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刀記 第六九折 天佛降世,兆現玄鱗

  「天佛降世?」

  「嗯。」

  漱玉節頷首,不自覺地揪了揪襟口。她交領雖高,無奈衣下已無裹胸的兜兒,襟布一緊,兩顆沉甸甸的玲瓏玉乳便在綾羅布面上一陣晃搖,不僅渾圓的乳形宛然,連兩顆乳梅都挺翹浮凸,比赤身裸體時更加引人遐思。

  「便在玄鱗徘徊塵世之際,「佛」來到了東海。傳說天佛降世之時,彷彿日墜星沉、流火蔽天,獸禽走避,地動山搖,世人皆驚懼不已,但玄鱗身負六百年的武功智識,當世絕無敵手,遂往佛降處一探,成為東洲大地上第一個面佛之人。」

  耿照突然想起了凌雲頂。

  ——那個神秘莫測、被「天觀」七水塵以芥子須彌之術隱藏起來的秘境,就是當初龍皇玄鱗與天佛初遇的地方吧?

  那是「佛」踏上東勝洲的第一步,更在那裡留下無數謎團,成為人人競逐的神秘寶藏,因而有了凌雲三才的巔峰論戰,寫下智絕傳說的新頁。但在漱玉節所說的故事裡,同樣還是那處凌雲頂,卻搖身一變,成為玄鱗之願的契機……

  在那裡,到底還藏有多少秘密?

  漱玉節不知他心中計較,繼續道:「天佛傾聽玄鱗之願,在東海之濱起出了玄鱗三百年前所拋棄的真龍殘軀,以無邊法力淬成化驪珠,珠中蘊藏了龍之一切本然,境比身而為龍的玄鱗還要透徹。

  「天佛對玄鱗說:「龍若吞下化驪珠,便有足夠的神通力令蒼龍之血回歸,但你已不是龍,吞下此珠,你的身軀將化為齏粉,霧散煙消。因你創的這門移魂術,違反了天地間的自然生滅,故有此報。」

  「玄鱗又驚又怒,想了很久,終於想出一個辦法來。他潛入皇宮,以奇術佔奪了其二十二世孫少騰的身軀,又回到天佛面前,道:「這具肉軀流著真龍的血脈,總可以使用化驪珠了罷?」

  「天佛只看了他一眼,搖頭:「這具肉身與先前那具,差別極小,龍的血裔已十分稀薄,幾近於無,同樣受不得化驪珠的神通。」玄鱗聽出佛的話語中似有保留,便說:「世尊若能讓蒼龍之血重臨大地,吾便教吾之子民潛心事佛,千秋萬世,絕不離棄。」」

  這個說法令他想起了蓮覺寺的大佛機關、轉經堂秘構,還有那只無比精巧、神秘莫測的金盒「億劫冥表」。明姑娘說製造這些難以想像的精巧奇器,或許正是大日蓮宗的修行法門之一……這個傳統,說不定還是從佛世尊處傳下來的。

  「天佛答應了麼?」耿照追問,不覺微蹙濃眉。

  他自小家中誦經念佛,所奉與東海流行的粗淺末道不同,乃是央土帶來的大乘經典,只覺故事裡的佛世尊遠不如經中超然,再加上研製機關奇器的嗜好,倒像身具神通法力與超凡智識的普通人,雖不免突兀失望,又覺頗為可親。

  漱玉節嚴肅點頭。

  「天佛留下玄鱗一臂,道:「此血肉中兼有人龍,我將從中化出一心法,令汝不論移至何身,均能結成龍血,吞珠化驪。」玄鱗大喜,便讓天佛的侍者們四出傳道,東海遂成為東洲最早受佛法教化的地方。玄鱗則返回皇宮,以少騰的身份執掌國政,靜待天佛完成心法的那一日。」

  時光飛逝,轉眼又過四十年,少騰的身軀又老又病,已不堪使用,玄鱗只好將皇位傳給少騰之子翔顓,然後再奪取翔顓的身體……對已等待了六百年的玄鱗來說,四十年不過一晃眼罷了,他的耐性早已超越塵世間的悲歡離合、愛憎喜怒,沉礪得像是幽窮九淵下的海底巖山,歷經千萬年的深水動盪也磨之不平。

  然而佛卻辜負了龍皇的期待。

  凌雲頂一別,玄鱗再也不聞天佛之語,直至滅度,佛將教團傳給了弟子,對心法卻隻字未提。玄鱗並不死心,他堅信佛已完成心法,只是不肯拿將出來,他一代一代的佔奪子孫的軀體,與天佛教團的領袖們勾心鬥角,探查結成龍血之法,始終無法如願,倏忽而又三百年。

  期待落空的玄鱗終於發怒,傾王朝之力對天佛僧團展開了毀滅性的報復——當然是假他的五十六世孫滂墜之名。玉螭王朝的武裝軍隊衝入寺院,抓走教團的首腦們,瘋狂屠殺僧侶信眾,再將屍體殘垣付之一炬。被捕下獄的高僧遭到恐怖的嚴刑拷打,卻拷掠不出任何有關於心法的事來。

  僧團殘眾紛紛向西、向南逃出,只有極少數不肯離開,躲了起來,靜靜等候黑夜退去、黎明到來的時刻。但黎明將至之前總是特別黑暗,北方的異族亶父消滅了衰頹的玉螭王朝,肆虐東海,而後央土人族與南方的神鳥族又驅逐了亶父人,成為東海的新主……紛亂的時代持續了整整一百年。

  百年之後曙光終現,暗地裡養精蓄銳的教團,帶領徒眾佔據東海一隅,建立起以僧團為中心的佛國淨土,主其事者自稱「大日蓮宗」,由此揭開了東海三宗共治的序幕。

  按蕭諫紙的考據,玉螭朝的信史最多三百年,龍皇應燭是鱗族部落的共主,在位短暫,其子玄鱗放逐父親取而代之,但篡奪者的王位注定難以久長,不久便被另一支部族推翻,該部族酋成為新的共主,接受了各族獻上的「少騰」帝號,意即「飛上青天的年少英主」。首開滅佛先例的滂墜則是暴虐的王朝末帝,其號寓有「久候大雨不至的天上墜龍」之意……

