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刀記 第九四折 故國應在,蟾魄依稀

  「皇后與佛子攜密詔來對付慕容柔」的謠言,自鳳輦離京起沒一天止歇過,早已在東海各處傳得沸沸湯湯,堪稱街談巷議的熱門。其中謬處,就連初涉官場的耿照都知道:

  慕容柔經營東海既久,麾下十萬精甲,礪兵秣馬日夜操練,當世能抗手者,不過西韓北染而已。皇上一紙詔書能拔去鎮帥,在平望都擬旨蓋印便了,何必勞動皇后佛子跑一趟東海?這是無知百姓才有的妄念。

  須知政事繁複,牽連甚廣,天子也不是想做什麼就做什麼,戲文裡一人獨立、為所欲為,階下臣工盡皆俯首的畫面,多半只有在野台才能看見。

  任宜紫之言似與流蜚相契,坐實了「皇后此番為鎮東將軍而來」的態勢,但耿照一聽便知不對。全東海若只一人與皇后的安危休戚相關,那人便是慕容將軍;這張名單上若有餘白,怕得再拉上遲鳳鈞大人。她說得出這番話來,只代表一件事。

  「你……也不知道皇后娘娘到哪兒去了,對罷?」耿照忍著笑,正色道:

  「她離開的時候,並未同你說要去哪兒,是不?」

  任宜紫心中「喀登」一響,高深莫測的笑容凝在臉上,暗自咬牙:「哪來的死小鬼,怎地什麼事兒都像瞞不過他的眼睛?」兀自端著架子,強笑道:「你胡說八道什麼?我乃皇后娘娘的親妹,是受了她的請托,才在這兒守護鳳閣的安全。我不知道姊姊的下落,難不成你知道?」

  耿照心想:「你這不等於承認了自己不知道麼?」從容道:

  「日前金吾郎大人趁夜將皇后娘娘送離棲鳳館,我命山下驍捷營於、鄒兩位統領派人日夜監視,不見有車輛返回,料想娘娘迄今未歸,十分擔憂。」他這話後半截是真,當夜與任逐流交手後,對這位金吾郎大人頗為上心,的確交代駐守阿蘭山下的於鵬、鄒開二位,嚴密監視夜間車行進出,但當時並未與皇后聯想作一處。

  如今見了鳳閣的情形,轉念一想:如非皇后,何人需要任逐流親自護送?頓時明白當夜那名披著連帽大氅、身形曼妙的夜行麗人,必是袁皇后無疑。

  任宜紫不明所以,睜大了美麗的眼睛,被他唬得一愣一愣。

  其他水月弟子如黃纓、采藍等,往往是兩三年才回一次家,她卻是年年往平望都省親,少則一月,長也有待上兩三個月的;遇皇上聖誕,又或中書大人壽辰,少不得又要回京,經常不在東海。

  中書大人任逐桑在府中不談國事,對總領東海的鎮東將軍,任宜紫的印象與大部份京中百姓一樣,多由茶館彈評而來,沒能領教過這位書生將軍的厲害,只當作是說書人胡亂吹捧的人物。此際不禁咋舌,暗忖:「叔叔與姊姊自以為天衣無縫,不想早被慕容柔盯上。」氣勢一餒頓覺無聊,沒好氣道:

  「你們忒厲害什麼都知道,還來這兒做甚?拆房子立威麼?」

  耿照正色道:「怎麼會?將軍大人也擔心皇后娘娘的安危呀!再說了,三日後論法大會即將舉行,屆時娘娘若仍未歸來,這會還要不要開?將軍多次求見,均見不得任姑娘之面,才讓我來看看。」

  這謊撒得破綻百出,幸而任宜紫對官場所知有限,一想:「原來鎮東將軍多次求見,是為瞧我來著。」頓覺自己尊貴不凡,毫不遜皇后姊姊,得意得快要撅起小屁股來,怒氣略平,擺手道:「你回去同慕容柔說,姊姊不在,還有我呢!穿戴上鳳冠禮服,哪個敢說不是皇后?叫他別擔心,管好自己的事兒罷。撈什子論法大會,不就是坐著聽大和尚唸唸經麼?」

  耿照聽得快暈過去,面上卻不動聲色,拱手道:「是,在下一定替姑娘傳話。是了,那塊金字腰牌,可否請姑娘還給在下?」

  任宜紫明媚的大眼睛滴溜溜一轉,隨手將腰牌塞進襟口,手足並用,從床頭爬至榻尾,笑道:「你本事忒大,來拿呀!」

  她笑起來臉泛桃花,明艷不可方物,薄紗裁製的晨褸下僅著了條粉色肚兜,掩著一雙精緻鴿乳,巴掌大的腰牌塞進乳間,自無深溝可入,隨著身子前傾,兜緣內隱約可見雙乳尖尖,細垂如蕾,酥滑的乳間、腋下都捂著汗,濃郁的異香融融沁出,別有一番誘人滋味。

  耿照屏息凝神,不欲與她纏夾,眼角瞥見地上一物,身形微動,人已掠至窗邊,拾起同心劍還入鞘中,連那奇特的簪劍也插回劍柄底部,道:「任姑娘,不如我們一物換一物,你待如何?」左臂平舉,將同心劍伸出窗外。

  任宜紫面色微變,倩眸一轉,咬牙狠笑:「你扔啊!你扔下去,我讓我爹砍了你的頭!」堂堂中書大人自不會為一柄劍殺人,況且任逐桑長袖善舞、玲瓏八面,深得商賈道中「廣結善緣」之精要,花錢買得到的東西,再買也就是了,何必要弄個魚死網破?

  然而,若任宜紫徑向慕容柔告狀,事情就麻煩了。

  耿照的說帖能瞞過任宜紫,卻萬萬騙不了慕容柔或任逐桑……不,只消向任逐流說起今夜之事,任逐流便知他又來私會橫疏影。此事若教任宜紫知曉,那可是大大的不妙。

  耿照不想把事情鬧大,權衡厲害,雙手捧過長劍,俯首道:「任姑娘,這劍我還你啦。我也是給人家辦差的,還請姑娘不要為難在下。」

  任宜紫使了個眼色,金釧上前一奪同心劍,退後幾步,冷冽的杏眸中滿是敵意戒備,彷彿化成一雙實劍,要在他身上扎幾個透明窟窿。耿照不知自己怎麼得罪了她:臨敵動手,本該全力施為,又沒打傷了她或她的姊妹,誤會也都解釋清楚了,犯得著麼?卻聽任宜紫笑道:

  「金釧姑娘生氣啦!嘖嘖。這丫頭最是心高氣傲,老忘了自己是下人,眼睛一貫長在腦門頂上。你踩了她的劍,辱了她最神聖的劍道,要比剝光她的衣裳遊街示眾還難受,恨不得將你碎屍萬段哩!」心念倏轉,托著香腮嘻嘻笑道:

