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刀記 第七十折 鞭長莫及,避坑落井

  翌日清晨天未全亮,往阿蘭山「禮佛」的隊伍便已整裝待發,驛館內馬鳴弓響火炬熾亮,一片抖擻景象。

  適君喻從攜來的三十名「穿雲直」馬弓手中,再挑出十人組成護衛隊,加上程萬里、稽紹仁兩名旗令,人數雖少,堪稱精銳中的精銳,便要再從風雷別業挑出十二人來,也決計強不過這個陣容。

  岳宸風按伊黃粱所言,不再運功自療之後,果然其症大見緩解,一夜不曾嘔紅,欣喜之餘心亦一沉:「難道真如那伊黃粱所說,這傷若要根治,非得大破而後大立?我多年來費盡心機、迭有奇遇,方有今日修為。若想從頭來過,哪有這麼容易?」反覆思量,徹夜未眠。

  適君喻跟隨他最久,最知他脾性,心想:「師傅甘冒奇險,走一趟蓮覺寺,可見伊大夫的話頗令他動搖。但眼下形勢,豈能容得師傅自費功體、重新練過?」

  須知五帝窟、五絕莊、將軍大人的重用恩賞、虎王祠的威名基業,乃至於身背赤烏角、惟命是從的殺奴,均來自岳師的超卓武力;一旦失去武功,這些可堪利用的資源將不復存在,只剩無盡的仇恨與麻煩。

  但岳宸風是不能勸的。

  適君喻深知師傅的多疑,保持沉默才是座下弟子的本分。

  三乘論法大會在即,還有尋回妖刀赤眼的軍令,於公於私,伊黃粱的第二個建議都不應被考慮。岳師聰明絕頂,心計城府非同一般,斷不會不明白其中的利害,問題是:岳宸風無敵於東海太久了,暫時擱置「無敵於天下」的野心,是為了效命鎮東將軍,取得晉身之階;不進則退,況乎專退?

  驕傲,是絕強之人才有資格犯的錯誤。

  他們自視甚高,不容許自身存有一絲絲的不甚完美——適君喻一方面希望師尊不要做出錯誤的決定,然而心底深處又隱約覺得:無法容忍功體出現缺陷、終生難有寸進,寧可廢功重練的一代梟雄,才是他心中無敵於天下的「八荒刀銘」。

  但這些掙扎絕不會顯露於表面。漆雕的使刀之手受傷不輕,亟需靜養,然而受傷的瘋狼依舊是狼,瘋起來便要砍人的毛病絲毫未變,唯一看得住他的只有李遠之,索性將他二人留在驛館,保護將軍。適君喻連夜派遣快馬,自五絕莊調出二十名武裝莊丁,命何患子於平明前入城會合,以補護衛隊人手不足。

  慕容柔的貼身護衛任宣亦出現在隊伍之中,身跨駿馬傍著沈素雲的車駕,亦步亦趨,須臾未離。想來將軍心繫愛妻,加意派遣親信照拂,但慕容柔本人並未現身,彷彿是為了掩飾這趟「禮佛」的目的。

  適君喻領穿雲直衛擔任前導,岳宸風亦乘一車,跟在將軍夫人的車駕後,後頭是何患子與五絕莊的廿名莊丁押隊。驛館門開,大隊正欲出發,卻見一抹俏生生的緋紅衣影立在門畔,雪膚酥盈、胸沃腰窄,明明是動人已極的冶麗尤物,斂衽施禮的模樣偏又斯文端莊,正是符赤錦。

  「「夫人」來此,有何見教?」適君喻勒住馬韁,微微冷笑。

  「奉將軍夫人召喚,同往阿蘭山參佛。」紅衣麗人低垂濃睫,答得不卑不亢。

  「適莊主,是我教耿夫人來的。」香車簾卷一角,沈素雲脆聲喚道。符赤錦衝他微微頷首,輕移蓮步,逕上了將軍夫人之車。後頭岳宸風所乘的髹漆軺車毫無動靜,車前的吊簾穩穩垂落,符赤錦卻覺週身冷刺,彷彿有一柄鋒銳無匹的巨大刀器透簾而出,穿顱斷體無有不中。

  符赤錦強忍悚慄上車,見沈素雲面色蒼白,勉強向她擠出一絲笑容,伸手去握柔荑,才發現她柔嫩的掌心裡無比濕涼。

  「別擔心,」她柔聲安慰沈素云:

  「都安排好了。」

  沈素雲搖了搖頭。

  「我不擔心。」

  符赤錦強抑下芒刺在背的不適,抿著唇捏捏她的手。香車隨即輕晃起來,馬鳴蕭蕭、輪軋嘎然,領頭的適君喻一聲令下,隊伍立時出發。行至城門附近,忽見前方火光燭天,人馬雜沓,數十名舉火佩刀的衙門公人聚在一處,為首的卻是撫司大人遲鳳鈞。

  「撫司大人!」適君喻不禁蹙眉。「你這是……這是何意?」

  遲鳳鈞一捋頷須,正色道:「適莊主,我原可隨意編造一個理由搪塞過去,如往阿蘭山執行公務、巡視棲鳳館工程等,要信不信隨你。如此這般,不過徒令你我難堪罷了,於事無補。

  「我只說我不許之事:不得拘提,不得刑訊,不得驚動王捨、阿淨兩院之中的貴客,不得破壞寺中一磚一瓦一草一木。莊主守此三條,你我便只是恰好同路而已,你等在蓮覺寺中的作為,本官無意干涉,這五十名越浦衙役就只是本官的護衛,絕不阻擋夫人禮駕。」