  《東海太平記》記載的歷史寫實而血腥,漱玉節的故事卻是神話傳說,荒謬得令人戰慄不止;雖是難以置信,復覺興奮刺激。

  「宗主的意思是……」耿照心中充滿疑惑,但又非毫無道理:

  「由少騰至滂墜的三百年間,玉螭王朝的皇帝通通都是玄鱗?」

  漱玉節一雙妙目凝著他,淡淡一笑。

  「我初聽之時,也覺不可思議。」

  但比之漱玉節,耿照不應如此驚訝。在她的世界裡,甚至沒有「奪舍大法」,耿照親身經歷過琴魔之奪舍,玄鱗用這種方法在世上多活了六百年,似也不是難以想像之事。

  「就算化驪珠能使真龍復生,」耿照蹙眉:「像這種毫不猶豫奪取自己骨肉之驅的人,活轉過來又如何?更遑論屠殺僧眾、壓迫人民等惡行。宗主舉族數百年間所期盼的,便是這般「真龍」?」

  漱玉節一點也不生氣,平靜垂眸,面露微笑。

  「善惡諸行,因時、因地而異。大日蓮宗既是理想佛國,如今何以不存?鱗族壓迫人民,為何我族之天元道宗能與其他二宗並立?央土王權壓服東海,抑道宗為「藪源魔宗」,魔宗亦與蓮宗、儒宗餘脈相互結合,共抗外敵……世事流轉,豈能一概而論?」

  耿照仍是搖頭。

  「誠如宗主所說,既然世事流轉、不可一概而論,又何必苦苦等待真龍回歸,平白做出偌大犧牲?倘若世上無有真龍,五帝窟這些年所受的犧牲荼毒,豈非枉然?」

  「正所謂:「吉凶未來先有兆。」」美婦人理了理雲鬢,淡然道:

  「典衛大人平日燒不燒香、拜不拜佛?信不信圖讖,講不講運合命數?三十年之間,前後兩度妖刀亂世,異族入侵、天下大亂,央土皇權幾易……這些,算不算是兆頭?若還要不信,那麼琉璃佛子將履東海,欲帶回出走多時的大乘佛法,促使三乘歸一,重現大日蓮宗之盛;這會兒連能納化驪珠而不滅的人都出現了,你還說這不是徵兆?」

  耿照啞口無言,忽然省起:「說不定她禮佛虔誠、遍履寺院,也是為了尋找那部傳說中的化龍心法。」想了一想才道:

  「我非指宗主之言為虛,但宗主的故事卻有個極大的漏洞。連玄鱗子孫的肉身,都被佛世尊說「血脈稀薄」,受不得化驪珠的威力,但我祖上來自央土圻州閣萊郡,沒有一丁半點兒的東海血脈,顯然帝門故老遺說之中有所疏漏,與實際發生不盡然相符。」

  「請恕妾身無禮。」

  她微微一笑,水汪汪的杏眸中掠過一抹狡黠,襯與微勾的眼角,當真有股說不出的嫵媚。耿照突然發覺:她只有在人後才會顯露這一面,在眾人之前端莊高貴的「宗主」,其實有著少女般淘氣的眼勾,只是青澀盡去,釀以歲月風霜、江湖歷練,淬成了甜熟馥郁的醉人韻致。

  「典衛大人的身世,尚有許多不明處,要說「沒有一丁半點的東海血脈」,稍嫌武斷。大人知曉自己的母親是誰麼?尊君耿翁可是你的親生父親?」

  耿照面露詫色,隨即明白過來:「她派人調查過我的來歷。」欲言又止,搖頭低道:「總之我出身平凡,總是不會錯的。我不是什麼鱗族之後。」

  漱玉節淡淡一笑,目光轉銳。

  「既然如此,或與大人打開「億劫冥表」的法子有關?」

  她怡然笑道:「妾身研究過盒上的文字,雖不明所以,但似是一門心法口訣。大人可能在不知不覺中練了一門武功,恰巧便是佛世尊秘傳的化龍之法,早已成真龍之軀……」忽然閉口,妙目凝著眼前的少年,神色十分古怪。

  耿照的思慮與她同樣飛快,嚴肅接口:「倘若如此,我已納了化驪珠,怎還沒變成一條神龍破空飛去?」說著低頭檢查雙掌,又瞧瞧身後,大搖其頭:「沒長爪子沒長鱗,屁股也沒尾巴。慘了,我真的不是龍。」

  漱玉節被逗得忍俊不住,噗哧一聲笑出來,最後索性扶腰掩口,放懷大笑。

  耿照繃緊的精神略一放鬆,也笑得直打跌;勉強定了定神,正色道:「宗主,打開盒子的方法,恕我不能奉告,但我保證與天佛心法應無關連。如若不然,我現下該要擺著尾巴飛上天去。」

  漱玉節雪靨酡紅,屈指輕抹眼角,彎著柳腰輕揉小腹,又嬌又恨地瞪了他一眼,還未開口,又「嗤」的一聲低頭抖肩,笑得花枝亂顫。耿照歎息:「宗主,我說笑話不頂在行,也難為你這麼捧場。」

  漱玉節好不容易收了笑聲,手按腰腹,搖頭道:「我十幾年沒這樣笑了,原來笑起來是會要人命的。典衛大人,你真是深藏不露啊。」兩人相視而笑。

  「關於這枚化驪珠,宗主有何打算?」

  「請典衛大人給妾身一天的時間,明日此時,我們在此地相見。當然是一……一個人來。」她說這話時俏臉微紅,旋又恢復。「倘若珠並未融入大人體內,珠是珠、人是人,那便容易許多。妾身有位相熟的醫道大國手,眼下正於本門處作客,以其神技,自體內取珠不傷筋脈應非難事。」

