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刀記 第百廿八折 真龍一怒,上徹雲表

  (這軀體的主人……是玄鱗?)

  ——龍皇玄鱗!

  耿照心頭劇震,渾沒來由地浮露出一絲突兀的苦澀,這情致與他的思慮甚是扞格,無一絲相契處,彷彿硬生生插進來似的;不及細想,低沉渾厚的嗓音已自顱內透出,聽來竟有些沉鬱。

  「公道?朕為人君,一言一行,便是世間公道!如非朕之恩典,爾等能離開瘴氣瀰漫的深山老林,不同諸苗奴戮,免去世代為朕伐青龍木的苦役,來此人間天堂麼?

  「朕之宮城,與爾同享;朕飲的美酒吃的美饌,亦都分賜爾等……忌颺,你說行刺朕是公道,朕心不能平。朕便再給賜你一個無上的恩典,准你將心頭話語留諸天地,毋須與爾等同赴黃泉。」

  耿照忽然省悟。身為東洲眾王之王、世間諸上之上的玄鱗,是真心覺得被背叛了,因而無比心痛……看來這水精不止封存了玄鱗的知覺,連心緒波動亦都完整保留。

  他清楚感覺胸中塊壘般的積鬱,以及鼓動的心臟撞擊胸腔時,那難以言喻的痛楚;左肩還殘留著一抹銳利的麻癢,宛若掙脫牢籠的惡獸,欲四向奔竄——那死士萬俟惡會吐出的毒針,畢竟命中了玄鱗。因知覺全來自水精所貯,在幻境中兩人便如一人,耿照知道毒針逼面的瞬息間玄鱗略略一挪,避開了臉面,只讓射中肩頸交界。

  龍皇的心緒起伏忠實投映在耿照心上,面對突如其來的刺殺,玄鱗內心既無惶怖,也沒有懊惱,足見游刃有餘,應能躲開偷襲才是,是什麼讓他改變了主意,敢於拿性命開玩笑?水精沒有答案。耿照只能依著玄鱗的記憶,定定注視那名喚「忌颺」的衛士統領,等他開口回答。

  「我等生於南鄉,對你們鱗族那是瘴癘之地,百穢叢生,於我風陵一脈,卻是先祖所遺、神靈所賜,孕育我風陵國上下數千年,乃是舉族命脈之所繫!」披甲執戈的英偉男子沉聲道:

  「你砍伐的建木,本是我族聖樹,是與天地同壽、千百年來護佑我族的神物,你卻擅自改了名字,拿來建築宮殿,於其上髹漆飾金,妝點增色!若有人將你父祖遺骸懸庭示人以為新奇,這是恩還是仇?

  「我族貴女,充汝嬖妾;我族勇士,守汝門庭!我父祖神靈,做汝棟樑!世間奇恥,莫此為甚!你的征服,不只帶來殺戮和毀滅,更是永無止盡的羞辱!我們等這一天,已足足等了十二年!反抗暴政,便以汝首級揭開序幕!」

  龍皇隨行隊伍中,只有貼身的數十名風陵族勇士參與刺殺,此時隊列首尾驚覺生變,紛紛排開阻道的人群聚攏過來,在叛變者外圍形成一個更大的包圍網,戈矛與血肉的激烈撞擊自接鄰的邊緣爆發開來,怒吼、慘嚎及兵鋒鏗擊此起彼落,飛快向中心推擠壓縮。

  忌颺身經百戰,人稱「風陵第一勇士」,心知良機稍縱即逝,萬不能中了玄鱗的拖延之計,一卷披風沖天拔起,手中長戈直標龍皇:「……殺!」內圈七八名衛士與他心意相通,亦猱身撲前,身影彷彿融進烏沉沉的黝黑戈桿裡,人與戈俱化一線,齊齊射向玄鱗!

  ——高手!

  (這些人……都是頂尖的高手!)

  耿照的閱歷已不同下山時,但這幾名風陵衛士的造詣仍令他瞠目撟舌,便放到現今東海武林,仍是長兵裡的拔尖角色;任一人於一丈內猝然出手,耿照皆無正面接下的把握,須動念即避,爭取在第一刺落空的瞬間欺入臂圍,方有生機,況乎四面八方齊至!

  耿照身歷其境,既有的戰鬥經驗卻應付不了如此迅辣、幾乎鎖住週身退路的八桿大槍,頭皮發麻,正欲咬牙挺受利刃貫體的劇痛,忽覺玄鱗渾身上下「動」了起來——

  (又來了……又是這種感覺!)

  玄鱗的感知在碧火功之上,出手的瞬間,湧入心海的各種知覺與送往四肢百骸的支配命令超過耿照所能負荷,眼前一白,所有官能倏然消失;再恢復時,只聽得幾聲黏膩的血肉擦響,前方視界裡的三名衛士各自被對向的長戈貫穿,睜著血絲密佈的眼睛踉蹌後退,雙手緊握腹部的鐵桿,扭曲的神情很難說是不甘心還是不可思議。

  耿照無法控制身體扭頭,不過由頸後傳來的濃重吐息與血腥氣判斷,其餘幾人應也是同樣的情況,只能認為是八桿長戈及體的瞬間,玄鱗竟一一閃過,八人俱是全力施為毫無保留,豈能收得了手?一愕之間,分別貫穿了對面的同伴、亦遭到同伴的長兵貫穿身體。

  玄鱗所施展的招數,耿照因意識遭巨量感知遮斷,無法知道他做了什麼,然而目擊八人頃刻落敗的震懾消淡之後,卻絲毫不覺意外。原因無他,只在「重心」二字。

  先前行走之時,耿照便深深迷醉於玄鱗那獨特的重心運使之法。

  在玄鱗軀體中,似乎較耿照自己的身體更能感覺「重心」存在。

  須知重心乃是武學中至關重要的一環,力生於雙足,靠的便是重心的拋、移、彈、放;乃至與人過招,所爭亦是重心的主導權,誰能維持平衡且破壞對手平衡,便能取勝。常人行走站立,重心多於臀股腳掌,高手卻置之於丹田。蓋因丹田為內氣之源,重心虛提於此間,才能隨時拔身落地,不受地形或雙腿支撐所限。