  「這樣罷。你讓金釧刺幾劍,她什麼時候解氣了,腰牌便何時還你,如何?」

  金釧面無表情,尖頷微抬、拳頭攢緊,雪白的腮幫子繃出牙床形狀,彷彿極力忍受著什麼,低聲道:「我不要。」喉音乾澀,倒像從齒縫間迸出來似的。任宜紫也不甚意外,作勢掩口:「哎呀呀,真是便宜你啦。這樣,我們換個玩法兒:你呢,刺銀雪幾劍——」

  金釧猛然轉頭,耿照看不見她的表情,由腦後望去,她兩腮都繃出剛硬的線條,身子發抖,顯是憤怒已極,幾乎咬碎銀牙。一旁的銀雪面色慘白,同樣是簌簌而顫,卻是害怕大過了恚怒。

  耿照不禁暗歎:明明她的劍法勝過姊姊,甚至在任宜紫之上,說不定是三人中最厲害的一個,怎會如此膽小怕事,逆來順受?任宜紫捕捉到他眼中掠過的一抹不豫,冷笑道:「你想拿回這塊腰牌麼?容易,叫慕容柔來拿罷。我見了他的面,自然會雙手奉還。」

  將軍要知道棲鳳館內住了個冒牌貨,整個越浦還不翻過來?他光想到都頭疼。

  任宜紫只是皇后的替身,為防穿幫,不會無端召見他人,當然也包括橫疏影,房中的神秘字條所指非是鳳閣。既無佳人芳蹤,耿照不想再理這個刁蠻任性的三掌院,身影一晃,自榻尾繞至門前,掌中曳著一縷香風,已將腰牌拿住;至於用了什麼手法身法,三姝竟無一得見。

  任宜紫只覺胸口一涼,東西便即不見,簡直是氣壞了,甚至忘記應該要害怕,勃然怒道:「攔住他!教這廝跨出門坎,看我抽你妹妹鞭子!」卻是對著金釧叫喊。耿照正欲推門,背後劍風颼然,金釧厲叱:「休走!」口吻中難掩惶急。

  耿照心生不忍,回身出掌,渾厚內力到處,劍式潰不成軍。金釧急怒更甚,劍上迸出嗤嗤輕響,招式無甚出奇,劍勁卻猛然提升一倍有餘;耿照疾彈劍脊,發勁將她震退,再來之時劍勁竟又提升,劍罡隱隱成形。

  他覷準來勢,並指夾住劍刃,欲來個斧底抽薪,豈料劍上抖竄的無形罡氣離尖飛出,「嗤!」劃破衣襟,腰牌匡啷落地。金釧鋒刃偏轉,螺旋劍勁將他鑄鐵般的兩指震開,唰唰唰三式連環,劍尖與罡氣交錯紛呈,一瞬間彷彿六劍齊至;耿照吃虧在兩手空空,被逼退了幾步,金釧踏住腰牌反足一勾,牌子又飛入繡帳中。

  (不好!再這樣下去……)

  他展開身法游鬥,以避其銳,邊揚聲道:「任姑娘!你說過的話算不算數?」任宜紫金牌入手,正自得意,妙目滴溜溜一轉,盈盈笑道:「哪一句?」

  耿照道:「跨出門坎那句!」

  任宜紫嘻嘻一笑。「算哪!怎麼不算?咱們了不起的金釧姑娘今晚連連失手,真是太丟人啦,一點兒也不心疼她妹妹那白花花的雪嫩屁股,又要狠狠地挨它幾下。」作勢揮手,一旁銀雪嚇得腿都軟了,渾圓的雪臀尤其抖得厲害。金釧面色一狠,咬牙不要命似的猛攻。

  「好!」

  他足尖一點,竟往明晃晃的劍尖撞去,來勢之急,連金釧都嚇一跳,想此人雖可惡,卻罪不致死;猶豫間長劍已洞穿身體,卻無半分入肉的遲滯,男子順勢欺入她懷中,劍卻是從脅下穿過的。耿照拿捏奇準,這一下非但未將他刺傷,連衣衫都沒能劃破口子。

  金釧右腕被他肘腋一夾、牢牢箝住,繼而眼前一黑,鼓脹的胸脯撞上兩塊鐵板似的堅實肌肉,撞得乳蒂硬起,又麻又痛;鼻端嗅得濃烈的男子氣息,身前卻烘熱得像吸不著空氣。兩人撞得嚴實,腿根交夾,小腹緊貼小腹、胸膛抵著胸膛,莫說金釧手臂不得自由,便是使劍如常,也刺不著貼面相擁的敵人。

  耿照跳舞般摟著她飛轉,不停加速,最後一圈突然頓止,鬆開雙臂,嬌小的金釧似紙鳶斷線,被迴旋之力甩出,手中長劍飛向房間另一頭,整個人如失手摔出的傀儡般跌入錦榻;若非任宜紫避得及時,便要撞作一團。

  這孩童田間摔角似的賴皮招數,在耿照手裡使來卻是威力奇大,金釧被轉得頭發昏,忍著強烈的反胃不適掙扎欲起,始終歪歪倒倒難以平衡,恍若醉酒。「閃開!」任宜紫一摑她屁股,「啪!」一聲貼肉勁響,將天旋地轉的金釧扇下榻來,見耿照跨出窗台,衣發俱被夜風刮得剝啦作響,回頭笑道:

  「任姑娘,我的的確確沒過門坎。望你言而有信,莫為難兩位姊姊才好。」語聲未落人已躍出,倏地消溶在夜幕深處。任宜紫撲至窗邊,探頭急道:「喂!你叫什麼名字……」餘音迴盪在山林空谷之間,轉瞬被流風捲去,終不復聞。

  ◇ ◇ ◇

  古木鳶將昏迷的玉人放在榻上,除下她的面具和烏絨大氅。這是預防在她甦醒之前有人闖入寢居,無意間窺破秘密。

  昏迷的橫疏影仍有著驚世駭俗的美艷,玲瓏浮凸的豐盈嬌軀,更是增一分太肥減一分太瘦;雪肌在烏氅的映襯下,白到簡直令人怵目驚心。尺寸傲人的沃腴雪乳、細圓如蜂的柔軟腰肢,嬌小的個頭、修長的雙腿……居然在她身上調合成一幅誘人以死的美景,全無扞格。即使當年在儲秀宮之中,像她這樣的尤物也是絕無僅有的;若教陛下見得如此絕色,恐怕要他拿皇位來交換,他也會毫不猶豫一口答應吧?

