染紅霞自水中爬起,胴體各處無不掛著水珠,外袍一合,水痕透出衣布,胸前渾圓挺凸的峰巒、腰下賁如險丘的翹臀等,憑空自男子寬大的衣式底下浮現;襟口雖被高高撐起,然而一抬腿邁步,袍面貼上濕漉漉的腹下腿根,又印出一抹蜂腰凹陷、小腹削平的魅惑曲線,比裸體更加撩人。
濕衣密裹分外難受,她索性不繫帶子,鬆鬆罩著外袍,赤腳踏上洞窟細勻舒適的地面,任由半濕的肌膚與衣布時分時黏,曲線若隱若現,一路往深處行去。
耿照轉入地宮時,恰見她俏立在五陰大師的題刻前,指尖撫著那氣勢縱橫的囂狂字跡,仰頭出神,直聽到他刻意踏沉的腳步聲才轉頭,慌亂一現而隱,如做錯事的孩子般咬了咬唇,暈紅雪靨道:
「好啊,你肯定沒乖乖數到一千,來得這樣快。」
「我數五百就下水啦,不想你穿衣裳這般俐落。」
染紅霞「噗哧」一聲,咬唇瞪他一眼:「嘴貧!吃我一劍!」食中二指遞出,逕取他兩眼間的鼻根筋。
她這下只是玩笑,無招無式不含內勁,誰知出手迅捷,寬大的袍袖乍膨倏凝,如受了定身法;偏只袍袖不動,當中「嗤!」逸出一道白華,原來藕臂揮出,指尖風壓撐開袖管,衣布卻跟不上臂膀的動作,竟被留於半空。連她自己都嚇了一跳,不及撤招,粉臉煞白,驚呼亦不能出。
鼻根筋的「印堂穴」乃人身要害,雖不致稍觸即死,一旦被戳實了,難免要損傷腦識。偏偏她是無心出手,碧火神功未能感應殺氣,總算鼎天劍脈發揮奇能,於不容一發的間隙中別出新力,耿照看似未動,卻在眉心中招的前一霎挪退分許,及時抬臂,將她溫軟的小手握在掌裡,笑道:
「不是說「嘴貧」麼,怎地戳人眼睛?」
染紅霞見他說得輕巧,略略放下心來,紅著臉啐道:
「呸!我師父說啦,徒手不打狗嘴。這手若是鐵鑄,原本是要戳嘴的。」耿照連連點頭:「杜掌門說話,就是這麼有道理。這手送到狗嘴邊,的確大大不妙。」
捧起掌中柔荑,作勢欲咬。
染紅霞驚叫起來,又不禁咯咯直笑,渾身綿軟如半融糖膏,提不起一絲實勁,既掙不開又逃不掉,與他一陣糾纏打鬧,忽被男兒自身後抱起,兩條長腿掀翻衣擺胡亂踢蹬,雪酥酥的趾尖有一下沒一下的虛點著地,渾似垂首的風鈴草,又像半懸的舞鞦韆,欲死欲飛,嬌慵得直要化了開去。
耿照與她鬧出一背汗浹,胸中燥熱難當,隔著濕衣摟她修長健美的胴體,只覺嬌軀如火,誘人的香澤自敞開的襟領間溢出,雙手所環,是堅挺的玉乳以及極富彈性的蛇腰,一時情動,張口咬她光裸的頸根。
染紅霞「嚶」的一聲挺直背,躲避似地伸頸,如虎爪下無力掙扎的兔兒。男兒卻不肯饒,雙臂收緊,將女郎小羊似的鉗在臂間,手掌貼著平坦的小腹溜下,一路撫過飽滿沃腴的小丘,沒入溫軟的圓弧盡處——「紅兒……」粗糙的指尖揉著衣布上濕潤的凹陷,觸感像極了浸在熱酒中的蜂巢蜜,溫滑細膩。染紅霞緊並大腿,雙手死死抓他腕子,卻無法稍阻那靈活如鉤的食指,隔著袍面剝開蜜裂,滑入花唇。
她伸長頸子俯低腰背,不由自主地翹高美臀,欲逃離魔指侵入,不料男兒細而不斷的揉捻勾挑猶如蛇鱔,在她最最敏感的豆兒與花唇間恣意肆虐,弄得她雙膝發軟,臀股脫力一沉,唇縫裡迸出「嗚」一聲短促哀鳴。若非隔著濕如塗漿的袍布,這下便要將愛郎的指頭悉數吞入。
「……你好濕啊。怎地……濕成這樣?」
耿照咬著她酥紅細嫩的耳蝸子喃喃道,充滿磁震的低語聲讓她半邊身子酥軟如泥,背脊一陣一陣地麻搐著。
「不是……才不是……我沒有……」女郎咬著櫻唇艱難甩頭,兀自不認。
「是……是瀑布……游……游水……弄濕了……嗚嗚嗚……不要、不要……」
呻吟般的呢語,襯與欲蓋彌彰的抗辯,益發燎起男兒慾火,耿照右手食指依舊在她全身上下最嬌嫩處搔刮,左手卻自她腰後撩起了衣袍,露出渾圓挺翹的雪股;支起褲襠的巨物不及除去包覆,就這麼直挺挺地往前一送,蒙著杵尖的褲布轉眼被黏滑的透明漿液浸透,滾燙的蜜肉被硬碩的巨物硬擠開來,窄小的入口撐成了渾圓欲裂的一圈薄薄肉膜,宛若鱆嘴。
染紅霞緊張起來,揪住魔爪身子前傾,不讓再進,苦苦維繫著一絲清明,喘息道:「不行……這兒不行!慰生姑娘……」耿照猛然省覺:「是了,這石壁後的密室,便是袁姑娘長眠之地,若與紅兒……不免褻瀆了人家。這可不成。」忙收拾欲焰,不敢再有逾矩的念頭。
染紅霞本以為愛郎會一逕用強,再以那駭人的滾燙粗長填滿她,料不到他說停就停,雖是鬆了口氣,心底卻隱有一絲失望。兩人靠著石壁劇喘,染紅霞見他指尖晶光油亮,不由大羞,心知瀑布游水一說太過牽強,連自己都交代不過,氣急敗壞解釋:
「是……是汗!天熱……流汗……我……」越說聲音越小。兩人我看看你、你看看我,忽然「噗哧」一聲,一齊笑了出來。
「笑什麼呀你!」
她鼓著腮幫子單手叉腰,可惜笑得直不起身來,嬌媚有餘狠厲不足,興師問罪的效果難免大打折扣。「還不都是你!壞……壞蛋!」
耿照耷著食拇兩指一分,拉開一條剔瑩瑩的膩潤液絲,理直氣壯道:「有這麼黏稠的汗?汗水又刺又鹹的,哪有這般香!」染紅霞羞不可抑,恐他還要胡說,情急下抓住愛郎手掌,張口咬落!
