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刀記 第九二折 君何有私,正邪皆懼

  耿照目瞪口呆。喜歡一個人,疼愛、照顧她尚且不及,怎能動手加害?世上若真有這樣的「喜歡」,那可比血海深仇還嚇人。

  蠶娘悠哉悠哉坐上繡榻,隨手理著錦被上的縐折,像小孩在海邊澆水堆沙似的,漸漸在被迭上砌出媚兒丘壑起伏的姣好曲線,那一抹凹腰圓臀峰稜極險,看得耿照下身發疼,只能辛苦貓著腰縮在床邊。她抿嘴竊笑,垂眸道:「這丫頭從小養尊處優,無論在明在暗,都是一呼百諾高高在上的,你三番四次折辱於她,偏又拿你沒辦法,你說她心裡能舒坦麼?」

  「那……那還是恨哪!」耿照越聽越糊塗了,只能搖頭苦笑。

  「同集惡道折磨人的手段比起來,挑手腳筋跟穿琵琶骨簡直不能算用刑。你說,這丫頭還不心疼你麼?」蠶娘笑道:「她想把你留在身邊,又恨你折辱過她,受不得你踩在她頭上,唯一的方法,也只能斷筋廢功啦!既解恨,又保管你以後服服貼貼,只能聽她的話……嘖嘖,多麼周折細膩、酸甜青澀的少女心呀。」

  「……您的口氣聽來相當幸災樂禍啊!」

  「反正我也是胡猜的。」蠶娘大方地聳肩攤手,精緻絕倫的小臉上居然一點也不紅。「倒是你。你說想把她「導向正途」,在你心裡,正邪忒容易分麼?」

  耿照臉一紅,卻無尺寸退縮,正色道:「這我也不敢說。但,只消不濫殺無辜、不使殘虐陰狠的手段,不對旁人之物存非分之想,安生過上日子,總好過現在的集惡道。」

  蠶娘微微一怔,彷彿被觸動了心弦,片刻才「噗哧!」掩口,一本正經道:「好啊,那我負責勸勸這丫頭,你呢就負責同正道七大派說,說鬼王陰宿冥今兒起退出江湖,以後要安生過日子啦!所有前愆宿怨大伙兩免了罷。是這樣麼?」

  耿照頓時語塞。蠶娘不是有意令他難堪,話鋒一轉:「集惡道那些鬼蜮伎倆,她從小看大,早已根深蒂固地烙進小腦袋瓜裡。也不是不能改,倘若你願意一生一世伴著她,時時糾正她的壞毛病,擺佈得她神魂顛倒的,只聽你一個人的話,興許能改過來……問題是,你做得到麼?」

  「這……」

  「做不到,你們還是橋歸橋、路歸路得好。」蠶娘悠然道:「你是個負責任的孩子,但負不了的責任硬要扛上肩,原本的一片好心也能壞了事,你須分清「負責任」與「放不下」的區別。」

  耿照聽她口氣溫軟,像一名殷殷叮囑兒孫的慈愛長輩,胸中湧起一股暖意,點頭道:「多謝蠶娘,我會記在心上的。」原本心中諸多疑點,一下子便不好意思開口質問。蠶娘彷彿看透他的心思,小手一招,抿嘴道:「過來!」

  耿照圍著薄薄的繡被坐在床頭,聞言向床尾挪過些許。蠶娘個子嬌小,便伸直了手臂,羽根似的細嫩指尖離他老遠,觸之不著,笑罵道:「再過來些!蠶娘又不會吃了你。」耿照訥訥挪近,雙手捂被,老實巴交地坐上榻緣。

  蠶娘伸長手也只能摸到他的眉眼,一拍他膝蓋:「頭低點。」見耿照依言俯頸,才摸摸他頭頂,一股綿和的內息透入,碧火神功的護體真氣卻未隨之發動,反倒臍間湧出奇異熱感,似與化驪珠發生共鳴。

  一詫回神,什麼事也沒發生。蠶娘眉花眼笑,親熱地摩挲他的頭頂,嘴抿得貓兒也似:「乖!這麼聽話,姥姥疼你。喏,送你個見面禮。」變戲法似的翻出一套簇新的男子袍服,靴、帶、單衣等一體備便。耿照連聲稱謝,趕緊到屏後換上,裡外無不合身,穿上衣服心裡踏實多了,總算能與蠶娘好好說話。

  按蠶娘的說法,鬼先生並未發帖給桑木陰——有無意圖未可知也,但就算鬼先生誠心誠意想邀桑木陰之主共襄盛舉,怕也找不到桑木陰的據點。

  「那他的打算是……」耿照蹙起眉頭,蠶娘卻蠻不在乎聳肩一笑,輕拂裙膝:

  「偷梁換柱呀!原本提燈籠的該是他安排的人,殊不知螳螂捕蟬,蠶娘在後,我把那盞燈搶了過來,提燈的卻是個死士,嘴裡藏著劇毒,沒來得及問話便自盡啦!要不,該能探一探那「鬼先生」的底。」

  這麼說來,當時蠶娘也在場了。那妖刀……我到底……那時候……

  一觸及落水前的記憶斷層,耿照頭痛欲裂,雙手幾乎掐進顱中,仍不能稍止那萬針攢刺般的痛楚。

  「好了好了,先別想啦。」

  蠶娘一拍他肩膊,綿和的內息與碧火神功發生感應,耿照勉力凝神,運功調息,蠶娘又在他腦門、額頭各贊一掌,棉花般輕軟微涼的膚觸極是寧神,逼出一頭冷汗;陡然間一陣微眩,耿照歪頭斜倒。

