本的謀劃,須按部就班,一一將六柄聖器歸位後,再合眾人之力,迫使武力絕強的惡佛就範;萬不得已時,拉上那些個受脅的棋子當墊背,總能以命填之,連帶除掉些不安分的隱患,怎算都不蝕本。
豈料計劃從一開始就出了問題,同買了「平安符」的聶冥途窩裡反,差點賠上祭血魔君;翠明端雖制住了符赤錦,將幽凝刀歸位,紫靈眼卻被搶回,從陰宿冥的反應看來,居然和符赤錦是一邊的,饒是鬼先生聰明絕頂,也沒想透這兩人是幾時搭上的線。
魔君錯估了薛老兒的執拗彆扭,他雖愛惜孫女,顯然五帝窟的宗脈存續更在私情之前,好在他多買了張護符,將漱玉節控制在手,否則五帝窟這著棋,又要白落在空處……
就在這頭痛不已的當口,此行最大的假想敵南冥惡佛,居然就這下到場中。這廝若鐵了心搗亂,只能教天羅香以人海戰術擋一擋了I鬼先生飛快在腦中預演了一遍,拜「思見身中」所賜,耗時不過一霎眼,從容道:
「惡佛有什見教,要不先待漱宗主、符姑娘等,解決了眼前的爭端,眾人才好專心聆聽?」他打死都不肯再提「規勸」二字。若時光能倒回,他肯定一掌把說出這混賬法子的自己打暈,聶冥途要吠,由他亂吠便了。
惡佛緩緩抬頭,沉聲道:「游屍門所持,已在台上;漱宗主說了,五帝窟支持同盟。兩家的意向清楚明白,若有爭議,那也是它們的事。還是你定要先問了其餘兩家,留我到最後?」
鬼先生被叫破用心,總不好繼續堅持,徒顯蹊蹺,只好硬著頭皮道:「原來惡佛是要表明意向。不知惡佛是支持同盟呢,還是反對?」遙遙望向抵狩雲,待惡佛口出反悖,便要她提出規勸,偕染紅霞與天羅香人馬下場,至少在漱玉節、明端兩邊尚未底定之前,莫讓這瘋漢打亂盤勢。
惡佛瞥他一眼,濃眉下的險惡眸光看得鬼先生心裡發毛,旋即邁開大步,一路往方塔行來,速度看似不快,然而他身形魁梧,雙腿極長,由望台底走上方塔的時間,竟用不到先前諸人的一半。
在鬼先生看來,這鬼神般的昂藏巨漢簡直是倏忽消失,下一霎眼,刺滿鬼子黥紋的光頭便從階下冒出來,及至近處,才覺此獠較遠望時更加高大,光是形體上的壓力,即迫得人難以喘息,遑論內外功練至極處,鋼體透出的森森寒意。
他不覺運起十成功力,以防山一般的凶獸暴起傷人,連祭血魔君都抱傷起身,不敢再倚座閉目,以免應變不及。
惡佛一一自三座刀台前行過,鬼先生嚴防他出手奪刀,更有甚者,其目標非只一柄,而是將三把妖刀一併帶走,才須登上塔來。卻見惡佛停在空空如也的第四座刀台前,擎出背上赤眼,沉聲喝道:
「我贊成七玄同盟,以此為證!」倒轉刀柄,悍然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