  耿照幾次聽她提起,忽然一凜。

  「莫非是「血手白心」伊黃粱?」

  「典衛大人好識見!」漱玉節讚道:

  「妾身特請伊大夫前來,為貴友換接雙手筋脈,目前所需的藥材、場所都已準備停當,這幾日之內便要動手。伊大夫乃當世無雙的外科聖手,有他親自操刀,貴友雙手復原指日可待,大人勿憂。」

  ◇ ◇ ◇

  「伊黃粱在蓮覺寺?」符赤錦圓睜杏眼,不由得叫了出來。

  「不止。」耿照兩手一攤:

  「昨兒咱們陪將軍夫人逛鬼子鎮時,伊大夫已至驛館,給那廝診治。我們在大廳的那會兒,說不定伊大夫就在後院廂房之中。」

  符赤錦扼腕道:「可恨!千載難逢的良機,騷狐狸怎不趁機弄死他!」嘴上雖這麼說,卻非是咬牙切齒,反倒低首蹙眉、久久不語,看似凝然多過懊惱;不是真恨漱玉節辦事不力,而是心知必有不可乘勢的困難,正在苦苦思索其中關竅。

  耿照心想:「寶寶錦兒雖與宗主不睦,要說到彼此相知之深、默契之好,世間難有出她二人者。」須知寶寶臥底在岳宸風身邊,以美色侍敵,卻從未向任何人吐露,連薛百螣、杜平川這等老江湖亦被她瞞了過去,唯有漱玉節摸清她的性格,知其必有圖謀。

  兩人表面針鋒相對——說不定心裡也還是——卻有意無意相互配合、彼此掩護,符赤錦成功移轉岳宸風對美色的貪婪,令他無暇染指漱玉節母女、何君盼;漱玉節則有意使她在五島之內的處境更加艱難,正釋岳宸風之疑,無形中保護了符赤錦……

  關於這些,這兩個女人從未形諸言語文字,甚至連直面相對的機會也無,把她們聯繫在一起的是聰明才智、細膩觀察,女子天生的靈敏直覺,以及對共同敵人的深惡痛絕。

  耿照在畫舫柳岸與漱玉節分手後,施展輕功直奔棗花小院,進門還未過戌時,符赤錦與紫靈眼正準備出城接應,院中熟悉的獸臭略顯淡薄,問起才知白額煞已先行一步。小兩口相見自是甜蜜驚喜,符赤錦見他左眼眉上創口淒厲,心疼得不得了,取清水布巾處理過後,細細敷藥包裹,俏臉微寒,冷道:

  「是騷狐狸下的毒手?」

  「沒事,一點小誤會。」耿照伸手挽她,寶寶錦兒咬唇狠笑,杏眸裡殺氣騰騰,輕輕一掙便要起身,卻被愛郎摟住。「好啦好啦,坐著陪陪相公……咦,寶寶錦兒的手怎這麼涼?」

  她回過神,臉上又浮現溫柔心疼的神氣,柔順地偎著他。「我怕死啦,怕你有個什麼萬一……我心裡想,騷狐狸要真敢動你,我幾百刀、幾千刀的剮了她,絕不讓她好死。」

  耿照對她全無隱瞞,將畫舫上的事如實說了,連差點射在漱玉節身子裡的糗事也和盤托出。原以為寶寶錦兒聽了要生氣,不料她水汪汪的大眼睛滴溜溜一轉,嘻嘻笑道:

  「老爺就是忒好騙!心軟什麼?依我說,合該狠狠地搗進去,這麼弄她、這麼弄她……死去幾遍又活轉過來,再一把灌得騷狐狸滿滿的,讓她呼天搶地的哭叫討饒,末了還要懷上幾尾小狐狸才好。偏生就你,濫好人一個!」促狹似的瞟他一眼,連說帶比的,又自顧自地咯咯嬌笑。

  比擬交合的手勢自是不雅,但她素指纖纖,圈起圓兒來又細又巧,還勾著蘭花尾指,玉筍似的一根尖長食指往圈兒裡進進出出,又抹又挑的極不老實,竟藏有許多花樣,淫褻之餘,又說不出的俊俏好看。

  耿照趕緊將她雙手按下。

  「別!好好一個姑娘家,多不像話!你不怕給小師傅看見?」

  符赤錦見他臉紅得像顆大柿子,可愛極了,忍不住逗他:「有什麼不像話的?你對我做的……可不像話多啦。小師傅見了正好,我跟她告狀去,說相公壞死了,夜裡都這麼弄寶寶錦兒。」

  耿照被逗得心癢難搔,一把將玉人抱到腿上,作勢解她衣帶。「那好,咱們實做一回,夫人給說說怎麼弄才像話,著下回一定改。」符赤錦驚叫起來,知道這玩笑開不得,連連討饒,才哄得他將此番積極檢討押後一些,待夜裡回閨房再議。

  棗花院裡是三位師傅的居停,耿照也不敢太放肆,嬉鬧一陣,歎息道:

  「寶寶錦兒,我怕你生我的氣,但你不生我氣了,我又覺得對你不起。你要是罵罵我、數落我幾句,我心裡舒坦些……總之,我下次不會啦,會再警醒些。」

  符赤錦坐在他大腿上,輕輕撫摸他的面頰,溫香的吐息呵在他鼻尖唇畔,中人欲醉。

  「說我不喝醋,那是騙人的。但我不喝阿紈、甚至不喝漱玉節的醋,因為我知道在老爺心裡,一百個她們都比不上一個寶寶錦兒。」見耿照拚命點頭,忍不住咯咯嬌笑,片刻輕歎了口氣,正色道:

  「你是老實人,是她們設計你,佔了你的便宜,也不是你對我不住。好在我家老爺厲害得緊,在這種事情上是決計不吃虧的,明兒你去跟那騷狐狸見面,找機會奸了她,狠狠插她幾回,等她嘗到了滋味,醒著也想作夢也想,咱們偏不給!到時你再當著騷狐狸的面好好弄……弄寶寶一回,饞也饞死了她!」