  蠶娘見狀起身,耿照恰恰撲倒在她胸前,被小小的白髮女郎摟個正著。

  她的身量宛若十歲女童,模樣卻是發育完好的成熟女郎,乳房比兩枚毛桃大不了多少,卻鼓脹脹地撐出前襟,若放大(或說「還原」)成一般女子高矮,雙峰怕比染紅霞、明棧雪還要挺凸飽滿,堪與橫符二姝一較高下。

  耿照面頰一撞,觸感極綿,兼且彈性十足,絲毫不遜少女,乳肌的溫香以及敷粉般的膚觸透出薄褸,比枕頭還要舒適。他靠了會兒才省起不對,忍著頭疼掙扎欲起,卻聽蠶娘噗哧一聲,嗡嗡酥顫的語聲自胸臆裡透出來:

  「慌什麼?傻小子!蠶娘的歲數,做你姥姥都嫌太年輕啦,給姥姥抱一下有什麼要緊?乖!」兩臂一合,將他抱入那雙小巧玲瓏、卻又厚綿得極富手感的奶脯,柔聲哄道:「別怕,都過去啦!沒甚好怕的。閉上眼睛歇一會兒,醒來什麼都好啦!」

  這畫面想來都覺荒謬:小小的女郎立在榻上,將巨人般的少年摟在胸前,細細撫慰,耿照卻無比安心,劇烈的頭痛彷彿被她溫柔的話語一一熨平,紊亂的呼吸漸趨和緩。

  蠶娘見他已能坐起,這才鬆開懷抱,伸手在他腦門上輕輕一拍,耿照「啊」的一聲吐氣睜眼,終於恢復。

  「下在你這裡的禁制很厲害,」蠶娘指著他的額角。「它越是讓你想不起來,你就會一直忍不住去想;在這疼痛、失神不住地反覆當中,受到的控制就會越來越深,就像蛛網、流沙一樣,越是掙扎,禁錮的效果越發強大。這是利用人們對「未知」的恐懼所設的陷阱。」

  小小的女郎若無其事地坐下來,微微一笑,一貫閃著惡作劇般狡黠光芒的美麗瞳眸突然望遠,彷彿望向一處人所難見的無有鄉。

  「「想不起來」並不可怕。就算……就算遺忘了重要的事,我們仍然活在當下,記憶就像是酒,飲了會醉、會看見許許多多醒時看不見的東西,其中有些很珍貴……但我們並不靠酒過活。若追尋遺失的物事需要付出過高的代價,或許應該讓自己接受「已經失去」的事實。」

  耿照被她罕有的認真口氣所懾,片刻才道:「可是……妖刀……」

  蠶娘收回悠遠的目光,似笑非笑地乜著他,抿嘴道:「可魏無音的記憶並未告訴你,萬一被妖刀附身該怎麼辦,是不?你甚至不確定自己還是不是個「正常人」……若然不是,就要考慮如何自戧,以免遺禍天下了?好可憐呀!」

  耿照瞠目結舌。她……她是如何知道「奪舍大法」的事?

  琴魔傳功一事,他只對寶寶錦兒說過,寶寶錦兒便是死,也決計不會洩漏給他人知曉。此事知情者尚有沐雲色,且不說七玄七派勢同水火,就算沐四公子要說,對象也絕不會是蠶娘。

  蠶娘嘻嘻一笑,瞇眼道:「蠶娘知道的事情可多了,你千萬別這麼驚訝。還有你肚臍裡的那枚珠子,它雖救了你許多次,如果可以的話,你還是想把它拿出來罷?」

  耿照已驚訝得有些麻木。妖刀也好、化驪珠也罷,都是驚天之秘,縱使媚兒沉沉睡去,勻細的輕酣清晰可聞,他仍不想在她面前討論這些事。蠶娘讀出他心中所想,小手按著被上那團沃腴隆起,恰恰是媚兒側臥時翹起的雪臀,笑道:

  「別擔心,我一直看著這丫頭呢。她要是有一丁點裝睡的形跡,我便一掌震斷她的心脈,保證乾淨利落。這樣,你總能放心啦?」

  耿照想起她也是七玄一脈,同屬外道。集惡道殘毒陰狠、天羅香損人益己,連出身五島的寶寶錦兒,也有不把人命當回事的時候;同為七玄的桑木陰,有什麼理由在這種地方心慈手軟?心念電轉,突然明白過來,搖頭道:

  「這珠子蠶娘也取不出,對吧?」

  蠶娘的笑意中露出一絲讚許。

  「好孩子!果然聰明。可惜啦,要是女孩子該有多好。有部經書名喚《麓野亂龍篇》,據說錄有關於化驪珠的一切,封在一個打不開的盒子裡,誰也沒見過,正是預備有朝一日,來應付你這種狀況的,不幸遺失啦!早知道當年便打開偷看一下。我怎就這麼聽話呢!」

  天上不會平白掉下餡餅來,昨夜聽蠶娘與那青袍怪客的對答,桑木陰身為七玄中的隱密監察,非但不能插手七玄之事,歷代宗主甚至立下誓言,絕不涉入武林。按理蠶娘不能救雪艷青,甚至也不能管媚兒,但她既救了、也管了,顯是二姝與他有所牽連。