  如同「感應內息的存在」,是修習高深武學最基礎、卻也是最困難的一步,要將運使重心從本能的、容易感覺變化的肌肉骨骼,移轉到不易感知的體內丹田,是由具象而抽像的過程,原本就是一道關卡。

  無數練武之人終其一生,只能靠臀股雙腿平衡,以筋骨肌肉發勁;雖有內勁,卻無法透徹重心奧妙,待年邁體衰、筋骨老化,力量以驚人的速度消退,便於決鬥中敗給年輕力壯的對手,稱不上高。

  反之,能掌握己身乃至對手重心者,縱使氣血已衰體力不濟,一指亦能破去千鈞,令年輕的高塔於瞬間崩塌,毋須稱斤論兩地與之較勁。是故,察覺掌握敵我之重心變化,乃武者一生不綴的課題,世間無有例外。

  以玄鱗修為之高,早該明白「置重心於丹田」的道理。耿照卻發現龍皇行走之際,重心竟是在肌肉之間移轉變化,而非是已成現今東洲各派武學通論的丹田內!

  不僅如此,在這副「玄鱗之軀」裡,重心的存在異常清晰:若耿照的重心是丹田里一隻朦朧氤氳、微微蒸騰的熱氣團,玄鱗的便是一枚玉球,可硬可軟、可大可小,任意移置,更能一分為多,自行分配於每一條微小偏僻的肌束——那很多是耿照未曾使用過、甚至不知其存在的部位。

  常人——即使身負「火碧丹絕」這等高明內功——的重心是一團蒙昧不明,移向須順著相連的軌跡;軌跡消失,即意味失去重心,哪怕是有意為之,又或時間短暫,仍能構成武學上的「破綻」。

  玄鱗卻沒有這樣的問題。

  他的重心清晰而具體,已到了能任意分割配置的境地,在最簡單的行走動作當中,即不斷將那枚「重力球」分割移位,分配在腰臀,乃至膝腿腳掌等各處,熟練得不經思量。對他來說,「失去平衡」是不存在的事;換言之,玄鱗是絕不可能被擊倒的對手。

  ——知道這點的話,世上……還有人敢挑戰玄鱗麼?

  耿照不由得頭皮發麻。光是隨玄鱗走過這一小段路,所獲得的益處已巨大到難以言說,便是「三才五峰」的高手親至,亦當歡喜不置。沒看到龍皇是如何避開八柄絕槍、同時令八名頂尖高手互戮斃命,一點也不可惜。

  即使擁有這樣的招式,耿照也不認為自己能夠施展,畢竟連玄鱗戰鬥時全開的極限感知他都無法消受了,更遑論殺著。他只為八人的壯志未酬感到遺憾,一如脖頸被玄鱗單手扼住、離地提起的風陵國勇士忌颺。

  「暴……暴君……伏……誅……」

  忌颺兩眼暴凸,面色脹成了可怕的紫醬色,雙手扳著頸間絲紋不動的鐵掌,脆弱得宛若一名啼哭不止的嬰兒;兩腿與其說是軟弱地微微踢動著,更像失去自律能力的肌肉不住抽搐。「你……殺……」

  「朕一向喜歡你,忌颺。而你太令朕失望。」

  他說的不是假話,耿照心想。一股淡淡的惆悵突兀地在心頭縈繞不去,莫名令人感到哀戚。「朕留你在接天宮城十二年,你的武功卻無一絲長進,這像是滿懷深仇大恨、一心想為父祖神靈復仇的勇士麼?是什麼,讓你變得如此軟弱,卻又膽大妄為地想要打倒朕?」

  忌颺無法回答,雄軀顫抖,搔刮著龍皇鐵掌的指尖益發無力。耿照嗅到一股糞便或尿水似的穢氣,風陵國第一勇士自不會因恐懼而失禁,怕是忌颺的生命已到盡頭,腸腹肌肉失去自制力所致。

  唯一未屈服的,是他逐漸黯淡的眸中始終不熄的恨火,還有某種難以言喻的熾芒。

  「征服之本意,在於給予爾等更美更善,乃上位者對卑下之人的無上恩德。非居至上,不可輕言征服。」玄鱗直直望進忌颺眼底,彷彿想捏熄熾芒一般,淡漠的口吻令人不寒而慄:

  「爾父祖神靈,於我不過宮室椽梁。這是朕賜的恩澤,如天降雨雪,由得爾等不要!」尾音驟揚,耿照頓覺血氣激湧,眼前又是一白,回神時赫不見了忌颺,只餘掌中一段血肉模糊的殘頸,以及噴濺一地的碎骨肉糜;烏黑的殘渣上飄著縷縷煙焦,血漿滾著骨碌碌的沸泡,骨肉爛熟的氣味中人欲嘔。

  玄鱗站立不動,視線掃過一片死寂的現場,也不知過了多久,才有人喃喃低語道:「「真龍燃息」!這是……這是活生生的龍,活生生的我族真龍啊!天祐我玉龍神國千秋百代,昌盛不絕!」突然五體投地,嘶聲高叫:

  「龍……龍皇萬歲!龍皇萬歲!」左右紛紛倣傚,轉眼趴成了一片。

  「……保護龍皇!」人群裡爆出一聲低咆,發聲之人嗓音喑弱,似是長年耽於酒色、養尊處優所致,但此際聽來卻如雷貫耳。

  眾人如夢初醒,人潮忽自四面八方湧現,伴隨著震天價響的呼喊,懸殊的數量差距壓垮了殘剩的叛變者,須臾間,風陵國最後的勇士們接連沒於推擠而至的人堆裡,連塊可供辨認的屍骸都沒留下。

