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刀記 第二八七折、此前種種,蔥蒙水霧

  聶雨色忍無可忍,愀然色變:「你說什麼!」

  身前韓雪色橫臂一攔,沉道:「褚師叔,我敬你是尊長,原不該如此衝撞。但先師在眾師兄弟心中比天還大,望師叔看在喪期未滿的份上,勿出暴言。」不卑不亢,置於膝上的左拳卻捏得格格作響,怒氣顯而易見。

  褚星烈怔了片刻才會意,微微頷首。

  「是我的錯。我同你師父說話,一向是這般口氣,言語怕還更難聽些,他也沒好到哪兒去。每回見面總打架,師兄給打煩了,才准許我破門出教,免得風雲峽屋舍遭殃。」定了定神,喃喃道:

  「聽你這麼一說,我才覺得他真走了。」低垂眼簾,半晌無聲,卻勝過千言萬語。沐雲色感其情摯,又復思念師尊,忍不住低頭拭淚。

  聶、韓相顧愕然,見秋霜色點了點頭,知他非是遁詞。風雲四奇中,秋大是唯一在聖戰前便見過琴、刀二魔的,浮鼎山莊內匆匆一會,當時兩人吵架鬥嘴的樣子即使相隔多年,仍教人印象深刻。

  也不知過了多久,褚星烈緩緩抬頭,定定望向秋霜色。「是杜妝憐殺了他?」

  秋霜色不知他為何如此執著於杜妝憐,搖頭道:「師尊之死,乃出自一夥自稱『姑射』的惡黨設計。師叔容稟。」坐於床側,將魏無音如何被引至靈官殿,平安符一方又是如何將三師弟炮製成刀屍、偷襲得手等娓娓道來,說得條理分明,即使褚星烈有著三十多年的記憶斷層,也不致有理解上的困難。

  褚星烈始終面無表情,劍眉微蹙,烏髮覆額、垂至胸前的模樣說不出的清秀疏朗,是會令少女不由得母愛橫溢,大生憐惜,想像須歷多少星霜,方能淬出這等安靜沉鬱。難怪那位姑娘會說師叔「很有趣」,沐雲色心想。不管他說話是不是真有趣,光瞧著就揪心啊。

  「……殷橫野是『權輿』?」褚星烈忽問。

  「是。」秋霜色不疾不徐,容色沉靜。「小侄等與那廝數度交手,幸得耿兄弟之助,始能脫逃。從他喜吟詩句的口癖與武功特性,我等有十成把握,此人便是幕後的陰謀家。」

  褚星烈點頭。「敢把主意動到我風雲峽的頭上,這廝須有相當覺悟。」聶雨色本想吐槽他「誰跟你風雲峽」,然而這句聽來委實解氣,直是通體舒暢,就不與他計較了。豈料褚星烈又接著說:

  「但除他之外,龍庭山上肯定有其他人,始終對付著你師父。」

  四少聞言一凜,不由得交換眼色,最終還是由秋霜色代表開口。「師叔何出此言?」

  「當年赴天雷砦之前,我和你師父在『六合名劍』之中,分別代表意見相左的兩派。」褚星烈平靜說道:「我認為沒有妖魂作祟這等事,一切不可解處,不過是尚未揭穿的陰謀布計,解決刀屍、乃至毀滅妖刀只是治標,揪出幕後的黑手才能治本。」

  這幾已是眼前第三次妖刀之亂的應對共識,然而在三十多年前,恐怕仍是太過離經叛道的主張,雖符合刀魔破門出教的形象,卻未必能廣獲支持。

  「秋拭水迷信宿命之論,以為我的說法有標新立異之嫌,並不支持。但在六人之中,我說服了其餘三人,只杜妝憐站在魏無音那邊,力主以剿滅刀屍、毀去妖刀為先,陰謀云云太過虛渺。名劍之外,唐兄弟……我是說湖陽唐十七和狐異門胤丹書夫婦,皆以為此非無端,值得探究。」