  「這……」適君喻不曾見他如此堅持,略一沉吟,正想著要不要喚人請將軍來,任宣已策馬上前,手扶佩刀,就著鞍上湊近低語一陣,說罷微沖遲鳳鈞一頷首,又掉頭返回夫人車邊。

  適君喻換過一副神氣,抱拳笑道:「便依大人之意。遲大人,請。」作勢一比,竟是請他先行。遲鳳鈞本以為該有些相持,早已做好了心理準備,沒想到適君喻如此乾脆;正自驚疑不定,卻見後頭香車簾卷,符赤錦探頭喚道:

  「遲大人!夫人說了:既要同行,不知是否有幸請大人移駕共乘?」

  遲鳳鈞不好推辭,拱手道:「下官遵命。」撩起蟒袍橫襴,讓身邊的衙差扶進了車廂,坐在雙姝對面。

  他猜想適才任宣上前,傳達的正是夫人之命,拱手道:「多謝夫人體恤。下官情非得已,但皇后娘娘將至,蓮覺寺中實經不起折騰,此非為了下官個人榮辱,而是為了朝廷與東海之間的和睦。事關東海萬民福祉,下官代本道廿九郡百廿六縣生民,謝過夫人。」

  沈素雲搖了搖頭,低道:「撫司大人誤會了。」旋即閉口不語,至於他「誤會」了什麼,卻未曾明說。便在遲鳳鈞滿腹狐疑之間,大隊又繼續前進。那五十名衙門差役不比穿雲直衛,甚至遠不如五絕莊豢養的私兵,一見大人上了車,連假作抖擻狀也懶得,三三兩兩、打著喝欠,跟在隊伍的最後邊。

  遲鳳鈞隔窗望見,不禁搖頭。

  東海道臬台司衙門的權力早被架空,他上任以來用心政務,努力奔走,拉聯地方勢力、修補朝廷關係,算是少見的「有所為」的撫司了,但能在越浦城內緊急調動的人馬,最多也就是這散漫的五十人。越浦城尹梁子同是人稱「中書大人」的權臣任逐桑嫡系,用不著買遲鳳鈞的帳,所幸兩人一榜登科,私交倒是不壞,肯出借這五十名衙役還是看在同年之誼的份上;換了別人,誰肯惹慕容柔這等煞星?

  只可惜出得城門,遲大人終於明白自己白費心機。城外一陣塵沙飛揚,兩百名精甲鐵騎整整齊齊列隊,一起奔至,弓刀鐵槊無一不備,當真是颯沓如流星、寒光照鐵衣,那幫越浦衙役看得目瞪口呆,大氣都不敢吭一聲。

  任宣「駕」的一聲策馬趨前,對著大隊一亮令牌,兩百名精甲武士一齊下馬,抱拳叫道:「我等奉將軍號令,前來保護夫人!」洪亮的聲響隨風遠送,竟似一名巨人怒吼,整齊劃一,更無一絲雜沓。

  原來慕容柔早已料到遲鳳鈞必不肯罷休,教任宣派出快馬傳令,連夜從榖城大營調來最精銳的鐵甲騎隊兩百人,黎明前一刻堪堪趕至,竟連適君喻也不知。適才任宣與他附耳交談,說的就是這事。

  眼見強援到來,適君喻精神大振,拱手朗道:「諸位辛苦!勞煩諸位弟兄在後押隊,以保護夫人安全。」誰知兩百名武士站在原地不動,除了零星幾聲馬嘶,現場一片寂然。

  任宣舉起令牌,叫道:「夫人的安全,就有勞諸位了。上馬出發!」眾人轟然相應,一齊翻身上馬,自動散開,將沈速雲的座車團團圍起,便如鐵桶一般。適君喻自詡練兵精到,見這兩百人行動起來便如一身,不禁佩服:

  「要說到治軍嚴謹,將軍果然是天下無雙!」策馬來到將軍夫人車邊,朗聲道:

  「夫人,我們這便出發啦。夫人想先去哪一間名寺古剎?」

  他本是做做樣子,豈料車內沈素雲慢條斯理道:「我想先去一間兒時常去的小寺院,請莊主往舊浦那廂行去,遇到該轉彎的地方,妾身會先與莊主說。」適君喻聽得一愣,騎虎難下,見後頭師傅的座車亦無甚動靜,硬著頭皮道:

  「都依夫人吩咐。」掉轉馬頭,領著隊伍往舊浦的方向出發,一路彎彎繞繞,來到一條廢棄多時的舊馳道。那鋪石路造得結實,仍見得道路痕跡,兩旁被攤販流民佔據,夾道蓋起了整片夯土陋屋,搭棚兜售物品,似是俗稱的「鬼子鎮」。

  適君喻觀察街道形勢,心中一凜:「這兒可是埋伏突襲的好地方。」

  街道長約半里,卻非是筆直一條,而是略帶彎弧;寬僅容二車並行,人馬須前後相接、魚貫而過,車輛周圍的防護薄弱,帶上兩百人與二十人皆無差別。

  「夫人,」他不敢輕進,舉手停止,又來到將軍夫人車窗前。「此地偏狹,若有刺客埋伏兩側,恐大兵無用,只得任人宰割。夫人究竟要去哪裡,可否示下?屬下可為夫人另覓一條平坦大道,方便通行。」

