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刀記 第九三折 淚映紅妝,憐月照影

  「滴答」一響,液珠由融蠟似的石鐘乳尖墜落,炸碎在嶙峋不平的地面上,聲音不住迴盪在寬廣的空間裡,一波接一波地往洞窟深處蔓去,與其說是次第減弱,更像被無盡的幽深黑暗所吞噬。這山洞內透著刺骨的濕寒,即使橫疏影用力裹緊了烏絨大氅,曼妙嬌軀仍不停輕顫,玲瓏誘人的曲線如海波般蕩漾。

  或許……是因為面具太過冰寒的緣故。她心裡想。

  站在削平的巖壁之前、手舉火炬的枯瘦老人卻彷彿察覺不到溫度,明明背脊微見佝僂,不知怎的身形仍有一種挺拔傲岸的姿態,整個人恍如古松苦竹,饒是歲月風霜陳腐已深,依然蒼勁不減。

  老人臉上的鳥形木面宛若「鬼雀」的人形化身,唯一比巨大的食肉妖鳥更恐怖迫人、教人難以相對的,也只有從兩枚眼洞中綻出的鋒銳目光。橫疏影粉頸低垂,咬著牙強迫自己止住震顫,至少不要在老人面前顯露出卑怯心虛的模樣。

  接到古木鳶的菉紙密函之後,她便做好外出的準備,但老人是如何潛入棲鳳館、又是如何無聲無息將她帶來此間,橫疏影卻毫無頭緒;恢復意識時,便已置身在這濕冷幽暗的廣闊空間裡,由洞窟中高低錯落的石筍鐘乳,以及除了火炬之外別無光源等推斷,此處極可能是一個埋穴式的地下洞窟。

  雖不特別覺得氣悶,但劈啪作響的炬焰頗為安定,沒有洞穴內常見的微颸氣旋,更左證了橫疏影的揣測。

  古木鳶並未召集其他人——起碼在視線範圍內沒看見。現場也沒有用來遮掩形體的白骨燭台,顯是因為只有二人相對,毋須如此大費周章。

  為了這天橫疏影已在心中演練過無數回,一旦親身上陣時,古木鳶卻總能教她心驚膽戰,宛若一名手足無措的小女孩。老人將火炬往石縫間一拄,也不看她,單手負後,似抬頭打量著石窟四面,沉聲道:

  「知道為什麼找你?」

  橫疏影盡力維持鎮定,低聲應答。

  「……知道。」

  「但有件事你還不知道。」古木鳶的語氣沒什麼起伏,彷彿只是客觀陳述一個事實,不帶絲毫情感。「耿照今夜出現在風火連環塢,幾乎破壞我等聯合七玄的重要集會,赤煉堂總舵付之一炬,天羅香之主雪艷青失蹤,耿照也不知下落。」

  橫疏影渾身一震,不由自主環臂抱胸,十指隔著厚厚的烏絨大氅掐進腴潤上臂,尖細的指甲幾乎刺穿衣裹,將柔肌刺出血來。他……他還好麼?闖入七玄之會、幾乎破壞了「姑射」精心策劃的密謀……明明是驚心動魄難以放懷,偏生焦灼之中又隱隱生出一絲難言的驕傲。

  ——那打壞姑射計劃、令古木鳶這般人物咬牙切齒深深忌憚的,是我的男人!

  這念頭掠過心版的瞬間,為不通武藝的美麗女子注入了無比勇氣,橫疏影雙手一緊,咬牙挺直了細圓的小腰,又恢復成那個日理萬機的精明二總管,俯頸道:「是我的過失。耿照離開朱城山後,中途發生許多變數,遠超過我的預期,以致殺人的計策落空,方有今夜之事。」

  古木鳶聞言,只點了點頭。

  「我想知道,你安排的計策是什麼?」

  「當初在不覺雲上樓一晤,胡彥之言語開罪了岳宸風,我在席上再三觀察,岳宸風明顯動了殺心。此人腹容之狹,乃是睚眥必報的性子,筵席上沒能除掉胡彥之,必於山下等候,我便安排那耿姓少年與胡彥之一道,假岳宸風之手殺除。」橫疏影從容道:「我讓耿照帶妖刀赤眼下山,並以此為理由,讓胡彥之隨行保護。那廝也知道自己惹上了岳宸風,要求我在龍口村前伏一支人馬,以接應他二人。」

  接下來的部分就很簡單了。橫疏影實際上並沒有安排接應的五百精騎,而是派人去接耿照的父親姊姊,留作後手。

  胡大爺江湖混老,是相當精明能幹的人物,性格上卻有過於自負的缺點,要他像灰孫子一樣夾著尾巴逃跑,那是萬萬做不到的;既知龍口村最少有五百名流影城的精甲接應,少不得是要一路殺將過去,狠狠挫一挫岳某某的銳氣——

  事實證明橫疏影的眼光沒有錯。雖料不到岳宸風與五帝窟勾結,讓五島之人代替自己沿途狙擊,但最後的結果還是一樣的。胡大爺一路殺到了渡口,等待他的卻非約定好的接應人馬,而是敵人的重重包圍,強如「策馬狂歌」也幾乎失手;若非策影之通靈神駿稀世罕有,堪比江湖一流高手,胡、耿及阿傻三人便要死於江畔。

  「這條計策很有你的風格。」古木鳶點頭:

  「只做很少的事情,卻能獲得很大的效果。」

  「我不懂武藝,也沒有頂尖高手可供使喚。」似乎聽出了老人的不滿,她試圖婉轉地表達抗議:「耿照若死於流影城,對我來說是極大的麻煩,赤眼也是。必須在流影城之外動手,還得假他人之手殺之,這是我能想到最好的辦法。」