  說到後來自己也覺害羞,但腦海中的畫面香艷旖旎,漱玉節那騷狐狸吃不到卻又飢火燎天、可憐兮兮的模樣彷彿就在眼前,她紅著臉咯咯直笑,連身子都烘熱起來。

  耿照費盡千辛萬苦,才抑下將她就地正法的淫念,腦袋都快被熊熊慾火燒乾了,勉強吞嚥饞涎,趕緊將話題轉開,兜回正事上。

  無巧不巧,漱玉節口中的「醫道大國手」正是一夢谷的神醫伊黃粱。此人與五帝窟的淵源甚深,漱玉節竟能請動他來為阿傻移植天雷涎接續筋脈,還掉耿照的這條人情債。適巧岳宸風放出消息要找伊大夫,五帝窟自然不會放過這個輸誠的機會。

  更巧的是:因帶沈素雲出城去遊玩,耿、符與漱玉節的人馬失之交臂,來不及交換岳賊負傷的情報。以伊黃粱出神入化的醫術,連斷臂牛腿都接得起來,說不定便治好了岳宸風的傷勢。

  「不,恰好相反。」耿照見她露出沉思的模樣,突然展顏一笑:

  「宗主說,根據伊大夫事後的轉述,岳宸風的傷勢無可救之藥。」

  符赤錦愕然抬頭。「這又是怎麼一回事?老爺,你別賣關子啦。」

  岳宸風生性多疑,受傷的消息自是秘而不宣,只派人層層戒護,將伊黃粱送進驛館。伊黃粱脾氣古怪,漱玉節以為是將軍有疾,反覆叮嚀適君喻:「伊大夫行事出人意表,說話直來直往,不管什麼武林規矩。但他本事極大,於朝野施恩廣博,不能輕易傷害。請主人上稟將軍,務必多多擔待。」適君喻再三保證伊大夫的安全,這才順利將人帶出了蓮覺寺。

  誰知伊黃粱一見岳宸風,便冷笑道:「你這人滿臉陰鷙,鷹視狼顧,平生絕不信人。我本事不夠大,治不了你的傷,請!」竟連拱手也懶得,轉身便走。岳宸風不由一凜,忙起身陪禮,向他問個究竟。

  伊黃粱冷笑:「我要探你的脈象,摸清你全身行氣的理路,你給不給看?若要以金針探穴,你太陽、膻中、命門這些要害讓不讓刺?我平生最厲害的就是動刀,開膛剖腹、切胳膊接腿,你不讓我幹這些,何不上街隨便找個郎中?反正也差不多。」

  岳宸風被擠兌得說不出話來,面色陰晴不定。

  這「血手白心」伊黃粱畢竟是五帝窟薦來的,誰知她們有沒有勾結?別說動刀,便是金針刺穴也不行。

  伊黃粱冷笑幾聲,負手道:「這樣就給難住,我還叫什麼神醫?早知道你是這副德行了,刁民敗症,理所當然!怨得誰來?你的毛病,我用眼就看出了九成,針刺刀切不用,這脈嘛,懸絲聽一聽就算了,當是補那一成。」取出紅線,讓岳宸風自縛手腕胸口。

  以岳宸風的修為,憑幾根紅線想震死或勒死他,連在江中傷他的神秘老漁翁也做不到,這話說來純是糟蹋人。岳宸風面上不好發作,默不作聲綁好紅線,伊黃粱按、挑、捻、勾,如撫琴弦,片刻鬆手道:

  「很好,果然與我所料相同。這傷沒治,請了。」回頭便走。

  「大夫留步!」

  岳宸風霍然起身,一晃眼便攔在門前,殘影如黑羽翻飛,餘光依稀可見。

  「請大夫指點一二,在下必重金酬謝。」

  伊黃粱冷笑。

  「你再動真氣,死得更快!你此刻心俞、肺俞兩穴是不是隱隱刺痛?環跳穴的酸麻,應該比昨兒更加強烈了罷?運氣之時,身上是不是有幾處癢如蚊叮,卻又隱帶酸澀?」隨手比劃幾處,岳宸風面色越來越難看,忽然抱拳俯首:

  「還請大夫施救!」

  「我說了,沒治。」

  不理會他的陰沉面色,伊黃粱取出一根刺穴金針,拈至岳宸風面前。

  「傷你的,乃是五道無形的銳利真氣,比這針更細,故你毫無所覺;卻比玄鐵烏金更堅,準確刺進五處真氣運行的必經處,如下楔打樁。你一運動內功,真氣經這五處的削切磨礪,已與原功不同,搬運間必傷心脈。

  「不能治,是因我找不到比它更細微的醫具,你拿鐵鍬掘得出魚刺麼?傷你的這門武功,我平生聞所未聞,精準犀利之至,堪稱天下間第一等手眼。我的本事大不過這人,所以沒治。」

  岳宸風聽他說得分毫不差,疑心稍去,兀自沉吟。一旁適君喻急道:

  「這該如何是好?」

  伊黃粱乜他一眼,冷笑:「放著別管就好。你不運真氣,那五根氣針難不成繃出來刺你?那人若要殺你,不用五道真氣,小小一道扎你心口,利落省事,大夥兒都不麻煩。他真正的目的,怕是要你一生別再動武。」

  這當然是不可能的事。岳宸風凝思片刻,虎目微抬。

  「大夫知那五道真氣紮在何處?」伊黃粱冷笑著一哼,答案不言自明。

  岳宸風拱手道:「我料當今之世,再無第二人能識得,大夫必有解法。」

  伊黃粱看了他半晌,忽然一笑。

  「你殺人的念頭全寫在臉上,只差沒說出「若不能治,今天休想活著離開」這種老掉牙的壞人聲口。眼前,你只有兩條路走:第一,終生不動武,同那五道真氣比命長,看是你先闔眼,還是它先完蛋。