  屈鹹亨與唐十七都是巧匠,他們的思路習慣貼著事實走,信陰謀多過鬼神;胤丹書精於岐黃,望、聞、問、切乃醫道根本,也是相當務實的性格。無奈在當時的氣氛之下,他們都無法給予更多的支持,甚至有人直指褚星烈教唆生事,別有所圖云云,還有誣攀什麼私情糾葛的。

  褚星烈一怒之下,本想脫離團隊,獨自調查,但他本不信杜妝憐,留她在六合名劍中而餘人皆未提防,怎麼想都放心不下,最後便一起去了天雷砦。

  「此事裡我覺得最蹊蹺的,是七大派的態度。它們堅決否定了陰謀之說,一意催促我們前往天雷砦斬殺蠱王,以避免五毒合一,終不可擋。我當時就問:」五刀既未合一,何來蠱王之說?『只是沒人能回答我。「

  秋霜色點頭道:「避禍趨吉,此亦人情之常。師叔覺得何處有蹊蹺?」

  「你師父沒那麼笨。從小到大,他一直是更聰明的那個,笨的是我。」

  男子嘴角微揚,似是笑了,只是僵硬了三十多年的肌肉尚未復原,無法傳達一霎掠過心頭的懷緬。「連我都察覺有異,他不可能顢頇若此。對照七大派的態度,我猜龍庭山上必有知情者,始終瞞著你師父,巧妙使用各種干擾誤導,避免他接近真相。你師父在靈官殿誤判形勢,以致身死,亦是根源於此。」

  四少面面相覷。

  要是「權輿」在奇宮之內埋有暗樁,問題可就嚴重了。當年龍方颶色掀起的叛亂,幾乎顛覆奇宮正統,魏無音和殘存的無字輩長老不惜血洗龍庭,也不讓陰謀得遂……這樣的力度都翻不出殷橫野的同黨,以眼下風雲峽處境艱難,豈能拮抗?

  最後居然是褚星烈那低緩中隱帶一絲尖亢的瘖啞喉音,撫平了眾人的躁動。

  「未必是那人同謀。若能一舉滲透七大派,搞撈什子妖刀?直接幹事便了。按我說,興許是七大派在妖刀亂中見了什麼好處,不思平亂,遮著掩著鬻以自肥,刻意欺瞞前線廝殺的蠢才,大不了就讓他們去死,這也符合他們一貫的無恥齷齪。」

  男子的尖刻言語不知從何時起,聽來漸不覺刺耳,頗有幾分親切,魏無音在世時也愛這麼說話,出口無不是呵佛罵祖,憤世嫉俗,聶雨色尤得真傳,隱有青出於藍的架勢,經常惹得師父動手教訓。

  秋霜色淡淡一笑,接口道:「師叔所言甚是。若依師叔之見,此人最有可能是誰?」

  「我不知道。」褚星烈淡然道:「之前並無懷疑的對象,若有,我定與你師父辯個分明,打也要打到他腦子清醒。這麼多年來,你師父從未起過疑心,此人必定藏得極深,可惜奇宮這三十多年來,於我是一片空白。」

  秋霜色笑道:「師叔若不嫌家常細瑣,我等可將這些年來山上所聞,一一說與師叔知曉。」

  蒼白男子的眼瞳微微瞠大,益顯幽深,然後才像刻意壓抑情感也似,垂落視線緩緩轉頭,淡淡說道:「我最不怕浪費的,就是時間。都白耗三十年了,還有什麼可惜的?」四少大喜過望,由秋霜色開始,從聖戰方歇魏無音退隱說起,乃至韓雪色上龍庭山、如何被不肖派系虐待荼毒,魏無音又怎麼研製「奇鯪丹」,到六姓逼宮,血洗龍庭……等。

  起初餘人很自制地不敢插口,約莫是聶雨色起的頭,插科打諢遠交近攻,末了房內笑聲罵聲接連不斷,其間摻雜鼓掌讚好、拌嘴叫罵,此起彼落,恩怨相連,竟無片刻歇止,連送茶點晚膳前來的谷中少女們都嚇了一跳。蒼白不似活物的瘦削男子安靜倚坐,被兀自熱情吵鬧的師侄包圍著,除偶爾提問一二、應個幾聲,其實並無太多交流,但誰都看得出他心情很好,微微揚起的嘴角漸不再頻繁垂落。