  沈素雲淡然道:「這分明就是條官道,哪有什麼不平坦的?莊主若不敢過,且讓妾身先過如何?」轉頭叫喚:「任宣!」單手扶刀的年輕侍衛微微躬身,舉起右手,便要下令鐵甲騎隊通過,對前頭的穿雲直衛竟是視若無睹。

  在軍中,後隊無視前隊、徑從隊伍中穿過,分屬大忌,擔任先導的程萬里、稽紹仁二將見狀,紛紛勒馬回頭,雖未開口,面色均極為難看。風雷別業麾下的穿雲直衛士們亦是精兵,怎吞得下這等奇恥大辱?十名衛士停在原地不動,大有「有種你上前試試」的意味,竟無一人讓出道來。

  衝突似將觸發,適君喻僅能在一瞬目間做出判斷,伸手急喚:「慢!」在馬上低頭,對車內的少年絕色躬身一揖,沉聲道:「就依夫人。街道狹窄,易受侵襲,夫人的安危,就有勞各位多多擔待了。」最後幾句卻是對任宣說的。鎮東將軍府的七品帶刀侍衛微微頷首,就當是應了他。

  適君喻移目後車,見師傅那廂也沒什麼表示,略覺心安,「駕」的一聲策馬,率隊繼續前進。穿雲直十二人分成兩列,魚貫策入鬼子鎮,隨後是簇擁著夫人座車的兩百名鐵甲騎隊,以及五十名越浦衙差,再來才是岳宸風所乘的車輛,由何患子率領的五絕莊莊丁押後。

  長街兩側的攤子裡,只有三五名小販倒頭睡覺,對如此大隊招搖過市毫不上心。

  適君喻策馬緩行,眼看便要出得長街,心想:「莫非是我擔心太過了?」本想駐馬回頭,但後方的鐵甲軍跟得很緊,穿雲衛隊若稍一停步,不是前後相撞,便是任宣又要領著大隊徑行穿過。

  忽聽後方一聲霹靂雷響,一物沖天而起,無數血紅小珠飛旋濺出,「砰」的一聲馬匹倒地,已然無頭,中招的卻是岳宸風的車駕!越浦衙差距離最近,人人被潑得滿頭滿面,那馬血觸臉溫熱,猶如己身之血,衙門公人們嚇得魂飛九霄,頓時轟散,驚叫:

  「有刺客!」

  適君喻聞聲回頭,卻聽遠方任宣大叫:「快出此地!」這才警省過來,甩動韁繩一夾馬肚,率隊衝出了鬼子鎮!其後兩百名精甲鐵騎擁著夫人的車駕跟著撤出,隊伍有條不紊,一出了狹窄的街道,長列立時變作方陣,將居中車輛圍得鐵桶也似,固若雷池金湯。

  空蕩蕩的長街上,只有岳宸風的車輛停在中央,拉車之馬被一條呼嘯長鞭割去了頭顱,龐大的身軀倒臥在地,頸斷處不住汩汩溢血,令人怵目驚心。何患子率領莊丁將車輛團團圍起,適君喻亦領穿雲直衛回頭,提運真氣大喝:

  「何方鼠輩,竟敢行刺鎮東將軍夫人!」

  屋頂上一人縱聲大笑:「你說得什麼瞎話!那車裡坐的可是將軍夫人?」對面一把蒼老的聲音道:「今日之事,只與岳宸風一人有關!驚擾夫人芳駕,草民等罪該萬死,請夫人見諒。」

  適君喻聞言一凜,正要發話,忽見長街盡頭,鐵甲騎隊竟擁著夫人的座車頭也不回,繼續開拔。他策馬追上,挽著馬車的車轡道:「夫人!您這是……」任宣唰的一聲拔出腰刀,指著他的後頸,冷冷道:

  「你再不放手,我就當你是犯上。」

  適君喻又急又怒,不顧刀鋒尖冷,猛然回頭:「刺客當前,你擺什麼官威!」

  任宣面無表情,冷道:「我的職責是保護夫人,你也一樣。來人尋的是岳老師,還是你要夫人去幫忙抵擋?」適君喻頓時語塞,正待辯駁,忽來一陣風吹開車簾,見車廂裡只有沈素雲與遲鳳鈞二人對坐,符赤錦早已不知去向,登時省悟:

  「這是五帝窟的圈套!」還不及開口,風一般調轉馬頭,急馳而去。背後任宣叫道:

  「你的職責乃是保護夫人,擅離職守,如何與將軍交代?」

  「我自與將軍說去,不用你管!」

  任宣冷冷一笑,下令大隊繼續前進,不多時便離開視界,消失在道路遠方。

  五絕莊的莊丁與穿雲直衛將岳宸風的座車團團圍起,卻未如預料中湧出大批帝門異士,兩邊房頂上各只一人起身,手持長鞭的是「奎蛇」冷北海,而對面身穿葛布寬袖、白髮銳目的黝黑老人,正是金神島的白帝神君、「銀環金線」薛百螣。

  「哼!」岳宸風車裡傳出一聲令人悚慄的冷哼,東海第一名刀的口吻帶著無比冷蔑:「薛百螣,你裝死裝膩了,專程前來送死麼?五島之中,只剩你們這兩個有點出息的男人?」

  老神君與冷北海對望一眼,兩人哈哈大笑。

  「岳宸風!不是他們不肯來,而是正忙著哩!」老人笑道:

  「咱們驚擾了將軍夫人的車駕,總要有個交待。帝門五島精銳盡出,眼下正由宗主率領,傾全力攻打五絕莊!待攻破你那骯髒的賊窩,起出你佔奪他人莊子的證據,再呈交慕容將軍,想來將軍應能原宥我等驚駕的過失。」

  適君喻與何患子聞言一驚,相顧失色。五絕莊的據點若被攻破,則岳師近年來與五帝窟勾結、暗中訓練武裝兵士之事將悉數暴露,以將軍的脾性,此事絕難善了。適君喻盱衡情勢,飛快做出了判斷:

  「患子,你先帶人趕回莊子,助上官一臂之力!」

  車內傳出岳宸風低沉的語聲:「你也去!茲事體大,絕不容有失!」

  適君喻咬牙道:「師尊,我帶一半的人去,其他留下,保護師尊!」

  岳宸風哈哈大笑。

  「你若非是我最疼愛的得意弟子,這一句便能教你丟了性命!」語聲一冷,肅然道:「臨機決斷,莫要婆媽!保住莊子不失,才是你該拚死之處。」

  適君喻再無懷疑,策馬率隊而去。何患子正隨後出發,忽見一人巧笑嫣然,自街頭的破落屋角轉出,手持青鋼蛾眉刺,紅衣雪膚花容冶麗,正是符赤錦。

  適君喻急馳中偶一回頭,大叫:「老四!別耽擱太久,盡快解決,速速趕上!」語聲未落,黃沙已捲出接天盡頭處,五絕莊眾人亦隨他而去,留下何患子殿後。他今日統領衛隊,自非平日的牧童裝扮,一身利落的皂色箭衣,黑靴黑氅、青布圍腹,再配上皮革護腕,儼然一名少年武將,服色與岳宸風相彷彿;連頭髮都梳理齊整,以青巾裹髻,繫上皮繩,顯得英氣勃勃。

  符赤錦與他說不上認識,但每回去五絕莊總會照個面,見他的模樣與平日不同,抿嘴輕笑:「何患子,你這樣打扮可精神多啦。這頭髮,可是上官夫人為你梳的?」

  何患子聞言一凜,不敢回口,雙掌一立拉開架式,沉聲道:「符姑娘得罪了。」雙腿交錯著連跨幾步,忽地側身躍起,一腳蹴向符赤錦的腰眼!符赤錦笑道:「來得好!」卻不閃避,素手徑拿他足脛,竟似要拚個兩敗俱傷。

  「血牽機」是何等妖異的邪功,威名素著,果然何患子不敢與她手掌相觸,身形硬生生一頓,凌空倒翻了回去,模樣雖有些狼狽,身手反應卻是一等一的利落。他不知符赤錦只餘不足三成功力,難以施展「血牽機」,本想趁她閃避腿功之時,施展輕功一鑽而過;他對自己的輕功身法極有自信,豈料符赤錦摸透他的心思,拼著生受一腿也不閃避,何患子投鼠忌器,難以施展,暗忖:

  「只消迫得她稍稍後退即可……看來,只好施展「那個」了!」目光微聚,「破視凝絕」神功所致,前方岳宸風的座車處果無動靜,料想隔著厚厚車板,車中之人也難望見這邊的景況,略微放下心來,雙掌運化,忽然打出一股風雷奇勁!

  何患子修習的「破視凝絕」非以內功見長,按理絕不能有如此掌力,若非符赤錦早有準備,只怕要被轟得措手不及,心想:「耿郎所料無差,他果然有這般能耐!」不敢硬拚,點足飛退,故作驚訝狀:

  「這……這是紫度神掌!」

  何患子比她還怕,陡被喊得魂飛魄散,居然收掌急退,心虛得擺出防禦拳架,忍不住回頭,暗自驚惶:「大意!她與岳師關係親密,自是認得神掌套路。我怎麼……怎麼這般糊塗!」腦後銳風忽至,符赤錦得勢不饒,揮著分水蛾眉刺搶攻上來,幾乎削下他一隻耳朵。

  何患子著地一滾,狼狽避過,見她擎出兵刃,這才想到要拔出腰刀接敵,心中又有些安慰:「毋須與她指掌相接,便不怕「血牽機」了。她迄今仍未使內力,必有圖謀,我須小心應對。」心繫莊中諸人的安危,不願耽擱時辰,唰唰幾刀連出,刀勢沉雄飛銳兼而有之,竟是嚴謹有度,非同凡響。

  符赤錦已知他的底蘊,不敢小覷,施展輕功游鬥,一沾即走,宛若刀上飄絮,腹中暗笑:「你怕岳宸風認出你的「紫度神掌」,就不怕他認出「殺虎禪」刀法麼?真是個傻小子!」

  長街中心,岳宸風的座車宛若孤島,獨自矗立在塵沙滾動的鋪石路面。

  兩側房頂,帝窟五島中的兩大高手正居高臨下,虎視眈眈,準備一洗多年來所累積的恥辱晦氣。「岳宸風,給我滾出來!」薛百螣輕拗指節,睥睨的眼神堪與一島神君的身份匹配:

  「還是沒有了「紫度雷絕」這張保命符,你便成了畏首畏尾的龜兒子?」

  車中岳宸風朗笑道:「你們這些年來送了忒多美貌處女給我享用,大氣不敢吭一聲,便說龜孫子也做了個透,我怕甚來?」薛百螣雙目圓睜,眸中精光暴綻:「你放屁!」

  劈啪一聲雷霆勁響,黑漆軺車的前座被打得稀爛,堅固的車轅爆成無數碎粉,餘勢未絕,竟將整輛車抽得向後滑開,如被一匹無形健馬所拉,筆直地向街口退去!薛百螣瞇眼道:「冷北海你————!」卻見對面的茅頂之上,面色青白的頂尖殺手身形不動,衝著自己露齒一笑:

  「老神君,咱們之前可是說好的,與這廝一對一的交手,莫教他小覷了五島的真本領。」手腕一抖,原本屧屧作響的鱗皮響尾鞭忽然失去形狀,長空中一條矯矢黑龍破雲飛去,龍吟呼嘯、鋒銳刺耳,「潑啦」一聲將車尾圍欄擊得粉碎!