  他耿某人一介無名小卒,何德何能,得蒙蠶娘垂青?自不是因為高大英俊,只消虎軀一震、渾身便流出王霸之氣的緣故,而是他身上有樣東西,使蠶娘不得不留意;那樣東西若能離身,以蠶娘的武功之高,耿照的腦袋都能輕易摘下,何況區區一枚化驪珠?推知她與漱玉節一樣,對殺人取珠全無把握,不敢莽撞行事,以免毀了珍貴的珠子。

  既取不出珠子,化驪珠的話題就沒有繼續的必要。耿照暗自記下《麓野亂龍篇》這條線索,又閃電發問:「那昨兒夜裡,我是不是被附身了?」媚兒昨晚也在現場,就算她還醒著,這事也不怕她聽見。

  蠶娘搖頭。「我只見你持刀不久,便失神智。至於是不是給妖刀附了身,這還說不準。那把刀在你手裡能有如許威力,我料是神珠所致;崔灩月操縱火元之精御刀的道理,與你用驪珠差不多,單以威能論,火精遠不如驪珠。」

  自知有妖刀以來,這是耿照聽過最最務實的說法,連自稱通曉妖刀一切的蕭老台丞,言談間也未曾否定過「妖刀附身」之說;能做到眼見仍不為憑的,只有一介女流的馬蠶娘。

  她探了探他的脈,蹙起柳眉,片刻才搖頭道:「你內力深湛,意志堅強,又不是傻頭楞腦的蠢材,要懾你的心智、如傀儡般操縱,實不是容易之事。那叫什麼「鬼先生」的,很有點手段。」

  這也是耿照想知道的。

  「那鬼先生……究竟是什麼來路?」

  「他的「天狐刀」乃正宗心法,與你那不倫不類的撈什子快斬不同,單論刀上造詣,已有狐異門先門主胤玄全盛時七八成火候;那廝自稱是狐異門後人,看來不假。狐異門亡於六大派,其時玄犀輕羽閣新滅,白日流影城尚不成氣候,故只有六派。我記得胤丹書夫婦有個兒子,鬼先生的聲音聽來不過三十許,這條線也未必對不上。」

  當年「鳴火玉狐」胤丹書中計負傷,被六派高手圍攻而死,「傾天狐」胤野帶著幼兒,一路逃到名剎行律寺請求庇護。

  大日蓮宗消亡後,東海佛法不興,由來已有數百年,哪還有什麼得德高僧?行律寺住持見她生得美艷,堪稱傾城傾國的尤物,不由得色授魂與,收容了母子二人;及至六大派人馬追來,圍得全寺上下鐵桶也似,又嚇得魂飛魄散,欲將胤野母子交出。

  其時寺中有來自白玉京祇物寺的鷲峰和尚,異族踏平白玉京、絕了碧蟾王朝澹台氏的皇脈,祇物寺亦毀於戰火;因故滯留東海的鷲峰和尚與弟子們西行無路,暫且駐錫於寺中,聽傷重的胤野懷抱幼兒叩門求救,遂將母子倆庇入禪房,由老和尚出面與追兵交涉。

  領頭的埋皇劍塚台丞副貳「天筆點讖」顧挽松是東海出了名的酷吏,新朝肇立,正需功績來保烏紗,豈肯放過「誅魔」的機會?但鷲峰大師畢竟是央土名僧,聽說定王獨孤容大力推廣釋教,正在營建的新都城內,東南西北四角將各修一座佛寺,延攬由舊京流亡各地的高僧,指不定這祇物鷲峰便是新朝未來的紅人,不敢太過無禮,耐著性子應付:

  「大師有所不知,這妖女是邪派七玄出身,平生殺人無算,當中更有不涉江湖的無辜百姓。便不說黑白兩道江湖恩怨,大師討保這小賤人,卻要如何向枉死者的父母妻兒交代?」

  鷲峰垂眉合什道:「顧大人說得對極了。卻不知此姝一命,能抵多少條?殺她一人,能教諸多枉死者的父母妻兒都解恨了麼?」

  顧挽松早料到這老禿驢沒這麼好說話,冷笑道:「能殺她一百次、一千次,下官一般的殺,可惜命只有一條。大師若說一命能抵千百條,下官亦無話說,就當是這樣罷。」

  不料鷲峰竟點頭道:「如此甚好。」返回禪房,不多時便牽出一名睡眼惺忪的幼小男童,生得玉雪可愛,正是胤丹書與胤野的兒子。

  眾人不知他弄什麼玄虛,鷲峰冷不防自袍底翻出一柄匕首,「噗!」刺入男童左胸!男童連叫喊都來不及,小小的身子一陣抽搐,更不稍動。那小匕不過半截筷子長短,形如髮釵,剖面如稜,說是尖錐亦不為過,小男孩被一搠至柄,眼見不能活了。

  「一命既能抵千百條,就用這孩子的命來抵他母親的罪愆,大人以為如何?」

  眾人都驚呆了,就算要斬草除根,這麼小的孩子,多數人還是下不了手的,這老和尚……也未免太毒辣了!

