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武登庸帶耿照前往柳岸水渠之後,倏忽又過幾日。
長孫日九的印象非常深刻,那一晚,耿照是給師父掛在肩上扛回來的,頭一眼瞥見時害他嚇得差點掉膘,心都涼瘦了一圈。「沒事的沒事的,就活動了下筋骨而已。年輕人嘛,不怕的不怕的。」老人哈哈大笑,把人扔地上說要去找宵夜,一溜煙便不見蹤影,妥妥的肇事逃逸。
雖說師父不致害了耿照性命,難保沒有一時玩脫的可能,日九不敢大意,讓呼延宗衛請來名醫診視,確定耿照只是疲勞過甚,並未受得內外傷,開了幾副調養補益的方子,這才放下心來。
找宵夜去了的武登庸,直到耿照離開為止,都沒再回來過——就算人在此間,峰級高手不欲現身,任誰也找不著。日九明白師父看似遊戲人間放飛自我,骨子裡有些東西從未改變,譬如諾不輕許,譬如言出必踐,而他確實守住了對耿照的三日之約,無有也無意增減。
耿照睡足一日一夜才醒,整個人看上去明顯不一樣了。日九打量他半晌,才滿意點頭,不無欣慰:「很好,自信心沒有過度爆棚,顯然腦子還在。」耿照不由失笑:「怎麼你以為我該目空一切,覺得自己酷炫屌炸天麼?我本來還期待你好言安慰什麼『三天是學不到什麼,看開就好』,然後來盅雞湯之類。」
日九大笑。「我師父誰?刀皇武登庸啊!有他給你灌頂三日,酷炫屌炸天也是理所當然。起來起來!該幹嘛幹嘛去,別賴在這兒製造外交問題,你當驛館是客棧麼?」
耿照返回朱雀航大宅,李綏和潛行都諸女自都歡喜不置,至於任中書那貌美如花的絕色千金鎖他做甚、又去了哪兒,眾人皆極有默契地閉口不提,當作沒這事,只綺鴛氣虎虎地匯報近日內城中變化,就差沒把報告直接甩他臉上。
流言越傳越亂,莫衷一是,到這份上,已非任一方能輕易操縱;一旦干預的力道過大,可能會立即浮出水面,自身成為了活靶,此乃詆讕之大忌,謀者不為矣。各種版本不斷雜配增生的結果,就是使單一版本的殺傷力大幅減弱,加上慕容柔遲遲沒有押蕭老台丞取供的意思,反倒拿下了大舉搜索白城山的峒州知州房書府,再無人敢說自己看得懂這局在演什麼,橫豎鬧了好一陣已不新鮮,注意力紛紛移轉他處,不復起初的熱度。
「這是正常的麼?」聽完綺鴛的報告,耿照沉思良久,突然喃喃開口。
綺鴛想了一下,也輕搖螓首,蹙眉道:「謠言正常,是慕容柔不正常。我雖不敢說瞭解這人,但什麼動作也無……委實不像他。然後又無端端押了房書府。」兩手一攤,一副「這人知道自己在幹啥麼?簡直莫名其妙」的惱火神氣。
耿照一怔回神,不覺微笑:「我問得沒頭沒腦,綺鴛姑娘居然聽懂啦。」
綺鴛自己也愣了一下,頓時又羞又窘,跺腳道:「你……哪有……少看不起人了!你講話很深奧麼?莫……莫名其妙!」一扭綿股,筋性十足的圓凹小腰尚未全擰,裹在褲布裡的飽滿股瓣已如水晃蕩,漾開酥顫顫的曼妙臀波,比新剝的肥厚荔肉還要鮮滋飽水。直到房門「砰」的一聲甩上,耿照才回過神來,趕緊斂起發直的視線,嚥入喉底津涎。
但綺鴛的判斷十分準確。
將軍的態度,是這場流言之爭的關鍵……不,精確地說,將軍本人正是全局走馬至此,古木鳶與平安符雙方優劣消長的定音槌。是其作為與不作為,令原本以劣勢開局的蕭諫紙迄今仍安坐驛館,非如遲鳳鈞、房書府般,須得以階下囚之姿進入後續的審訊階段。
耿照看不出將軍袒護蕭老台丞的動機。姑射之亂不管最後是誰出來扛了首謀,鎮東將軍府都難脫監督不周、怠忽職責的罪名,慕容柔無論對蕭諫紙有多少敬意,都不值得為此賭上前程理想。將軍必有圖謀。