她上下兩排貝齒瑩白巧致,猶如精雕細琢的玉顆,咬上耿照佈滿硬繭、粗糙黝黑的指節,牙床隱隱生疼;回神對自己孩子氣的舉動亦覺意外,又羞又惱,悻悻放手,杏眸一乜:「傻瓜!不疼麼?也不知要躲!」
耿照笑道:「我皮粗肉厚的,不怕疼。你的牙這般小巧齊整,好看得緊,我還怕給咬崩了,一動也不敢動。」染紅霞芳心可可,羞喜悄染眉梢,只是端慣了代師傳藝的師姊架子,不好一下放軟,嬌嬌瞪他一眼,咬唇輕斥道:
「瞧你得意!教我師父撞見,定說你輕薄無行,行止不端!」耿照知她不是真惱,笑嘻嘻道:「杜掌門教訓得是。我悔不聽她老人家的佳言,才教咬了手。」染紅霞會過意來,大發嬌嗔:「好啊,你繞彎兒罵我是狗。」
耿照笑道:「人家說「夫唱婦隨」,也就是這樣了。」
言笑之間,綺念次第散去,兩人想起此行目的,仔細勘查起地宮各處來。
據五陰大師的手札所載,石壁後那間密室——袁悲田愛女慰生姑娘的長眠處、被稱作「白骨陷坑」的——貯滿各種飛禽走獸的屍骨,非是血肉爛去、胡亂堆成白森森的骨山,而是一具具完整的骨骼嵌入整塊水精中,再置於獨立的白玉座台上。
水精中的禽獸骨架頭尾完整,或伏或踞,栩栩如生,彷彿於瞬息間被奪去了整身皮肉,只留下一具剔空的骨架子,連生前的姿態都完整地被保留。
像這樣的骨骼,白骨陷坑計有數千具,齊列在長隧般的洞室內,禽歸禽、獸歸獸,乃至魚蛇龜黿,分門別類,一絲不苟。怪的是:赤水下游近海處盛產的江豚分明是魚,卻與獸類歸作一處,在一片四足骨架當中格外顯眼。五陰大師提及此事,寫道:「殊類雜錯,疑有蹊蹺。吾友細查其座,未見機關,不亦怪哉!余百思不得其解。」
而在白骨之中,數量最多的,是人。
如同獸類骨架,白骨陷坑內收藏的人骨亦是封於等身高的整塊水精之中,男女老幼、行走坐臥等,一應俱全;初看不免覺得詭秘恐怖,時間一長,又生出置身陵寢的肅穆莊嚴之感,人的生、老、病、死,俱在其中。佛典所謂「紅顏白骨」者,不外如是。
五陰大師頗受啟發,日夜觀察水精中栩栩如生的人骨,悟出了獨步天下的「出離劍葬」,其劍過留骨、血肉俱失的奇異特徵,可說是生生地復現了白骨陷坑內的離奇景況。
「難怪五陰大師的劍……我是說他的字,看來總是這樣奇異,這樣引人注目。裡頭好像……好像藏著什麼,但越想望進去,便越是看不清。」染紅霞抬頭望著石刻,喃喃道:「我本以為是一意取命的殺心,還是問道決絕之類。說不定我全想錯啦,都不是那樣的東西。」
「……那會是什麼?」
「我猜什麼也沒有。」
見愛郎滿面狐疑,她緊蹙的蛾眉略微舒展,笑道:「我讀了札裡描述的白骨陷坑,忽生出一個念頭,說不定五陰大師之所以縱橫天下,便在於他的劍裡什麼也沒有,無愛無憎,無有殺心……什麼都沒有。大師追求的,是更簡單、更純粹,一如水精中的白骨。」
耿照恍然道:「適才你隨手一劍,卻凌厲快絕,原來是自大師石刻所悟。好紅兒,你真能幹,要換了我,便在石壁前爛上幾輩子,也決計瞧不出什麼凌厲的劍法來。」
「真心佩服的話要喊「紅姊」,才不是好紅兒!」
染紅霞淘氣一笑,難得露出少女般的促狹神情,旋又歎了口氣,斂容道:「這些話咱們私下說笑便罷,若教旁人聽去,我可要找地洞鑽啦!任一門劍法,無不是創製者苦心孤詣、再經無數人千錘百煉,由實戰中淬得,哪這麼容易學會?