  顧挽松騎虎難下,面色鐵青,乾咳兩聲,上前去搭男童的腕脈,身後頓時一片交頭接耳,連同來的五派人馬都有些看不過眼。一人越眾而出,朗聲道:「顧大人!我看……算了罷?終究……終究是個孩子。唉!」此言一出,附和的聲音此起彼落。

  顧挽松冷道:「邵門主,你新掌門戶,有些江湖上的事不大明白。邪派妖人,連根苗子都是黑的!若未根除,必成禍患。倘若令師尚在,又或你師兄屈大俠未死,定不會說出這般話來。」

  那青袍高冠、腰懸長劍的青年書生面色微變,拱手道:「顧大人既然這麼說,在下也不方便說什麼了。只是聖人說「人皆有不忍人之心」,此乃俠義道之根本,失了這份計較,正與邪有什麼分別?本門「鹹」字輩七十三人,為誅邪魔前仆後繼,只我師兄弟三人劫餘,劍下卻不曾殺過一名無辜稚子。今日之事,恕邵某不再與聞,顧大人請了。鹹周、鹹元!我們走。」身後兩名同樣高冠服劍的青年齊聲相應,三人聯袂離開。

  此舉在人群中掀起騷動,眾人議論紛紛:

  「那便是青鋒照的新門主麼?挺有風骨啊!叫什麼名字?」

  「我以為屈鹹亨死後,植老門主後繼無人,恐難瞑目,不料尚有如此英俠!」

  「看來下個月要在花石津舉行的繼位大典,得去瞧一瞧啦。」

  「很是、很是……」

  顧挽松冷哼一聲,心底暗罵:「黃口小兒,沽名釣譽!」探得男童心脈漸止,料想此傷無治,仍不肯干休,沉聲道:「大師不惜殺人,也要庇護那妖女麼?」

  鷲峰一愣:「莫非這條性命還不夠抵?貧僧明白啦。」橫抱男童返回。片刻房中傳出女子撕心裂肺的慘叫,弟子們急喚:「師父……師父!別……」液虹釃上門窗,墨濃欲滴,直到點點烏紅滲出窗紙,房外諸人方知是血。

  咿的一聲門扉打開,鷲峰由一名弟子攙出,老禪師半邊的袈裟染滿了鮮血,枯瘦乾癟的面容上卻無血色,慢慢捱到顧挽松面前,笑道:「一命不夠抵,再添一命也就是了。」血淋淋的袍袖一翻,掌中赫見一團粉紅黏糯、肉塊也似的物事,頭大如蛙、雙目緊閉,身上依稀伸出細小的四肢,肢上趾粒宛然,竟是一具人形胚胎。

  「那位女施主的腹中已有數月的身孕,既成人形,也是一命,如數抵與大人。」

  饒是刀口舔血、劍尖搏命的江湖人,也沒幾個見過生剜的胎兒,水月陣營那廂反應最快,幾名女弟子尖叫一聲,軟軟癱倒在師姊妹懷裡,其中不乏成名女俠。連人稱「顧鐵面」的顧挽松都變了臉色,小退半步,成名的鑌鐵判官筆已握在手中,喝道:

  「大師此舉,究竟是什麼意思!」

  鷲峰卻不搭理,逕顫著手掌遞上胎兒,笑道:「要是還不夠,適才女施主砍了我一刀,待血流乾,也是一命。」慢吞吞撩起僧袍,隱約見得腹間血肉模糊,令人怵目驚心,眾人才知他滿身血漬,有大半卻是自己的。鷲峰年老,沒七十也有六十許了,胤野死前拼著餘力出刀,不容小覷,只怕這老和尚命已不長。

  顧挽松料不到他捨命相陪,又驚又怒:「瘋和尚!」恐被鷲峰連累,見責於新朝親王,趕緊率眾離開。

  鷲峰大師臥榻月餘才嚥氣,圓寂前果然接到朝廷詔書,延任為國寺住持,弟子忍悲扶棺上路,將恩師的遺體送往新都。至於剖腹取胎一事,誰也不敢再提,自然也無人知曉嬰屍、童屍,乃至女屍的下落。

  耿照不由得沉吟起來。

  「……如此說來,胤野也可能尚在人世了?」

  「聰明的小子!」蠶娘嘻嘻一笑。「鷲峰是狠角色,用自己的死,掩去這把戲裡最大的痛腳——從頭到尾都沒有胤野被開膛剖腹的目證。「取胎」云云,不過是老和尚自導自演的獨腳戲。」

  若取胎是假,刺死男童的驚人之舉也可能是障眼法,那孩子或許已平安長成,在世上某處過著安生的日子。真正為了這齣戲獻出生命的,只有奇言異行的鷲峰老和尚一人。

  「刺心截脈而不死的武功,光我所知就有五六門,並不罕異。」蠶娘沉吟道:

  「但變出一隻胎兒什麼的,我便想不透啦。開腹必死無疑,他若無意取胤丫頭的性命,必不是真剖了她的肚子;既然如此,除非禪房裡還藏有另一名孕婦,否則倉促之間,哪來的胎兒可取?這些年我想破了腦袋,總猜不出他是如何辦到的。央土高僧大德呀,果然名不虛傳。」

  「他為何要這樣做?」

  「說到底,終歸還是救人罷?」蠶娘搖頭,笑容沉落,輕聲道:

  「他不僅要救胤野母子,可能也想救東海七大派。胤野那丫頭,可不是簡單的人物,憑她的本領,若僥倖未死,早將東海鬧個天翻地覆。三十年來狐異門始終悄靜靜的,若非她當日已死在行律寺,便是老和尚以一條性命,換得她甘心蟄伏三十年……畢竟,這段冤仇是不能消解的。」

  「狐異門」三字在東境武林幾乎成為禁語,無論黑白兩道,誰都不輕易提起,當年的恩怨自也無從知悉。耿照被勾起了好奇心,大著膽子問:「三十年前妖刀初定,理當休養生息才是。狐異門究竟干下什麼壞事,惹來六大派連手剷除?」