  強勁的鞭勁將座車帶得連轉幾圈,失控撞進道旁一間屋裡,直撞塌了半堵夯土牆方才停止。冷北海手臂垂在身側,動也不動,然而不管誰看了都能明白:這條長街之內,無人能脫出鱗皮響尾鞭的攻擊範圍。只要冷北海願意,可以輕易地以鞭梢拈下奔跑之人的一隻耳朵或鼻子,也可以將碗口粗的硬木車轅爆成繼粉;割首斷喉,那更是不費吹灰之力。

  「鞭長莫及」這句話,在五島之內第一殺手的眼中,僅僅是句無聊嘴硬,一點意義也沒有。

  但車裡始終是悄靜靜的,若非知是岳宸風,還以為乘客已被巨大的旋轉衝擊撞暈過去,甚至硬生生送了性命。何患子正與符赤錦纏鬥著,陡地被身後的轟隆巨響嚇了一跳,百忙中回頭一瞥,情急喚道:

  「師……師傅!」

  「忙什麼?」符赤錦銀鈴般的笑語忽至,檀口香風幾乎吹上頸窩耳畔。何患子未及回頭,刀板橫胸一架,守得滴水不漏,於堅城壁壘之中彷彿有大軍將出,刀芒獰惡氣象森嚴,正是「虎禪殺絕」裡的一式「守愚」。

  「你著緊自己罷,管他人做甚?」符赤錦看似言笑嫵媚,其實避得極險。若非她無意拚鬥,出手都是虛晃一招,稍沾即退絕不停留,這一式便要將她細圓的葫腰一分為二;抽退之間,不忘揶揄他:

  「若教你師傅見得這一手,便是死了也要跳起來,審一審你這欺師滅祖的叛徒!你還有閒功夫管待旁的?」何患子心神大亂,出手更無章法,符赤錦一徑游鬥,兩人頓成相持。

  冷北海既然搶先出手,薛百螣不好自違誓言,冷哼一聲,雙手負後。

  「老夫話先說在前頭,你若沒本事將他攆出車來,我便親自動手了,冷北海。」

  「老神君承讓了。」冷北海微一頷首,響尾鞭「唰」的捲住不遠處的馬屍,揚聲道:

  「岳宸風,身為一名買命殺人的殺手,我一點也不在乎用毒、用計,或者幾百人一擁而上,將你亂刀砍死。但想到自我中了紫度雷勁之後,你再也沒機會一試十成功力的響尾鞭法,恐誤會我五島無人,故給你一個機會嘗試。」手腕一振,偌大的馬屍灑著漿血騰空飛起,猛往車頂墜下!

  數百斤重的馬屍若砸在車頂上,不只車體爆碎,怕連車內之人也難有活路。本擬這一著定能將岳宸風逼出,驀地一陣破空勁嘯,一道箭一般的烏影貫穿馬屍,強大的箭勁將屍體硬生生送出丈餘,轟然墜在馬車前。

  仔細一瞧,那「箭」卻非是什麼白翎羽箭,而是一桿折斷的紅纓槍。遠處一騎卷塵飆來,鞍上的冷面漢子以腳橫開巨弓,急馳間又「颼」地射來一箭,直取冷北海面門,正是適君喻麾下二將之一的稽紹仁,奉主命折返來援。

  冷北海不慌不忙,抖鞭將來「箭」擊下,竟是一柄長劍。

  稽紹仁一射不中,鞍上已無纓槍佩劍,探手箭囊,弓弦連撥,便如彈琴一般,只見羽箭射如連珠、首尾先銜,遠看便如一道弧形白練,到眼前才知連綿箭快,稍一瞬目就被數箭洞穿,實是無比凶險。

  冷北海抖鞭成圓,在胸前急旋成一片,鞭勢勁急,絲毫不敢留力;七、八枝羽箭接連被擊飛震歪,最末一枝卻射穿力竭的防禦壁障,冷北海胸膛一側,箭鏃劃破他的前襟,帶血飛向長街盡處,肉眼竟不見其落。

  「原來是「猿臂飛燕門」的人!」冷北海微微冷笑:「有意思。」見對面的老神君正要負手躍下房頂,皺眉道:「神君可是說話不算話?」薛百螣「嘿」的一聲,搖頭笑道:

  「你有對手啦,可別貪多。」

  「你————!」

  眼看稽紹仁越馳越近,距離一縮短,強弓更是難當。他所用之箭只比長劍略短,粗如食指,箭鏃更如鈷杵一般,被箭風一削過便即見血,倘若被射了個洞穿,創口只怕要比杯口還大。

  他聽不見冷、薛二人的對話,但見薛百螣作勢要跳,不想也知是要對馬車裡的岳宸風不利,雙箭搭弦往後一仰,鬆手的瞬息間箭分兩頭,一射冷北海,另一枝卻射往薛百螣腳下簷間。

  老神君正縱身一跳,粗大的箭尖「噗!」一聲沒入胸口,半空中老人背拱如蝦手捂心口,足尖踏地時才挺起身子,將拑在指間的羽箭扔地上,拍拍手掌,抬頭對冷北海笑道:

  「你這個對手極不好鬥,留神哪。」房上的冷北海無暇還口,三枝羽箭以「品」字形朝他射來,中途不住地交互穿插,宛若燕翔,到身前時仍呈一個「品」字,卻無一箭來勢可辨。冷北海難以揮鞭擊落,身子忙往後折,原本居高臨下、無遠弗屆的從容幾已不復,避得萬般凶險。

  薛百螣的身子矮小,一落到地面之後,反被車廂、馬屍等遮去大半;稽紹仁雖是神射,卻射不了難見的目標。老人活動十指,緩步踱至車廂前,啞聲道:「岳宸風!你我的梁子,一次做個了結罷。殺了你這罪無可逭的無恥東西,九泉之下,老夫也好向列祖列宗交代。」

  他賴以成名的「蛇虺百足」絕技非是表面上的操弄百兵,而是一門強絕霸道的指爪功夫。此番出手勢在必得,岳宸風的武功能耐又非同一般,高手對敵,差之毫釐失之千里,沒有表面工夫虛晃一招的餘裕,索性連平日攜行的百兵排場也不帶了,務求在十指之間分出高下。

  岳宸風笑道:「老神君莫要擔心。帝門列祖列宗泉下有知,必不怪你,你我之間的實力,實在是相差太多了。」性情暴躁的老人聽了,居然一點也不生氣,搖頭笑了笑,自顧自道:

  「我真是老糊塗啦,怎跟畜生說人話?」五指屈成鉤爪,嘩啦一聲洞穿廂壁,逕取車內之人!

  他解除了雷丹,再也不用理會「功力不可逾八成」的限制,堅逾金鐵的雙爪如旋風般接連貫入,與車中之人隔板對撼,一陣連珠轟響之後,車廂板被貫得坑坑洞洞,激烈的交擊仍持續不斷。

  「砰!」一聲,廂板自底部連根拔起,整片壓向老人,似是廂內之人受不住招,索性倚肩一撞,欲破老人的臂圍。薛百螣冷笑:「便是鐵板也教穿了,還怕你血肉之軀?」一爪洞穿,滿擬抓他個肚破腸流,這一抓實已用上了十成真力,便連顱骨怕都是應手而碎。

  誰知廂後之人彷彿無有實體,薛百螣指爪入肉,抓到滑溜溜的魚膠也似,連表面的油皮也沒擦破半點,陡地陷入又滑又韌的一團肥油中動彈不得。老人變招迅辣,立刻易爪為拳,如銅瓜鐵錘般直進橫打,卻始終掙脫不出;捶打的勁力不住累積,驀地向後一彈,悉數還了給他。

  薛百螣被遠遠拋了出去,凌空翻了個觔斗,落地時腳尖一抬,一隻壓棚腳的小小石鬥勁射出去,猛將那塊向前衝來的廂板砸了個粉碎。

  來人胖大的身形為之一阻,石斗打破坑坑洞洞的破爛木板,不偏不倚正中他的胸口,他卻只小退了半步,石斗微陷入黝黑多毛的胸口乳間,老神君雷霆千鈞的一蹴之力就此消弭於無形,石斗鏗然落下,連鋪石路面都沒砸壞。

  「只教你的奴僕出來替死,算什麼好漢?」薛百螣冷笑,逕對殺奴道:

  「你也不是什麼好東西,崑崙奴!但今日非是你的死期,別忙著出頭。」

  殺奴身背裝有名刀赤烏角的巨大刀匣,鍋底似的胖黑面上毫無表情,近乎癡呆,兩丸黑水銀似的瞳仁嵌在圓鼓鼓的頰肉裡,眼白的部份幾乎不見,若非有一絲反光,當真黑得難以分辨。

  那輛車四壁毀壞,車裡的靠背軟座卻是好端端的,岳宸風踞於其上,神態自若,便似坐在一張舒適的僧帽椅上,頗見怡然,嘴角竟還有一絲微笑,嘖嘖稱奇:「是伊黃粱告訴你們我傷得很重,你們這幫沒肝膽的孬種才敢造反的麼?」

  薛百疼冷笑。

  「那倒沒有。只是多年來伊黃粱鑽研破解雷丹的方法未果,此番拜耿家小子與他那啞巴朋友所賜,終於弄清了雷勁的運行道理,找到足以袚除雷丹的法子。那日伊黃粱親自號過你的筋脈,確定其理無誤,帝門再不用受你的挾制。」

  此事薛老神君並未全然吐實。其實伊黃粱破解的,乃是鬼先生贈予的一枚丹藥,據稱能取代「九霄辟神丹」之功,若五帝窟肯參加七玄大會,鬼先生將以此方相贈。漱玉節滿口答應,轉頭便將藥丹交給伊黃粱解析成分,其中有不足處,再與阿傻與耿照身上的碧火神功相對照,終於仿製成功。

  伊黃粱趁著替岳宸風號脈之餘,檢查了他體內的紫雷之氣,更無疑義,回頭便教帝窟眾人服下丹藥,袚除了困擾多年的可怕雷勁。漱玉節請伊黃粱前來,原是為了此事,替阿傻駁續手筋,也是順便勘驗碧火功之秘,未必都存好心,只是她擅於順勢而為,一舉數得而已。