  「……龍皇萬歲!龍皇萬歲!龍皇萬歲!龍皇……」

  駭人的歡呼聲蓋過了遠方的瀑布,甚至要龍皇的親衛執戈驅趕,才能將他們重新推回道路的兩旁。耿照心念一動,想起變亂初生時夾道的人群四散逃跑,除了刺客之外,還有幾團人退到遠處便即不動,似在觀望;見龍皇隨手消滅了刺客,率先衝上來高喊「護駕」的也是這幫人。他們是……——貴族。

  心緒微動,答案便自行浮露。看來玄鱗也想到了這一處,水精中方有解答。

  玄鱗一扔殘頸,在披風上抹淨了手掌,迎風舉起,山呼萬歲之聲立時頓止。

  王者重又得到了他喜愛的孤高與寧靜,再不理眾人,一振披風,大步邁進,其之所向也隨著王者跨出的巨大步幅,逐漸在搖曳的炬焰下現出形影。

  耿照被那片光潔的瑩白所懾,極力想在受限的視界裡窺得全貌,直到玄鱗在兩扇閃耀著銑亮銅色的巨型門扉前停步,仰頭一瞥,他才望見那細如竹篾、直直插進天際黑霾的建物頂端。

  從身後傳來的水聲,他約略明白此刻身處的位置。

  三奇谷裡,那片距磚屋不遠的白玉基台,確是傳說中的接天宮城;之所以連耿照都覺它稍嫌器狹,縱以千年前的匠藝水準,仍不稱龍皇的蓋世勳業,是因為包括歷代無數皓首窮經的史家在內,所有人都搞錯了方向。

  「接天宮城」本就不是城池,亦非殿宇。眾人囿於「宮城」二字,汲汲營營於鱗族的各處遺址發掘城郭或宮室,殊不知這座建築物的偉大之處非在宮城,而是接天。

  ——所謂「接天宮城」,竟是高塔!

  是一座外牆全由最上等的白玉砌成、通體無一絲雜料斑污,高聳入雲的雪白尖塔!

  耿照在流影城見慣園林,獨孤天威親自發想設計、著巧匠繪圖建造的「不覺雲上樓」更是高閣中的傑作,其名聲遠播,連平望都的皇帝都想要親臨參觀。多年來如非群臣軟硬兼施地勸下,指不定今上履足東海,還要趕在皇后娘娘之前。

  以鉅萬銀錢堆砌的不覺雲上樓與這座塔相比,無論規模或華美,都寒酸到了無以復加的地步,如泥捏木削的童玩般可憐。耿照不及細數塔高,但十幾二十層總是有的,便以現今東洲最拔尖的技術,也無法在這麼小的基台上蓋出這樣的高塔……不,就算地基擴大數倍也毫無可能。

  能造出這等非人之物的,大概只有神了——耿照突然冒出這樣的念頭,隨即明白這是自己心中的意念,而非玄鱗所遺。

  塔外的九階梯台下,伏著一片玲瓏婀娜的雪白衣影。

  縱使朝代更替,人們對女子審美的標準卻相差不多:這些貴女身上的衣料不同於旁人的厚硬,似乎輕軟又極富彈性,如非在炬焰下閃著緞面般的絲亮光澤,猛一看還以為一個個都裸著梨型美臀,才得有這般渾圓貼肉的曲線。

  貴女們的雪頸額間,乃至手腕上都掛滿金飾,當中卻無珠貝玉石,清一色的黃金;說是珠寶,更像某種祭器。白袍的形制也與耿照所知大相逕庭,因玄鱗照例不多瞧旁人一眼,耿照只瞥見貴女們的上衣裁作及肘短袖的款式,也可能是臂間繞了條薄羅紗披帛,再外罩一襲金綠色的圓形織錦雲肩;以現今平望之風尚,這簡直是胡揀雲裳醉穿衣了,橫疏影見了怕要當場氣暈過去。

  「叩見吾皇。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一把嬌細的聲響自身前響起,伴隨而來的,則是一股難以形容的肌膚香氣。

  頭一個鑽進耿照腦海裡的字,是「冷」。

  她身上的香澤似非體溫所蒸,不帶肌膚溫息,更近於行走在不見天日的深山林道間,那沁入鼻端的清冷與甘洌,令人不由得機伶伶一顫,宛若吸進了滿腹雲絲,說不出的爽淨。

  耿照平生多識佳人,如橫、明等俱都有傾城之姿,也不算少見多怪了,然而這貴女未現全貌,光是嗓音香澤便有這等懾人之力,令耿照不由得好奇起來,直想一睹芳容,瞧瞧究竟是怎樣一個稀世美女。

  「起來罷,陵女。」

  玄鱗低道,透著一絲旁人難覺的壓抑,緩緩垂落視線。

  「謝陛下。」

  率先映入眼簾的,是一頭奇異的雪色長髮,隨著女郎娉娉婷婷起身,尖細的發稍「唰!」一聲滑落,在臀後輕輕搖晃,宛若披在頭上的一挽紗。她的長髮細直而薄,十分服貼地覆著小小的頭顱,襯與巴掌大小的臉蛋兒,只能說是渾然天成,更無一絲扞格。

  女郎的鼻樑細而挺,小巧的顴骨渾圓高聳,顴骨下的面頰呈現出一片斜削的三角平面,臉型極為立體;原本俐落的線條被柔嫩白皙、幾能掐出水來的乳色肌膚一襯,更平添幾許柔媚,絲毫不覺剛硬。

  配上尖尖的下頷、同樣線條分明的腮幫骨,說是瓜子臉蛋兒,更像一隻上圓下尖、成熟欲滴的水蜜桃,又有幾分貓兒昂首瞇眼似的野性。不但是個無可挑剔的美人,還美得相當有個性,令人一見難忘。