  蠶娘淡淡一笑,眸裡卻殊無笑意。這是耿照自識得她以來,初次在那張精緻絕倫的秀美小臉上,看到這麼冷蔑的神情,彷彿微勾的嘴角只是為了掩飾切齒之恨似的,教人不寒而慄。

  「胤野這輩子幹過的錯事可多啦,但一條條加總起來,及不上嫁錯一個丈夫。」蠶娘道:「而「鳴火玉狐」胤丹書這輩子所犯最大的過錯,便是誤把所謂的「正道中人」,當成與他自己一般的光明磊落。」

  耿照還以為自己聽錯了,蠶娘卻只一笑,帶著懷緬的神光望向遠方。

  「胤丹書那小子不錯,我一直很歡喜他。他要是女孩就好啦,我早帶了他回宵明島,也不會有後面這麼多事,說不定……說不定還能有個善終……」忽然閉口別過了頭,捏著袖子輕輕拍打榻緣,久久才道:「傻呀,他。老犯傻。世上……哪有忒多好人?」

  狐異一門從上到下,俱都以「胤」為姓,其中階級森嚴,不若尋常宗族講究血裔人情。胤丹書出身卑微,父母都是門裡的賤役,從小就過著饑驅叩門的日子,他卻始終保有開朗樂觀的性格。

  後得異人傳授「天覆神功」,打通全身筋脈;服食冰川寒蚿與赤烶火蠍的水火內丹,兩股劇毒在他體內交融撞擊,相互化消,如得一甲子的功力;無意間闖入醫怪袁悲田與死魔盛五陰的賭局,習得「吹毛片血之劍」與「生生無盡之刀」,又於三奇谷後的禁地白骨陷坑得到稀世寶刀「珂雪」……機緣之奇、遇合之巧,當世不作第二人想,終成東海新一代的頂尖高手。

  「你別以為他是運氣好。」蠶娘笑道:

  「那小子有副好心腸,凡事都為別人著想,才能逢凶化吉,福星高照。」

  耿照心念一動,拊掌大笑:「我知道啦,那傳授他「天覆神功」之人,便是蠶娘吧?」適才蠶娘曾說「帶他回宵明島」云云,若其時胤丹書神功既成,又或已執掌門戶,帶回宵明島又有何用?故兩人相識,定是在胤丹書武功未成之時。

  蠶娘每每說起此人,總是心緒波湧,感慨萬千,卻非是男女情愫,而是淡淡的惋惜和哀傷。兩人若有傳功授藝的情份在,一切便說得通了。

  果然蠶娘瞟了他一眼,神情似笑非笑,嘖嘖搖頭:「我本以為你們倆挺像的,如今才發現自己大錯特錯。你的樣子比他蠢,可腦袋瓜子比他靈光多啦。」耿照哭笑不得:「蠶娘這是誇我呢,還是損我?」

  胤丹書離開三奇谷白骨陷坑後,在江湖上做了幾件大事,漸漸嶄露頭角,更機緣巧合贏得了胤野的芳心。

  被時人譽為「外道第一絕色」的「傾天狐」年方少艾,卻與出身微賤的胤丹書不同,乃狐異門之主胤玄的獨生愛女,武功心計均為新生代翹楚。狐異門身為七玄第一大勢力,說她是邪道明珠亦不為過,論權柄、尊貴以及受注目之甚,怕連公主娘娘也比不上。

  這等天之驕女,偏偏愛上了楞頭楞腦的胤丹書。

  兩人幾經波折,終結連理。胤玄臨終前將狐異門的大位傳給了這位又愛又恨的女婿,私下叮囑心腹:「此後他便是爾等新主,不可有貳心。他若做了什麼蠢事,記得總要留……留一條後路,以備不測。」斷氣之時雙眼猶睜,竟是不能瞑目。

  胤玄的憂心並非是空穴來風。

  「最大的問題,在於胤丹書是個好人。」蠶娘歎了口氣。「他行俠正義、磊落光明,比正道七大派的人還像正道,這樣的一個狐異門主搞得大夥兒都很尷尬,過往那些規矩、立場什麼的,彷彿一下全亂了套。

  「我瞧胤野那丫頭倒挺開心的,她是根正苗直的胤家人,沒準兒比她爹還純正,身上流著「唯恐天下不亂」的血。狐的本性原就是混沌迷亂,半點兒規矩也不想守,看著七玄七派尷尬的模樣,對她來說可能同大殺四方差不了多少,反正結果都一樣,她也樂得當聽話的小女人。」

  但英雄終歸需要舞台。就在這時,妖刀降臨了東海。

  胤丹書的胸襟與氣度,是最終促成狐異門與七大派合作的關鍵,天羅香、五帝窟等檯面上活動的七玄勢力,也都在狐異門的號召之下,投入對抗妖刀的聖戰。胤丹書夫婦皆具有入選「六合名劍」的實力,但因預言之故,將最後一席的名額讓給了「刀魔」褚星烈,狐異門另有重要的任務在身。

  「什麼任務?」

  「刨根。」蠶娘道:「狐擅於追蹤捕獵,較之兇猛的獅羆虎豹,狡智更高,乃是最好的獵手。當時七大派中有些腦子沒壞的,都認為要徹底弭平妖刀之禍,須得正本清源,找出妖刀的源頭——是誰放出了妖刀?為何要放出妖刀?怎麼放出妖刀的……把這些都弄清楚了,才能真正平息禍端。要幹這個,還有哪個比狐異門更適合的?」