  直到月上中天,秋霜色才率師弟們起身告辭,說要讓師叔好好休息。聶雨色踅出房門,見耿照立於廊簷柱下,衝他一指,哼道:「小耿子你不錯啊,有前途。」回見沐雲色還在裡頭叨叨絮絮囉唆個沒完,踢他臀後拎出門外:「走啦,囉哩巴唆什麼?」與韓雪色等相偕而去。

  耿照本欲相送,卻被秋霜色攔住,飄逸如謫仙的湖衫青年低道:「我們在禁道口暫等,典衛大人慢來不妨。師叔他老人家心情很好。」

  聶、沐、韓三少的鬥嘴吵鬧,直到廊廡數轉之外仍能聽見,其間還傳出女子驚叫,肯定是聶雨色又幹了什麼,然而終有盡時;小院裡,又剩下了耿照與褚星烈兩人,隔著半掩的鏤花隔扇相對。

  自木雞叔叔醒來,他們迄今還沒有面對面說過話。

  薛老神君探知褚星烈有著三十年的記憶空白之後,一直擔任他和外界溝通的主要橋樑,老人花了不少時間,才讓他接受這南柯一夢般的荒謬現實,接受他所知道的、所在乎的絕大多數人,已與他錯身而過,從此只存於記憶之中。

  薛百螣問他記不記得一個名喚「耿照」的黑小子,得到的答覆只能說是相當殘酷。

  耿照一直猶豫著該如何告訴木雞叔叔,七叔已不在了的事,這才驚覺世上已無木雞叔叔。對褚星烈來說,耿照和七叔是他全然不識的陌生人,而「寒潭雁跡」屈鹹亨據他人轉述,早死在天雷砦一役,連屍骨都沒找全。

  少年找不到面對房中之人的立場。

  秋霜色靈心巧慧,沒怎麼費心思便想到這一層,為他製造了絕佳的氣氛,怕是連聶雨色都察覺出來,才趕著攆出沐四公子。在門外徘徊了一陣的耿照暗歎著,正欲屈指叩門,房裡卻傳出褚星烈低啞的嗓音。

  「他們跟我說了你的事。薛百螣,餵藥還有送飯的那幾個小丫頭……我從沒想過會有在冷鑪谷被蚔狩雲探視的一日,還是躺在床榻上。這要傳出江湖,跳進三川也洗不清,哪知蚔狩雲也到了與天羅香的旖旎艷行渺不相涉的年紀。江湖盛傳她是邪道有數的美人,可惜當年沒能見得。」

  耿照在門外靜靜聆聽。

  「他們說你和一名老家人救了我,照顧至今,說你一當上盟主,就把我接來此地奉養,足見孝心。可我在此地,未見你其餘家人,聽我勸一句,什麼江湖義氣都是假的,善待你真正的家人才是真。

  「我知道你希望我認你,但事實上我並不認識你,假裝記得或偽作有情,會讓我覺得對不起你。不管你曾經以為我是誰,你以為的那人已不復存在,我很抱歉,然而這就是現實,我想我們都得學著接受。」

  耿照捏緊拳頭,隔著窗紙澀聲強笑道:「木……我是說或許改天,我可與前輩聊聊從前相處之事,聊以紀念。那位細心照拂前輩的老家人,日前已不幸逝世,若他知前輩重獲新生,定然歡喜得很。」

  「死後無知,多說何益?若其有知,不言自明。」過了一會兒,褚星烈才道:

  「改天罷,今兒我累了。誅殺殷橫野之後你若還有命在,說這些才有意義。如若不然,死則死耳,何須多添煩惱?」噗的一聲吹滅燈焰,房內再無聲息。

  這是我的報應,耿照心想。

  他獨自走在射入廊簷的月光裡,彷彿踩上一條銀燦燦的寬帶子,像是阿妍姑娘纏在腰間的碧鯪綃,心中卻沒有光。這是活生生的無間:食物豐盛,一就口立即化作火焰;空氣充盈,卻半點吸不進肺裡;念茲在茲的人醒了,但從此再不認你,告訴你曾有的俱已化煙散去——