  「這會是場漫長的比試,以你的根基身骨,說不定真的能贏。至於這五道真氣寄體引發的雜症,有我在就不用怕。」

  岳宸風重重一哼,嘴角微揚。伊黃粱以此為退路,說明他也不是不怕死;人只要貪生,就不是鐵打不壞、毫無弱點。

  「恕岳某無此打算。虎無爪牙,何異於貓?」

  「做貓不好麼?不是玩就是睡,諸女不禁,隨地野合,比人舒心一百倍。」他自現身以來,始終是一副眼高於頂、目中無人的神氣,說這話時卻微蹙著眉頭,彷彿真覺得做貓好過做人,忍不住叨念了幾句。

  「第二條路呢?」岳宸風眉目不善,抱臂沉聲。

  「魚刺既拔不出來,就拿鐵鍬一股腦兒打爛它!我幫你挖開這五處氣穴,毀筋易脈、攪爛血肉,五道真氣自也完蛋大吉,然後再讓毀掉的筋脈血肉生將回去,如此一了百了,雖要多花些年月,不過隱患盡去,吃點苦也算值得。」

  適君喻聽得怒火上心。「伊大夫這話,莫非是有意戲耍?挖開血肉、毀筋易脈,豈不是傷上加傷?對武功的影響,又豈止不能動用真氣而已?」

  伊黃粱瞟他一眼,哼的一聲冷笑。

  「廢話!這叫「同歸於盡,與敵俱亡」。那人出手極準,五道真氣都紮在緊要之處,避無可避,沒有一絲轉圜;一旦施針用藥,必然折損元功,甚至有武功盡廢的危險。

  「但他料不到世間有我伊黃粱,生肌造肉,不過常事耳!五處氣穴挖開,這身內功就算廢了,不過因為動刀的是我,至少能為你保留三到五成內力,不致全廢。之後再駁續筋脈、導行真氣、愈肌生皮,你便是一個全新的岳宸風,便似打娘胎出來一般的新。你花個幾年把功夫重新練回,也就是了。」

  「你——!」適君喻虎目一眥,卻被岳宸風攔住。

  「伊大夫,若行此法,大夫要取什麼代價?」

  「我不缺金銀,生活自在,你又不是女人,身上也沒什麼我想要的。」伊黃粱冷笑:「不過我這人個性不太好,喜歡找自己麻煩,你越是這副過河拆橋的德行,我越想看看治好你之後,你要怎生拆了我這塊橋板。」

  名動天下的怪醫伸出三根指頭,笑意蔑冷。

  「我只在我的地方動刀。三日之內,我在蓮覺寺等你,你若怕有什麼萬一,儘管帶千軍萬馬前來不妨,反正我干一樣的事。告辭了。」說著拱手邁步,逕朝岳宸風走去。岳宸風陰沉以對,最終還是讓了開來,目送伊黃粱推門而出。

  符赤錦聽完,搖頭道:「以岳賊脾性,探問代價不過是陷阱而已。若伊黃粱有半句提及五帝窟、辟神丹等,決計難出驛館。」屈指輕扣圍欄,沉吟道:「伊黃粱與漱玉節暗裡往來,我對此人知道不多,但要教他趁機殺了岳宸風,似又無此可能。能這麼做的話,騷狐狸早就做啦。」

  耿照也不贊同。「醫者父母心,不好向他提出這樣的要求。」說著微微一笑,突然閉口。

  符赤錦瞅他一眼,拿手肘輕輕撞他:「笑得這般神神秘秘,扮什麼高深?」

  耿照笑道:「也沒什麼。我剛才想到,其實伊黃粱已幫了我們一個大忙。」

  ◇ ◇ ◇

  耿照眉間帶傷,出入驛館恐慕容柔探問,又不好冒險對他說謊,翌日索性不進驛館了,只讓符赤錦自去。「你要去哪兒?」兩人仍是結伴行至驛館,分手之前符赤錦問道。

  「我去找赤眼,順便辦點事。」耿照衝她一眨眼,面露微笑。

  符赤錦會過意來:「要是將軍問起,這就不怕被拆穿啦。」與他約定黃昏時分來接,逕入館見沈素雲。繞過迴廊來到後進,才知撫司大人遲鳳鈞剛到,將軍和夫人在前廳接見,索性當廳用起早膳。

  姚嬤知她與夫人關係匪淺,不敢怠慢,招呼她往前廳去,吩咐於廳後候傳的瑟香道:「同夫人稟報一聲,說耿夫人來啦。」符赤錦假作驚慌,挽著瑟香不肯放:

  「嬤嬤折煞人了!奴家什麼身份?且等一會兒便是,莫擾了將軍大人議事。」

  姚嬤得了面子,志得意滿,笑道:「你有所不知,我家夫人也不愛待廳上,正好教夫人脫身。」一使眼色,瑟香含笑掀簾,碎步而出。符赤錦好整以暇地坐定,迭著腿兒翹起蓮尖兒,靜聽簾外動靜。

  布簾之外,只聽遲鳳鈞道:「……皇后娘娘遣使來報,說今日鳳蹕將駐於檀州明王院,下官本要率本道官員前往但娘娘特別交代,教我等於城外迎接即可,不必勞師動眾。」

  慕容柔「嗯」的一聲尾音上揚,口氣透出些許不耐。「檀州已在左近,何不直接到越浦來?是任逐流的意思麼?」提起「任逐流」三字,不耐頓成了不滿,話裡隱含雷霆,似將爆發。

  任逐流乃是權臣任逐桑的親弟,官拜左金吾衛上將軍,精擅快劍、瀟灑風流,享有「平望都第一名劍」美名,人稱「任郎」或「金吾郎」。此番皇后東巡,聖上特命他擔任護衛,率領金吾衛的精銳沿途保護娘娘,不唯是寵,更代表對任逐流、對任家的信任。

  任家幾代都是央土豪門,任逐流自詡名士,平日出入京城排場不小,慕容柔早有耳聞。東巡的隊伍行進緩慢,所經處無不耽擱,搞得東海官民連天叫苦,這筆帳自是算到這位任家的金吾郎頭上。