  「那麼……他們找到了麼?」

  蠶娘沉默片刻,才道:「從後來狐異門被滅一事看,我認為胤丹書就算沒找到,說不定也很接近了,因此得禍。正道六大門消滅狐異門的理由之一,即是懷疑狐異門是妖刀的始作俑者,栽贓的手法之粗劣無聊,令人啼笑皆非。」

  耿照在橫疏影處聽過這個說法,當時並不覺得有異,經蠶娘一點撥,才發現其中矛盾:狐異門若是放出妖刀的元兇、在檯面下操弄陰謀,該是最警醒的一方,怎能教六大派偷襲得手?更別提狐異門在聖戰之中亦損失慘重,「放出妖刀」云云,明顯只是殺人的借口。

  狐異門的措手不及、以及當時並沒有以妖刀或相關之物進行抵抗,在在都已證明了狐異門的清白。也難怪蠶娘說「這段仇怨無法消除」,無論是狐異門或胤丹書,都蒙受了不白之冤。

  「據我後來訪查所得,」蠶娘淡然道:「當日力主消滅狐異門的,乃青鋒照、赤煉堂兩家,其時邵鹹尊、雷萬凜初掌大權,經年壓在他倆頭上的老不死們,泰半亡於妖刀之戰,年輕人憋得狠了,好不容易逮到大展拳腳的機會,自是不肯放過;就算沒事,只怕也硬要搞出事情來。

  「水月停軒的杜妝憐本就是「六合名劍」之一,這丫頭自來殺性極重,會同意剿滅狐異門,並不令人意外;埋皇劍塚主事的顧挽松,他的盤算恐怕是最露骨的了,想用「剿滅邪道」這條功績,在新朝繼續戴穩烏紗帽。

  「觀海天門份子龐雜,門下與七玄中人結怨最多,想來不需要什麼特別的理由。最令我訝異的,反倒是指劍奇宮。」

  奇宮與七玄俱都是鱗族一脈,平日倒也罷了,但妖刀初平,狐異門又出了大力,以琴魔魏無音的狂狷之性,能容得下以「莫須有」的罪名、隨隨便便對妖刀聖戰中並肩作戰的盟友刀劍相向麼?

  「妖刀戰後,魏無音在病榻上躺了大半年;他能撐著爬出鬼門關,還活轉過來繼續縱橫江湖,很多人都覺得不可思議。當時奇宮當家作主的並不是他。」蠶娘看出他的疑惑,正色道:「據說當時,除魏無音以外的紫鱗綬長老一致決定對狐異門用兵,以指劍奇宮派系之傾軋,這又是一件令蠶娘想不透的事。魏無音死前把平生所知都傳給了你,你能想得起任何有關的線索麼?」

  耿照茫然搖頭,益發不解。

  這樣看來,在當時雙方均元氣大傷的情況下,六大派都沒有非消滅狐異門不可的理由,但他們卻都這樣做了。而同為七玄的其他外道,也沒有對狐異門伸出援手……「唇亡齒寒」忒淺顯的道理,連三歲小孩也懂得。究竟是什麼,讓它們不約而同背棄了如日中天的狐異門?

  「因為恐懼。恐懼像胤丹書這樣的人,總有一天會改變這個世界。」

  面對耿照的錯愕,小小的白髮麗人顯得從容而恬靜,斂起了一貫的俏皮,娓娓說道:

  「他武功超卓,卻不想以力服人,不只是講道理,而是真心希望所有人過上好日子。武林人爭得半死的名頭、恩怨,在他看來毫不重要,更重要的是日子過得安生。為此他願意包容,願意傾聽,該放下的時候全都能放下,因為人命關天,因為世有正道。

  「所以七派也好、七玄也罷,全都怕他怕得不得了。再這樣下去,正與邪的壁壘便模糊了,除非它們也變得和胤丹書一樣,否則江湖人會清楚地知道——或許他們本來就知道,只是別無選擇——什麼正邪黑白都是假的,他們不必被逼著選邊站;而不願繼續忍受的人,便會向胤丹書那樣的人靠攏。你覺得無論七玄七派,它們最後還會剩下什麼?」

  蠶娘露出淡淡的諷刺笑容。

  「這,還不夠教人膽寒麼?胤丹書之可怕,尤甚妖刀千百倍呀!」

  耿照忽湧起一股難以言喻的噁心。

  就是這麼無恥而荒謬的理由,奪走了蠶娘所鍾愛的忘年小友麼?耿照在她眼底看到一絲乍現倏隱的刺痛。

  蠶娘輕輕歎了口氣。

  「其時我自己清楚,這不過是氣話罷啦!胤丹書會死,只因為他太天真。江湖是個講實力的地方,他的實力還不足以壓服七大派,卻妄想與之合作、和平共處,原本就要有兔死狗烹的覺悟;想以包容化解對立,更是取死之道。」她抬起澄亮清澈的眼眸,定定望著他:

  「所以我方才才問你,要將媚兒丫頭「導向正途」,你憑什麼?死無葬身之地的胤丹書,便是她的榜樣。你做好了將她帶向正途的準備了麼?」

  耿照渾身巨震,一時竟說不出話來。從前還在流影城時,他的世界非黑即白,沒有絲毫的模糊曖昧;然而闖蕩至今,耿照已漸漸能領會蠶娘話裡的沉痛之意。胤丹書毫無疑問是個好人,他的理想更是令人打從心底佩服,然而只有理想並不能成事。

  他忽然想起了慕容柔。在旁人眼中,鎮東將軍古怪、蠻橫、偏執得不近人情,苛厲猛毒,壓得人喘不過氣來。殊不知,慕容柔心中的理想極大,為了實現他那在有生之年幾乎不可能辦到的藍圖,才有眾人眼裡那刁鑽難纏的煞星慕容柔。

  ——你做好了將她帶向正途的準備了麼?