  橫疏影只撒了個小小的謊。她派去接耿老鐵與耿縈的那人,也肩負著將耿照平安帶回的任務,然而當中還是出了意外,那人並未遇著耿照。

  古木鳶沒有一一細究她的說辭,安靜片刻,才道:「你並不想殺掉這個少年,是不?」橫疏影捕捉到他語氣中一絲微妙的鬆動,深吸了一口氣,從容回答:「我以為留下此人,無論現在或將來,對組織會更有利。」

  「喔?」

  「琴魔奪舍迄今,在他身上並無復甦的跡象,而他在慕容柔處頗受重用,若是貿然殺害,難保不會引起鎮東將軍注意,平添困擾。」她小心控制語氣,不讓自己聽來太過熱切,冷冷道:「若知今夜風火連環塢有事,我能教他不近方圓十里內,可惜深溪虎並未事先告知。我有控制這少年的十足把握,使其為組織效力,豈非比殺了他更有價值?」

  古木鳶抬起眼眸。這是會面以來兩人首次相對,如實劍般的鋒銳眼神令她顱內隱隱生疼,瞬間產生「被目光洞穿」的錯覺。

  「怎麼控制?用你的身體麼?」

  橫疏影面上一紅,所幸戴有空林夜鬼的面具,不致被窺破神情。

  「您從什麼時候,開始關心起我執行任務的手段了?」她定了定神,假裝壓抑怒氣:「他若能攪亂七玄之主的集會,使雪艷青下落不明,可說本領高超,我手下迄今未有這樣的高手可供驅馳。為組織增添一名戰力,豈非比耗費心力殺他更有利?」

  「我只是想確定,你沒有忘記仇恨。」

  老人的口吻輕描淡寫,橫疏影又不禁一震,腦海中的恐怖記憶彷彿被什麼咒語啟動,極其猙獰地佔據了心版——堆積如山的屍骸、為掩蓋屍臭所燃的濃香,以及在腐肉敗軀之間爬行的濕黏觸感……

  「我……我沒忘。」

  橫疏影並不想開口。然而,身體卻像是他人之物,連脫口而出的聲音都顯得既遙遠又陌生,恍若幽魂。

  古木鳶點了點頭。「沒忘就好。唯有仇恨才能帶來力量,才能使從地獄裡爬出來的惡鬼,得到繼續存世的依憑。忘記了仇恨,你我將灰飛煙滅,重又回到幽冥鬼蜮之中……你,明白麼?」

  「明……明白。」

  「知道我為什麼帶你來此?」

  「不……我……」

  「這裡是一切的起點。」古木鳶抬望著削平的巖壁,喃喃道:

  「三十年前,點玉莊四塵之首「筆上千里」衛青營發現這個秘窟,為破解洞窟外設置的機關,他與一名精擅機關術數的正派弟子合作,終於打開禁制,得以入洞一窺究竟。然而,最終也是這個秘密害得點玉莊一夕覆滅,衛青營僅以身免,拖命逃到這個洞窟之中;為了復仇,他化成刀屍,為第二次的妖刀禍世揭開序幕……」

  (這兒……就是妖刀誕生的地方!)

  橫疏影瞠目結舌,恢復心神的剎那間,明媚的雙眸下意識地掃了周圍一圈,果然洞窟在往內裡延伸處,頂端兩壁的石鐘乳都被削平,似刻滿文字圖樣之類,只是老人先前似乎有意無意地避開那些刻紋,炬焰並未照及,此際經他一說,才發現光盡處有些異樣。

  古木鳶擎起火炬。「變成刀屍,你便能復仇了。如何?」焰端一指,洞窟深處驟亮,露出壁上的奇異圖樣。

  「不……不要!」橫疏影慌忙轉頭捂眼,不敢再看。

  「你不是想要武功、想要幫手,想要報仇麼?」老人的聲音倏地來到她身後,枯瘦如鷹爪的指掌箝住她綿軟的香肩,似乎隨時都能將她扳轉過來。「若你對我再無用處,至好不過一具刀屍!你想不想看個清楚,妖刀的秘密是什麼!」

  「……不要、不要!」橫疏影魂飛魄散,偏偏無法掙脫箝制,死死閉著眼睛不敢睜開,顫聲道:「我……我會有用處的!別……別讓我變成刀屍!我……我不要!不要……」

  「那就讓我看看你的用處!」

  老人隨手一推,姿容絕世的尤物踉蹌趴倒,濃髮披散,狼狽的模樣無比淒艷。

  隔著眼皮,橫疏影能感覺那映透薄膜的紅光已然移開,灼熱的炬焰似已回到了原位,不再照著那恐怖的地獄深處。她跪坐在濕冷的地上絮絮嬌喘,美艷的面龐爬滿液漬,分不清是汗是淚——這一刻,絕頂聰明的麗人已知古木鳶並沒有要除掉自己的意思,但逞強對她並無好處,柔弱無助的姿態能為她多爭取一點喘息的餘裕。

  若無心愛男人的身影在心底支持著,她恐怕早已崩潰,像傀儡般放棄自我,唯老人之命是從。「恐懼」,正是古木鳶用以支配她的萬靈藥。

  但再也不會這樣了。橫疏影對自己說。

  ——我已經有了比復仇更重要的東西。

  現在,即使放棄仇恨,她的人生也能繼續下去。只要在背後緊緊守護著他……

  然而,古木鳶畢竟是古木鳶,永遠都能出乎她的預料。

  「……但你的提議值得一試。我們在耿照身上花了偌大心血,若然付諸東流,似乎也不合算。你能讓那名少年為我殺一個人,我便留下他的性命;否則,就像我之前說過的,你的行動失敗了,便由我親自動手。」

  「殺什麼人?」

  「鎮東將軍慕容柔。」他沒什麼猶豫,幾乎是不假思索。

  橫疏影有「被將了一軍」的感覺,但這個可能性她事先也已想過,仍未脫出沙盤推演的範疇。為避免「姑射」直接針對耿照,即使此事甚難,一定得先答應下來。況且慕容柔並不好殺,這種等級的目標,在某種意義上是極有可能「殺之不成」的,即使是失手也能勉強交代過去的法子,橫疏影一眨眼便能生出幾條;與其說是難題,更像是古木鳶給的台階,錯過這一村,興許便無下一店。