  岳宸風之詫異不過一瞬,轉眼又言笑從容。「這伊黃粱挺有意思。我以為他盡都說了,沒想卻隻字未提,當真是醫者風範哪!」見薛百螣殺氣彌天,笑顧殺奴:

  「喂,我今日與你一個便宜,若殺得這糟老頭子,讓你抵去三年。」

  殺奴慢吞吞地問:「背刀,還是不背刀?」

  岳宸風笑道:「要殺金神島的白帝神君,須得展現實力。許你不背刀。」

  殺奴瞇著小眼,似乎好半天才聽懂了,還未動手卸除身上的刀匣皮帶,忽然伸出五根手指,慢吞吞道:「七年。」岳宸風笑道:「你比的是五年。」殺奴低頭看了看手掌,又再度舉手道:「七年。」

  想當然耳,一隻手掌無論如何都不會突然變成七根指頭。

  岳宸風似乎被逗得很樂,撫膝大笑:「好!七年便七年,你若能教他死得極慘,大出我之想像,再多送你三年湊個數兒,一次抵去你兄弟倆十年之期。」殺奴彷彿聽不太懂,又舉起同一隻手掌,慢吞吞道:「十……十年?」

  岳宸風哈哈大笑,撫額道:「沒錯!十年一口價,沒這麼便宜的了。你快卸下刀匣罷。」殺奴解開皮革繫帶,刀匣離體之際微一蹙眉,發出哼痛般的低吟。薛百螣定睛一瞧,赫見那皮帶內側釘滿尖銳的陀螺狀銅釘,位置分佈似有理路,卻看不出走的是什麼筋脈穴位。

  赤烏角刀何其沉重,一旦縛上肩背,銅釘登時刺破肌膚,緊緊壓迫穴位血路。以穴道禁制人身不是什麼新鮮事,但將刺穴用的鎖功釘做在隨身的物品上,將刀匣變成拘具、乃至刑具,卻十分駭人聽聞。

  薛百螣自不知數天前岳宸風受傷嘔血,殺奴在一旁幸災樂禍,前日經伊黃粱診斷後明白傷症情況,不再心驚肉跳、惶惶終日,才有心思懲治殺奴,給他上了這條「失魂帶」。

  殺奴解下革帶,痛得身子不住顫抖,帶上銅釘染滿血污,令人怵目驚心;不過轉眼工夫,殺奴荷荷吐氣,猛地抬起頭來,卻彷彿換了個人似的,目光冷銳殘酷,滿是暴戾與怨毒,咬牙嘶聲道:

  「十年……這可是你說的。」

  「只要你神智清楚,我幾時說話不算話?」岳宸風笑得得意,一指遠處症與何患子游鬥的紅衣麗人,怡然道:「你饞她許久了罷?這便當做花紅,只要你將這老頭折磨得令我大開眼界,她從此便賞了給你,愛怎麼玩便怎麼玩。」

  「好!」

  殺奴活動活動筋骨,拗得指節劈啪作響,轉過一雙血絲密佈的紅眼,彷彿將對岳宸風的怨恨悉數移轉到薛百螣身上,灰色的舌頭一舔嘴唇,邪笑道:「老頭,你運氣不好,老子今日心情很壞。」眼角瞥了一下身後裙裾翻飛的婀娜玉人,不禁吞了口饞涎,回顧岳宸風道:

  「喂,全身骨骼碎成畸零小塊,拿身子當成制奶酪的囊子來揉,教他全身臟腑肌肉被自己的碎骨磨爛,生生的痛死他……這樣可好?」

  岳宸風故意皺眉,低頭剔指道:「怎麼你們兄弟都好這口?也罷,你要做得到便算數,我絕不食言。」最末一個「言」字尚未落下,殺奴一聲虎吼,已朝薛百螣撲了過去,速度之快,絲毫不受胖大身軀影響。

  薛百螣不閃不避,身子一矮,撮拳打他膝蓋,料想膝上無肉,斷難施展那以肌肉夾人、藉以反彈拳勁的異術,誰知落拳處仍是軟綿綿的一陷,殺奴咧嘴一笑,像腿粗細的手臂合抱過來。薛百螣腳下交錯,一閃身來到側面,對著肋骨、骨盆及膝側連打數拳,連鐵板都能擊穿的無雙剛力彷彿全打在軟綿綿的棉花上;抽手稍慢,幾被肌肉夾住。

  薛百螣年事已高,與青年人比武較勁靠的是修為與經驗,趁其有隙、攻其最弱,乃是最最省力的打法,再加上「蛇虺百足」的驚人破壞力,往往一擊便能雷鼓定音,江山底定。真要比速度、拚力氣,六旬老人豈能與正值壯年、體力巔峰的拳師刀客硬碰硬?