「方纔那劍,要我依樣畫葫蘆再使一次,怕亦不能,說什麼「自大師字刻中所悟」,羞死人啦。唉,要能親眼一見白骨陷坑就好了。」並起劍指比劃,果不復那異樣的凌厲迅疾。
耿照撫壁歎道:「是啊,要能親眼看一看,不知有多好。按手札說,陷坑裡藏了副巨大的龍形骸骨哩。」他自小多聽龍皇鱗族的故事,便即長大成人,內心深處仍是希望世上有龍的。
依札中所述,那巨獸骨骸長逾十丈,吻部尖長如水鳥,腹有雙鰭,長長的脊骨末端接了條魚尾,模樣與民間傳說的龍頗有出入。大師認為是龍,袁悲田卻頗有異議,以為是古籍所載的北溟巨魚「鯤」,而非龍皇真身。
兩人相持多年,甚至為此訂了賭約,後來五陰大師欲放落殊境石封閉三奇谷,便以此約將摯友誘入坑中。
耿、染仗有手札指引,二度深入地宮,可惜摸索了半天,仍拿緊閉的石門沒點辦法。眼見「接天宮城」、「牙骨盈坑」二奇皆不能指望,只好將尋路出谷的希望寄托於「洞中藏月」一項。
兩人站上白玉祭壇,一前一後圍著大如磨盤的煙絲水精,不住上下打量。「這便是大師所說的第三奇?」耿照將雙掌輕按在水精光滑的表面上,只覺觸感寒涼,宛若融冰。「奇在何處?」
染紅霞多識經書,記心又好,兩人既無法將手札攜入瀑布,最關鍵的幾本內容便由她反覆看熟,充作二探地宮的依據。聽耿照相詢,她卻不禁微露遲疑,輕搖螓首。
「大師說得很玄,我讀了一夜,實難領會其中奧妙。」看著耿照滿面錯愕,染紅霞苦笑道:「按字面之意,是說這塊水精有時會莫名放出異光,被異光一照,人便突生變化。」
「突生變……是什麼樣的變化?」
耿照心中浮現鱗族化龍、飛捲入雲的壯闊場景,不由得有些怔傻。
染紅霞自不知他浮想翩聯,一本正經道:
「大師說是外表看不出、卻與原先差異極大的變化,有時得到一些,使殘缺變圓滿;有時則會失去一些,又使圓滿變殘缺,如月盈虧,故稱「藏月」。至於各人所遇,不一而同,但看緣法。
「此外,異光對人的效用,似乎僅限一度,推測是因為這變化極端劇烈,血肉之軀無法反覆承受;只要受過異光好處、因而產生變化者,其後無論如何照射,都不會再有改變。袁前輩罹病之初,五陰大師想過用異光治療他的失心症,卻不見效果,方有此論。」
染紅霞素來實事求是,札中匪夷所思的記載自她口中說出,平添飄渺虛無,可見其無所適從,萬分苦惱。
「這麼說來,醫怪前輩也受過異光的好處,以致再照無用,癲症難愈。」耿照靈機一動:「那麼……大師自己呢?他可曾被異光照過,又得到或失去了什麼?」
玉人的笑容益發苦澀。
「大師說他的眼睛得到了「空」,也可能是失去了「有」,他無法確定是哪一個,總之結果是一樣的。」星眸半閉,喃喃低誦:「「自此,余見飛鳥奔泉,如如不動;風過林薄,能見絲縷。恃以片血吹毛,不問鋒快,出劍益專,漸至刃過留骨之境。」」說完輕歎了口氣。
「這幾句我都能背啦,詞意無不能解,然而大師通篇所論,我竟不知說的是什麼。人的眼睛……怎能看得見風?足以吹毛片血的劍,又何以「不問鋒快」?」
耿照抱胸沉吟半晌,雙目一亮,冷不防低喝道:「我明白啦!紅兒留神!」右手五指一併,倏忽即至,逕斬女郎頸側,使的正是新悟的十二式之一!
染紅霞臨敵經驗豐富,未及回神,左掌本能轉出,輕巧巧地一勾一攬,以水月嫡傳「小閣藏春手」化去刀勢,忽搶進半步,溫融融的懷香逆風襲至,一式「蕭蕭楓葉飛」運出,劍指連戳他臂內胸口。
刀弧走長而劍刺取短,此消彼長,耿照若不想胸膛、腋窩等先她的雪頸遭殃,非回刀自守不可。染紅霞滿擬一招將他迫退,誰知耿照左掌又出,「無雙快斬」一經施展,連他自己都停不住,漫天掌刀揮落,如潮浪般捲向女郎!
(好啊,你來真的!)
染紅霞被激起了好勝心,撮起粉拳扭轉蜂腰,香肩旋如搖鼓,兩條粉光緻緻的藕臂不住自「潑喇」激響的袍袖中穿出,將斬落的手刀一一擊回,彷彿兩人於此對練過千百回,竟無一刀遺漏。
她所使看似拳法,其實還是那一式「蕭蕭楓葉飛」,恐劍指的反擊力道不及手刀,故以拳代之。染紅霞身量不遜男子,短去近三寸的食指指距,臂圍仍與耿照勢均力敵,絲毫不落下風。
兩人一輪競快,誰也不放鬆,但無雙快斬畢竟比不上由「青楓十三」七言變五言、拋去枷鎖精煉而成的「十三楓字劍」,雪酥酥的拳影穿破刀網,打得耿照重心潰散身子後仰,染紅霞易拳為指,在他厚實的胸膛上戳了兩記,秀眉一揚,心中得意:
「……我贏啦!」正要躍開取笑,驀地頸背微悚,一股異樣掠過心版,餘光見耿照腳跟踏地,力量瞬間爆發如熱浪,撐擠著靴靿褲管向上衝,沿脊間喀喇喇地一滾,男兒背門拱起,右手掌刀以不可思議的速度貫中而出!
而她的筋骨肌肉四肢百骸,到這時才跟上了眼睛——女郎左臂一格,堪堪架住手刀,但鬆懈的體勢重又繃緊,對抗性略有不足,男兒指尖距眉心尚不盈寸,雖未吐勁,風壓仍吹分她汗濕的蓬鬆瀏海。
這招她從未見過,然而精煉處絕非「無雙快斬」可比。耿郎與她之間的招式差距,或許未如想像中那般大——女郎想起蓮台上愛郎所使的路數,那如璞玉一般、不住自裂隙間迸出光華的質樸剛健,使人無法視而不見。
此際撼動她的卻非耿照的刀招,而是在這輪交手當中,她忽然明白五陰大師那些玄之又玄的話語,所指究竟為何。
「我部隊裡有位同僚,他修為不及我,但每回切磋武藝我縱使能勝,卻贏得不多,他總能及時閃過最難抵擋的攻擊,或在挨拳的時候讓我打偏一些些,避開要命的地方。」耿照收招笑道:
「一開始,我甚至懷疑他也練了碧火神功。兩個都懂碧火功的人,那是誰也佔不了誰的便宜。」
他很快發現羅燁沒有一丁點《火碧丹絕》的根基,靠的全是眼力。三乘論法大會上,耿照不知蠶娘利用羅燁練有「千里秋毫爪」玩的小把戲,但私下切磋之際,他便察覺羅燁藉以躲過致命攻擊、僅稍遜碧火真氣感知一籌者,乃是視奔馬如靜石的驚人目力。
「千里秋毫爪」不僅能視遠如近,視虱蚤如車輪,更重要的是那超乎想像的、能敏銳捕捉高速之物的動態追視。羅燁的身體雖然跟不上眼睛,但相差不過毫釐,說到避重就輕、破招尋隙,目力的好處可大了。
「五陰大師的劍招動輒削肉剔骨,絕非是殘忍好殺。我猜想,大師可能從水精異光中得到了好處,雙眼能捕捉極快、極細微之物,再加上長久觀察坑裡的各式白骨,對人體於行走坐臥間的骨隙脆弱之處瞭如指掌,出手必擊之,這才練出了名滿江湖的「出離劍葬」。」耿照沉吟道:
「大師說他的眼睛失去了「有」,指的是物失其形、只餘骨隙,要解釋成得到了「無」也未嘗不可。會干擾出劍取命的皮相、殘影等,在大師眼中自此不存,自是得到了真正的空無。」
染紅霞聽得出神,片刻才露出既恍然又佩服的神情,美眸流眄,暈紅雙頰。
「你是怎麼想出來的?這乍聽委實覺得不可思議,然而再一想,偏又有道理極啦。我怎麼就想不出?」
「真佩服的話不能說「你」,要喊好夫郎。」
「……美得你!作夢!」
染紅霞又氣又好笑,輕咬櫻唇,狠狠瞪了他一眼。
時光於說說笑笑間流逝,兩人面對冰冷的煙絲水精仍舊一籌莫展,耿照索性放棄無謂的摸索踱下祭壇,繞著地宮兜起圈子來,一邊抱臂喃喃:「水精不會自行放光,莫非該用燭火炬焰等照射,提供光源,才能折射出異光來?」
染紅霞遠遠聽見,蹙眉道:「休說火摺子,便有火刀火石火絨,也帶不過瀑布來,如何有燭火炬焰?」
耿照抬望折射進地宮的濛濛微光,歎道:「你說得對極啦。水精若需光源,鑿建地宮的前輩大可把光引至祭壇,以他們技藝之巧,不過是舉手之勞。既無設置,代表不是這個想頭。」旋又陷入苦思。
染紅霞非是匠藝出身,不懂這些計較,按著冰涼的煙絲水精,童心忽起,淘氣笑道:「要我說啊,也不用什麼鑿壁引光,就這麼運功一送,力強於金石之堅者,自能逼出水精裡的精粹,方顯武者的手段!否則,當年五陰大師等也未必懂機關,怎地便能迫出異光?」
耿照衝她豎起拇指。
「好威風、好煞氣!這是武林至尊的口吻啊,聽得我雙膝有些軟,直想趴下來磕幾個響頭,萬劍朝宗一番。」染紅霞香肩發顫,忍俊抿唇:「怎麼你這個「萬劍朝宗」聽來,總覺十分不雅?」
耿照笑道:「多半是底下的劍座不甚雅觀,連累了朝宗之劍……」忽然閉口不語。
「怎麼?」染紅霞微凜。
「座子!」耿照擊掌道:「五陰大師那時,珂雪寶刀還插在水精上!水精原是寶刀的刀座。現下雖然沒有刀,當時卻是有的。」
「刀座……」她心頭似被什麼觸動了,一下卻難以抓實。
「珂雪寶刀本是聖藻池晶的一部分,二者系出同源,池晶能於巖窟憑空孕育聖藻巨蓮,而珂雪寶刀則源源供應屍體生機,使之不腐不壞,溫軟如生。兩者皆能維生續命,可見寶刀還在水精之上時,正是水精能放異光的關鍵!」耿照雙眼發亮,越說越是興奮,一邊快步奔回祭壇:
「眼下雖無珂雪,卻有一樣也能維生續命的替代之物——」
「……內力!」
染紅霞省悟過來,不意自己隨口的一句玩笑竟爾成真,想起又是耿照獨力破解謎團,想出了如此驚人的推論,自己卻無片羽之助,不待愛郎奔回,搶道:「我來試試!」圈轉藕臂,運起水月正宗內功,送入水精。
水精石英之屬,本利於導行內氣,染紅霞內功有成,唯恐一掌打壞了它,雖是搶先動手,卻非一味莽撞,而是以柔勁徐徐圖之。果然內息一經灌入,不似施於死物,水精內頗有腹笥,灌進去的內力轉了一圈,竟未損耗,又增強了小半成反饋回來,藉著按在表面的雙掌,隱隱與體內百脈諸息形成循環。
「有意思!」染紅霞聽人說過水精於練氣一道的輔益,然而水月停軒畢竟是佛脈,等閒不涉道秘的練氣士法門,今日初試,不覺勾起好奇心,倍力加催,欲盡其妙。
豈料運行幾周後,漸有些施展不開,丹田中未覺空蕩,只是以水月心訣無法再提運更多內力,水精送回的內息團塊卻越來越大、越來越強,如滾雪球一般;待染紅霞發覺不對,在她與水精間飛轉的內息已硬生生膨脹數倍,貼掌出入如風,連勻出一絲撤手的裕度也無。
不下於當日雷奮開鐵掌的宏大內力,如掙脫牢籠、無韁無轡的野獸,撐擠著經脈自右掌掌心衝出,經水精增幅之後又自左掌心闖入,撞得女郎身子一搐,嘴角溢出烏紅。
「紅兒!」耿照點足撲至,然而水精異力運行的軌跡止在染紅霞雙臂間,再快的身法也比不上它一度迴旋;增幅的內息讓整塊水精都透出淡淡白光,轉眼便要噬人!
他手指才觸及伊人肩頭,驀被一股熟悉的寒勁震開,震得足底踉蹌,退下三階才站穩,赫見壇上染紅霞渾身煥發青芒,寬鬆的罩袍根本掩不住幽幽放光的胴體:
堅挺的雙峰、差堪盈握的蛇腰,乃至緊致結實的翹臀與大腿等,俱透布而出,如裹輝月;袍布轉眼又覆上一層薄霜,霜底青芒折射,遮去纖毫畢現的嬌軀,只餘冰下起伏驚人的朦朧剪影,然而誘人的程度絲毫不減,令人血脈賁張。
定睛一瞧,染紅霞雙目緊閉,兩手仍按在水精上,內部的白光卻未如前度竄進玉人體內,反隨她掌中擴散的青芒不住縮減,威力被寒氣所抑,無由逞兇,不多時即完全消失,只餘青輝獨秀。
(這是……天覆神功!)