  這是懲罰他曾埋怨、不諒解最愛護他的七叔,以致到了永訣的那一刻,他都沒機會向七叔道歉和道謝,親口告訴老人,他對阿照有多重要。所以繼七叔之後,老天爺又收走了木雞叔叔,只留給他一片荒蕪的長生園,還有再也回不去的往昔。

  這是報應,耿照對自己說,木然走向月下的禁道入口,一馬當先,夢遊也似,領著餘人走進無光的黑暗之中。

  ◇◇◇

  殷橫野按了按微鼓的腰際,收藏在暗袋裡的刀魄不過天珠大小,一旦與內力接觸,卻會突然「活」起來——那是種難以形容的微妙之感,像有什麼能量在其中運行,彷彿下一霎眼,刻滿奇異紋飾的表面就會自行轉動起來似的。他在許多古紀時代的遺物上有過類似的體驗,但沒有一樣強過刀魄的。

  因此,當那人告訴他此物能抵禦天佛血的邪能時,殷橫野並不以為他是信口開河。

  「天佛血的記載少得見鬼,你要更穩妥的答案,起碼得再給我半年,讓我組織一個研究團隊——」

  「不用,這樣就行了。『數聖』逄宮的話若不能信,世間豈有可信者?」他知道一旦讓這廝聊上了研究,沒一兩個時辰是不肯消停的。而時間一向不是殷橫野的朋友,許多事縱使你神通廣大,僅能以一人為之的時候,就是無比困難。他需要逄宮協助,卻不能為他耽擱辰光。

  流言戰的結果明顯不如預期。無論遲鳳鈞在京裡的暗樁是誰,這人都沒有起到推波助瀾的作用,慕容柔的按兵不動更令人難以捉摸。耿家小子每日在城中大搖大擺,唯恐世人不知似的四處閒晃,明擺著以身作餌,若非尚有大用,且短時間內再難有如此資質的刀屍,殷橫野是極想去殺他洩憤的。

  還有風雲峽那幫不知天高地厚的渾小子,尤其該殺!聶雨色的陣法、秋霜色的弦音,都令殷橫野十分忌憚,而這樣的忌憚本身就冒犯了他。若有一絲閒暇,能暗中觀察耿小子幾天,殷橫野有把握找出風雲峽四少的藏身地,一靴將噁心的害蟲們踩個崩嘎響碎。

  但他偏偏就是沒有時間。

  再不能令蕭諫紙坐實姑射首腦的罪名,一旦世人持續刨挖,無論能不能刨出點什麼,隱於暗處的正牌「姑射」決計不肯坐視,屆時他這個「權輿」若無動作,勢必難以交代。

  迄今,他仍對忍不下蕭諫紙挑釁的自己感到無比惱火。蕭諫紙雖付出了極為慘痛的代價,但從盤勢上來說,殷橫野比他更感棘手,是他需要這場玩脫了的大災難盡快落幕,而已成廢人的蕭諫紙啥都不做,光靠個「拖」字訣就能累死自己。這簡直不能忍。

  而轉機就在此際倏忽降臨。

  越浦城外四十餘里的一處小山坳裡,據傳出現了草木枯黃、遍地鳥屍的異狀。異象是以一座莊子為中心四向擴散,殷橫野查了這幢莊邸的底,發現它曾在越浦五大家中的戚家、桓家、江家間轉手,後來賣給了藥材行當的一把手烏夫人,最後卻登記在沈世亮的名下。

  這種加價轉手物業的套路,是越浦行賄的老招了,溢價的部分就是打通關節的賄金,但不尋常處在於:最後擁有它的,是將軍夫人的娘家!