  女郎的膚色白得異乎尋常。耿照識得的女子當中,媚兒因有海外異邦的血統,肌膚雖不如弦子、橫疏影等土生土長的東洲女子細膩通透,單論膚色卻最為白皙,非霜非玉亦非百合素絹,而是像新擠的生乳般濃白馥郁,幾不透光。

  比之媚兒,女郎的皮膚又更白些,但也更薄更脆弱,休說透光,就連底下的肌理血肉都快包覆不住,從乳色的細潤肌膚映出成片粉紅;襯與銀白色的薄貼長髮,更加深女郎纖弱的形象。

  耿照忍不住多看幾眼,隱隱覺得不對,片刻才恍然:「……是眉毛!她的眉毛和髮色相同,都是不帶一絲雜色、光澤動人的銀白色。便只這一處不同,感覺便不像真人,簡直像只瓷娃娃。」想起蠶娘前輩也是這般的眉發。只是蠶娘愛美,巧手繪了精細的眉黛,胭脂水粉更是一樣也沒落下;若未施黛青,看來亦是這般仙靈似的異相,半點也不似人。

  女郎身量不矮,只是在異常魁偉的龍皇身前,任誰都不能算高。異於常人的蒼白與纖細使她看起來格外嬌小,站姿卻挺拔優雅,自然透出一股高貴氣息,其中又有一絲與她的纖細格格不入的、出自險岫雲間似的難馴野性。

  隨著玄鱗刻意俯低的視線,耿照終於看清她身上的服色,才發覺之前完全想錯了:

  那條裹出曼妙曲線的直筒緊身裙,下擺及踝,滿佈流蘇的裙底露出綁著細金帶的涼鞋,白膩的足背玉趾等一覽無遺,與雪艷青那雙船型怪鞋頗有異曲同工之妙;而緊身裙只裹至乳下,以繡金帶紮緊,於乳間打了個結子,長長的余帶任其垂落,直至膝腿間。

  自乳房下緣以上,完全沒有裙布遮掩的部分,貴女們即以一條長方形的寬大薄羅,由身後往前交叉包覆,有的會繞著胸腰纏轉幾圈,再將剩下的部分塞進繡金帶裡,有的則逕在胸前打結,人人花樣不同,各有巧思,最後再披上綴有流蘇的金綠雲肩。

  而半圓形的雲肩底部,僅至胸口「膻中穴」的高度,便算上垂落的流蘇,也不能盡掩胸脯。眾貴女隨那為首的「陵女」裊裊娜娜起身,幾十對或圓或尖、或翹或沉的青春美乳昂然挺起,被拋得不住上下輕顫,乳尖的酥紅有深有淺,於薄羅與流蘇間若隱若現,在迎風跳動的焰火下宛若活物,既奇又美,看得耿照血脈賁張;若非意識與原本的身體分離,該是硬得無比難受。

  被稱為「陵女」的銀髮女郎,依舊是群芳中最耀眼的一個。

  她身板纖薄,卻擁有一對全不相稱的飽滿玉乳,腹圓尖翹,將薄羅白紗高高撐起,連雲肩的流蘇都隨之分成了三股,自兩腋與雙乳之間垂落,全攀不上那鼓脹脹的險峰;就算這兩隻雪乳不是貴女中最圓最大的,然而被她纖細的香肩、藕臂及薄腰一襯,視覺上卻是大得出奇,誰都不及她惹眼。

  她一起身,階下的貴族即爆起一陣低歎,顯然為陵女所傾倒的,決計不只龍皇一個。但不知怎地,耿照總覺得刻意壓低的嗡響裡帶著惡意,似等著什麼事發生,頗有幾分幸災樂禍。

  玄鱗輕哼一聲,現場又陷入一片死寂,誰也不敢作聲,只餘遠處轟隆的瀑布、送來陣陣水氣的谷中流風,以及風裡劈啪作響的炬焰燃燒,在濕涼沁人的空氣中縈繞不去。

  「陵女,朕殺了忌颺,你沒意見罷?」

  「陛下是塵世的主人,塵世的一切,無不是繞著陛下運轉,星辰日月,盡皆如此,況乎是人?」陵女低垂眼眸,嬌細的語聲裡沒有一絲起伏,彷彿說的是日昇月落一般的常事,沒什麼好訝異的。

  「說得好。」玄鱗點了點頭:

  「風陵國中,雖然絕大部分的人都願做朕之臣民,只恐將來又生反苗,朕決定將他們都殺了,以絕後患。你身為接天司祭,從使者學習寰宇秘奧,以為天佛與塵世的橋樑,多識天機。依陵女看,朕頒下的這道旨意……合不合適?」

  「陛下定奪,不必徵詢旁人,塵世中也無人有資格指點陛下,陵女亦然。陛下明察。」

  好不容易安靜下來的貴族們,這時又騷動起來,連耿照都聽得出,若非礙於龍皇之威,現場只怕要炸鍋。但……這究竟是為什麼?

  玄鱗卻未喝止,聽得連連點頭,似乎頗為受用。

  「你每回說話,總能讓朕獲益匪淺,龍心大悅。只是朕覺得奇怪,前歲大旱,虺夷顆粒無收,你勸朕開倉放糧,救了無數人;蜃夷有無知妄人寇邊,你勸朕誅殺主謀即可,毋須舉族連坐……你既是風陵國的公主,虺、蜃二夷過往與風陵國頗有過節,它們的族人你且不吝伸出援手,朕要屠滅你的族人,陵女何以不救?」此話一出,貴族們再按捺不住,盡皆大嘩。

  (原來……陵女亦是風陵國之人!)