  ——更過份的是他一定覺得非常划算,連作夢都會忍不住笑出來。

  荒淫無道!哪有這樣子的皇帝?老人想著,嘴角忍不住微微揚起。

  「喂!神棍,先說好,我是荒淫,可不是「無道」。」

  青年雙手插腰,驕傲地挺著胯間那一大包礙眼巨物,嘿嘿笑得無比淫穢。「你去問問殺豬巷的小寡婦,我跟她那死鬼老公誰才無道!每回辦事,她都叫得殺豬也似,真是……嘖嘖,那女人真不錯。」

  「……陛下,「無道」並不是「不能人道」的意思。」

  「切!你唬我沒念過書啊!」

  青年看著他面無表情的樣子實在不像在唬人,不免有些心虛,抓抓頭左顧右盼,片刻才小聲咕噥:

  「敢情還真是。什麼時候改的?也不通知一下……好啦好啦,你別老繃著個臉,我記住了還不行麼?無道是無道,不能人道是不能人道,寫十遍,行不?」真用手指在鐵扶手上一筆一劃寫著,字跡凹入足有三分,陳鐵被刮得嘎嘎作響;一遍寫完,他手掌一抹,鐵扶手上一片平坦,才又重新寫過。

  最後他真的寫了十遍,才像個做錯事的大孩子般抓抓頭,傻笑著希望得到原諒。老人——那時他還不太老——忍俊不住,噗哧一聲,君臣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在空蕩蕩的朝堂上放聲大笑。

  真是的!怎麼……怎麼老被他矇混過去?明明打定主意要好好教訓他的呀!

  他好不容易才止住了笑,乾咳幾聲。該說的還是要說,這就是人臣的本分。

  「陛下,以您的身份,實在不好再去殺豬巷偷小寡婦。」

  「嗯,也是。那你給我想個辦法,把她接進宮裡來罷。」

  「……等陛下玩膩了,另結新歡,把她養在宮裡一個人淒清冷落,捱到七老八十再給陛下填陵麼?臣遵旨。」

  「等、等一下!那……那還是不要罷。媽的!當皇帝怎這麼煩哪?」

  他賭氣似的刮著扶手,字跡深如鐫鑿。這回老人沒怎麼細看,想也知道是「他媽的」、「死神棍」、「干一干又不會死」、「狗屎皇帝」之類的,他早習慣了。

  青年的王座不是雕琢髹金的九龍椅,而是一團黝黑斑剝、被烈火烤得半融的扭曲鐵條。那是白玉京毀於大火,少數於灰燼中昂立不倒的物事,是原本被樹立在皇城外東市街口的處刑鐵架。

  碧蟾王朝末葉天下動亂、君王昏庸,刑殺極盛。無論有罪或誣指,數十年間被綁上這座鐵刑架抽腸、槍戮、剝皮、凌遲的「大囚」,總數超過五千人,血污深深吃進鑌鐵之中,對著光都能映出深紅。前朝最有名的刑具就佇立在皇城外,見證了異族將碧蟾一朝的基業焚燒殆盡,使人不能不信天道輪迴,冥冥中自有定數。

  燒得半融的鐵刑架,連叫工匠修整都不知從何下手,青年卻運起不世出的驚天內力,用大錘砸得火星四濺,三兩下便粗粗整成座椅模樣,笑顧眾人:「反正現在一窮二白,別浪費銀錢做撈什子龍椅啦,以後皇上就坐這個,廢物利用,正好。」

  新朝的文臣武將嚇傻了。

  天子登基,哪有拿刑架當龍椅的?多晦氣!紛紛勸阻。王弟尤其反應激烈,說到後來聲淚俱下,領著一班臣工伏地勸諫。皇帝不明白這種事有什麼好哭的,聽得不耐煩了,忽問道:

  「老二,我們為什麼要舉兵?」

  「回……回陛下,為驅逐異族,拯救黎民於水火。」

  定王不愧是定王,愣了一愣,仍是答得有條不紊。

  皇帝卻搖頭。「異族趕走了,總有人出來做新皇帝不是?說穿了就是造反。我二十歲那年上京,就決定要造反啦!你們知不知道是為什麼?」

  這話委實太過驚世駭俗,臣子們個個呆若木雞。定王這般機敏,肯定馬上想起了使兄長立定志向的「那件事」,然而嘴巴動了幾下,卻發不出聲響。

  皇帝輕輕拍著扭曲醜陋的融鐵刑架,淡淡一笑,目光投向遠方。「我發誓要打造一個,再也用不上這物事的天下。若朝廷實在翻轉不過,便弄個新朝廷來;若陛下不聽我勸,便由我來做陛下!」

  青年說著轉頭,孩子氣的笑容如陽光般耀眼,令人難以逼視。「所以,我這個朝廷的皇上,以後就坐在鐵刑架上!都讓皇帝坐了,百姓便坐不上。永遠……永遠都不會再有人,死在這鐵刑架上啦。」

  老人忘不了那天的景況。滿朝文武一霎無聲,靜得連針落地都能聽見;不知過了多久、也不知是誰起的頭,所有人突然跪了下來,發自內心地山呼萬歲,一如他在戰場之上親自帶領衝鋒時那樣激昂——

  這種東西,從來沒人教過他,但他總能在出人意表的時刻,說出來令人意想不到的話來,比所有幕僚絞盡腦汁、草擬了幾天幾夜的東西要好,總能發揮絕難想像的驚人效果。只是說這是天賦的才能,只有天生的領袖才能擁有。

  青年一直到死都恪守他對自己的承諾。這個朝廷的皇上,始終坐在鐵刑架上,讓他的百姓都坐不上,所以儘管說不上稱職,百姓卻很懷念他。皇帝駕崩後,繼位的皇弟撤了鐵刑架,換成一張樸實的雕龍木椅,只是那時老人已開始老了,被處心積慮的政敵貶出京城,不再立於朝堂之上。

  古木鳶回過神來。

  榻上昏迷的女子,容顏胴體似乎帶有某種難以言喻的魔魅,但凡男子見了,難免血脈賁張、慾念如潮,連心如死水的老人亦被引入記憶的深處,心湖上不住翻騰著過往的陳痂血裂,強自按下仍不免隱隱作痛。

  哼,不愧是亡國之血脈,禍世之尤物!老人心中難掩憤恨。

  高柳蟬對那名耿姓少年的微妙情感,其實他心底十分明白,對於橫疏影,老人也有著極其相似的投影。他遇見她時,她正是平望都最炙手可熱的花魁,不過十三四歲的年紀,已出落得艷光四射。那是足以令人目眩神馳的傾世風姿。

  但老人看中的,是她那如璞玉般珍貴的機敏與聰慧。

  已經錯過習武的扎根時期,注定這名花樣年華的稚嫩美人與武藝無緣,老人默默觀察著她在京中與權貴交遊、佈置人脈的舉措,漸漸讀出一絲微妙的反跡。她是有所圖謀的,鎖定的目標,竟是君臨天下的獨孤氏!

  (真是初生之犢不畏虎啊!)