  ——這是慕容柔的物業,才用這等魚目混珠的複雜手法。

  再加上生機滅絕的異象,殷橫野幾乎篤定自己的推測,有七八成以上的可能。

  持有天佛血的李蔓狂,不可能一輩子待在深山老林裡,與世隔絕,但要將天佛血帶下山,必須解決「運」和「藏」兩大難處。

  從嘯揚堡密室那只破損的貯袋,殷橫野推斷質性相近的碧鯪綃應可阻絕邪能,才在槐花小院對皇后出手,不幸被李寒陽所阻,功虧一簣。他翻遍棲鳳館每一處,確定碧鯪綃不在皇后手裡,如此重要的信物,韓家小子也沒帶在身上,思前想後,定是那貌似忠良、實則狡詐的耿小子居中穿針引線,借了這條銀帶子;至於幹什麼去了,不問可知,毋須贅言。

  殷橫野施展「分光化影」重遊故地,果然李蔓狂已不在山洞裡,沿途痕跡難以悉辨,怕在論法會後便即動身,好好的一條多年布線至此斷得乾乾淨淨,老人差點沒忍住將耿照碎屍萬段的衝動。

  但此物入世,慕容柔終究得面對「如何收藏」的棘手問題,一旦碧鯪綃物歸原主,佛血邪能便如虎兕出柙,難以久藏。而這幢座落在越浦城郊的隱蔽物業,顯然就是鎮東將軍的解決方案。

  ——找個人煙罕至的地方藏起來?

  哈哈哈,慕容柔你也是夠可以的,這是什麼昏招!老人穩穩踏出一步,啪嚓一聲踩在枯黃的草葉之上,從這裡開始,便已進入佛血邪能的影響範圍,然而他週身皆無異樣,沒有那種血枯氣虛到了極處的駭人之感。

  (逄宮所言,果然無虛!)

  身為四極明府的最高權領、天下公認的巧匠之首,「數聖」逄宮不是那種靠嘴皮子辦事的脾性。他帶來了所有能找到的文獻抄本——當然只取相關的那一頁——按照推斷的思路,條理分明地排放在客棧廂房裡,從桌椅几凳一路排到地下,殷橫野只能坐於床榻,差點連擱腳的地方也沒有。

  這裡頭半數以上的經籍他都讀過,確定非是逄宮偽造,而《絕殄經》裡也有語意模糊但看似有關的記載,但天下間擁有這部奇書的四個地方,殷橫野非常確定其中不包括覆笥山四極明府,逄宮不可能看過;一明一暗兩相核實,知其結論應可相信。

  「還有這玩意,我覺得應該親自來一趟向你說明。」逄宮打開了一隻不到一尺見方的烏檀木盒。殷橫野心底一沉,光是體積,盒中能容就與他訂製的東西天差地遠,這可不是四極明府應該犯的錯。逄宮倒是自信滿滿,一臉的不在乎:「你要不肯付錢,我也能理解,回頭我給你重新做一副,不收你錢,當是賠禮。」

  他從盒裡取出一隻金屬彎弧,轉得幾轉,驀聽啪嚓幾聲清脆細響,一個直徑不到兩尺、渾天儀似的鏤空機械,就這麼憑空出現在榻上。此物的外形殷橫野相當熟悉,因為就跟他交給逄宮的圖紙大致相同,除了細部有些出入,最大的問題就是尺寸。

  直徑不足兩尺的秘穹,沒法綁人上去,連大點的狗都不行,充其量只能拿來炮製貓屍。

  殷橫野彷彿要按捺怒氣似的,信手轉了轉鏤空球內的周天圓軌,靈光閃現,忽明白逄宮做的是什麼修改。「把人綁上去委實太傻,幹嘛這麼費勁?我山上有個專門研究心識控制的中大夫,他說你那圖是蠻幹,純粹整人而已,還沒整到點子上;不如縮小尺寸,固定在肩膀上,周天軌道繞著頭轉,效果一樣。」

  早知四極明府有這等匠藝,他該放下心防,直接讓他們研究刀屍炮製的技術,也不致落後高柳蟬這許多!