染紅霞每夜入睡後,蠶娘刻寫在她身子裡的天覆功訣便自行發動,除修練、增強功力,也將她原本修習的水月內功一點一滴磨去,故染紅霞運使水月心訣才會有力不從心之感;明明丹田中積聚厚實,卻調不出一丁半點。殊不知體內諸元早已易幟,前朝的虎符印劍,自無法調動新朝的大軍,縱有雄師百萬,也難以抵擋外敵入侵。
天覆神功的自保之能不下於碧火功,染紅霞神智一失,寒勁自行發動,轉眼便壓制住水精內不斷增幅的異種真氣,片刻後水精青芒大盛,染紅霞的身上卻不再放光,秀目緊閉的白皙瓜子臉上神完氣足,比嘔血之前還要精神,顯是天覆功威力發動,不僅護住心脈活化氣血,連先前受異種真氣衝擊的損害亦消弭於無形。
而天覆功彷彿為這枚頑石重新注入生命,煙絲水精發出碧粼粼的清幽水華,宛若湖中之月,水精中心如凝冰般的絲絲煙氣不住旋繞糾纏,像是突然活了過來。
耿照撟舌不下,心頭浮上「洞中藏月」四字,汲飽生命元氣的水精皎如玉盤,波光映亮四壁,猶如置身龍宮,似乎能在壁隙的光影間瞥見游魚竄閃,方覺前賢形容之貼切,實難增減一二。
更驚人的情景還在後頭。
隨著青芒越發鮮烈,水精忽射出一條筆直的亮紅絲線,直貫入染紅霞眉心!耿照魂飛魄散,搶上兩步,才發現不是什麼貫腦絲線,而是一道細細的紅光,刺亮如燒熾的烙鐵。
他出自鑄煉房,多見爐火烈焰,平生卻從未見過這般光源,如此纖細而凝聚,彷彿其中濃縮了絕大的力量,儘管憂心如焚,不敢也不知從何插手。所幸染紅霞未露出痛苦之色,高高撐起袍面的渾圓酥胸起伏自然,呼吸一如平常——非是睡著一般,而是與日常行走說話時相差無幾,隨時都能動將起來。
染紅霞果然就動了起來。
她盈盈起身,走下祭壇,微觸著耿照的肩膀擦身而過,一路走到石壁前,腳步輕盈平穩;除了雙目緊閉,一切均與醒時無異。而那道筆直的亮紅異光始終連著她的眉心,直到背轉身去,紅光依舊指著她腦後秀髮某處,差不多就是與眉心平齊的位置;無論相隔的遠近、高低如何變化,紅光的落點始終不變,宛若一根奇細奇堅決不彎折的長竹篾,穩穩推著她往前走。
閉著眼睛的染紅霞走到壁前約尺許,突然駐足,抬起左臂,像是要撥著一扇看不見的門扉似的,玉趾微踮雪頸探出,眺進那虛構的門洞深處,緊蹙著濃細姣好的眉黛,喃喃道:「怎地……怎地不能再往前些?這樣……看不清啊!」似是十分苦惱,片刻後竟又伸手邁步,夢遊般往石壁挨去。
這畫面委實太過匪夷所思,耿照看得目瞪口呆,到這時才忽然省覺:「不好!紅兒要撞傷自己啦。」忙飛身上前,攔腰將她抱住。染紅霞被他掉了個頭,側身對著石壁,依舊維持探臂向前的姿勢,懸空的一雙修長玉腿不住邁出,異光連著她的腦側太陽穴,位置仍與眉心處相齊。
耿照靈機一動,本欲伸手遮斷異光,忽又猶豫起來:「萬一對紅兒造成了什麼損害,該如何是好?」正自為難,那一束鮮紅熾亮的異光突然消失,染紅霞「嚶」的一聲睜開眼睛,軟軟癱倒在他懷裡,胸脯劇烈起伏,體力精神之損耗,還在適才短暫的交手之上。
耿照這才發現她袍下既溫軟又結實的胴體竟已濕濡一片,彷彿剛自水中撈起似的,將玉人扶坐於地,急問道:
「你……覺得怎樣?身子可有什麼不適?」
染紅霞搖了搖頭。「沒事。就是……就是有些乏。」
耿照按著她的腕脈度入些許內息,並未察覺異樣;天覆神功受到外力刺激,寒勁自生,染紅霞盤起右腳隨意趺坐,左手捏了個蓮訣,輕輕擱在膝上,卻未運起水月心法,而是半閉星眸,放任寒氣遍走諸脈,襯與濕濡的濃髮與晶瑩白皙的肌膚,宛若一尊半跏的玉觀音,美得令人屏息。
她自己該已發覺了吧?耿照想。事到如今,斷難再隱瞞天覆神功於她的種種異行了。染紅霞倚牆閉目片刻,衣上結了層薄霜,旋又如煙散化,原本一身淋漓香汗俱都不見,空氣中充滿她馥郁幽甜的肌膚香澤。
她睜眼吐息,微露一絲慘笑。「我發誓我從未習練過這樣的功訣,但它就像我前生所知,自然而然便能使出;反倒是本門的內功,我所能發揮的,已不足往昔的三成之力。要說沒有偷偷修習外道功法、欺師滅祖,莫說是我師姐,連我自個兒都快不信啦。」
耿照無比心疼,安慰道:「紅兒,若我猜測無差,你身上的這門異種功法,乃是宵明島桑木陰的嫡傳絕學「天覆神功」。我與桑木陰的蠶娘前輩有舊,待出得谷去,我帶你去尋她老人家,求她給你解去了身上禁制,代掌門自不會怪罪於你。蠶娘前輩雖喜歡惡作劇了些,卻不是為非作歹之人,尤其喜愛貌美善良的女孩子,定不會害你才是。」
染紅霞似是沒聽見,跏坐著呆呆出神,並未接口。
耿照確定她身心無礙,為移轉佳人愁思,起身走回祭壇上,單掌按著煙絲水精一用勁,卻覺石中隱約有股抗力,不惟無法輸送內息,水精內如凝冰般的雪白煙絲旋繞越發急促,似正激烈抵抗著外力介入,渾若有生。
耿照眉目一動,正迎著階下染紅霞的凜然目光,顯然兩人想到了同一處。「紅兒,它不受我的內力……驅動這塊水精的,是你的天覆神功!」染紅霞一躍而起,飛快掠至水精畔,正欲伸手時卻不禁蹙眉,扭頭詫道:「你說我身上的奇寒真氣,是胤丹書的天覆神功?」
耿照點點頭,又搖了搖頭。「傳授胤丹書天覆神功的蠶娘前輩,與我有數面之緣,我見她施展天覆神功時,所發寒氣與你身上的頗為相似,猜是蠶娘前輩做了手腳,倒沒有什麼確切的實據。」桑木陰份屬七玄,亦是鱗族末裔之一,這三奇谷若是天佛使者為龍皇玄鱗所建,天覆神功與這特異的煙絲水精之間有所牽連,似也非絕難想像之事。