  耿照瞠目結舌,終於明白貴族何以騷動。

  由玄鱗的自況,他對出身風陵國的陵女可說備極寵愛,將族中勇士忌颺等收作貼身近衛、把風陵國從南方大山千里迢迢遷至王都……等,族人雖未必領情,在玄鱗看來也是天大的恩寵了,卻不知何者為因,何者為果。

  但無論如何,忌颺行刺龍皇,陵女有無牽連,這是頭一樁難題;龍皇是否還願意繼續給予司祭陵女同樣的榮寵,則又是另一樁。而姿容冠於群艷,因龍皇的垂愛才免於鱗族顯貴蹂躪的亡國公主,又將如何看待她最有力的保護者?

  全場目光都集中到陵女身上。她似乎習慣了這麼多人的企盼與注視,絲毫不為所動,纖細修長的身子站得筆直。能站著與龍皇回話,是玄鱗特別賜給接天司祭之首的恩典,在整個玉龍國當中,只有她一人有這樣的無上榮賜,連御前首宰都沒有這般殊遇。

  但直視龍皇是不可以的,連司祭首席也不能。陵女低垂眼簾——她的睫毛其實又彎又濃,只是與眉發一樣,都是淡得近乎透明的金白色,如非回映焰火,等閒難辨——輕啟薄唇,嬌聲細道:

  「榖腐於倉,有害新田;逾秋多戮,不利迎春。陵女向陛下進言之際,並未想過是虺夷或蜃夷,只想到天地萬物的平衡。此乃接天司祭的職守,其餘種種,自有陛下為塵世做主。」

  「現在殺人便不妨?」若非礙於人前,耿照覺得玄鱗可能嘴角微動,不小心便笑了出來。陵女依舊低垂雪頸,波紋不驚:「黑霾蔽日已逾三歲,近日金烏轉玄,隱有蝕兆;以刑殺祭天,不失為一個法子。」

  玄鱗伸手捏住她小巧的下頷,輕輕抬起。

  透過龍皇的指觸,耿照只覺她的肌膚細、柔、涼、滑到了極處,不僅身上的香澤像是深山裡的雲絲,她整個人都像是雲做的,彷彿再多用一丁點兒氣力,就會使她化為朝霧晨露,只餘指尖一抹濕濡。

  陵女仰著細頸,身子微顫。居高臨下一望,陵女的兩隻椒乳高高撐出白絲羅,尖端是勻細的粉色,小巧渾圓的乳暈周圍,沒有一丁點兒不規則的破碎或積澱,像是調淡了胭脂繪上去似的,美得十分妖異。

  耿照並不知道陵女生來便是「月子」,通體不帶一絲暗色,肌膚較尋常女子更白,近於乳脂;而嘴唇、乳蒂等較潤紅處,則在紅上又覆一層奶白,如燙得半熟的鮮嫩肉片,呈現出在常人身上不易見的淡細粉紅。

  薄羅不比綢緞裁製的抹胸,對於雙丸幾無束縛,但陵女酥胸依舊堅挺,由上往下看,形如兩枚並置的尖桃,近肋的乳基處甚是腴沃,墜成了沉甸飽滿的圓,乳質綿軟,卻無甚外擴,應與昂翹的粉色乳蒂一般,得益於極富彈性的青春胴體。

  玄鱗粉碎風陵國的最後一支武裝抵抗力量時,陵女還不滿三歲。

  她的母親在受龍皇幸後,便於鱗族王公之間如玩物般輾轉易主,最後在某個疏於看管的下半夜裡悄悄懸樑,尋死的原因非是失貞或慘遭蹂躪痛不欲生——以風陵之後的美貌,到死一直都是貴族眼裡的珍寶,只拿來交換等閒不易到手之物——而是深悔誕下不祥之兆,傳說中帶來災禍的純白月子,使她英雄了得的夫君慘絕於龍皇之手。

  月子雖是災星,好在生命極短。陵女之所以平安長成,全靠天佛使者的手段,讓易夭的月子活過十五歲的成年禮,甚至成為接天塔的司祭首席。

  耿照感到一絲淡淡的懷緬,想必龍皇在凝視陵女俏麗的面龐時,也想起了十二年的歲月流逝。陵女柔順昂頸,任他托著雪腮,雙眼依舊緊閉,不肯睜開。

  「睜開眼睛。」玄鱗下令。

  「據陛下所定律令,誰也不許直視您。就算是接天塔的司祭,也沒有逾犯的權力,望陛下明察。」

  「律中亦有載:蒙朕臨幸的女子,不受此法節制。」

  「接天司祭,須由純潔無垢的貞女擔任。」陵女由他抬著姣好的下頷,細聲應答:「陛下身受毒患,縱有不死之軀無雙之力,卻不應放任劇毒戕害。請陛下准許陵女為陛下療傷……」

  玄鱗猛然低頭,光是風壓便足以令女郎屏息,纖細的胴體不住輕顫,片刻仍無法自制。唯一未動搖的,只有她始終閉緊的眼眸。

  「只消你應一聲,朕便饒了風陵舉族的性命。」

  玄鱗忍著切齒之怒,用僅有彼此能聽見的音量道:

  「你要做嬪做妃,甚至想要皇后娘娘的寶座,朕都可以給你。你若想回故鄉看看,朕可以讓人把整座天回山……不!整個南鄉都搬到帝都附近,你愛擱哪兒便擱哪兒。身為女子,沒有比讓朕擁有更幸福快活的;只要你答應了,朕便讓風陵一族好好活著,誰都不用送命。」說完輕輕鬆手,站直了身子。

  耿照不知道風陵國還有多少遺民,料想亡國之奴在帝都的生活並不會太好過,如橫疏影說過的碧蟾皇族遭遇,其中血淚斑斑,令人不忍。但活著畢竟就有希望,陵女一念之間,便能決定這許多無辜的風陵遺民是否會在寒夜裡被破門而入的皇城緹騎拖將出來,莫名其妙地丟了性命。