  老人抱著消遣的心情,暗中觀察著少女的一舉一動。挑選獨孤天威堪稱是一著妙棋,是她前期最令老人擊節讚賞的表現,然而平望都中通天徹地、手握生死的眼睛卻不止老人這一雙而已。

  陶元崢的偏狹,是他最可悲、卻也是最可怕的地方,而獨孤天威本來就是名單上必除的宗室之一,休說賢愚不肖,便以太祖武皇帝對他的喜愛,太宗也容不下獨孤天威,至少不能由他繼續待在京城,朝夕伴著未來的皇太子。

  出京是獨孤天威當時唯一的選擇,但離開京城的逃亡計劃,卻是出自橫疏影的安排擘劃。當時已懷有身孕的少婦在此展現了她獨有的天賦才能,讓整支侯府大隊躲過了陶相設下的天羅地網,平安抵達東海——當然她並不知道,在白城山附近那場驚天動地的劫殺之中,是誰暗中幫了她一把。

  初為人母的絕艷小婦人通過了測驗,救了自己以及夫君一家。若非礙於橫疏影的身世與企圖,老人一度考慮過收她為徒。

  但世事就是如此奇妙,發誓守護白馬王朝的老人,以及矢志向獨孤一門復仇的孤女,最後還是走到了一處,就連當時的老人自己,怕也料想不到。

  終究橫疏影還是讓他失望了,他早該想到的。「感情」始終是橫疏影的弱點,她愛過獨孤天威,為了救他甚至不惜流掉孩子,現在她又愛上了耿照。聰明一世的人卻往往糊塗一時,這到底該說是可憐抑或可恨?

  古木鳶並不常閃過這些念頭,他的心很早以前便已死去,人世於他,不過一檯子燈影牛皮。不過在榻前偶一出神,一條矯健的身影已自窗台之外翻進來,老人霍然轉身,正對著神情錯愕的少年,右手食、中二指一併,平舉如持劍,黑袍下烏皮快靴跨出,一步快似一步,寬大的袍袂如鳥翼般獵獵作響,但見烏影一晃,眨眼劍指已戳向耿照的眉心!

  耿照料不到此人動作之快,已至匪夷所思之境,縱使碧火神功發在意先,這一下仍是避得極險,指風掠過鬢邊額際、劃開皮肉,一霎間血脈鼓動,披面浴紅,兩人的身影交錯而過,戴著烏檀鳥面、黑袍裹身的怪人躍出窗外,張袖「潑啦啦」地飛下重樓。

  耿照按著額角撲至榻緣,一探她脈象如常,不似有傷,略微放下心來,摟著她坐起半身,密密輕喚:「姊姊、姊姊!」

  橫疏影「嚶」的一聲濃睫瞬顫,緩緩睜眼,忽伸手撫摸他的面龐,失聲道:

  「怎……怎麼受傷了?疼不疼?」掙扎欲起,手掌卻被輕輕按住。

  耿照見她平安無事,高懸的一顆心子這才落了地,只覺額際又麻又辣,痛得都沒感覺了,只餘血筋一跳一跳脹得分明,想來差得分許便要傷到眼睛太陽穴,不可謂之不險,呲牙訕訕道:「本來不疼,想起來才疼的。給姊姊一摸,又不疼啦。」橫疏影正暈暈迷迷的還未全醒,被他逗得「噗哧」一笑,抿嘴嬌嗔:「淨耍嘴皮,哪兒學的德行!」

  耿照笑而不答,縱使心中疑問甚多,懷臂間卻捨不得放。

  兩人摟著溫存了半天,橫疏影不捨他傷口淌血,輕輕推了他一下:「讓姊姊給你裹傷。你再不放,我便咬破舌尖,陪你一塊兒流血。」耿照這才鬆手,見橫疏影起身往屏風隔間走去,約莫要尋絹巾之類來裹傷,想起雪艷青還藏在屏後,趕緊拉住姊姊的小手,撓頭道:

  「姊姊,我……我有個朋友在裡頭。」把七玄之會、蠶娘捉弄的事簡略說了。

  橫疏影與他相偕並至,見雪艷青面貌娟秀,身形窈窕,睡顏與修長健美的胴體絕不相稱,側蜷猶如幼兒,交握的雙手墊在頰下、噘唇輕鼾的模樣,簡直可愛得一塌糊塗,教人想捏捏她的臉,暗忖:

  「天羅香近年來兼門並派,發展興旺,靠的就是這位「玉面蠨祖」,不想居然是個傻大姊。那桑木陰之主將人藏到我房裡,不知有何圖謀?莫非……」瞥見衣箱暗格開啟,面色微變,轉頭問:

  「是你開的麼?」

  耿照會過意來,點了點頭。「是我開的。我來之前,那暗格收得穩妥,並未有人動過。我當時急著找尋姊姊的下落,擅自動了姊姊之物,姊姊別惱我。」

  他既發現箱底暗格,自也瞧見貯裝面具的木匣了。橫疏影盯著他的臉,細細捕捉他的神情變化,低聲道:「那……你有沒有事問姊姊?」

  「這……」耿照突然猶豫起來。

  方纔那名黑袍鬼面的不速之客,是闖進來要對她不利呢,還是正將她悄悄送回?橫疏影自換了夜行裝扮,她究竟是去了何處,又見了什麼人?仔細一想,他才突然發現自己對眼前的這名美麗女子其實一無所知,欲問不免情怯,滿腹的疑惑頓時難以出口。

  「來,先止血罷。」

  橫疏影拿了布巾,拉他回到榻上,用乾淨的布蘸了清水拭去血污,塗藥裹起,雙手握著他的手掌,輕輕按上自己雪腴的胸口,垂眸道:「耿郎,我已是你的人了,我的身子、我的心……整個人都是你的,便是你不再愛我、疼我,我一般是你的人。此生此世,至死不渝。」

  「姊——」

  她撫住他的嘴唇,指尖的膚觸細如敷粉,無比涼滑。

  「我有很多秘密,從沒與人說過。沒說,不是信不過你,而是做為一個自小便守著許多秘密的人,我習慣了不向任何人說起。這是我一直以來的存活之道。就像現在我想告訴你了,卻覺千頭萬緒,不知如何開口。」

  耿照握住她小小的手掌,柔聲道:「姊姊怎麼說,我便怎麼聽。我早已對天發過誓,此生都要守著你,好生疼愛。無論姊姊過去如何,你的事便已是我的事,我們一體承擔,莫要分彼此。」

  「若我做了十惡不赦之事呢?」

  「我會代你補過償還。」耿照正色道:「我姊姊……嗯,是我家鄉的姊姊常說,世上的事就像流水,做過便不能回頭,我們對人家一個不好,縱使想法子彌補,不好的已是不好了,永遠不能回到沒發生的時候。」