  她想也不想,立即點頭。

  「我會盡力而為。」

  「很好。」老人在她掌中塞了件物事,冷硬如鐵,份量卻輕得多,外頭包覆著軟革厚紙一類。「這是「號刀令」,用以控制刀屍,放眼東洲,怕少有人能用得比你更好了。你是我得力的部下,智謀機巧,當世少有,把你變成刀屍,不啻暴殄天物。」

  橫疏影猛然抬頭,恰恰迎著老人的目光。不知是錯覺否,鳶形面具的眼洞之中,似掠過一抹鋒冷譏誚。「……該做為刀屍來使用的,是耿照。我就把這個任務,交給你了。」

  ◇ ◇ ◇

  棲鳳館頂層是皇后娘娘起居處,民間傳說袁皇后生性好靜,日常所用不尚鋪張,果然熄燈後偌大的樓層裡空蕩蕩的,並無六局女官充斥、十二監內侍蜂擁的場面,即使耿照運起碧火真氣凝神細辨,四周仍是悄靜一片,彷彿只剩下廊間高掛的一盞盞紅燈籠。

  這樣的冷清實是出乎意料的不尋常。不知為何,他心中突然浮現「陷阱」二字,把宮女內侍全都撤了去,休說夜裡皇后有什麼需要,須召人前來服侍,便為維護皇后娘娘周全,也不該這般大唱空城計才是。

  這樓層四面設有觀景用的露台房間,而皇后的寢居卻是在正中央,須經重重迴廊曲折盤繞,方可抵達,自也是為皇后娘娘的安全著想。耿照通行無阻,一路潛至鳳閣前,益發覺得不對勁,急尋橫疏影的熱切之心逐漸冷靜下來,正想戳破窗紙窺看,屋內忽傳出細碎的腳步聲,眨眼便來到門前。

  (不好!)

  咿的一聲朱漆門扉推開,一名小宮女探頭出來,左看右看,見廊間空無一人,回頭道:「主子,廊上沒人。要不我出去看看?」聲音冷冰冰的,雖然清脆甜潤的少女喉音十分動聽,自她嘴裡說將出來,卻有股說不出的烈性剛硬,一點兒也不像隨侍貴婦的丫鬟侍女。

  耿照搶在她推門之前,及時躍上了樑柱,連橫樑間的泥灰都沒踩落半點,比雁兒落地還要輕巧。聽得那宮女口吻有異,微微俯低,只見她上身一襲團領窄袖短衫襦,下半身則是珠絡縫金帶紅裙,裙邊開衩,正是宮中侍女流行的「旋裙」形制;裙內還著一條寬鬆的薄羅紗褲,方便灑掃幹活,式樣也十分俏麗活潑。

  衫裙之外,則罩了件宮裡時興的「比甲」——這種前短後長的背心形似褙子,不過是去掉袖管罷了,兩側開衩處縫上襟扣,又或以系結帶子結在胸口,前胸後背既能保暖,臂肘又能活動自如。橫疏影時時留心平望都的仕女風尚,身邊的使女丫頭也都穿這種比甲,只不過那宮女所穿乃是深綢繡金、極盡妍麗,品味卻不如橫疏影的恬淡高雅。

  從耿照的角度只能看見她的鼻尖睫毛,少女膚色白皙,鼻樑高挺,兩排睫毛甚是彎翹,想來相貌也是極美的。正想看清楚些,誰知蠶娘替他找來的這身錦袍甚新,袍面細滑,身子微向前俯,膝上襴袍隨之滑落;耿照猿臂一撈,堪堪捏住,袍角帶風卻掃落一小片塵。

  所幸少女正回頭說話,塵灰自她臉側飄散,並未沾上她的濃睫鼻尖。

  耿照暗自慶幸,卻聽屋裡一人不耐道:「去啊,能看出點新花樣更好。來了忒多天,連鬼影兒都沒見一個,成天聽和尚雞貓子鬼叫。晦氣!」聲音無比動聽,亦是少女。他不禁皺眉:「怎麼鳳閣之中,這麼多沒規矩的丫頭?」那開門的小宮女冷冷應了一聲,彎腰提起一樣靠在門內的物事,繫於背上,竟是一柄連鞘長劍。

  「那婢子去了。」沒等門裡那人開口,隨手闔上朱漆門扉,靜立片刻,左看看右瞧瞧,轉身向走廊右側行去。

  少女人如其聲,無論背影或舉止,都帶著一抹剛冷利落,步伐輕巧平穩,根基居然相當不錯。耿照本以為此姝是安排在皇后左右的貼身護衛,越想越覺得不對勁:她喊「主子」的那人,聲音或口吻都和印象裡的袁皇后對不上,鳳閣之內,哪還能有其他主子?

  ——皇后這廂,肯定出事了!

  那斜背長劍的少女十分機警,一轉過迴廊立即停步,背靠鏤窗牆板,心跳和呼吸一瞬間變得急促有力,可以顯見那雙乳鴿嬌伏似的圓潤雙峰正急遽起伏,顯是凝神戒備,蓄勢待發。

  只可惜在碧火神功之前,她的一舉一動均逃不出先天胎息的靈感。耿照悄悄縮身於藻梲之後,暗自收斂氣息,與幽影融為一體。少女等了半天不見有什麼動靜,探出頭來,一雙妙目於房門前的橫樑之間來往巡梭,卻是毫無異狀,喃喃道:

  「難道……是我聽錯了?怪。」鬆開劍柄,這才離開迴廊轉角。

  這一下無聲易位,耿照終於看清處她的容貌:瓜子臉、尖下巴,柳眉彎細,杏眸微勾,約莫十六、七的年紀,果然十分貌美。更難得的是她舉手投足間自有一股剛烈之氣,彷彿長劍脫鞘、鋒鏑自寒,這樣的氣質連在男子身上都不多見,與容貌之美呈現出極大的反差,令人印象深刻。