  「陛下乃塵世之主,塵世裡的一切本就是陛下所有,陛下要什麼便得什麼、要怎樣便得怎樣,不必問過任何人。陵女亦然。」她幽幽說完,抬眸直勾勾地望向垂首企盼的君王,一直望進他眸底的最深處。

  那是雙晶瑩剔透、眸光盈盈的大眼睛,眸色竟是比她那兩瓣薄薄的櫻唇更淡更細的粉紅色,宛若質地最純淨的玫瑰碧璽。耿照被她看得渾身一震,那種異樣的悸動太過強烈,分不清是自己還是玄鱗所生;片刻後心弦微顫,一股狂喜倏然湧起,他終於確定是來自玄鱗的記憶,而非自己。

  陵女的意思再明顯不過;況且,她還抬眸直視了龍皇。

  除了恩獲臨幸的女子,任何人這樣做都是不赦的死罪。

  玄鱗畢竟是大地主宰,心緒的波動霎眼間便重得壓抑,他靜靜回望著身前小小的人兒,正尋思如何宣佈陵女將卸下司祭身份,成為龍妃。

  帝都那廂,絕對不會老老實實接受這個「好消息」的,貴族裡且不說為一親陵女芳澤、不惜反抗自己的蠢物,正等一個借口興風作浪的,這會兒該開心得滿地打滾了。瞧刺客出現之時,那些率先退開自保的傢伙就知道——「只消陛下……」那把脆如風鈴、帶點怯生生似的悅耳女聲又將他喚回現實。

  陵女重又垂首,除了飽滿堅挺的雙乳,從玄鱗的眼皮底下只能看見她輕輕顫動的彎翹銀睫。「……徵得佛使的允准,讓陵女重回塵世,陛下讓陵女怎麼做,陵女便怎麼做。至於塵世諸務,陛下毋須問任何人,也毋須問陵女。」

  一股難以言喻的憤怒從天而降,幾乎撕裂耿照的胸膛。

  玄鱗的怒意並非難以理解:天佛使者為他建造接天塔、煙絲水精等奇物,在龍皇跟前的地位不言自明。以玄鱗之覬覦陵女,能讓她保有貞節直過了成人禮,可見「天佛使者」這面盾牌難攻不破,連堂堂龍皇也不得不謹慎持守,未敢擅逾。

  陵女搬出天佛使者,玄鱗難再寸進,滿腔怒氣遂轉到了別處。

  「風陵國受朕恩典,不思報答,心存叛意,實令朕惱怒。著令秋官搜捕國都內之風陵國人,無分長幼,一律處死,以儆傚尤。」兩名身穿彩繡厚袍的男子滾出人群,伏地道:「臣遵旨!」

  「都散了罷。」

  玄鱗揮轉衣袍,大步走向白玉塔。

  眾人領命退去,連接天塔的一干女司祭都不敢擋了龍皇之路,俯身退至兩旁。

  玄鱗對左右兩排羅列齊整、似吊鐘如嬌筍,一雙雙裹著輕紗的沉甸雪乳視而不見,雙臂一振,足有兩人多高的銅門「轟!」隔空撞開,彷彿是兩扇竹篾編成的破落門牖,毫不禁風。

  只有陵女依舊垂頸,安靜恭順地跟在後頭。

  耿照一路聞嗅著她身上所散發的獨特氣息,不由得捏了把冷汗。且不說那硬生生將人「吼」成焦灰的極招「真龍燃息」,塔底兩扇銅門厚逾六寸,怕沒有千斤之沉,玄鱗能以隔空勁震開,已非人力或武功的範疇,說是「神通」絕無一丁半點勉強。

  最有力的佐證,就是每當玄鱗一動武,耿照的意識便空白一片,撤招後方能恢復。以耿照如今之造詣,縱使稱不上絕頂,在東海也足以匹敵一流好手了,如李寒陽、邵鹹尊等逼近峰級境界的高手,耿照尚且能在他們手底下走上十數合,卻受不住玄鱗出手時湧入腦海的鉅量感知,可見邵、李與玄鱗間的差距,怕不只一二籌而已。

  而偽作恭順的挑釁,最是令人難以忍受。

  陵女的亦步亦趨,不斷提醒玄鱗:這名女子即使舉族遭戮,也不願讓他稍稍染指。玄鱗是不是真的殘忍好殺耿照無從知悉,但他確信玄鱗寧可陵女接受脅迫——也許在龍皇看來那只是婉轉些的「提議」而已——而非是讓帝都城郊染滿風陵遺民之血。

  仗有天佛使者撐腰,十五歲的司祭首席在眾多貴族的面前斷然拒絕了龍皇,這是充滿政治意義的舉動,代表接天塔的地位在某些事務上足以超越龍皇的權威,便以玄鱗最擅長也最令人害怕的「夷族」要脅,他也無法事事如願。

  耿照擔心玄鱗隨時會舉臂一掄,將身後的弱女掃成肉醬洩憤。幸而這可怕的一幕始終沒有發生。

  接天塔內部十分寬闊,完全不用樑柱支撐,也無傢俱擺設,觸目所見皆是霜靄靄的白玉牆,連地上所鋪亦是三尺見方的玉板。塔底有個祭壇模樣的三級梯台,大小、形制均與瀑布地宮中放置煙絲水精處相類,不同者在於壇上有個白玉雕成的王座,玄鱗大步行至,披風一撩,轉身坐了下來。

  「陵女為陛下療傷。」陵女低垂眼簾,細聲細氣道。

  玄鱗嘴角微微一動,卻未哼出聲來,顯然十分自制。

  陵女沒等龍皇允准,屈膝於玉座左側的扶手畔蹲下,涼滑的小手解開玄鱗的披風金扣,審視毒針射中的傷口。耿照這才注意到那條材質奇異、長及腳踝的緞面緊身裙,在左側單邊開了條縫,從裙擺一直裂到大腿上,難怪女司祭們能行走自如,不被束成了曲線玲瓏的布棍。