  橫疏影神色一黯,低聲道:「是啊,覆水難收,如何補救?做了便是做了。」

  耿照搖頭。「我姊姊又說,我們若做錯一件事,卻做了十件好事彌補,即後功不抵前過,卻令十個人都受益了,比起補償一個人來,是不是又讓世上更美好了?你若犯下過錯,心有悔意,我們除了盡力彌補受害之人,也要多做好事。」

  橫疏影不由失笑。「如此說來,每做一件錯事,便多做十件好事彌補,難道就能一錯再錯了麼?」

  耿照笑道:「真有悔意,也就不會再錯。」橫疏影笑容一凝若有所思,片刻才點頭:「你家鄉的姊姊有見識,能把道理想得這般透徹,相較之下,我這姊姊可慚愧得緊。我們就從這個說起好了。」把手伸進榻上的烏氅中摸索著,取出了空林夜鬼的面具。

  「這便是貯裝於暗格木匣的物事。像這樣的面具共有六張,分別叫古木鳶、高柳蟬、深溪虎、下鴻鵠、巫峽猿,以及這張「空林夜鬼」,屬於一個叫「姑射」的秘密組織,每逢首領召喚,成員便要戴上面具,往一處名為「骷髏巖」的秘密地點聚會,報告工作進度。」

  耿照翻看著那張詭麗的木製女面,只覺雕工眼熟,陡地想起適才交過手的黑袍怪客,臉上掛的鳥喙面具正是這般風格,形象雖不相同,明顯出自一人之手。橫疏影看出他的心思,點頭道:「方纔那人,便是姑射的首領「古木鳶」。」

  那人除了面具雕工,所用的招數也十分眼熟,只是一時想不起在哪見過。耿照撫著光滑油亮的夜鬼女面,蹙眉道:「這「姑射」到底是做什麼用的?那古木鳶又是何人?」

  橫疏影垂眸道:「姑射的成員彼此不識,知曉眾人身份的,只有古木鳶而已。古木鳶說,姑射中人俱是由地獄爬回陽世的惡鬼,人人身負血海深仇,借由組織團結力量,才能討回公道。」

  耿照聽得發愣。「姊姊……也有血海深仇麼?仇家又是誰人?」

  橫疏影慘然一笑,揪緊裙膝,咬牙輕道:「我的仇家可大了,乃是篡奪自立、趕盡殺絕的反賊獨孤氏!」

  耿照反應不及,一會兒才明白她口中的「獨孤氏」,竟是指當今天下之主,於央土平望君臨東洲的白馬王朝獨孤皇脈,不由得目瞪口呆,但覺掌中小手濕涼,玉人面色白慘,穠纖合度的嬌軀搖搖欲墜,悠遠的目光帶有一抹空幻神采,彷彿行於夢中,心頭微動:

  「都說了不管發生何事,我總要保護姊姊周全,豈可言而無信?」握緊她的手,道:「不怕。有我呢!」

  橫疏影玉靨泛起兩片嬌紅,依舊是如夢似幻的口吻,輕聲道:「弟,姊姊說個故事給你聽,好不好?」也沒等耿照相應,自顧自的說道:「從前在東海,有個擅於火工鍛造的門派,他們興旺了幾百年,人才鼎盛技藝精湛,堪稱是正道之棟樑,號稱東海七大派之首,那時還沒有白日流影城。」

  耿照環住她的香肩為她覆暖,點頭道:「我知道,姊姊說的是「玄犀輕羽閣」。輕羽閣沒落後,才在原址上又建起了白日流影城。本城中那座石造的要塞「閭城」,便是依舊有城基重新築的。」

  「嗯,是玄犀輕羽閣。」橫疏影輕道:

  「三十年前的某一夜,一名拖著金裝龍形朴刀、披頭散髮宛若行屍的男子,血洗了玄犀輕羽閣,據說當晚死於那柄朴刀之下的,沒有一百也有九十了,其中不乏閣中地位極高的供奉護法等好手。那人的武功說是極高,也未必便高過了這些人,難就難在殺也殺不死;那幾名慘亡的護法供奉,往往是在一招得手之後,冷不防地被不死的敵人砍了腦袋。」

  故事裡的人怎麼聽怎麼耳熟,耿照一轉念,由金裝龍形刀上想到了點玉莊的大莊主、「筆上千里」衛青營。

  ——妖刀!

  但點玉四塵、青袍書生與狼首聶冥途之事,卻是在這阿蘭山附近發生的。衛青營以破敗之軀跋涉百里,殺上朱城山的玄犀輕羽閣,這一路上居然未引起騷動,委實太說不通。他嗅得一絲陰謀氣息,蹙眉道:

  「我聽過這人。有人說他是最早被妖刀附身之人,莫非輕羽閣便是因此毀滅?」

  橫疏影淡淡一笑,口吻中微露驕傲。「以玄犀輕羽閣的實力,區區百人傷亡,恐怕連「元氣大傷」四字也說不上。那持刀怪客最後被城中之人結成重重人牆,以碗口粗細的大竹當作圍柵耙犁,一路驅趕到斷崖邊,硬將他推下崖去。這也不過就是一夜間的事。」

  刀屍的確有「不擅下躍」的弱點,懸崖峭壁等巨大的段差對它們極為不利。禍亂東海如此之久的妖刀,輕羽閣竟能在一夜之間除去,縱使犧牲甚慘,其實力亦不容輕忽。

  但,衛青營若死於朱城山的斷崖之下,日後的妖刀之禍,卻又從何而來?

  「沒這麼簡單。」橫疏影道:

  「其時,輕羽閣尚不知何謂「妖刀」,來敵既除,此事便未大肆聲張。不久,一名異人投帖拜山,向閣主進言:「日前襲擊貴派者,便是數百年前為禍天下的妖刀。妖刀即將亂世,貴派執正道之牛耳,又為火工魁首,當為天下備好除魔衛道的正劍,以應天時。」說著獻上圖紙,上頭繪著幾柄兵刃的尺寸形狀,十分精細,其設計更是巧妙至極。」

  那人身份地位不同一般,玄犀輕羽閣之主澹台烈羽讚歎圖紙設計之餘,又復感異人至誠,盡起輕羽閣珍藏的稀世之材「天瑛」,混合玄鐵精金,親自閉關執錘,按圖紙所載,造出三柄構造繁複的罕世劍器;出關之日,心力交瘁,折損功力逾半,滿頭烏髮竟化霜白,整個人像是老了十幾歲。

  這段故事與耿照所知不同,連魏無音、蕭諫紙均未曾提及,直是天外飛來的全新版本。過往在眾人口中,輕羽閣初始便被妖刀所滅,於聖戰幾無貢獻;澹台烈羽既造了三柄足以對抗妖刀的正劍,或遺或敗,怎麼從未有人提起過?