  蠶娘那發聾振聵般的一問,不斷在他腦海中迴盪,久久不能平復。要完成胤丹書的理想,成就一個不爭、不構、不欲、不私的武林,需要什麼樣的準備?如蕭老台丞般統合七派,令其一心,還是像鬼先生那樣,成為邪道七玄的同盟共主?

  或者,需要一個比七派七玄加起來都還要龐大的組織,才能避免重蹈胤丹書的覆轍……當耿照意識到時,不禁微露苦笑。這份野心,可比蕭老台丞或鬼先生要高得多啦,連他們那樣的人都未必敢作如是想,放眼世間,誰又能辦到?

  少年昏昏沉沉地胡思亂想著,直到蠶娘的聲音將他喚回現實。

  「……我曾經對自己說,若胤野那丫頭來找我,我就替她報仇。」小小的女郎咬牙輕笑,難得露出一絲苛烈的神情。「就當是我為來不及出手救她夫君,所致上的小小歉意。」

  這個疑問,其實一直存在於耿照心中。

  以蠶娘的武功,就算不能插手武林事,要在危急關頭救出胤丹書一家三口,並非全無可能——「不得插手武林之事」此一條陳要如何解釋、遵行,本就取決於蠶娘的判斷,她出手救過雪艷青、救過耿照,對付使青狼訣的青袍怪客,顯然「如何遵守」有著很大的模糊空間。對照現今她時時懊悔低回的模樣,當年之未救似非不為,而是不能。

  果然蠶娘點了點頭,垂眸道:

  「那時,本門遇上一個極厲害的對頭,那人潛入桑木陰在東海的據點,無聲無息殺光了所有人——你該不會以為幾百年來點滴不漏監控七玄,靠蠶娘一人就夠了吧?我們這一派,原本是人丁興旺的唷!

  「等我趕到的時候,什麼都來不及啦!撞著那人正要抽身,便與他打了一場。誰知他不是失風被逮,而是在現場佈置陷阱,專程等著我的,我一時失察,被他打成重傷,本門至寶也被奪走啦。幸而歷代蠶娘保佑,我拖命逃回了宵明島,直到現在,才又重新踏上東海道的土地。」

  蠶娘博通百家,武功深不可測,那人竟能將她打成重傷,雖說用了陰謀詭計,這份能耐也是當世罕有。她在與世隔絕的宵明島養傷,錯過了拯救胤丹書的時機,如此巧合,也只能說造化弄人,天亡狐異門了。

  「是啊,這也太巧……」蠶娘忽然閉口,睜大明眸,彷彿想起起了什麼。耿照不敢驚擾,靜靜坐在一旁,半晌蠶娘歎了口氣,喃喃道:「若能多想起些事來,那就好啦。是了,剛說到哪兒啦?」

  「說到胤丹書。」

  兩人又隨意聊了會兒,多是三十年前的武林掌故之類,耿照卻心不在焉,不住轉著別樣心思。

  蠶娘說老胡傳授的「無雙快斬」,脫胎自狐異門嫡傳的「天狐刀」。這路刀法連胤丹書都是跟妻子學的,據說臨敵罕用,講起鳴火玉狐的成名武功,多半想到百毒不侵的水火真氣、得自死魔醫怪的殺劍活刀等。胡彥之與鬼先生能使天狐刀法,定與胤野脫不了干係。

  ——鬼先生,會不會就是老胡?

  這可怕的念頭在他腦海裡縈繞不去,恍若冤鬼纏身。

  能與之相抗的,除了和老胡同生死、共患難的過命交情,還有最後一道有力的屏障。按蠶娘所說,三十年前狐異門覆滅時,胤丹書夫婦的獨生愛子約莫三、四歲的年紀,可能還要更大些;他若未被鷲峰殺死,如今該是三十出頭的青年。

  耿、胡二人結拜時敘過長幼,老胡自稱廿五,就算酒色不禁、奔波風塵,臉天生比別人老,也決計沒超過三十歲,不會是狐異門的遺孤。「他能教我無雙快斬,旁人也能教他天狐刀」——思慮至此,看似解了套,卻又衍出另一處癥結:

  要揭開鬼先生的真面目,老胡恐怕是重要的關鍵。就算他不是狐異門的人,也必與鬼先生有關。

  蠶娘看出他神思不屬,輕輕打了個哈欠,揉眼道:「快天亮啦,老人家要補眠,睡眠不足對皮膚可不大好。這些十幾二十歲的壞丫頭,背地裡都嫌我老呢!唉。」踢掉便鞋,揭開錦被鑽進去,與媚兒並頭而臥。

  耿照差點沒暈倒。「蠶娘!睡這兒……不太好罷?」

  且不說天一亮侍女們進來看見,光是媚兒醒過來,怕又是一場騷動。

  蠶娘裹被背過身去,把臉蛋埋進了媚兒雪白溫香的奶脯間。她的臉比女子的柔荑還小,更襯得媚兒雙峰巨碩,細小的白髮女郎彷彿對這兩隻「枕頭」間的腴縫極是滿意,美得扭動小腰,小臉在她乳間翻來轉去連蹭幾下,渾圓的屁股一翹,自錦被上浮凸而出,曲線之誘人、尺寸之小巧,竟無半分真實感。

  「蠶娘睡這兒有甚不好的?你睡這兒才不好!去去去,客滿啦!明日再來,包管向隅!唔……好軟、好香喲!這丫頭真是……呵呵呵……」

  ——你逢人感歎「可惜不是女孩子」就為了這種事嗎?這是什麼嗜好啊!