  陵女一蹲下,滑亮的布面繃出修長的左大腿形狀,不同於常人屈膝時腿肌自然而然的鼓起,她修長的大腿竟不見有肌束撐鼓的感覺,與同等身量之女子的小腿一般細,而長度更長;通體直細,說不出的好看。攫人目光之甚,不亞於半裸的玲瓏酥胸。

  倒是玄鱗要比血脈賁張的耿照冷靜得多,僅僅轉頭一瞥,旋又昂起視線投入虛空,無意盯著座畔的美女飽覽眼福,也可能是餘怒未消,耿照能感覺心頭一陣陣隱動,只是無法解讀。

  一抹幽藍冷光自陵女掌間亮起,挾絲絲寒氣貼熨玄鱗的左肩,麻癢之感漸漸消褪;片刻後「叮!」一聲輕響,低頭赫見衣布外約莫分許的針尾不知何時凍成了霜色,應聲迸碎成無數細小冰晶,化散在潮濕的空氣中。

  (這是……天覆神功!)

  雖與紅兒的寒氣有異,也沒聽說過天覆功有袪毒收口的神效,耿照確信她使的是宵明島的不傳絕學。難道這位司祭陵女……竟是桑木陰的祖師?

  「多事。」玄鱗淡淡一笑。「世間若有能殺得死朕的物事,你家佛使丟人可丟大了。走罷,朕急著見他。」

  「是。」陵女柔順地應和,伸出乳色的細小柔荑,冷光暉映,寒氣流轉,於王座後方掀了幾掀。倏忽之間,轟隆隆的水聲越來越近,彷彿有人將瀑布移到塔底似的,連地面都微微震動起來,玄鱗卻是習以為常,好整以暇地翹起腿,隨手撣著袍膝。

  而整座祭壇便突如其來地「升」了起來。

  耿照不及反應,偌大的祭壇已托著玉座,轟隆隆地貼著塔底牆面升起,飛快向上移動!比起入谷後的種種異聞,這機關倒是耿照最不感到意外的,小至井口打水的轆轤,大至立輪水磨、鑄煉房用的「水排」等,無不是應用水力來升降或推動的機具;接天塔刻意建築在瀑布水潭的附近,想來也是為了運用至大至強、取之不竭的自然之力。

  只是塔高入雲,如何引水力將升台推到這麼高的地方,耿照卻怎麼也想不明白。不過須臾裡,祭壇上升的速度趨緩,「轟」一聲靜止於一處小得多的圓形房間,祭壇與房內的地板嵌接得嚴絲合縫,如非親身走上一遭,怕看不出祭壇與地板原是分屬兩處。

  圓形房間的正中央,有座桌床也似的長祭台,材質毫無意外的也是白玉,四面雕滿繁複圖樣,以此為中心蔓延到房間的每一處,除了長祭台的光滑頂面,屋裡所有角落都被圖樣佔滿了,未留一絲空隙。耿照看得眼熟,想起是蓮覺寺娑婆閣見過的「天佛圖字」,暗忖:

  「看來這種鋪天蓋地的習性,是從天佛時代流傳下來,非是後人自行發明。娑婆閣若非建於久遠以前,便是建造它的人握有天佛的直傳,故爾因襲。」

  隔著長檯遙遙相對,房間另一頭亦有祭壇,與玄鱗乘來的這一座相彷彿,形狀尺寸無不如鏡中對照,差別僅在於雕滿天佛圖字而已。

  雕花祭壇的玉座裡,坐了個奇怪的人,全身罩於一襲尖塔似的白色連帽斗篷,無袖無襟,不露手足,就是一隻錐型布袋;約莫在整個「布錐」不到三分之一的地方,挖開一道細細的橫條,似是眼洞一類。以此為基準大概能辨出脖頸、肩膀等部位,但也就是這樣了,休說相貌,連是男是女都無從分辨。

  「佛使,陛下來看您啦。」陵女福了半幅,畢恭畢敬。

  與對玄鱗的「恭敬」相比,看得出她是真心景仰著雕花玉座裡的尖袍怪人,俏麗的青春面龐洋溢著孺慕之情,與先前故作柔弱、幽幽婉婉的模樣簡直判若兩人。

  直到步入這房間裡,她才又突然變回了風陵國的女兒。塔外弱不禁風的尤物司祭原來不過是偽裝而已,纖細的四肢與身板絕非稍觸即折的柔枝,而是初初長成,還來不及被獵物豐饒多汁的血肉拱開體魄的小母豹。

  陵女非是能征貫戰的武者,但若將她當作楚楚可憐的病美人,不啻愚夫瞽者之行。

  玄鱗微微一哼,心中閃過一抹冰冷的惡意。但耿照無法得知是什麼。

  他一振披風而起,跟在如小鳥般歡快奔出的陵女身後,怡怡然走下階台,逕往中央的長方台行去。陵女將龍皇拋諸腦後,奔至雕花壇下匆匆施禮,便急著登壇扶佛使起身。

  「佛使大人,我來扶您!」

  她上了祭壇,才凸顯出玉座上天佛使者的高大。陵女須踮起腳尖,發頂才能勉強與覆面罩上的眼洞相齊,還差了帽錐頂老大一截,怕舉手也構不著;也因為有了敏捷靈動、會笑會說話的陵女在一旁相對照,益發顯出佛使死氣沉沉,說是竹架子蒙皮、底下其實什麼也沒有,似也過得。