  遲鳳鈞趕緊解釋:「是皇后娘娘的意思。檀州除了明王院之外,貝葉寺、大詮寺兩處亦是數百年的名剎,娘娘欲一一參拜之後,再轉往蓮覺寺駐蹕。下官曾提醒任大人,應速至越浦城為好,但娘娘既已頒下懿旨,料想任大人也莫可奈何。」

  慕容柔哼了一聲。「這還不叫勞師動眾?」

  遲鳳鈞為之苦笑。「下官是想,來了就好。再說,棲鳳館雖大體完成,還有許多細部的髹飾正加緊趕工,多得兩天的時限,總是好的。」

  慕容柔聽出他的為難,問道:「有什麼不順利的?」

  「蓮覺寺的顯義長老據說病了,已多日不能會客,寺中大事似是無人主持,銀錢米糧等難以調度。」

  他二人不知集惡道佔據法性院,顯義淪為鬼王階下囚,越浦五大家正傾全力,於十日內趕建供皇后娘娘駐蹕的棲鳳館,阿蘭山道上不分晝夜,滿是運送磚瓦木料、匠人役工的車馬;陡地沒了蓮覺寺奧援,五大家無不頭疼得緊。

  所幸越浦財富僅次五大家、東家人稱「烏夫人」的藥材巨賈烏家適時伸出援手,補上了蓮覺寺的空子,勉強在工期之內完成棲鳳館的主構,進度雖稍稍落後,總算有驚無險。

  「這烏夫人是什麼來歷?」慕容柔性格多疑,一聽見陌生的名字,直覺便多問了幾句。

  「回將軍,烏家乃越浦第一大藥材行商,手下數十間大鋪中,亦不乏經營了三、四十年的老鋪,不是什麼來歷不明的人物。這位烏夫人是行會裡的東家,持有大股,據說潛心禮佛,買賣都委由各鋪掌櫃打理;此番三乘論法大會前,曾三番四次透過戚長齡毛遂自薦,說是想盡一份心力。五大家考慮臉面排名,堅持不允,不想最後靠烏家救回一條命。」

  忽聽一陣呢噥低語,符赤錦心想:「來了。」連片衣袖摩擦,數人接連起身,沈素雲清脆動聽的嗓音響起:「妾身先下去一會兒,諸位慢聊。」三兩人齊聲應道:

  「夫人慢走。」

  符赤錦一凜:「岳賊也在!」片刻吊簾掀起,縫隙間果見得岳宸風魁偉的背影,沈素雲領著瑟香翩然而入,滿面笑容,欲啟朱唇。符赤錦使了個眼色,沈素雲會過意來,隨口吩咐姚嬤、瑟香:

  「去廚房盛銀耳紅棗湯來,幾位大人議了許久的事,定然口渴得緊。」兩人領命而去。

  她將婢僕支開,符赤錦攤開她的手心,以食指在掌中輕劃。沈素雲咬唇側首,神色專注,兩人始終不發一語,待婢僕捧著食盤回來時已然分開,沈素雲神色自若,對姚嬤、瑟香頷首道:「走罷。」率先掀簾,對眾人道:

  「諸位辛苦了。我備有些許涼湯,給諸位潤潤嗓。」廳中諸人紛紛起身稱謝。

  慕容柔沒想到妻子竟去而復返,接過她親手端來的銀耳羹,雖覺奇怪,仍是露出微笑:「多謝夫人。」沈素雲只點了點頭,笑道:「將軍慢用。」

  眾人又議了一會兒,忽見程萬里來報:

  「啟稟將軍,外頭有一僧人求見,說是打阿蘭山蓮覺寺來。」

  慕容柔放落空碗,笑顧遲鳳鈞:「才說這廝,便來投羅網。」

  遲鳳鈞也覺奇怪,逕問程萬里:「可曾報得法號,呈上度牒?是顯義長老座下的恆如師父麼?」程萬里出身軍旅,不知和尚上門還有這許多花樣,老臉一紅,抱拳俯首:「屬……屬下這就去問清楚。」

  適君喻亦自覺有失,起身道:「將軍,不如我去瞧瞧罷。」

  「不用了。蓮覺寺罔顧朝廷、背棄公議,待得論法大會圓滿結束,我還要拿人問罪,區區一名寺僧,犯得著大隊迎接麼?」慕容柔一揮袖,淡然道:「喚來便是。有岳老師在場,也不怕和尚玩出什麼花樣。」

  「屬下遵命。」

  慕容柔冷笑。「我倒要看看是何等刁僧,竟視朝廷如無物!」

  東海寺院眾多,風氣卻不如央土莊嚴肅穆,聚斂錢財、窩藏婦女之事時有所聞,同樣也是鎮東將軍的眼中釘肉中刺,早想動手整頓;只是承宣帝登基之後,頗為尊崇佛法,慕容柔雖是雷厲風行的性子,行事卻不魯莽,仍在等待時機。

  不多時,程萬里領著一名高瘦老僧進來,身量頎長,微佝的腰背更顯老態;手拄探水杖、身披僧伽黎,雙目緊閉,白眉無須,竟有幾分仙風道骨的模樣。遲鳳鈞為籌辦三乘論法大會,數度上阿蘭山,從不曾見得寺中有這樣的老僧,不禁蹙眉。

  慕容柔目光灼灼,冷然道:「撫司大人不識此人?」

  遲鳳鈞額間微汗,端詳半天仍是搖頭。「下官沒見過這位大師。敢問大師是?」

  老僧聞言一笑,雙掌合什:「阿彌陀佛!大人與老衲曾有一面之緣,可惜撫司大人囿於皮相,是以不識。惜哉!」

  慕容柔的銳利目光於兩人之間一陣巡梭,不覺冷笑,乜著遲鳳鈞道:「遲大人,依我看,你二位說的都是實話,無一句虛言。」遲鳳鈞凝目苦思,忽道:「難道……難道是……」

  老僧口頌佛號,合什頂禮。

  「蓮覺寺住持法琛,拜見將軍與諸大人。」

  連長年待在靖波府的鎮東將軍都接有線報,蓮覺寺的住持法琛長老臥病多年,難以視事——這只是過於含蓄的粉飾之說,年事已高的法琛據說連人都認不得了,實際掌權的顯義拿出無數金銀打點,才讓朝廷的主事者大筆一揮,將「失智」改成了「臥病」,以便繼續代行攬權。