染紅霞正自沉吟,耿照又想起一事,追問道:「是了,你方才被異光照射,身子可有什麼不同尋常之處?」見染紅霞滿頭霧水,將方纔的情形扼要說了。
「沒什麼不尋常的。」染紅霞刻意運功內視,又活動了四肢,仍是搖頭。「除了那或為天覆功的陰寒內勁之外,一切都跟原本一樣,無有不同。」
耿照道:「又或是照射的時間不夠長?」
染紅霞道:「我足足瞧了一個多時辰……啊!便是這兒。」一手按著水精,另一手指向石壁。「我……我剛才做了個夢,夢到那面石壁是打開的,裡頭有個瘦削的黑衣人在使劍,周圍都是白森森的人骨,凝在冰塊或水精一類的物事中,庭石似的到處都是。
「我想再想看清楚些,但無論如何邁步,身子仍是一動也不動……當時我不知自己身在何處,現下一想,差不多就是在這兒,視界還要再低一些。」心念微動,單膝跪了下來,視線約與煙絲水精相齊,才長吁一口氣,滿意點頭:
「便是這兒了。在夢裡,我該是蹲在這裡看的,那人的劍法好極啦,簡直是我平生從未見過的好,我反覆看了幾次,心裡想:「如此凌厲的氣勢,我得趕緊練一練,免得印象消淡,難及他百分之一。」便突然醒過來。我是什麼時候下的祭壇?是你抱……抱我到石壁前的麼?」雪靨微紅,有些不好意思,沒再繼續說下去。
耿照搖頭。「不是我。是你自己走過去的。」染紅霞不禁愕然。
「紅兒,我有個異想天開的荒誕念頭,你姑且一聽,別笑話我。」他正色道:
「我覺得你非是白日發夢,而是看見了貯存於水精裡的某段影像,一身黑衣、劍法凌厲,又在白骨陷坑內練劍……我猜你看見的那人,正是五陰大師。你且回想一下,將那人的模樣說與我聽。」
染紅霞強忍著質疑的衝動,微側螓首,喃喃道:「那人沒有蓄胡,膚色極白,看不太出年紀,神情極是嚴峻,很瘦……不過個頭不高,遠遠看來有些羸弱之感。我只記得這麼多啦。還有,他眼睛很怪,放著紅光似的,有些怕人。」回過神來,懊惱地微一跺腳,赧然道:
「都是你!讓我說出這麼丟人的話。這誰來聽都知道是夢囈啊,怎做得數?」
耿照一本正經地搖頭。
「紅兒,你的話只是再三佐證了我那荒謬的想頭而已,絕非夢中囈語。俗話說「日有所思,夜有所夢」,你看了五陰大師的手札,在夢中會出現石壁解封、坑中白骨,這是合情合理之事,但手札中無一字提及五陰大師的容貌,你卻要如何憑空幻想?」他沉聲道:
「五陰大師乃是絕世劍者,我們後輩遙想先人風采,總不免加以美化,就像孤兒想像中的母親最美、父親最是強壯可依,此人情之常。但蠶娘前輩對我說過死魔盛五陰的形貌,那是胤丹書前輩與她說的,是自兩人閒話家常中擷取,多涉細節。
「五陰大師極瘦,身量卻不高,與素有美男子之稱、高大俊朗的袁悲田前輩站在一塊兒,硬生生矮了半個頭。此外,五陰大師有一雙「血眼」,即眼白處血絲密佈,我剛剛之所以想到大師的眼力或許異於常人,亦根源於此。這些訊息你從未聽聞,如何空想而得?」
染紅霞無法反駁,片刻才道:「那麼……影像又是如何貯於水精之中?這般伎倆,我也從未聽聞過。」
「這我就不明白啦。」耿照老實道:「不過開鑿出這座瀑布地宮的工藝,在來此之前我也不曾想像過,不明所以,不代表不存在,只是我們還不知道罷了。我聽說在海邊拾撿的螺貝裡,經常留有濤浪的聲響;玉石水精,亦能貯存練氣士的些許真氣。能貯影像的手段,說不定也是有的。」
「你說的這些,只有一個法子能證明。」
染紅霞一咬牙,提起散在經脈裡的陰勁——她借適才真氣自行之便,已摸清了天覆功的運行之法。這門功法就像烙進了她的身子深處,上手毫無困難——玉掌青芒繚繞、肌瑩欲透,二度印上煙絲水精!
耿照被她週身迸出的奇寒之氣迫退了小半步,足底冰冷刺骨,霜氣竟以染紅霞雙腳所踏為中心擴散,凍得地面發出輕微的「嗶剝」聲響,同時水精也發出刺目青華,紅亮異光自中心射出,筆直貫入染紅霞眉心!
這次持續的時間遠比前度更加短暫。片刻異光消失,水精內的青芒略微收斂,染紅霞的雙掌仍按在水精上,緩緩睜開眼睛。「你說得沒錯,五陰大師真有一雙血絲密佈的奇異眼瞳。」她輕歎了口氣,卻非遺憾或驚懼之意,而是又欣賞了一次死魔之劍的歡喜滿足。
「你能自由進出水精了麼?」耿照實想不出更恰當的說法,姑且將水精當成谷中那座貯藏殘簡拓片的院舍,讀取其中的影像,就像入屋取物。染紅霞立時便明白了他的意思,毋須多費唇舌,頷首道:
「只消心中生出「不看」的念頭,便能退出;若想看得快些,想著「加快」即可,我適才又看了一遍大師之劍。想不到……世上竟有如此奇妙之物。」扶著祭壇邊上的白玉雕欄坐下,仍是玉腿半跏輕捏蓮訣,運起天覆功調復真氣。
耿照注意到她額際汗珠點點,顯是消耗甚鉅,看來運使這塊煙絲水精的代價與時間長短無關,關鍵在於看了多少東西。水精與女郎的玉手分離後,便不再煥發耀眼青芒,但中心的煙絲霧團仍不住旋繞,生機滿蘊,並未回復成先前冰冷死物的模樣。
耿照不敢離開伊人,待在探臂可及的範圍內為她護法,一面打量著這枚可貯影像的特異水精,暗忖道:「若我也能看見影像,那就好了。我的內力較紅兒渾厚,說不定看得到石壁封閉的景象,又或其他出谷的線索。」
自習得碧火神功,這是頭一回在內力的計較上使不上力,過往對手中,縱是修為遠勝於他如岳宸風、李寒陽等,也不得不對他深厚的根基刮目相看。偏生這水精只對天覆神功有反應,耿照無奈之餘,亦頗不是滋味,直到一個大膽絕倫、卻又入情入理的念頭掠過腦海——
論與鱗族之淵源,什麼比得上他臍中的化驪珠!