慕容曾讓任宣帶話,教他近日休近驛館,根據潛行都的消息,慕容柔數日前便已移駐谷城大營,讓沈素雲回娘家待著。耿照心領神會,讓寶寶錦兒走了趟沈家,之後便改住在慕容柔原本下榻的驛館中,任宣為他備好居停,只等耿照交接完畢,便要前往谷城侍奉將軍。
「交給你了。」什麼都沒給他的將軍親衛只抱拳一揖,仍是不卑不亢,進退合宜。耿照抱拳回禮:「有勞任兄。」兩人相視而笑,更無別話。
耿典衛重回公門一事,在越浦並未掀起波瀾。以慕容眼底顆粒難容的脾性,此舉無異證明了耿照的清白,至少是肯替耿照的清白背書,城門橋頭張貼的刀屍黑榜早被人潑水刷去,如元宵翌日的花燈炮仗,已不合時宜。
當韓雪色一行接到耿照的親筆函,邀眾人來驛館時,諸少並未考慮太久,即以秋霜色為首,欣往一敘。四人在管事的帶領下進入大廳,見賓位上已坐一人,灰氅褐髮、風塵僕僕,腰畔挎著毛皮裹鞘的駝鈴長刀,正是刀侯座下行二的「朔刀」風篁。
風篁與耿照一齊起身,初老的西山浪人笑得蛛吐般的眼角密紋深深瞇起,熱情相迎:「韓宮主、聶二爺,好久不見啦。此番仗義相助,我且代師兄和家師,謝過奇宮!將來有用上我等處,雲都赤府絕不推辭!」
韓雪色與他把臂搭肩,佯怒道:「頭一句便叫錯了,哪裡來的韓宮主?是韓兄弟!」風篁哈哈大笑:「是我不好,這要罰酒!」聶雨色在一旁陰陽怪氣道:「聽見沒小耿子?上酒啦。」
慕容柔落腳過的地方是不會有酒的,他自個兒不喝,也不讓人喝。
耿照命管事奉茶,眾人按賓主落座。韓雪色乃一宮之主,有爵位在身,是無庸置疑的賓首;風篁代表雲都赤侯府,故居次位,而後才是秋、聶、沐三俠。
風篁執杯起身,環顧眾人,耿照與風雲峽諸少亦一併離座,高舉觥籌。
「我同師兄說了,說韓宮主……不,是韓兄弟如何的英雄了得,聶二爺又是何等神技通天,說得興起,像是又回到當日道旁小店時——」
聶雨色插口:「不就小小打敗了你一回,犯得著這麼上心?」
風篁忍不住冷哼:「聶二爺你年紀輕輕忒不記事,是記成哪回同小貓小狗打架了唄?」聶雨色一副「懶與你多口」,掏出算籌剔牙:「你運氣好啊,那天我要是肝火稍旺停不住手,一傢伙就插你腦門上了。」風篁露出誇張的驚恐之色,捧頰駭然道:「這麼髒的東西你千萬別拿來插我啊!」
聶雨色嘴角微揚,見他正中陷阱,欲回以一句「那拿什麼插你好啊」,陡聽兩聲:「……掌嘴!」卻是宮主與師兄一左一右,投來四道殺人視線,韓雪色面如嚴霜,秋霜色靜笑勝雪,俱是吃人不吐骨頭。聶二爺敢作敢當,叼著茶杯左右開弓,狠抽了自己兩耳刮子,彷彿沒事人兒似,連鼻血都不擦。
「見笑見笑。」風篁乾咳兩聲,舉盅續道:「我師兄素不多話,只說:」大恩不言謝,男兒方寸心。『我替他把話帶到,欠下這杯,來日再與諸位共飲。「仰頭飲罷摔碎瓷盅,正是西山本色。
「好一個『男兒方寸心』!」
韓雪色等意興遄飛,也跟著一飲而盡。
風篁沖耿照抱拳道:「耿兄弟,我去保護慕容柔了,省得他教人一刀砍死,恩師與師兄不免要責怪我。你們是上哪兒招惹了忒厲害的對頭?」耿照哭笑不得,風塵僕僕的浪人已挎刀轉身,大步而去。
秋霜色垂斂鳳眸,以右手食中二指輕捋長鬢,微笑道:「人說拓跋十翼世之英雄,其徒已英邁若此,可以想見斯人。典衛大人安排這場會面,果然值得我等離開藏身之處,走上一遭。」
耿照道:「幸得貴宮之助,總要讓諸位知曉,是幫了何等樣人。」
韓雪色連連點頭。「寶物交到風兄手裡,我沒什麼不放心的——」卻被秋霜色打斷。人稱「小琴魔」的湖衫青年笑意溫煦,語氣裡自有一股令人無法迴避的堅定意志:
「我需典衛大人以性命擔保,必將寶物璧還。」
「……老大!」韓雪色不禁蹙眉,正欲發話,卻被聶雨色以眼神制止,一怔之下,便沒接著說。沐雲色向來是站在耿照這邊的,然而此事關係重大,不容私情作祟,況且他也有興趣一聽耿照的回答。
「完璧歸還,乃借物的當然之理,本不需秋大俠叮囑。」耿照正色道:
「但大敵當前,生死難料,我的保證毫無意義,一如與役諸位,說不好誰能活著回來。下定決心、盡力求勝,這是我唯一能向諸位擔保的,對人、對寶物都是。各位若無此覺悟,則我們距馬到功成,又遠了幾步。」
大廳裡一片靜默。片刻後,聶雨色右手一比耿照,對餘人道:「能把忒賴皮的話說得這般大義凜然,我想押他,就像山下老龍溝的鬥狗場我們每回都買……」目光循循,沐雲色不假思索,本能與他齊道:「癩皮狗!」
「……沒錯,因為賠率高,要嘛不中,要嘛賺死。反正那些狗都差不多,吃大鍋飯,睡大勾欄,買哪頭都一樣,自然是押賠率高的。」
沐雲色對耿照投以歉然之色,似惱自己應聲太快,上了二師兄的賊船。耿照微笑表示不介意,俊朗青年鬆了口氣,笑容裡滿是無奈。
韓雪色道:「老二說得在理。命都沒了,管身外物做甚?還是我們這輩子就躲在深山老林當野人算了,過一天算一天?這事我不幹,老大。我押耿兄弟。」聶雨色衝他一挑眉,若非礙著秋大,兩人說不定便要跳起來擊掌,怪聲歡呼。
「……老四?」秋霜色望向小師弟。
「老大你別用眼神威脅他啊,很下作的。」聶雨色趕緊聲明。「他要嚇哭了,我就當他投了贊成票。大家說這是不是很公道?」
沐雲色懶得理他,正色道:「我們須與耿兄弟聯手。斯人武功,深不可測,不能一舉除之,風雲峽形同滅絕,連奇宮也未必能保。寶物縱使有失,我們的立場也不會更難了,小弟以為毋須拘泥於此。」聶雨色插嘴道:「說這麼多幹嘛?哭就好了。我多想用眼淚投票你知道嗎?」
秋霜色從不發怒,然而他的判斷就是風雲峽的方針,著毋庸議,從魏無音還在時就是如此。他的師弟們並不習慣,甚至不知該如何與之相左,頭一回居然是在這樣的情況下。
果然秋霜色並未發怒,笑容不改,意態閒適地點了點頭。「看起來,我等四人的意見是一致的。這便把性命榮辱交給你了,耿兄弟。」說著舉起茶盅。
他故作反對,是為了逼出師弟們的決心與覺悟。眾人習於以他馬首是瞻,然而這回孤注一擲,死傷難料,弄不好風雲峽從此除名,缺乏覺悟的人不過是累贅,還可能拖累戰局,招致失敗。
他們師兄弟感情深厚,本有默契,大師兄的苦心三少轉念即會意,毋須多置一辭,亦一同舉杯。聶雨色「呸」的一啐,翻著怪眼斜乜耿照:「便宜你了,小王八蛋。給老子安排好位子啊,我要插對子狗菊花!」還好沒拿出算籌來,不然視線都不知往哪兒擺。
耿照心中感動,與四少齊齊飲罷,肅容道:「既然大家都有覺悟,有個人,須請諸位於此時一見,以免大戰之後,留下遺憾。還請諸位隨我走一趟。」
◇◇◇
四位美男子隨盟主進入冷鑪谷,還是掀起了不小的騷動。
天羅香諸女久聞指劍奇宮的男色之名,說不定還有打過交道、結下樑子的,但這四頭貂豬的成色還是大大拓展了她們的想像邊界,無數少女下定決心,有生之年定要捕一頭屬於自己的奇宮貂豬回來,絕不與其他姊妹分享。
殊不知即使在龍庭山內,風雲峽都是佼佼者中的佼佼者,正所謂「腹有詩書氣自華」,沒有相應的本事,何來耀眼的自信與氣質?只靠皮相魅人,也就是繡花枕頭而已。
有些見識廣眼界高的,留意到盟主與他們談笑風生,從容自若,雖是年紀輕輕出身寒微,已隱有權領一方的氣度,既不過份張揚,亦未相形失色,暗自羨慕起盈幼玉來,甚至起了傚尤之心,欲尋機入得盟主法眼。