  然而殺奴週身不受鐵拳,速度又是奇快,薛百螣繞著他東戳西打百餘記,殺奴倒像沒事人兒似的,但以老神君的身子骨,若被他一下抱實了,只怕就是筋骨俱折的下場,離他所說的「骨磨」慘狀亦不遠矣。

  薛百螣兜轉片刻,體力漸漸不濟,幾次差一點點就殺奴蒲扇似的大手撈中,避得險象環生,一咬銀牙,冒險改拳為指,逕點他脅下,戳得殺奴扭腰悶哼,初次露出痛楚之色;正要運勁貫入,食指竟被腰脅間的肌肉夾住,殺奴一運功,綿軟滑溜的肥油頓成了堅硬的金剛鐵砂。

  所幸薛百螣的手指比鐵還硬,要是換了旁人,只怕整隻手掌骨輪兜要被磨碎,他卻繼續能往裡戳。殺奴吃痛,益發狂怒,胖大身軀一壓,想借力將老人的指掌折斷,老神君早一步抽退,卻被他掃得微一踉蹌,幾乎失足。

  符赤錦遠遠望見,心急如焚,一邊搶攻,一邊壓低聲音對何患子道:「你兼通數絕的秘密若教那狗賊知曉,他豈能饒得過你?可知盜練絕學、欺師滅祖,自來便是武林中的大忌?此事若然洩漏,挖眼拔舌、挑筋斷手都算輕的了,何況那廝的手段!」

  何患子悚然一驚,更加應對不靈,又不敢繼續使用殺絕、掌絕的武功,被攻得左支右絀,已呈敗象。其實他的武功修為遠勝現而今的符赤錦,只是他平日極少與人動手,缺乏臨敵經驗,又無法向女子痛下殺手,才給了符赤錦可乘之機。

  「我不是……我沒有偷……你、你……胡說八道!」

  「我知道,你又不是故意的。」符赤錦嫣然一笑,蛾眉刺上的攻勢卻益發緊湊:

  「你自己也料不到,你的「眼」有這麼厲害,是不是?你本想老實向師傅交代,說你很早以前便能見真氣流動、運勁變化等,但沒能學刀、也沒能學掌法的你,一直覺得練眼術很是沒用,如今竟能看見師兄弟練功時的氣脈,不覺看了幾眼;誰知你天資過人,這便都學了起來,也怪不得你,是不是?」

  這個秘密何患子從沒向任何人說過,連他最敬愛的上官夫人和妙語……上官小姐也被蒙在鼓裡。起初他以為這是修習「破視凝絕」的必然結果,師傅既未點破,便是有意如此了,有一陣子他覺得這是師傅對自己青眼有加,表面上寵愛老大,暗地理卻將自己當成了衣缽傳人,因此練得格外起勁。

  後來他才慢慢察覺,這一切,或許是因為在「破視凝絕」這門武功上,連師傅的天份或造詣也比不上他,沒想過要防範他的注視。何患子是臨灃縣的佃戶出身,但這不代表他特別愚笨、後知後覺;以他對師傅的瞭解,他明白自己必須終身守密,一旦秘密暴露,便是自己悲慘身亡之日。

  符赤錦趁他一時失神,隨手將他的腰刀格落,趨近低道:「典衛大人說了,教你立刻返回五絕莊,趁亂帶走上官夫人母女,至蓮覺寺王舍院,自然會有人接應!」

  何患子一愕。「典……典衛大人?」

  符赤錦咬牙道:「要救她母女倆,便看你了!還不快走?」見他愣頭愣腦的,不知怎的忽想起了耿照,心中柔情忽動,嘴角不覺微勾:「難怪老爺肯定這招有用。他倆明明不像,卻又好像。」低聲罵道:

  「傻子!還不踢我一腳?」

  何患子如夢初醒,「哎喲」一聲假裝倒地,衣下飛起一腳,將她手中的蛾眉刺踢落,乘隙一撐而起,飛也似的朝鬼子鎮外掠去。符赤錦拾起兵刃,緊緊握在手裡,一步一步向前走去,目光直視著前方,步履沉重,又有些像是夢遊。

  直到一隻溫暖厚實的手掌輕輕按住她的肩頭,彷彿又將生人的氣息重新注入她體內。「行了,寶寶錦兒,你到這裡就好。」那人的微笑如陽光般溫煦,足以驅散一切陰霾,柔聲道:「剩下的,就交給我罷。」

  他雙手負後,橫持著一把烏鞘長刀,大步向前,氣勢如淵停嶽峙,與前度截然不同。岳宸風原本雙臂橫扶椅背,意態悠閒,此際忽覺頸背汗毛直豎,宛若一柄冷鋒貼頸,終於回過頭來,瞇眼望著眼前的黝黑少年,似笑非笑。

  「你一手策劃的這個陣仗,雖然寒酸了些,念在時間倉促,能找到這些歪瓜劣棗來配,已算不錯了,我還真有點想嘉許你一番。我這生暗算過許多人,卻鮮少遭人暗算,你連五帝窟、「岐聖」伊黃粱,甚至將軍夫人都能兜攏進來,引為己用,實在是個人才。」

  他抬起頭來,一點都不像被包圍算計的對象,反有幾分凝視獵物的模樣,笑意酣暢,目光卻令人冷徹心脾。

  「我真是教你那樸拙老實的外表給騙了,典衛大人。」

  耿照的眼神平靜而堅定,對他的譏諷一點也沒有回應的意思。

  「我剛從五絕莊趕過來,你的秘密巢穴已被攻破了,黨羽多數被擒,將軍正在趕往莊子的路上。放眼東海,再也沒有你可以立足的地方,要你束手就擒,只怕很難;但至少刀在你手上,還能假裝是個磊落的刀客,以刀來決定自己的命運。」

  他緩緩擎出神術寶刀,冷鋒回映著艷陽,豪邁的刀光猶如千迭雪浪。

  「你受死吧,岳宸風!」

  封底兵設:明月環

  【第十四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