  高矮懸殊,陵女自不能將佛使攙起,「扶」字云云,不過是捏住佛使寬大空洞的白色斗篷,頗有幾分小鳥依人、菟絲攀喬木的意味在。玄鱗冷眼瞧著,指尖撫過光滑如鏡的祭台表面,冰冷的觸感令耿照不由悚慄,忽聽龍皇笑了起來。「佛使,在完成朕的托付之前,你可千萬別死了啊!身子骨還行不行?」

  「佛使通曉天機,鑒往知來,塵世外諸事,難出他老人家指掌,」扶住了玉座上的偌大靠山,陵女更無所懼,咬牙直視玄鱗。「鬼神若是,生死亦然!陛下毋須掛懷。」

  「喔,聽起來挺厲害嘛!嘖嘖。」

  玄鱗聳了聳肩,這副懶憊的模樣也是陵女從未見過的,不禁微怔,原本洶洶的氣勢為之一挫,檀口微啟,一時竟忘了合攏。

  「這麼做,值得麼?他們雖不與你親,好歹也是一族血脈,你知不知道這麼搞將下去,城郊三日內就要懸起近萬枚頭顱,沖天的血味兒風吹不散,大半年都消不掉?」

  統治大地超過一百五十年、殺人盈野的玄鱗居然說出這種話來,休說陵女不敢置信,就連白日發夢胡思亂想,都沒想過有一天會從龍皇嘴裡聽見,亟欲分辯,偏生腦子裡一片空白,差點咬了丁香顆兒似的細小舌尖。

  「榖……榖腐於倉,有害……有害新……」

  「這套省了罷?我又不是外頭那些笨蛋。」

  玄鱗「嗤!」嚏笑出聲,搖頭道:「你不惜弄死這麼多人也要保住貞節,是不想步你母親的後塵,還是另有打算?是了,虺、蜃二夷,還有許多貴族都私下找過你,你覺得接天塔威信可恃,若能藉機將這些異見團結於佛使之下,大事可為,就算賠上了族人,也還算值得?」

  陵女揪緊了佛使的斗篷。連「朕」都不用了,這人到底是不是真正的龍皇?眼前的變化委實太過怪異,雖在佛使身邊,她有絕對不受侵害的信心,然而事態發展仍令少女生出一絲警覺,索性閉口不語。

  玄鱗滿不在乎地笑著。

  「可知你那勇猛的父親,緣何敗於我九淵大軍?風陵國十二年前便已有了忌颺這等勇士,那時他年輕力壯,正值巔峰,一對一單打獨鬥,我手下沒個比得過!據有天險又出勇士的風陵國,怎就敗給了我?」

  「陛下擁有不死的軀體、無雙的力量,塵世中豈有陛下的敵手?」陵女聽出他話裡的釁意,若不接招,豈非教人給小瞧了?細薄的粉色櫻唇一勾,連譏誚都寒涼得令人心顫,捨不得移開目光。

  「真正的原因是你阿爹太捨得。」

  玄鱗盡情欣賞了她扣匕藏鋒般的冷銳之美,聳肩道:「我都搞不清楚是他弄死的風陵國人多,還是我殺得多。你同他一個樣,認為人死掉是能有其他意義的,譬如「犧牲」,譬如「忠義」;殊不知死便死了,什麼意義也不會有。

  「到頭來,尚存的八千風陵遺民是我所殺,但你曾經有個救下他們的機會,是你穩穩地將這些無辜的老弱婦孺推上了刑法場,一個都沒能逃過。」

  陵女渾身劇震。儘管心裡預習了無數遍,真正面對時,八千條人命的濃重血腥仍壓得她喘不過氣,耳畔彷彿迴盪著城郊野地裡的呼喊哀告……不行!所有犧牲都有其意義。不能……絕不能輸給這種人!

  「陛下只消說服佛使,」她猛然抬頭,又回復那種嬌細幽弱的語調,照本宣科似的,只有粉色眸裡煥發的熾芒一逕刺出,一點也不退讓。「使陵女重回塵世,自歸陛下照管,您想怎麼便怎麼。如若不然,無論死多少人,陵女此生已獻與天佛,自當守節以終。」

  玄鱗大笑。

  「你就是不信,對罷?好,今日我便教你明白,你拿這八千條人命,什麼都換不到!」龍皇抬頭,笑意從眸裡倏然褪去,視線越過了纖白俏麗的銀髮少女,直盯著玉座上的白袍客。

  「佛使,我同你要這個女人!」

  過了許久,白袍客才開口道:「要來……幹什麼?」語調模糊斷續,像是牙牙學語的娃兒,抑揚頓挫甚不通順,聽來分外刺耳。

  玄鱗不由失笑。

  「要來給我幹!最好是干大了肚子,給我生幾個白胖娃兒!」

  陵女又羞又怒,血色在月子乳脂似的肌膚上特別鮮明,雪靨如抹胭脂,瞬間飛上兩朵彤艷艷的嫣紅。但玄鱗的言語羞辱還遠遠不止於此,他一拍冰鏡般的祭台檯面,淫笑道:

  「你最好現在就給我。不介意的話,我想在這兒幹她。」

  「你————!」

  瀆神之人,不能原諒!難道他忘了,他據以征服四方、統治大地,抵達世人已知之疆域極限,一手建立起自應燭以降、十數代玉龍族王均難望項背,甚至連做夢都不敢想像的蓋世勳業,還有他最最自豪的不死之軀與無雙之力……全是眼前這位白袍神人的慷慨贈與麼?

  有了祂,誰都能成為下一位霸主玄鱗,有甚了不起?容你這般放肆!她正欲請佛使發動神威,將這狂妄的俗子逐出神塔,豈料佛使的回答卻令她魂飛魄散,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好。」

  「佛使大人!」

  玄鱗肆無忌憚的得意笑聲震動塔頂,響徹天際黑霾。陵女尚不及開口,見龍皇單掌舉起,喝道:「過來!」身子驀輕,一股無形巨力直扯得她撲落祭壇,纖細的身子就這麼飛入玄鱗懷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