七大派與七玄素來有隙,耿照雖傳達了友好互惠之意,有些東西還是需要時間才能緩解;潛行都先一步入谷傳信,七玄首腦極有默契地閉門不出,姥姥下令門人不許擾客,各於自院裡待著,擅出者死,故眾姝只能於閣樓上遠遠眺望,不得與風雲峽諸少接觸。
「……我怎覺得自己像是供人賞玩的珍禽異獸?」聶雨色不由得一陣惡寒,抽著鼻子頻頻四顧,總覺空氣裡的脂粉味濃得嗆人。
「確實如此。」秋霜色居然難得地附和了他。
「你也覺得被人窺視?」
「我指的是珍禽異獸。」
「……你說猴子的話我翻臉了啊。」聶雨色表情陰沉。
「我不會。」秋霜色淡淡揭過。「況且鼪鼠更適合你。」
「……我大師兄說的是黃鼠狼。」沐雲色向耿照解釋。
「老四你給我閉嘴!」
耿照默默地覺得像。
一行人來到冷鑪谷深處的一座小院,一名眉清目秀的圓臉少女推門而出,手裡的托盤置著空的青瓷湯碗,殘留的藥氣依然濃重,見得耿照微一屈膝,福了半幅,未開口先笑瞇了彎彎月眸,頰畔一枚小巧的梨渦,令人極生好感。
「弦子呢?」耿照有些詫異。「怎麼是你?」
這名少女,正是潛行都裡的巧手繪工阿緹。
她起身笑道:「弦子嗎,我讓她去歇會兒,她整夜都沒闔眼。反正我閒著也閒著,喜歡陪老爺子說話,他說話很有趣的。」明亮的眸子滴溜溜一轉,瞥了盟主身後的四人一眼,歎息道:「這幾位公子定是老爺子的家人罷?看著就是一門裡的,樣子好像。我給你們倒茶,再拿些茶點。」匆匆行禮,三步並兩步去了,也沒管盟主怎麼說,看來是個直心眼的姑娘,想到什麼立即動手,片刻也停不下。
儘管已知房內之人的身份,臨到見面之際,四少心頭依舊惴惴,莫可名狀。
秋霜色看了耿照一眼。「典衛大人不進去?」
耿照搖頭。「你們說得門中家事,不方便。」
秋霜色點了點頭:「感謝典衛大人成全。」耿照默然無語,退至一旁,讓出了房門通道。秋霜色輕叩門扉,只聽房內一人道:「進來罷。」聲音嘶啞中帶一絲尖亢,聽來不像容易相處的類型,不知適才那少女是怎麼覺得「很有趣」的。
房間寬敞而明亮,又不致大得虛曠,是非常適合病人靜養的環境,以致四少魚貫而入之後,便稍嫌擁擠。病榻之上,一人披衣倚坐,長髮漆黑烏濃,其間雖雜些許銀白,但大致算是黑得令人印象深刻,加倍襯出他的肌膚蒼白無一絲血色。
被少女稱呼為「老爺子」的男子,其實不太看得出年紀,無須的下頷一如袒出交襟的嶙峋胸膛、修長到顯得骨節異常粗大的雙手十指,都是異乎尋常的瘦削,以致予人毫無生氣的傀儡之感。
除此之外,男子的面孔堪稱俊美,在他芳華正茂、尚未凋零如斯的歲月裡,必定曾令無數懷春少女夜不能眠,光想到這張面孔便彷彿無法呼吸,願意為他做任何事。
阿緹有著一雙敏銳的巧繪之眼,才能看出在此衰蔽殘破的身軀之下,與奇宮四少所共通的獨特氣質,那種佼佼不群的、睥睨天下的自信與傲氣。
秋霜色本還有一絲疑慮,畢竟他跟這位長輩不算熟稔,遑論師弟們,然而,在見著病榻上的蒼白老人之後,這點不確定已然煙消霧散,儘管形貌與幼年記憶中的叛逆刀客全無相類處,但他記得那雙眼睛,冷淡中帶著溫柔和理解,以憤世嫉俗壓抑著滿腔血熱,無法就這麼坦率地愛著這個世界的……那雙眼睛。
「風雲峽秋霜色,拜見褚師叔。」湖衫青年單膝跪地,其餘三人也跟著跪下。「先師名諱上無下音,乃履山無求、獨飲秋泓者。」
木雞叔叔——或許該稱呼他「刀魔」褚星烈才是——收回遠眺窗外的視線,冷冷道:「我已被宮主逐出門牆,再非龍庭山風雲峽之人,這聲『師叔』受不起。起來說話,我討厭人跪著。」四少依言起身。