  遲鳳鈞初至蓮覺寺時,曾在顯義的導引下遠遠見過法琛一回:老人居住的禪房打掃潔淨,門窗裡卻不住飄出難聞的糞尿氣息,據說老人神智糊塗,即使派了小沙彌全天照拂,仍不時便溺失禁,更拿穢物塗抹牆壁作畫,打掃之後臭氣猶在,眾人皆不願接近。遲鳳鈞貴為東海父母官,顯義自不會讓他在穢氣沖天的竹廬久留,匆匆一瞥旋即帶開。

  一經點醒,再仔細看時,果然眉目越熟,依稀是當日那名邋遢老人。遲鳳鈞吃驚道:「您是……法琛長老!這……這又是怎麼一回事?顯義長老他……」

  老僧神秘一笑。「撫司大人,老衲昏聵多年,一夕智開,正逢琉璃佛子東來、三乘論法召開之際,正是我佛世尊的旨意,來向諸位傳達天機。」

  慕容柔連皇帝的帳也不買,搬出天佛又怎的?冷面道:「可知你寺裡的顯義置朝廷公議於不顧,臨時扣住役工、銀錢不發,幾乎釀成大禍!身為蓮覺寺住持,你該當何罪?」

  法琛只是搖頭。

  「將軍,老衲不問寺中之事多年,若非天佛旨意降於我身,欲借此傳世,只怕如今仍是一具無智皮囊,徒然待死耳。顯義之事,將軍不如派人走一趟阿蘭山,老衲非為此而來。」

  慕容柔與遲鳳鈞交換眼色,心念一同:一是鐵血名將、一是明經進士,對於「天機」云云,兩人均有所保留。慕容柔判斷他所言非虛,淡然道:「我會派人查清楚。住持請坐。」

  法琛站立不動,逕拄著青竹削成的探水杖,片刻才道:「老衲受天機灌頂時,雙目已盲,不知將軍賜座何處,尚請見諒。」眾人俱是一凜。沈素雲心中不忍,趕緊命人看座。

  「將軍與撫司大人可曾聽過日蓮八葉院?」

  慕容柔冷笑。「數百年前的傳聞,住持可是要說故事?」

  遲鳳鈞卻苦著一張瘦臉,勞心勞力的疲憊全寫在臉上。

  此番琉璃佛子東來,要開的是「三乘論法大會」,將東勝洲各地的教團統於一尊之下,號稱三乘法王。佛子自身便是央土菩薩乘代表,此派佛法流傳甚廣,又稱「大乘」;南陵諸封國則是緣覺乘的教下。而第三支乃天佛直傳,其教祖當年曾聞佛世尊說法,由此得道,故稱為「聲聞乘」。

  此一宗派乃昔年大日蓮宗的核心,早隨蓮宗衰亡而殞滅。朝廷硬要遲鳳鈞掘出一支聲聞乘參與大會,好讓琉璃佛子名正言順,統三乘於一尊,豈非是強人所難?為此撫司大人輾轉返側,烏髮都不知愁白了幾莖,依舊束手無策。慕容柔事不關己,自是說得輕巧。

  法琛合掌道:「將軍大人此說不然。蓮宗隳滅時,八葉院為延續法統正祚,一直巧妙地隱於東海,千百年以來不問世事,靜待真主出世,再建佛國淨土。日蓮八葉院之說絕非是虛妄,而是千真萬確,其組織之嚴密,遠遠凌駕江湖上的正邪諸門派,絕不容小覷。」在場諸人臉色丕變。

  慕容柔冷笑:「光是這番話,我便能將你打成反逆,誅殺九族。哼,好個「靜待真主出世,再建佛國淨土」,好大的口氣啊!」

  法琛從容搖頭,臉現慈悲。

  「阿彌陀佛!將軍縱殺了老衲,也無損八葉院絲毫。千百年來,或逢亂世、或有徵兆顯現,八葉院便派出使者入世,尋找復興大日蓮宗的法王真主。但無論其行如何隱蔽,終究留下許多痕跡,故八葉傳說千年不絕,非是無端。」

  「住持之言,又多一條死罪。當今之世,何其太平!大行皇……先皇與陛下如此聖明,國家安泰,四海昇平,你居然說是亂世?」慕容柔不覺失笑,凝眸端詳著瞎眼老僧,搖了搖頭:

  「是我失算。有時一個人老實與否,並不足以當作判斷的依據,你認為自己所說的每句都是真的,竟使我聽你胡言如斯。遲大人!看來傳言半點不假,蓮覺寺的住持是一名昏聵老僧,神智早已不清啦。」

  「將軍可曾聽過「天觀」七水塵?」法琛微笑道。

  「一名奇僧。那又如何?」

  「七水塵橫空出世,智壓刀皇、隱聖,兩度賭得凌雲頂,名列三才之首;要不多久,便發生了妖刀之禍、東海血劫。於是八葉院派出使者,千里追查七水塵的形跡,直到天觀突然消失無蹤,才告終止。這是近百年來,日蓮八葉院最後一次現世。」

  遲鳳鈞忽明白過來,蹙眉道:「長老的意思是……」閉口不語,眸光甚是銳利。

  「妖刀出現,便是日蓮八葉院憑借入世的訊號。妖刀之生成,與大日蓮宗有著千絲萬縷的關連;事隔三十多年,妖刀偏於三乘論法之際重現東海,將軍不覺得耐人尋味麼?」

  要令慕容柔動容,這番話的力道恐怕還稍嫌不夠。

  「住持的天機,聽來直與街談巷議無異。」

  面貌秀美的中年文士冷冷一笑,鋒銳的目光直射階下的盲眼老僧。「我聽說「天觀」七水塵經常變化形象,見者事後描述,所言皆不相同,有的說是老人、有的說是青年,還是傳說是女子的。但這些「七水塵」都有個共通點……」