  殷橫野不但收下此盒,還爽快付了兩倍的銀票,當然是讓逄宮許下保修精進的承諾——四極明府很早以前便已自成系統,不受儒脈管轄,只是文氣相承,對承接這些儒門先進的單子是很有些禮遇的,如價格優惠、訂單插隊、保修免費等,殷橫野不敢以下屬目之,與逄宮一向是以平輩交遊。

  但這個秘穹的改造委實令他印象深刻,不得不重新審視與四極明府的合作。況且此番逄宮不請自來,恰有一事交他去辦,不作第二人想。

  「我想借大工正之慧眼為我鑒定一處,是否有埋藏佛血的可能。」

  逄宮花了幾天勘查現地,最後領著他來做結論時,又繞著整座宅邸,來來回回瞧上大半個時辰,搜集各種枯草鼠屍反覆複查,才道:「如果要個准信,我可從山上拉一個團隊來,半個月內給你九成九的把握。」

  殷橫野強抑不耐,和聲道:「若以大工正看,卻有幾成把握?」

  「撐死八成。」逄宮一扔枯草,拍了拍手掌。「要靠人為弄成這麼一片淒慘景況,便由我覆笥山接單,那也得要拉個團隊才行,沒十天半個月還辦不了,膳宿另計,不保證復原。哪個吃撐了幹這種事?」

  看來……就是這裡了。送走逄宮後,殷橫野半刻也不耽擱,以「分光化影」掠回莊外,確認所攜刀魄確實能抵擋邪能,一步步踏入渺無生機的枯草圈內,眼看緊閉的莊門已近在眼前,而體內真氣依然運行無阻,全不同於當日夜襲嘯揚堡時。

  奪得佛血,慕容柔便形同操之在手。

  此人不能以生死榮辱相脅,天佛血絕強的殺傷力卻能輕易毀去他苦心經營的一切;相較之下,蕭諫紙的性命簡直無足輕重。取走天佛血之後,殷橫野自信能以一紙書信,迫得慕容柔轉變立場,替紛亂東海多時的妖金事件做出明智的決斷。

  立於船頭的逄宮袒著牛蛙般的黝黑大肚皮,肥短的手指隨意圈著粗濃的胸毛,微瞇起細眼,任水風吹得葛衫獵獵作響。做為府中諸人的表率,曾功亮在出差費上是相當循名責實的,只雇了艘寒磣的小舢舨,毫無排場可言。

  小船並未順流駛往水港,梢公撐入一團詭異的濃霧之中,頓時分不清南北,只能硬著頭皮繼續往前,好不容易前方白茫稍褪,露出一個小小的碼頭,一名身材頎長、烏鬢飄飄,穿著一種很難形容的、似青似綠又帶點鵝黃,如覆湖水波光的顏色的翩翩佳公子,背著一具琴站在碼頭上,簡直像是從圖畫裡走出的仙人。

  梢公嚇得半死,別說沒見過忒好看的男人,他在附近撐了十多年的船,也沒見有這處碼頭,怕不是遇上狐仙!趕緊裝作沒看見,死命往前撐;要不多久,前方霧露略清,誰知還是同一處碼頭,那男狐仙已將琴具架起,身畔還多了另一個手搖摺扇的小男狐仙,相貌雖然不同,倒是一般的好看。

  梢公都要念起龍王大明神來了,卻聽曾功亮不耐煩道:「你他媽倒是快靠碼頭啊,這『周流金鼎陣』擺下去,你劃到明兒一樣在這裡打圈圈,暈你媽的!靠上靠上,趕緊的!」梢公心想完了,原來是狐仙會,自己福薄,沒想竟撞上了。

  曾功亮沒等船止,還隔著七八尺便躍上碼頭,沖天喊道:「放他出去,給金一錠!」回頭對梢公道:「再闖進來便吃了你啊!這幾日都別再下水啦,真餓起來,我們偶爾也吃人的。」梢公嚇得魂不附體,趴在甲板上連連磕頭,曾功亮大袖潑喇喇一揮,舢舨轉眼間沒入霧中,如不曾至。

  (第卌九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