  耿照更加確定她絕非出自皇家,如此鋒芒傷人傷己,不可能被允許留在皇后娘娘身邊。

  他聽屋內那人的呼吸、步伐又隔了一重,似是走入屏風後,抓緊時機推窗而入,果然紗屏後方映出一抹纖細的身影,手上除了明明滅滅的燈焰,更無其他武器。耿照牢牢把握住「先發制人」的原則,一閃身繞到了屏風後,正要出手將那人點倒,突然一愣。

  瓜子臉、尖下巴,柳眉杏眸……怎麼可能又是她?她明明已經走出去——

  本該背著長劍走到迴廊另一端的少女,竟提著紗籠瓷燈出現在屏風裡,陡地見到一名陌生男子闖進,嚇得花容失色,幾欲暈厥。豈料耿照的錯愕還在少女之上,她總算搶先回神,將手裡的瓷燈往他臉上一扔,提起裙腰回頭就跑!

  耿照接住紗籠隨手擱置,見這屏後乃一處獨立的小小空間,居中還有座「ㄑ」字型的雙折樓梯,扶手之上雕花如屏,頓時醒悟:「原來上面還有閣樓!」料想皇后若被人脅持,定然藏在閣樓上,難怪這幾日裡皇后娘娘誰也不見,暗忖:

  「料不到此女生得貌美,卻如此膽大包天,居然敢在棲鳳館內劫持皇后!是了,我明明聽她轉過迴廊,卻又能立時現身於房內,定是有什麼機關秘道……啊,不好!莫走脫了此姝!」

  賊人若能由秘道折回鳳閣,定能帶皇后潛逃出館。再不敢耽擱,猱身繞過雕花扶手,逕抓少女後頸,沉聲喝道:「大膽女賊,還不束手就擒!」

  誰知一抓落空,原來少女自踩了裙腳,「哎呀」一聲撲倒在梯板上,顧不得碰疼膝肘,連忙手腳並用往上爬。耿照抬頭欲捉,映入眼簾的卻是一隻外廓如鴨梨的小巧圓臀,少女初初發育,身形單薄,寬扁的屁股不算有肉,然而被同樣細細扁扁的纖腰一襯,臀形卻顯得又大又圓,直如月盤,別有一番風情。

  他猶豫一下,連足踝也來不及抓了,「嚓!」撕下大片裙幅,還帶小半截紗褲。少女嚇得踢掉繡鞋,裸著一雙晶瑩小腳爬上階頂平台,胡亂摸索,「鏗」的一聲激越清響,竟擎出一柄秋泓般的鋒銳長劍,咬牙回頭,逕挑耿照手腕!

  「來得好!」

  耿照不是沒有空手對白刃的經驗,施展「白拂手」相應,欲伺機奪下少女手中長劍。

  誰知少女唰唰唰三劍,接連批開他的前襟、衣袖,挑去外披的長褙子系結,距咽喉、腕脈及心口等要害不過毫釐,逼得耿照不住倒退,那一抹流螢似的鋒亮劍尖依舊追著人走,不依不饒,無休無止;說是附骨之蛆,更像相思殺人,柔腸百轉,似無盡處。

  耿照仗著碧火功的先天靈覺,每每與千鈞一髮之際避開要害,連緩出手來一彈劍刃的餘裕也無,只能一徑閃躲;劍尖繞著他的頭臉身軀盤旋點刺,削得衣裂如雪飄,在閣樓透下的暈黃光裡隨風飛舞。

  少女於招式上的發揮不能說是淋漓盡致,饒以耿照不擅劍法,亦覺相思之意溢於言表,劍上所現不過十之一二。然而她一旦持劍,卻專注得怕人,攻不急取、忘卻驚怖,像一圈圈往他身上纏花繩,再加上屏後空間極狹,對這路劍法大大有利,耿照一路退下階梯,竟再也沒能搶上。

  他與岳宸風等高手生死相搏,不乏更驚險的情況,但於方寸間被壓著打的,這還是破題兒頭一遭,總算略略體會當日在不覺雲上樓時,岳宸風被阿傻殺得緩不出手的心情。心頭正五味雜陳莫可名狀,少女劍勢忽地一滯,掩口輕道:

  「……啊呀,使過啦。怎……怎這麼快?」神色錯愕,初拔劍時的那種「無心」狀態冰消瓦解,一瞬間又回復成那個慌張逃命的弱質女流。

  耿照一怔,轉念會意:「她按套路使了一遍,招式到頭啦!」身體反應比心思更快,左手食、中二指往劍脊一彈,嗡嗡震顫不絕於耳,少女劍勢盪開,踉蹌欲倒,長劍竟未脫手。

  「修為不差!」耿照吃驚之餘,不禁暗暗喝采,見她中路空門大開,本欲出掌將她制服,誰知少女昂著一雙乳鴿似的椒乳,將衣襟撐得鼓脹脹的,嬌喘細細,不住起伏,哪有落手的地方?靈機一動,扯下袍外破爛的長衣捲住長劍,將她連人帶劍往階下拖!