  法琛面帶微笑,只聽慕容柔道:

  「均是雙眼目盲。住持來此大發異論,是指望我相信什麼?」

  「我聽說鎮東將軍有一項異術,能鑒別真偽,勿枉勿縱。將軍不妨相信自己的雙眼,便知老衲說的是不是真。」法琛低頭合什,拄杖起身,顫巍巍地朝廳外走去,沙啞的蒼老嗓音帶著一股奇異魅力,似乎能撫平心潮,令人昏昏欲睡。

  「佛國再臨,未必不是好事。八葉院若選中了琉璃佛子,三乘合一之日,佛子即為法王;若八葉院不選佛子,妄稱三乘法王,佛子性命堪憂!將軍須盡快找出八葉使者,以免自誤。」

  遲鳳鈞見他跨過高檻,起身追問:「住持仍歸蓮覺寺麼?」

  法琛哈哈大笑,拄杖拂袖:「為尋法門入空門,已慣他山作本山;塵網依依三十載,蛟龍虎豹困井欄!」不見使什麼身法,倏忽自廳外兩名全副武裝的穿雲衛當中穿過,連程萬里也撲了個空,眨眼不見蹤影!

  在場岳宸風反應最快,一見老僧起身,暗自運起「躡影形絕」,卻遲遲等不到將軍的命令,驚覺不對,回頭暴喝:「將軍!」慕容柔如夢初醒,忍著頭痛欲裂,撫額叫道:

  「攔……攔下!」語聲未落,黑氅已捲出廳外,只餘一抹殘影!

  不多時岳宸風又回到廳中,迎著將軍的鋒銳目光沉默搖頭,身後鷹翼似的大氅這才「唰」一聲飄落。慕容柔雖不懂武功,但法琛能以話語令他短暫失神,藉以脫身,其本領已不言自喻;岳宸風的形絕雖厲害,然而差之毫釐失之千里,自非他的過失。

  「罷了。」慕容柔行事雖苛烈,卻不輕易遷怒諉過,以手輕揉額角,皺眉道:

  「君喻,你持我的手令往谷城大營,調三千兵馬上阿蘭山,徹底搜查蓮覺寺,拘回所有人等,本將軍要一一詢問!」

  忽有一人急道:「將軍不可!」卻是遲鳳鈞。

  慕容柔身子不適,脾氣益發暴躁,森冷的目光一掃階下,這幾天兩人間看似相得的融洽氣氛頓時霧散煙消,點滴不存。

  遲鳳鈞想起這位將軍大人的偏狹疾厲,心知犯了他的大忌,硬著頭皮越眾而出,朗聲道:

  「皇后娘娘不日將至,蓮覺寺乃三乘論法的舉行之地,將軍派兵抄了寺院,須如何向娘娘交代?依下官看,口出大逆不道之言者,也只法琛長老一人,由方纔那首佛偈推斷,應是不會回寺了……請將軍明察!」

  符赤錦隔簾聽見,不覺搖頭:「慕容柔又不是傻子,難道真去抓什麼反徒?他真正的目的非是逮人刑訊,而是搜一搜蓮覺寺,摸清那法琛老和尚的底,順便找尋有關八葉使者的蛛絲馬跡。」

  座上還有幾位越浦城的文武要員,也都紛紛出言附和,拚命勸諫。慕容柔也不好堅持,改口:「你派人找顯義來,我有話問他!若敢抗命,莫怪本鎮翻臉無情。」說到底,仍是不改盤算。顯義斷了聯繫許久,遲鳳鈞先前才抱怨找他不到,要是一喚不來,慕容柔便要抓借口抄蓮覺寺。

  在場的越浦官員們終於明白:原來鎮東將軍是誰都不怕的。不怕官不怕民,不怕皇后,說不定也不怕聖上……若非行事還想博得一個堂堂正正、清清白白的名聲,這位東海一鎮簡直就是無法無天的狂人!

  遲鳳鈞冷汗涔涔,仍不放棄。那些個越浦官員似受到撫司大人的勇氣鼓舞,連同這幾日所受的委屈壓迫一齊發作,原本畏將軍如猛虎的膽怯小羊,忽然與遲鳳鈞連成一線,在場雖無人開口,僵持的氣氛卻是自將軍入城以來所僅見。

  滿廳正陷入一片劍拔弩張的沉默,沈素雲突然開口:「將軍,妾身……妾身明日想出城去拜佛。」她的喉音嬌嫩動聽,霎時吸引了眾人的注意力。

  慕容柔略感不耐,本想隨意應付過去,陡地凜起,瞇眼轉頭:

  「夫人想去何處?」

  沈素雲認真想了一想,輕聲道:「阿蘭山上最多古剎,我想多拜幾間。就去阿蘭山罷。」慕容柔終於確認妻子的心意,抑住誇讚她的衝動,淡然道:「也好。我多派點人保護你去,免得遇上不軌的歹徒。還是你想讓耿典衛夫妻陪你去就好?」

  沈素雲搖頭。「耿大人出城去迎接獨孤城主啦,符家姊姊派人捎了信來,說過兩天才回。」她說的自是謊話,但慕容柔正是這番謊話的最大受益者,心裡只有歡喜,絲毫不疑。

  他點了點頭,正色道:「那好。我讓岳老師、適莊主陪你走趟阿蘭山,多攜精甲保護,沿途慢慢參拜。」

  沈素雲明眸低垂濃睫輕顫,溫順回答:「多謝將軍。」

  岳宸風、適君喻對望一眼,眸底均忍不住露出得色,嘴角微揚,笑意十分驕扈。

  越浦官員們面面相覷,誰也料不到這名容貌絕世、嬌美柔順的少年夫人,竟能使出這等殺招來,一時無語。遲鳳鈞明白大勢已去,頹然坐倒,露出無奈的苦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