秋霜色讓韓雪色坐於賓位之首,聶、沐侍立於其後,以區分主從,正式對褚星烈介紹:「這位是當今奇宮之主,姓韓,諱上雪下色,乃我風雲峽嫡系,亦是先師座下,雖無師徒之名,然而份屬師徒。」
褚星烈瞥了他一眼,冷道:「龍庭山居然出了個毛族宮主。你們是殺光了全山之人,還是被全山之人追殺至此?」四少被堵了個悶聲大葫蘆,難以辯駁。聶雨色低聲嘖嘖:「這位真是師叔啊,說話夠賤的。」沐雲色狠狠瞪他一眼,其實亦有同感。
褚星烈緩緩抬眸,目焦停在秋霜色面上。
他的動作很慢,有種壞掉的扯線傀儡之感,襯與冷冷的語調、冷冷的神情,不知為何給人極大的壓迫感。秋霜色在恩師身上感受過類似的異樣。他們並非是因為失去了武功修為,才抑制不住己身之銳,而是其鋒芒畢露與有無武功沒有關係。他們自身,本就是世間無雙的神兵,身體和意志都是。
「我記得你。」瘦弱蒼白的無須老人晃過濃髮,彷彿能用視線將他釘在牆上:
「你是那個阜陽秋家的孩子……你上了龍庭山?」
「是後來的事。」
秋霜色出身阜陽秋氏,論起輩份,須喊浮鼎山莊之主「萬刃君臨」秋拭水一聲叔祖,與秋霜潔兄妹同屬「霜」字輩。
秋家的鱗族血裔已相當淡薄,本非奇宮選拔弟子的對象。秋霜色之母出身鱗族大姓,因故不見容於娘家和夫家,打聽到魏無音、褚星烈在秋拭水處共商討伐妖刀大計,帶兒子前往投靠,卻遭秋拭水驅逐。只是褚星烈並不知道,戰後劫餘、武功幾乎全廢的魏無音,終究是接納了這個孩子。
「應風色呢,怎不是他繼承了宮主大位?」褚星烈慢慢蹙緊劍眉。「還有那龍方家的少子……是了,我記得叫龍方颶色的。這兩個到哪兒去了?」
秋霜色從容道:「稟師叔,此二位俱已不在。他們勾結外敵,意圖顛覆,且幾乎成功,令諸脈元氣大傷。所幸在先師與眾長老通力合作下弭平叛亂,這才推舉我風雲峽韓宮主上位。」
褚星烈的神情有些迷惘,但沐雲色能理解他的困惑。
按耿照的說法,褚師叔在妖刀聖戰中受了重傷,雖保住性命,但三十年來處於無識無想、無有知覺的混沌狀態,直與活死人無異。不知為何,耿照將他帶入冷鑪谷後,褚星烈有天突然醒了過來,神智完全是清楚的,接續自重傷昏迷的前一刻,三十年歲月只留下些許浮光掠影,連片段都稱之不上。
他不知是誰救了他,不記得朝夕相伴之人,對褚星烈而言,他就像獨自做了個長達三十年的大夢,醒來後記憶裡的人全不在了,留在身邊的,則通通不在記憶之中,只是宣稱熟識的陌生人而已。
在冷鑪谷,他唯一認識的人是薛百螣。
他倆年輕時打過一架,結果兩人都不想再提。沒有這位曾經生死相搏的薛老神君,褚星烈彷彿一個人被孤伶伶地遺棄在異域,週遭的一切對他皆無意義。他甚至不明白薛百螣何以老成了這樣,那一戰遠不過數載,所留的遺患在幾個月前的雨季裡還困擾著他——
蒼白如紙的羸瘦男子安靜片刻,像是終於接受了這些熟識之名已遭抹去,再不復存,不得不轉頭面對另一則噩耗。「你口口聲聲說『先師』,魏無音他……也死了麼?」
「是。」秋霜色垂眸斂首,以盡量不牽動老人心緒的平穩音調。其餘三少沒有他的心性修養,聶雨色別過頭,死死咬住一聲冷哼,單薄的腮幫子繃出清晰的頷骨和牙床線條;韓雪色低頭蹙眉,露出痛悔之色,沐雲色則不禁紅了眼眶。
只是他們萬萬想不到,接下來會聽見「師叔」這樣說。
「那他死前,有沒來得及殺死杜妝憐,抑或識人不清感情用事,婆婆媽媽優柔寡斷,最終為那婆娘所乘,死得無比窩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