  少女的驚慌全寫在臉上,明明是一般的眉目,與方才廊間判若兩人,非但不見剛冷,反倒慌張得可愛,彷彿一頭沒命亂跑的兔子。這下她再也握不住劍,鬆手時失聲驚叫,一屁股跌坐在階頂平台上,摸著劍鞘抓在胸前,已無先前的嚴謹法度。

  樓上一人道:「吵吵鬧鬧的,幹什麼?」口氣頗為不善,清脆動聽的喉音卻是耿照所熟悉的,正是方才被少女稱為「主人」的那名年輕女子。他心念一動:「擒賊先擒王!」攀著扶手翻上另一重梯回,癱坐在兩折樓梯銜接平台的少女反落在他下方。

  少女瞪大了眼睛,想起「主人」還在閣樓上,手持劍鞘又要攻來。耿照「嘩啦」一腳踩斷了三階梯板,裂木飛濺,迫得她抱頭躲避。

  他縱身躍上樓頂,那閣樓甚至寬闊,鏡台妝奩等無一不備,居中以玉扇屏風圍著一張金碧輝煌的錦榻,榻邊置著一面巨大的鏡子,高如一名成人,與尋常的水磨銅鏡不同,那鏡子不但泛著水銀的光滑,也比暈黃的銅鏡鏡面明亮清晰得多。

  榻上的景況被玉屏風遮去大半,只能由鏡中倒影窺得一二,只見鏡中一名半裸少女,頭戴金絲嵌成、飾滿珠貝寶石的鳳冠,身前虛掩著一襲大紅真絲緞袍,那袍子雲肩廣袖,裙常曳地,以金線繡滿鳳紋,正是皇后所用的禮服。

  鏡中少女拿大紅禮服往身上比劃,如象牙般白皙細潤的裸背透出屏風間隙,美得令人屏息。她聽見樓梯間的騷動,隨手以禮服掩胸,轉頭怒斥:「你們倆拆房子麼?作死的丫頭——」赫見來的是一名濃眉大眼、面色陰沉的黝黑少年,俏臉生寒,不覺微微後退,抿嘴笑道:

  「叔叔說有刺客,我還不信,原來真的有。」

  耿照聽得皺眉,沉聲道:「皇后娘娘呢?你把她藏到哪兒去了?」鏡中少女的容貌絕不超過十八歲,不可能是袁皇后。她敢在皇后的寢居試皇后的衣裳,若非控制了皇后娘娘的行動,便是皇后根本不在這裡。皇后不在,那……那姊姊呢?

  一想起橫疏影,他胸口熱血上湧,伸手拉倒玉屏風,「砰」的一聲悶響,無數摔碎的玉顆滿地彈跳,沙般滾入樓板縫隙間。

  榻上果然空空如也,既無被捆綁受制的袁皇后,自也不見橫疏影的蹤跡,只有少女褪下的衣裙肚兜散在睡得凌亂的被褥上,外衣無不是精繡錦緞、形制華美,顯是皇后之物,只有繡著彩蝶的粉色肚兜充滿少女氣息,該是她原來便穿在身上的。

  她轉過身來,明媚的雙眸直勾勾地盯著他,菱兒也似的姣美唇際抿著一抹蔑笑,比起那樓梯間的小宮女,竟是絲毫不顯慌亂。

  這名少女生得極美,方纔的小宮女雖也是美人胚子一名,與之相比卻不禁失色。她以金線紅袍掩住裸體,從枕下取出一柄劍來,劍鞘上的乳白不似漆塗,滑亮細膩,底下隱隱透出冰裂痕跡,竟似瓷器中名貴的青瓷冰裂釉一般,與劍上的嵌金雕飾相互融合輝映;單論華貴富麗,怕只有任逐流的佩劍能與之相比。

  耿照出身低下,不知這種自海外傳來的裝飾工法名喚「琺琅」,乃是在雕鏨出凹凸花紋的金屬胎上塗上釉料,再入窯燒製而成,按工法不同又能區分掐絲琺琅、嵌胎琺琅等。琺琅傳入東洲不過百年,又經玉蟾王朝覆滅,央土動盪,如今十分希罕,休說東海道,連在平望都亦不多見。

  美輪美奐的劍鞘耿照不識,拔出劍來卻教他看直了眼。

  比尋常長劍短了三寸有餘的劍身,明顯是為女子量身打造,劍刃輕薄,通體散發著瀲灩水光,宛若波映。

  (這是……碧水名劍!)

  白日流影城的劍器,最高品級者幾乎全來自甲字號房的天字級成品,故稱「天甲劍」,其他鑄煉房雖然偶有佳作,數量遠不能與首席大匠屠化應主持的甲字號房相提並論。而在劍刃上淬出水波般的美麗燒紋,更是屠化應的成名絕技,須由他本人或直傳弟子親炙,方能造就;許多武林大豪、王公貴族不要「天甲劍」,捧著大把銀子老老實實等上三年五載,就為一柄鐫有「化應萬千」落款的碧水名劍。

  甲字號房所出的碧水名劍迄今不過三五十把,每把均造冊列載,註明何年何月何人收藏,以免流入來路不明的左道之手,污了流影城的聲名。這少女年紀輕輕,怎能持有流影城最高等級的碧水名劍?

  少女見他目瞪口呆,輕蔑一笑,細白小巧的趾尖自紅袍底探出,忽地踏地一指,劍尖徑標向耿照的咽喉!

  這一劍迅捷無倫,也算是名家手筆了,可惜碧火神功發在意先,耿照側頭微讓,避得輕而易舉,心頭忽湧上莫名的熟悉感,便如初見沐雲色時那樣,不覺微怔:「我是在哪兒見過這一路劍法?」

  少女劍擊落空,「咦」的一聲,改刺為削,又反手一撩……交睫之間,她連遞五六、手精妙殺著,當中毫無停頓,彷彿這一連串的招式是早就練熟了似的,只等今天這個機會來施展;無奈耿照非是見招拆招,而是碧火真氣感應氣機,每每搶先反應,劍尖總是慢了分毫,就是碰不著他。

  耿照正苦苦思索著流影城的碧水名錄,想找出少女手中之劍的來歷,全不理會在身前一手捂胸、一手點削挑刺的半裸少女。她聲勢凌厲地攻了半天,總算也明白對手沒有認真應付的打算,否則以這廝反應之敏捷,第一劍落空時便能加以反制,益發惱怒:「我若穿上衣服,你有幾條狗命都不夠死!」急急抽退,驀地左手一緊,卻是耿照伸出右腳,踏住了拖地的禮服。

  她又羞又怒,忙運勁一奪,居然絲紋不動,見那廝似是回神,唯恐受制於人,已顧不得身子赤裸,鬆開掩胸的大紅袍向後躍開,全身上下除了手中長劍,只剩下頭上華美的金絲鳳冠,白皙的玉體在夜風中浮起大片嬌悚,更顯得肌膚柔嫩,直是吹彈可破。