  橫疏影不知他心中計較,全副心神似墜入回憶中,悠然道:

  「那異人說,為防人心惶惶、宵小之徒趁機作亂,妖刀之事須暫時保密,澹台烈羽於是約束上下,不得洩漏。正劍出關,異人再度蒞臨朱城山,見劍器果然與圖紙所載一般無二,滿口子的稱讚。閣主設宴款待,準備翌日傳帖武林,邀集朱城山,共商抵禦妖刀的大計。

  「眾人心想正劍問世,從此不必懼怕妖刀,胸懷頓寬,席上喝得格外盡興。誰知當夜厄運即至,一夥惡徒血洗朱城,搶走三柄正劍,異人也不知所蹤。澹台烈羽身受重傷,輕羽閣中十不存一,精銳死傷殆盡,這回不比先時,真個是元氣大傷,恐怕一二十年內,再無力於東境之上爭盟。

  「不久之後,妖刀便降臨東海,七派、七玄無一倖免。澹台烈羽著人下山打探消息,都說妖刀奇銳,凡鐵不能抵擋,連幾柄名劍神兵都不堪一擊,在妖刀之前猶如泥塑,竟無一合之將。正道寄望輕羽閣能提供幾柄劍器一鬥,才知朱城山亦遭橫禍,雖未明言,料想也是吃了妖刀的大虧。」

  登門求助的使者帶來妖刀的圖樣,那是犧牲無數性命所得的珍貴情報,病榻上的澹台烈羽研究了幾天幾夜,眉頭越鎖越深,最後大叫一聲,大口嘔出鮮血,死前猶自切齒:「賊子欺我!」久久不能瞑目。

  「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耿照雖猜到那「異人」必有古怪,但三柄天瑛劍被奪,與妖刀現世之間,卻不知有何關連。須知鑄煉一門,幾乎是不可逆的過程,尤其是運用了合金技術的天瑛劍,縱使熔掉重鑄,也未必能重新析出天瑛,遑論淬火、開鋒等決定兵刃優劣的工夫,更是非熔煉可得。想熔掉天瑛劍,改鑄成妖刀,就算是澹台烈羽親來也未必辦得到;打這主意,不如直接盜取天瑛有戲。

  對失卻畢生基業與傑作的老人而言,賊人究竟是如何算計了他?

  「你可知道那三柄劍器,為何要如此繁複的設計,非澹台烈羽親來不能鑄成?」

  耿照心中亦有此問,沉默搖頭。

  橫疏影慘然一笑,雪靨漲起兩團不健康的緋紅,宛若病容。

  「這乃是一條「藏葉於林」的毒計。澹台烈羽研究了幾天才發現,賊人將三柄天瑛劍拆解重組後,竟把劍變成了刀!」

  這一切都是設計好的:天瑛只有輕羽閣才有,唯有澹台烈羽的精湛技藝,才能將摻了天瑛的鐵胎鍛打成形;而澹台烈羽急公好義,不可能無端為來路不明的人鑄造刀器。偏偏他鑄造的兵器寰宇無敵,東海之內無人能擋……

  「他們將妖刀分解,繪製成三柄巧妙的機關劍藍圖。想出這條計策的人不但有惡魔般的心計,對機關製圖的涉獵更是到了惡魔般的境地,才能將所需的部件藏於繁複的藍圖之中,瞞過了澹台烈羽的眼睛。」

  閣主恨逝,輕羽閣從此沉寂。

  ——因他們不敢教世人知曉:肆虐東海殘殺無數的萬惡妖刀,竟是出自昔日正道之首的玄犀輕羽閣!

  耿照汗流浹背,握緊姊姊冰涼的小手,試圖給她一點溫度,才發現自己的手掌也寒得怕人。三十年前,琴魔前輩他們所對抗的,到底是什麼樣的惡魔,能如此操弄人心,層層算計?

  「你一定覺得輕羽閣很慘,是不?但這還不是最慘的。最慘的是他們熬過了妖刀之禍,在滿目瘡痍的東海武林中活了下來。」

  橫疏影說著輕輕打了個寒噤,低聲道:

  「那時,西邊兒的央土大戰已到了頭,韓閥的總帥韓破凡與獨孤弋在灞上一會,從此易幟,改奉獨孤閥的號令,終結亂世;剩下來的,就是劃地分贓的腌臢活兒。獨孤弋得了空,派他最信任的智囊蕭諫紙來東海,說是要調查妖刀之禍的真相。

  「蕭老台丞那時可不老,與陶元崢並稱「龍蟠鳳翥」,功績彪炳,怎麼看都是未來的朝堂首輔。誰知他非是虛應故事、來擺擺官威而已,著實認真地調查了一番,竟被他循線查到藍圖,探得天瑛劍之事。澹台烈羽的後人十分害怕,求他不要洩漏,蕭諫紙說「不知者無罪」,輕羽閣被奸人設計,也是受害者,著實安慰了眾人一番,才離開東海。」

  然而後來的發展,只能用「急轉直下」來形容。

  不出一月,輕羽閣眾人尚在整理殘破的家園,獨孤閥派來一支武裝部隊,將殘存的一門老小兩百餘人押下朱城山,安置在山下的破落村舍。

  澹台烈羽的長子澹台匡明向領兵的上官處仁嚴詞抗議,上官處仁只淡淡說:「少閣主,我是粗人,讀書不多,但「東海有王氣,相應在朱城」這兩句還是聽過的。少閣主執意待在朱城山上,不怕禍及滿門麼?」澹台匡明豁然領悟,臉色慘白,不敢再說。

  但苦難卻遠遠還沒結束。

  過沒多久,他們又被軍隊押著搬遷;才安頓下來,夜裡又被明火執仗敲打銅鑼、沿門踹開的兵士驚醒,倉皇收拾細軟,被押著繼續上路……

  這一路往北行去,三五年間搬了不下十餘回,到後來人人身無長物、蓬頭垢面,便似乞丐一般;沿途不斷有新人加入,雖是不識,但領頭之人都姓澹台,大抵是沒錯的。待進入北關地界,這流民似的大隊已膨脹至五六千之譜,多半是老弱婦孺,押送的軍隊也已超過三萬。

  北關嚴寒,要繼續深入,連官軍都得配給御寒棉衣,眾人終於稍得喘息。其間還遇著皇上殯天,全軍縞素,澹台族人連衣裳都穿不暖了,哪來的孝服?後來還是上官處仁命人裁了幾千條白布,每人發一條綁在臂上,勉強交差了事。

  上官處仁押著他們走了忒長一段,澹台匡明時時向他抗議爭吵,兩人相鬥多年,臉都不知撕破了幾回。一夜,上官處仁喚親兵叩門,延請少閣主過賬相談,這套「夜審」的把戲澹台匡明遇過幾次,安撫了驚慌的妻子,從容整裝而至。