寶寶錦兒當日在阿蘭山道所言,重又湧上心頭;耿照只猶豫了短短一霎,咬牙運起驪珠奇力,徐徐送入水精,驀地水精大放光明,卻非是見過的蒼色青芒,而是水波般的綠光!
與適才的滿室粼波相比,此際的水精簡直就是一團綠色烈日,耿照完全無法直視,兩眼被刺得淚水直流,痛苦閉目,隔著眼簾仍覺光熾,慌忙後退,背脊冷不防撞上硬物,隨即摸到一團溫香綿軟、卻又極富彈性的玲瓏嬌軀,原來是退到了雕欄邊。
耳邊依稀聽到染紅霞「怎麼了」的殷殷嬌呼,腦子裡熱烘烘地全然無法思考,勉力想睜開被烈光刺傷的眼睛,朦朧的視界驟爾一亮,滿目鮮綠倏然轉紅。那熟悉的熾亮剝奪了他的平衡,耿照足下倏空,原本踏著的白玉鋪板消失不見,身子急遽墜落;彷彿過了許久,又似於頃刻之間,「砰!」雙腳才又踏著了實地。
耿照本以為自己摔出了個大坑,才得這般轟然;低頭瞧去,見一雙白皙的赤腳踏在地上,兩端略扁、中間鼓起的視野看什麼都很怪,花了好些時間才恢復,耿照卻只有驚駭更甚而已。
那不是他的腳。
耿照迄今十八年的人生裡,不知洗了幾回腳,從小姊姊耿縈就非常留心弟弟的起居習性,無論玩得多髒多野,總要在院前水缸洗了腳才准進屋。他對自己的雙腳非常熟悉。
踏在地上的這雙腳雖亦是男子所有,卻比他見過的都要白而修長,小腿肌肉結實虯勁,細長的足趾不帶一絲陰柔氣息,只覺雍容高貴。他平生所識,指劍奇宮的聶二、沐四皆是膚色白皙的美男子,亦有王孫貴胄之氣,然而與這雙赤腳的主人相比,不知怎地竟有些失色。
這決計不是耿照的腳,雖然長到了他的身上。
隨著視線裡的物件形狀恢復正常,五感知覺也逐一復甦:風,空氣很濕很潤,水氣覆在肌膚上……白玉石板有著生苔似的黏滑,遠處傳來瀑布的轟隆聲響,火炬的焦油與燒煙氣息……
他穿了件繭綢似的厚袍子,觸感卻比他所知的綢緞都要粗礪,輕刮著肌膚的感覺有種出人意表的熨貼與舒適,一如走入地宮的那條路。耿照想低頭檢查身上的衣物,才發現自己一動也不能動;並非四肢百骸癱軟無力,相反的在身體深處,差不多就是自臍間直直貫入的位置,有股潮浪般的巨力潛伏,光察其氣息,就不敢再想像釋放時該有多麼驚人——
耿照開始明白,方才為何會有「撞破地面」的錯覺了。
與這具蓄滿力量的軀體相比,大地脆弱如一張薄紙,僅僅是站立吐息,都有使之崩解的危險!自得鼎天劍脈以來,耿照對自己肉體的強韌極具信心,然而和這個身體比起來,他弱小得宛若嬰孩,連跪伏在這雙赤腳邊的資格都沒有,遑論與之並立於大地上。
(力量……絕對無敵的蓋世之力,原來是這種感覺!)他想仰天大吼,或動一動臂膀、運勁躍起——只要能明白這身體運用力量的法門,哪怕一下也好,將窺得一處從未見過、甚至無法想像的嶄新天地!
像在城北小院遭遇的,打得奇宮二奇、刀侯弟子等一干高手倒地不起的黑衣怪客,並非什麼精怪化身非人惡魔,那人不過是突破了武學上的某個檻,進而掌握力量的真諦,一如這具軀殼的主人。
——若是這樣……總有一天,我也能辦得到!
(要是能動上一動、親自運使一下這個身體,勝得三十年……不,至少是六十年以上的苦功!這可是多少人夢寐以求、卻又難以想像的境界啊!)他不知染紅霞透過水精看到了什麼,但他完全無法控制這幻境裡的身軀,連轉動眼球亦不能,只能隨原主的動作見其所見,聞其所聞。
打著赤腳、身穿異服的男子視線落在半空中,自始至終都昂著頭,只能從餘光瞥見星垂四野,兩側一支接一支的焰頂燃向遠方。那正是瀑布水聲的方向。
這裡是三奇谷麼?耿照心想,忽生出一股強烈的感覺,明明白白告訴他:此間便是你所想的三奇谷。是的,就是這裡。就是你想的地方。
還來不及深究,男子雙臂一振,身後披風獵響,向前邁開了步伐。
耿照被他使用每塊肌肉的方式,以及舉手投足間重心的巧妙移轉所迷,彷彿有人正為他試演一套極其高明的武功,以最直覺的形式,就連最幽微的疑問都能立刻被完美解答,再無一處不明,那種痛快的感覺簡直難以言說。
若非周圍爆出轟天價響的山呼,耿照可能就此沉醉,迷失在這絕妙的奇境中。
他被此起彼落的呼聲喚回神,才發現聽不懂呼喊的內容;語調似曾相識,像是從小聽慣的本地方言,卻無法辨出意思,像故意將土話轉了調子,以更快的頻率說出,怕連土生土長的東海人都無法聽懂。
強橫無匹的內力修為,使五感提升到耿照無法想像的境地,幾可一層一層聽見人們的歡呼、心跳、氣息,乃至低聲交談時牙齒磕碰、舌尖翻攪的聲響,當然也包括刻意壓低、自以為安全無虞的蔑哼及吐唾。
如若有意,甚至能在耳鼓深處拉起篩子,將這些混亂交錯又鉅細靡遺的聲響一層一層地篩開,想聽見左後方約三丈遠、那匿於山呼不息的人牆背後竊竊私語的任兩人,不過是轉念間事。
然而連篩選的權力,亦操縱在原主手中,耿照只能被動聆聽。聽不懂,耿照洩氣地想。要是能明白就好了——
念頭方生,鴃舌般的異地言語忽然顯出了意義,自夾道之人口中吐出的話語全然沒變,發音、語調、抑揚頓挫……等等,都與印象中的一模一樣——至少在耿照聽來是這樣——只是他霎時就明白了它們的意思,彷彿這些人說的是朝廷官話、東海方言,或耿老鐵遠方家鄉的土腔。
原來如此。耿照心念一動,想起了染紅霞自述脫離水精幻境的那些話。
她在幻境中亦無自由,視線始終定於一處,無論現實中她走出了多遠,所見的影像永遠是固定的那一點。假設這些不是幻象,而是往昔之事的真實記錄,那麼一切就說得通了:
心識被吸入水精之人,無論他或紅兒,不過是檢閱記錄而已,不能任意改變內容;記錄中沒有的,自也無法憑空捏造。紅兒想走近陷坑再看清楚些,又或他想操縱這個身體任意行走,都是辦不到的事。但與檢閱之人切身相關的事、而不涉及更改記錄者,如任意進出幻境等,則可依個人的意願而為。
當他心中萌生疑問時,水精便就記錄的內容回應了他。「這裡是不是三奇谷」
如是,翻譯眾人的異邦土語亦若是。
此人是誰?耿照心想。
幻境中的景象持續進行著,並未中斷,也未如前度一般,突然自心頭浮現某個強烈而突兀的念想。耿照略一思索,很快便猜到問題的癥結:水精若是某人用來記錄過往的器物,當中唯一毋須解釋、甚至連提都不會提的,即「我是誰」一問。
因為手札是寫給自己看的,關於自己的部分何須說明?