  少女個頭甚是嬌小,雙腿的比例卻頗修長,襯與巴掌大的精緻小臉,體態可說十分曼妙。然而畢竟是初初發育,雙乳不甚豐盈,只比炊熟的鮮奶饅頭稍大,勝在形狀渾圓尖翹,乳暈細小,蒂兒只一抹肉豆蔻也似,在昏黃的燈影中看不真切,可以想見其酥滑適口,必定是又彈又嫩。

  耿照倒不是有意窺她胴體,而是見她要退,本能地出腳踩住裙裾,忽覺眼前白花花一閃,憑空多出了一具腰窄肩削的少女嬌軀,不禁錯愕。少女本是夾緊雙腿、抱臂捂胸,小臉羞得通紅,見他目瞪口呆並未追擊,心中一動,放開手腳,提劍指著他的眉心,冷笑道:

  「忒美的身子,看傻了麼?哼,男人都是這樣,齷齰!」美艷的小臉紅撲撲的,得意之餘,又隱有幾分陶醉。耿照啼笑皆非,她卻像示威似的大方展露裸體,跨腿邁步轉臂刺來,劍尖挾著螺旋氣勁,風壓直如爆雷!

  單論胴體之美,少女遠不如明棧雪、染紅霞,也不及雪艷青修長健美,但這些美麗的女子,卻鮮少赤身裸體,在他面前展露武功。少女縱身躍前,隔著象牙色的柔嫩皮膚,能清楚看到肌束扭轉、絞緊、鼓勁爆發的連續動作,順暢得毫無間隙,像是從溫馴的小貓突然變成撲抓獵物的母豹,青澀的胴體充滿旺盛的生命力,妖異得令人屏息。

  這一擊她全力施為,抓的正是對手失神的剎那,劍出一瞬,內力自毛孔迸發,陡地飆高的體溫蒸騰著肌香汗潮,霎時週身的空氣變得又溫又黏,佈滿異香,以致劍勢凝時,已是香汗淋漓、微帶輕喘,睜大了美麗的杏眸,怔怔瞧著男子指間的劍尖。

  「……世間沒什麼美麗,比性命更重要的。況且,你也沒這麼漂亮。」耿照鼻翼微歙,碧火神功的感應擴大了這股異質甜香的效力,那是混合了肌膚與汁水沁蜜的鮮猛氣息,令人聯想到激烈交媾之後的旖旎狼籍。他皺起眉頭,本能地屏息,食、中二指一運勁:

  「撤劍!」嬌呼聲中,少女倒飛出去,香風似是有形有質之物,隨主人被拋回榻上。她抓住手腕蜷著身體,面露痛楚之色。

  耿照起腳一送,飛起的繡金禮服如血鵬展翅,「潑啦!」挾風蓋落,恰恰覆住她的身子。「你——!」少女俏臉煞白,目光突然落在他肩後,咬牙怒道:

  「殺了他!給我……給我殺了他!」

  耿照未及轉身,銳利的勁風已至。

  他單臂負後,右手二指夾著劍尖格檔,來人劍勢勁猛,走的是剛強一路,兩人一個猛攻一個硬擋,俱無轉圜,清脆的鏗鏗交擊聲不絕於耳,片刻耿照已無法輕鬆地背向來人,覷準空隙拋轉長劍,改持劍柄;回身一劈,剛力對上剛力,那人「登登登」連退三步,正是方才在樓梯間交過手的小宮女。

  她柳眉倒豎銀牙一咬,沉聲嬌叱:「看招!」猱身復來,劍招大開大闔,一反先前的黏纏,耿照暗暗稱奇:「她一個人……居然能使兩種截然不同的劍路!」

  然而剛力對撼,女子到底是吃虧的,比起適才那難以擺脫的細膩劍法,眼下的壓力明顯輕得多,耿照手持琺琅嵌金的碧水名劍,一一將來招擊回,見她兵器無損,刃上亦有淡淡波光,不覺一凜:

  「她的劍器,也是本城所出!」料想宮女所持,劍質略遜於碧水名劍,但最少也是天甲劍的品級,否則數度交擊縱未折斷,也早該崩出缺口。

  主僕二人俱用流影城之劍,還都是等級極高的精品,絕非左道妖人能辦到。要出手搶奪一柄碧水名劍,須得考慮劍主背後偌大牽連,一旦消息傳入江湖,勢成正道公敵,縱使得了寶劍也保不住;一柄尚且如此困難,何況是兩柄?

  耿照不禁迷惑起來,小宮女卻一點也不放鬆,運劍如騰蛟起鳳,呼喝連連,聲勢十分烜赫;若非她與耿照的修為有根本上的差距,這一輪強攻之下,不定便要得手。耿照打醒精神,看準空檔,冒險讓劍刃貼頸而過,趁機欺進小宮女的臂圍之間,正是他最擅長的「中宮突入」。

  對方是妙齡少女,也不是誰家都有天羅香這麼開明的姥姥,他不敢亂碰胸腰,見她斜背劍鞘,繫帶由右而左,忙拽住帶子一扯,步法變換,拎著小宮女轉過半邊,將她的臀背轉到了正面。

  小宮女又羞又惱,唰的一聲脹紅小臉:「你……無恥奸賊!」反手欲撩,胸間一緊,原來耿照揪著繫帶轉得半轉,帶子勒進雙乳之間,勒得她弓腰昂頸,氣息頓滯,這一劍再也撩不下去。

  忽聽一聲嬌喚:「放……放手!」一劍自身側掠來,耿照及時避過,眼前一花,竟又來一名小宮女。他以為自己看到了幻象:那宮女正被自己捉在身前,哪兒又來個一模一樣的?拉著小宮女左閃右避,劍脊一拍來人腕間:

  「著!」

  那人長劍墜地,手中又來一劍,刺穿小宮女的衣袖,正中耿照手腕!