  本以為上官處仁那廂定是刀斧銑亮、殺氣騰騰的大陣仗,誰知帥營裡真只有他一個,桌上兩隻海碗、一壇陳釀,幾碟鹹豆肉乾之類的下酒菜。上官處仁拍開泥封,把手一擺:「少閣主,坐。」

  「你又弄什麼玄虛?」

  「找你喝酒而已。」初老的將軍斟滿了兩隻碗,也不看他,端起自己的那只飲將起來。澹台匡明記得這廝明明年紀不算大,這幾年卻老了很多——旅途艱難,他僅有的家當裡已無銅鏡,更無攬鏡自照的閒心,不然見鏡中那個雙頰凹陷、兩鬢斑白的憔悴之人,恐怕也覺得老。

  擔驚受怕這麼多年,也有些乏了,澹台匡明索性拉開馬札子坐下,端碗便飲。多年未沾的酒漿滾過喉管,陌生的熟悉感嗆得他劇咳起來,上官處仁低聲哼笑,信手又替他斟滿。

  兩人就著燈各飲各的,一句話也沒說。最後還是上官處仁先開了口。

  「平望都裡來了旨意,新皇帝讓我回京述職。接手的苗將軍從方壺口趕來,這幾天內便至。」

  澹台匡明是世家出身,一聽便知怎麼回事,冷淡地拱手。

  「恭喜將軍。若非高昇,便是封賞。這幾年,將軍也著實辛苦。」

  上官處仁對他露骨的諷刺充耳不聞,悶悶乾了一碗,扔幾枚鹹豆進嘴裡,片刻才道:「你回去收拾收拾,我讓人給你準備兩套親兵家生,你和你夫人委屈點,穿著一塊兒上路。你家女娃娃給我女人帶著,說是路上撿的,料那姓苗的不敢囉唆。此事別聲張,我只帶你們一家仨,多了不成。」

  澹台匡明愣了半天,終於明白他的意思。

  「你……要帶我們進京?」

  上官處仁沒好氣地瞪他一眼。

  「過了三川,我找個偏僻的鄉下放你們自由,此後生死富貴,各安天命。」

  「……京裡有旨?」澹台匡明不是沒想過有這麼一天,獨孤家的新朝皇帝會動了斬草除根的念頭。只是三年過去、五年過去,要殺早殺了,何必勞師動眾的,一路辛苦將他們向北徙?

  「有旨我還敢放你?」

  上官處仁突然火起,一拍桌頂,連罵幾句粗鄙污言,對地狠唾一口,才又垂落肩膀,回復成那副低頭喝悶酒的模樣。

  「陛下死啦,有風聲說新皇帝要陳兵北關,直指異族的老巢,下令讓西山備軍,北關、東海的兵兵將將都換成了他自己的人馬。我同他不是「自己人」,這回進京封個撈什子將軍的,便要告老了。」

  澹台匡明還記得獨孤弋的死訊傳來,那種全軍哀嚎、仰天慟哭的驚人景象。過往他並不討厭身為「東海雙尊」之一、武林中人的獨孤弋。那時還沒有白馬王朝,也沒人逼迫他們離鄉背井,往苦寒之境絕望地流徙,他還能理智地看待那人,不帶悲憤恨意。

  但對上官處仁這幫兵油子來說,那個人或許不僅僅是君父、統帥那麼簡單。澹台匡明親眼看見士兵們跪地捶胸哀痛欲絕的模樣,那些鎮日欺壓他的族人、面目粗鄙可憎的醜陋畜生,突然間變得有人味起來,好像他們也有血性,也懂得哀悼骨肉至親一般,令他覺得不可思議。

  上官處仁「砰!」放落酒碗,抬眸乜來的神情極端陰沉。

  「新皇帝跟陛下……不一樣。我話就說到這兒啦,走不走隨你。」

  澹台匡明聽過獨孤容的傳聞,人人都說定王賢明,興學教化、倡導佛法,跟靠拳頭打天下的獨孤弋不同。「上官將軍,多謝你的好意。你若想幫我的忙,就帶我進京去。」迎著上官處仁的銅鈴怒目,他毫無畏懼,凜道:

  「這裡的幾千人,全是我的宗族血脈、門人弟子,今日若易地而處,將軍能拋棄手下數萬名弟兄不顧,獨自帶著妻女逃生麼?我想覲見皇上,說明我們這些人都沒有反心,願在王朝教化之下,做一安分守己的順民,請皇上讓我們返回故鄉。」

  上官處仁瞪了他半天,終於垂落肩頭,活像鬥敗的公雞,疲憊地揮了揮手,低聲道:「隨你罷!」提聲叫道:「來人!送少閣主回去!」兩名親兵聽出他的火氣,奔入賬中一左一右,要將澹台匡明拖出,卻被他一晃肩摔飛出去。清瘦頎長的青年漢子撣撣衣袍,拱手道:「多謝將軍之酒,在下告辭。」大步昂出,再不回頭。

  耿照心想:「這故事裡的上官處仁,便是後來的冠軍將軍、五絕莊那上官妙語姑娘的父親了。他若想幫輕羽閣一門的忙,為何不帶少閣主上京?若不想幫忙,又何須冒險私放他們一家?」搖頭苦笑:

  「這位上官將軍到底是好是壞,我都糊塗啦!」

  橫疏影淡然道:「人世間的好壞,哪有這麼容易區分?過不久,上官處仁果然回京述職,換了那苗將軍來。」

  苗騫本是獨孤容的天策府出身,乃是嫡系人馬,正所謂「一朝天子一朝臣」,太宗初初繼位,苗騫便連升了兩級,邊關守將不敢留難,他要什麼便給什麼。苗騫補給了冬衣糧草,連澹台族人都得到了充足的御寒衣物,大隊繼續開拔,終於進入北關地界。

  獨孤容的幕府可不是誰人都能進得,苗騫在前朝是應過舉的,知書達禮、言談風趣,澹台匡明與他甚是相得,趁機提出入京面聖的要求。苗騫笑道:「少閣主休忙,陛下近日便要提兵北關,將異族徹底消滅,眼下正是大好機會。忠義忠義口說無憑,少閣主不妨聚集族中少壯男子,組成一支報國朝聖軍,投入北伐,陛下龍心大悅,所求必無不允。」

  「這……」一聽要打仗,澹台匡明頓生猶豫。

  苗騫又道:「少閣主如入軍籍,少閣主夫人等便是軍眷,糧米支應,必與眼下不同,在南返之前,大家也能過上好日子。少閣主如若不棄,末將便稟報陛下,請求將這支朝聖軍編入末將麾下,離了朝堂公廨,你我仍是兄弟相稱,同享功名,豈非一樁美事?」