耿照遂絕了直問的心思,開始就眼前所見逕行推斷:
夾道兩旁黑壓壓地俯滿了人,披散著濃髮的頭顱趴得極低,可見男子的身份高貴,很可能是公侯乃至帝王。人人似都穿著甬狀的及膝寬袍子,赤足繫帶,狀似蠻夷;露出衣外的頸項、手腳多有藏青色的黥刺圖樣,又像獲罪流放的犯人。
而他們呼喊的內容只有兩字,耿照聽了半天,終於聽出是「萬歲」。
「難道這人……竟是一名君王!」
古往今來以武藝聞名的帝王,翻遍史冊也只一個獨孤弋。但太祖武皇帝的朝廷可不是由披髮跣足的野蠻人組成,他本人到死連南陵都未曾履足,遑論親臨番邦蠻族的部落,接受夾道的歡呼簇擁。
一股異樣的悚慄掠過心版,耿照知男子不會剛好也練過碧火功,然以其武功造詣,自有敏銳的感應,能預見殺氣一點也不奇怪。果然人群中接連飛出烏影,數名口銜匕首、面刺黥印的漢子撲過來,可惜兩旁披著重甲的衛士搶先收攏陣形,將男子團團圍住,但距離主子始終有七八尺遠,莫敢再近。
「昏君!我取你狗……啊!」衛士們長戈戟出,仗兵器之利人數之多,將刺客戳了個洞穿。原本道旁迎駕的人們四散驚逃,露出佇在原地不動的數十人,顯然是第二批刺客。
他們起出預藏的木棍石塊,結陣上前,打算趁其餘衛士還未聚集過來,將皇帝身邊的十幾名護衛隊衝出缺口。比起第一批的猝不及防,這第二批全是魁梧結實的力士,也不管對著自己的戈尖鋒銳猙獰,毫不猶豫地以肉身撞上去;第一人甫被長戈洞穿,後面第二個、第三個已搶著疊撞上去。
護衛們縱有戈楯,卻料不到有這等捨生忘死的人肉戰術,被一連幾波撞得踉蹌後退,前排大楯脫手,而距離皇帝最近的那人則一下頓止不住,退至皇帝身前五尺處。
「停步。」耿照聽見自己如是說,聲音威嚴低沉,宛若獅咆。
那衛士悚然一驚,未及扶盔,回頭一瞧果然沒錯,自己竟踏入了陛下嚴令不逾的禁圈裡,面色灰敗,急急俯首:「是臣之過!請陛下赦免臣的家人。」男子道:
「念你盡忠多年,准!」那衛士大喜道:「謝陛下!」回劍戮頸,濺血倒地。
耿照心下駭然:「哪有這樣的皇帝!衛士拚死替他擋下刺客,不過多退幾步而已,竟要叩謝他不殺家中妻兒!」忽覺刺客痛罵的「昏君」二字,絕非無的放矢。
第二波刺客前仆後繼,仍衝不破皇帝身邊的護衛,反使十餘名衛士攏聚更緊,挨著「不得逾進九尺」的禁圈將皇帝圍得鐵桶也似。沒拿身子當沖車、串死在長戈陣前的刺客們,很快便死於來自四面八方的長戈下。
其中最悍猛的一人身上交錯插了四、五柄長戈,被衛士們高高架著,鮮血淋漓地撐舉起來,凌空不住抽搐,肚破腸流,兀自圓瞠雙目,不肯嚥氣。那皇帝忽然一笑,怡然道:「帶上前來!朕倒要瞧瞧,是怎麼個鐵脊樑的好漢!」
衛士們長戈一甩,將那人摜進包圍圈,「砰!」重重摔在地上,鮮血和著泥沙塵土四處濺灑,極是慘烈。耿照直想移目,男子卻是鐵石心腸,眼睛都不眨一下,驀地一點烏芒穿出塵沙,直標他肩頭!
男子以披風揮開沙塵,手捂左肩,嘴角微揚:「你忍著腹腸洞穿的劇痛不肯便死,就是為了吐出這枚毒針暗算我麼?」刺客面黑如墨,已無聲息,應是噴出毒針之際擦破油皮,當場暴斃,可見其劇。
「用毒若殺得死你,你最少也得死過一百遍、一千遍了。」塵沙散去,耿照只覺不可思議:原本團團圍著男子的十幾名衛士全都掉轉過頭,獰光閃閃的烏戈指著孤獨的君王。這一回,在刺客與目標之間,終於沒有了阻礙。
——第三批刺客!
一直保護著男子的貼身衛士,才是這個計劃的真正殺著!
「我們處心積慮,含污忍垢地為你賣命,為的就是突破九尺禁圈,接近你這殺千刀的昏君!這位萬俟惡會義士,乃天下有數的「口裡針」高手,他忍著長戈穿腹的劇痛與針毒,終近你身前六尺,射出毒針,這是天要收你,為世人討還公道!乖乖受死罷——」
為首的衛士執戈怒目,慷慨激昂:
「……暴君玄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