  距離太近,碧火神功雖避開腕脈手筋等要害,仍被劍刃劃了道口子,鏗啷一聲,琺琅劍脫手。原本被挾制在前的小宮女左手忽生一劍,劃斷胸間的劍鞘繫帶,脫困的同時反刺耿照一記,趁他踉蹌避開,抄起了掉落地面的琺琅劍,往榻上一擲:

  「主人,接劍!」

  耿照這才明白:原來「小宮女」自始至終便有兩名,恰是一對孿生姊妹!

  她二人在交錯的瞬間交換長劍,以常人難以想像的默契傷了耿照,更繳下他的兵刃。二人並肩而立,宛若照鏡,相貌一樣,衣裝打扮也是一模一樣,裙裾褲腳缺了一片、裸著雪瑩小腳的,自是方才在樓梯間遭遇之人;另一名神情倔強、剛氣凜凜的少女,則是最初在廊間所見,外出巡邏的那位。

  錦榻那廂,她倆的「主人」穿上肚兜和晨褸,手中的碧水名劍指地,赤足踏上冰冷的檀木地板,一步一步、殺氣騰騰地走了過來。

  「你們兩個廢物!」耿照渾沒料到她開口居然是先罵自己人,不覺一愣。「巡邏的不見有人,看門的擋不住人,養你們兩個,當真浪費米糧!金釧、銀雪,今晚要拿不住這個刺客,水月停軒的臉都教你們給丟光啦!」

  ——水……水月停軒?

  (她們……是水月停軒的人?)

  「等一下!」耿照面色微變,急急追問:

  「你們……是水月停軒的門下?怎麼會在皇后娘娘的鳳閣裡——」突然想到當日在映月艦上曾聽許緇衣提起,說三師妹任宜紫前來迎接皇后鳳駕。據綺鴛之言,袁皇后乃大學士袁健南從任家抱來的螟蛉義女,如此,任宜紫便是皇后娘娘的親妹子……

  莫非,這名手持碧水名劍的少女,便是風靡東海無數正道子弟的「蝶舞袖香」任宜紫?念頭一起,鼻端又嗅得那陣馥郁濃香,原來她方才內息鼓蕩,又無衣裳蔽體,肌膚的香澤被體溫一蒸,融融洩洩,竟是久久不散;縱使此刻兩人相距已遠,仍能清楚聞到。

  這香氣非是熏香所致,沒有人工物料的厚硬堆棧,而是活生生、熱烘烘的生體氣味,濃郁到稍嫌銳利的程度;要說是「騷」,又一點兒也不覺得臭,與媚兒那種乳脂鮮革似的濃烈體味絕不相同,襯與少女如鮮碾花草般的清新汗味,極能勾起男人的原始慾望。耿照不由得想起「活色生香」四字,便是這種運功之後會生異香的體質,才為她贏得「蝶舞袖香」的名號麼?

  ——糟糕,這下誤會可大了。

  少女冷笑,眸中卻殊無笑意。

  「兀那刺客!能死在本姑娘的「同心劍」下,你也不冤啦。」

  「且慢——」

  「少廢話!」

  任宜紫俏臉一板,手中的碧水名劍「同心」倏然而出!那對雙胞胎姊妹金釧、銀雪跟隨她已久,默契十足,也幾乎在同一時間出劍。三人劍尖同指一處,快得聲息難辨,縱使閃過其一,也決計料不到另外兩柄劍來得這樣快;這毫無花巧的三劍齊出,竟是一步殺著。

  耿照雖正對任宜紫,卻始終提防著方才在樓梯間遭遇的雙胞胎之一——他分別與三人對過招,只有那回曾居下風,若非名喚「銀雪」的少女自亂陣腳,即便他終究能勝,身上少不得要多添幾道傷口。

  三人來得快絕,耿照避得更快,眨眼掠出圈外,「叮」的一聲三尖交合,無比精準,只可惜獵物已然消失,任宜紫與雙姝倏又分開。金釧銀雪默契絕佳,雙劍再度掩至,任宜紫卻搶先越過她二人頭頂,居高臨下,逕取耿照眉心!

  這招看似狠辣,其實避得輕易,眉心忒小的目標,一晃即走,劍尖、劍風隨即落空,想趁便揀個次要的目標都沒門。雙姝顧忌主子無處落腳,攻勢放緩,聯劍的威力大大減弱。

  耿照游鬥片刻,發現三人之所以不成劍陣,主要還是因為任宜紫。金釧、銀雪練有雙人合璧的招式,此一套路卻非是專與任宜紫的劍法配合,而是自成體系。她若肯仗劍在圈外遊走,伺機補位,絕對令人防不勝防,頭疼至極;偏生她怒紅雙眼,定要親手置耿照於死地,強出頭的結果,金、銀雙姝難以配合,反而處處遷就,還不如抄傢伙一擁而上管用。

  他摸清了三人連手的弊病,不欲久鬥,足尖挑起地上金釧所遺的劍鞘,湊往銀雪的劍尖,「鏗」的一聲長劍入鞘,銀雪睜大眼睛滿臉驚慌,耿照「白拂手」一圈轉,啪的一聲輕輕擊中她的肩頭,少女纖細的身軀如風飄柳絮,捲著紗簾跌入榻裡,正摔在厚厚的被褥之上。

  「銀雪!」金釧與她心意相通,一霎間便知妹妹沒事,怒目回頭,揮劍斬向耿照的脖頸!她學的「水月劍式·淚映紅妝」原是杜妝憐少女時代的創製,經她這些年閉關修改,已成一套由外修內的奇特劍路,招式的威力頗受情緒所影響,就金釧自身的經歷,悲憤、急怒等都會產生意想不到的效果,與人過招也漸趨狂放,和銀雪得授的「憐月照影」劍法截然不同。

  心知銀雪無礙,她這一斬難免少了悲憤與決絕,耿照側身讓過,劍鞘一抖,長劍倒撞彈出,劍柄正中金釧肩頭,撞得她踉蹌坐倒,右臂軟綿綿地再也提之不起;勉強咬牙改用左手,劍尖卻被耿照一腳踏住。

  他手裡的劍鞘又空出來,轉頭兜住任宜紫之劍,那同心劍比金銀雙姝的佩劍還要細薄,毫無阻礙地一貫到底,劍鍔用力撞上鞘口,被耿照拇指一扣,再難拔出。「任姑娘!我不是刺客——」語聲未落,赫見任宜紫面上閃過一抹狠笑,從同心劍的劍柄底部抽出一柄髮簪也似的錐狀尖匕,急刺他小腹命門!