  澹台匡明經不住他再三勸說,又想讓妻女吃飽穿暖,享有軍眷的待遇,終於說服同行的澹台族人,連同輕羽閣的門人弟子,共選拔一千五百餘人,幾乎囊括了隊伍中所有的青壯男子。

  朝聖軍編成,便在苗騫的率領之下,與所部浩浩蕩蕩地開拔,趕去與太宗皇帝的北伐軍會合。

  「後來呢?」耿照知道玄犀輕羽閣終究沒能恢復家業,否則何來的白日流影城,忍不住追問。

  「沒有後來。」橫疏影輕聲道:「這一千五百名男子再沒有回來過。任憑獨孤容的北伐大業進進退退、斬獲不多,掃興而回,將防務一股腦兒扔給鎮北將軍染蒼群,那些投軍的男丁仍不見蹤影,轉眼又過幾年。」

  北關的破落村裡消息不通,衣食的供應也未如苗騫所說的有所改善,倒是監視的軍隊一批批調走,約莫前方吃緊,看守婦孺也毋須忒多兵丁,婦人們都以為丈夫在前線與異族作戰,仍在村中苦苦等待;有些實在熬不住饑寒的,便用身子與軍士交易,任他們淫辱取樂,換些糧食回來喂孩子。

  但苦難似乎未到盡頭。翌年異族突然入侵,前線軍情緊急,染蒼群苦苦支撐,等待北關各地援軍集結反攻,連看守婦孺們的軍隊都收到了急令。澹台匡明的夫人睡到中夜,忽被叩門聲驚醒,打開一瞧,一名小兵抱了個哇哇哭泣的女娃,不由分說推門闖入,放下了女娃,抱起澹台夫人的女兒便走。

  「你……你做什麼!」澹台夫人抵死不從,拚命抗拒。

  「夫人!小人受過上官將軍的救命之恩,答應他要保住澹台家的血脈。夫人不讓走,女公子便保不住啦!」小兵急了,沒頭沒尾說了一氣。

  澹台夫人本是名門淑女,見識不同常婦,靈光一閃,突然間明白過來,整個人冷如冰霜,凝眸道:「我丈夫,他……他再也不會回來了,是不?」小兵猶豫一下,點了點頭:「我也是聽說的。那苗大人把人拉到了方壺口,亂箭殺了,填滿一坑。明兒部隊要走啦,不能留人,這兒的……也要殺。」

  澹台夫人俏臉煞白,咬得唇上滲血,忍住不讓自己昏厥過去,沉聲道:「你帶我女兒去哪兒?逃出這裡麼?」

  小兵面有愧色,搖頭道:「北關鬼地方,哪兒都是冰天雪地,離了人群也是死,逃不了的。我帶您的女公子去別家,多……多點兒活下來的機會。您是不成的,官長認得夫人。」

  澹台夫人明白了。身為玄犀輕羽閣的嫡苗,她必須萬無一失地死去,領兵的將校才得交差,不可能假手其他;女兒跟著她,便是死路一條。小兵抱了別家的女兒來替換,不過是為了多那麼一絲絲生存的機會。

  她抱著那個不知是哪家的小女孩,拍背輕哄,淚水不禁滑落面頰。

  「對不起!為了玄犀輕羽閣的苗裔,可不可以,請你陪我一起死?」

  而被小兵抱走的澹台家女兒不過六、七歲,睡得迷迷糊糊之間突然被驚醒,不知母親為何撇下自己不管,卻抱了別家的女孩兒,急得掉淚——

  「我明白啦。」耿照伸出手指,為她抹去頰畔水痕,橫疏影這才發現自己滿臉是淚。「澹台夫人的女兒,便是姊姊。」

  「嗯。」橫疏影癡癡點頭,低聲道:

  「那人把我抱到村後一個破落戶裡,大嬸家裡除了被搶走的女兒,還有一名剛出生的男嬰,該是她和哪個士兵生的,還沒斷奶。大嬸瞪著我的眼神好凶好狠,恨不得活活撕了我,小兵威脅她說:「你敢亂來,老子一槍戳死你兒子!」大嬸才不敢再靠近,抱著嬰兒縮在屋角,遠遠瞪著我。」

  清晨天未大亮,澹台夫人等一干身份「尊貴」的澹台家嫡裔,率先被綁到坑邊跪著,軍士們手起刀落,用麻繩串了首級貯入鹽桶,才將無頭屍推入坑中,其中自然也包括替代她的小女孩。女孩的母親捂著嘴嗷嗷痛哭,直到暈厥過去為止。

  小兵將昏死的婦人投入坑裡,也把抱著男嬰的橫疏影丟下去,悄悄在她耳邊道:「拱著背用他頂頭,多留點空隙,叔叔晚點回來救你。」橫疏影嚇傻了,自己爬下坑去,找了個空位蜷臥著,卻把男嬰抱在懷裡。

  駐地只餘幾百名士兵,要一個個殺死數千名婦孺也不易,真正動刀砍頭的也就是頭幾個,其他分批用繩子綁了,粽子似的整串拉將過來,從坑緣推下去;那坑足有兩人多高,繩子一個拉一個的摔將下去,許多人都摔得手足斷折頭破骨裂,沒能摔暈、又或掙扎想爬起來的,才用弓箭射殺,或以鏟擊頭。

  兵士們找了百多名健壯婦人,詐稱放她們一馬,誆著幫忙掘土掩埋。弄了一天一夜偌大的屍坑也填不滿,改搬石塊填塞;找不到大石了,又拆屋舍投入坑中,澆上豆油點火,許多昏迷未死的被火燙醒,慘叫不絕於耳,士兵胡亂射了一通箭,在村中四處點火,折騰半天,才匆匆撤離現場。

  「最慘的是,」橫疏影迷濛慘笑:「他們連殺人也不會,東弄一下、西弄一下,沒一樣管用。這幾千名婦孺有的中箭流血,有的手腳斷折,有的卻被燒得皮開肉綻,哀叫不止,然後才在冰天雪地中被慢慢凍斃,也有被豆油澆個正著,生生稍成焦炭白骨的……能將這麼多人凌遲致死,就連精心訓練的劊子手也辦不到。相較之下,我娘算是運氣好的了。」

  那畫面耿照光想都覺膽寒。這些婦孺所犯何事,竟是非殺不可?

  「我們什麼事也沒做,千不該、萬不該,就是不該姓了「澹台」。」橫疏影咬牙道:「東海歷有王氣之說,相應在太平原朱城山,如獨孤氏派宗室興建流影城,以鎮王氣,玄犀輕羽閣也是碧蟾王朝的嫡系。這也就是為什麼,獨孤容非將我們趕盡殺絕不可。」

  面對瞠目結舌的少年,容顏傾世的絕代麗人淡淡一笑,低道:「姊姊這便同你說啦,我的本名叫澹台疏影。若碧蟾王朝尚在,我今日便是一國之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