  ——這便是此劍「同心」之處!

  耿照不覺怒起,抓住任宜紫的右腕,如老鷹抓小雞般將她提起。任宜紫的腕子本就為他所傷,只是逞強以絲巾緊緊紮住,此刻一入他鐵箍般的手掌,登時疼得哀叫起來:「要……要斷啦!嗚嗚嗚……好疼……」

  他聞言趕緊放鬆,豈料任宜紫匕交左手,還未刺出,耿照眼捷手快,一把將她抓起,任宜紫兀自不肯認輸,反手戳他小腹下陰。耿照將她雙手連簪劍一同箍在胸前,從背後將她高高抱起,避免這個小丫頭一徑發瘋似的頭撞腳踢;眼見金釧拾劍撐起,銀雪也掙脫紗裹爬出錦榻,忙三兩步竄至露台邊,提聲道:

  「都不許動!再來,我便把她給扔下去!」

  夜風吹得任宜紫遍體生寒,把她一身熱氣騰騰的香汗都吹得急遽降溫,棲鳳館何其高聳,露台底下黑黝黝的什麼都看不見,瞧得腳底板都禁不住刺癢起來,這才乖乖不動;勁力一鬆,小小的身子也變得綿軟起來,帶著汗潮的體香非常誘人,頸後的柔軟髮絲輕拂耿照鼻端,明明懷中人兒嬌美無比,他卻絲毫不敢放鬆:

  「水月停軒門下,怎麼會有這種藏暗劍、撩下陰的下九流路數?是誰人將她教成這樣!」見三姝不再妄動,沉聲道:「任姑娘,我不是刺客,也不是壞人,但如果你堅持取我性命,我就非做壞人不可啦!你明不明白?」任宜紫點了點頭。

  「請金釧、銀雪兩位姑娘,將佩劍踢下樓去。我並不怕二位持劍,但這樣實在不好說話。」雙姝動也不動,金釧面色陰沉,銀雪神色慌亂,四隻妙目都瞧向耿照手裡的人質。

  任宜紫雪白的腮幫子繃鼓起來,看得出正咬牙忍耐,片刻才一字、一字道:「照做。」兩人得到指示,才將佩劍連著劍鞘一齊掃下樓梯。

  「還有任姑娘的劍——」

  「你要我扔了這把同心劍,不如將我扔下樓算了。」她截斷他的話頭,片刻才低道:「我……扔地上,扔……扔你腳邊。你給我好好保管。」也不理耿照答不答應,玉指一鬆,那柄簪劍直挺挺地插入樓板,直沒至柄,可見鋒銳之甚,連貫穿硬如鐵石的紫檀木也像熱刀切牛油一般毫不費力。

  耿照將她抱至繡榻邊,正色道:「任姑娘,我要放手啦!請你務必牢記,我一點兒也不想做壞人。」任宜紫一言不發,小小的身子微微顫抖,不知是憤怒或害怕。耿照未見她應答,料想是默認的意思,輕輕將她放在榻上,高舉雙手退開幾步,表示自己沒有惡意。

  「任姑娘,我是……」

  「我知道,你是鎮東將軍慕容柔的人。」美艷絕倫的纖細少女冷冷一笑,一點兒也不像落敗的喪家之犬,白皙的小手上不知何時多了塊金字牌,竟與慕容柔所賜一模一樣。

  耿照一怔,立時會意,摸過懷襟衣袋,果然不見了將軍賜下的通行腰牌,不禁駭然:「這丫頭……真是好厲害的翦綹活兒!」

  須知以碧火功之靈感,要在他身上動這樣的手腳,實是難上加難。以任宜紫的脾性,方才受制時若有機會摸他衣袋,早用簪劍搠他幾個透明窟窿,白進紅出的,怎會乖乖扔掉兵刃?想來想去,也只有將她放落的一霎間,才有對耿照施展空空妙手的機會。

  耿照自己都快不相信她是水月停軒的三掌院了,比起雪艷青、漱玉節,沒準這名自負美貌的少女還更像七玄外道些。要不是五帝窟還有個漱瓊飛打底,把她跟何君盼擺在一塊兒,包管十個除魔衛道的正派俠士裡,倒有十一個要殺錯人。

  任宜紫露這一手,多半還是為出一口惡氣,耿照卻不由得留上了心:她若是在激鬥之間施展這門神技,威力豈止增加一倍而已?怪的是方纔她全無此意,彷彿武功與此無涉,全沒想到要把這樣精巧難防的手法應用在武學之中。

  她更關心的,還是面子問題。

  「啪」的一記響指,金釧、銀雪又將他圍在中間,擺出空手接敵的架勢。

  「任姑娘,」他開始有些不耐煩了。明知打不贏,怎麼老是要自討苦吃?「在下的確為鎮東將軍辦差,大家說起來都是自己人。適才有些小小誤會,請給在下一個說明解釋的機會,就當是賣將軍一個面子,如何?」

  任宜紫輕聲笑起來,玩鬧似的晃著他的金字腰牌。

  「看來你什麼都沒搞清楚。我阿姊的下落,頭一個不能讓慕容柔知道。」她笑著轉頭,眸中卻無笑意,柔聲道:「不得不殺你滅口,本姑娘也相當頭疼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