  想起她本領通天,實在輪不到自己操心,正好把雪艷青跟媚兒這倆燙手山芋一股腦兒扔了給她。耿照本欲拍拍屁股一走了之,忽聽蠶娘悶聲咕噥,如吐囈語:「……雪艷青……在那裡……你記得……別讓人……」

  「可以把臉移開再說話麼?呼嚕呼嚕的我聽不見。」

  「你一點都不可愛。」

  她戀戀不捨地止住「暖枕」的動作,歪著精緻的小腦袋道:「我說,雪艷青那丫頭蠶娘不方便帶在身邊,先把她藏在那裡。你記得天亮前給她挪挪位子,別讓人給發現啦!」

  耿照聽得眼都直了。

  「那裡……是哪裡?」

  「喏,就是那裡呀!」蠶娘嘻嘻一笑,蔥芽兒似的指尖往門外一比:「前頭山頂上,有間又紅又大、金碧輝煌的四方閣子,那兒房間多,我給雪丫頭找了間寬大舒適的,裡頭有個水靈水靈的丫頭,雪膚花顏,臉蛋兒美得真是沒話說喲!還有還有,她那雙奶脯又大又綿,比媚兒丫頭還要豐滿……」

  ◇ ◇ ◇

  (可惡!)

  他「砰!」一聲破門飛出,身形已在簷外,墜下的瞬間足尖微點,整個人掠上牆頭。

  藉著月光遠眺,果然前方山坳裡燈火通明,谷中彷彿掘出巨大的黃金礦脈,黃澄澄的光暈由下而上,映出曲折的稜峰,當中矗著一座彤艷高閣,無論是主體的丹朱抑或妝點的金綠二色,俱都溶於燈華里,同成為這偉大輝煌的一部份,正是皇后駐蹕的棲鳳館。

  從方位推斷,媚兒所在的這座溫泉獨院在棲鳳館背面,兩地相距甚遠,當中山路高高低低,夜裡並不好走;此間耿照從未履至,故爾不知。他辨明了方位,不敢再作停留,忙施展輕功,朝棲鳳館掠去。

  他的輕功出自明棧雪調教,深得天羅香「懸網游牆」精要,於廊廡牆簷間趨避若飛蛛,然而長途跋涉,懸網游牆便無用武之地,靠的還是碧火功的悠長內力。

  山谷四面夜幕低垂,卻是黎明前的最後一絲黑暗,再過半個多時辰天際浮露魚肚白,棲鳳館裡外開始有人走動,便似明姑娘那般神出鬼沒,也不能進出如無人之境。

  更何況館內還有劍法超卓的任逐流,皇后娘娘身邊,亦不知有多少深藏不露的高手。蠶娘把他帶到媚兒處已夠匪夷所思了,不辭辛苦把雪艷青弄進棲鳳館,簡直不知所謂到了令人髮指的地步。

  「哎呀,你又不是不知道。」關於這點,蠶娘倒是臉不紅氣不喘,振振有詞:

  「媚兒這丫頭呀,恨死雪艷青啦!你把吸血蝙蝠和蜘蛛精放一塊,屋頂都能掀翻了去。到時候蠶娘又不能出面,你來給她們揍一揍消消氣可好?」

  「都是你的話!」

  ——她……她絕對是故意的!一定是!

  蠶娘情報精通,幾無不知道的秘密,一路尾隨他至此,窺得他與橫疏影的關係也不奇怪,才故意把泡完溫泉的雪艷青藏到橫疏影的房間裡。耿照從沒遇過這麼喜歡惡作劇的前輩高人,比起蠶娘,漱瓊飛所能製造的災難不過是一碟小菜,簡直跟吃長齋的老太婆沒兩樣。

  橫疏影不通武藝,倒不怕對雪艷青如何,他擔心的是:萬一雪艷青突然醒過來,在狀況不明的情況下,突然對姊姊動上了手,那可怎生是好?

  棲鳳館已是熟門熟路,他潛入守備寬鬆的院牆,這回沒有任逐流出來攪局,輕易攀上樓頂,由窗台鑽進西側廂房。那鏤窗並未關閉,夜風吹得紗簾婆娑,桌頂的燈焰早已滅去,連最後一絲余裊都被風撥散,燭芯冷透,房中不聞燒煙氣息,距窗啟已有相當辰光。

  繡榻上橫陳著一具赤裸嬌軀,僅以薄被輕覆,其下露出一雙修長光滑的玉腿,遮也遮不住;雖然躺下攤平,雙峰仍是圓腹尖頂的淚滴型,在被上堆出滿滿的兩座,正是被劫來此間的雪艷青。

  蠶娘的閉穴手法聞所未聞,怎麼推血過宮都無法解開;強以碧火功衝開,又恐傷及經脈,幸而雪艷青呼吸平順、脈象穩定,內傷頗見好轉,若能好好睡一覺,對傷勢大有裨益。

  雪艷青沒事了,橫疏影卻不見蹤影。他強迫自己不得慌亂,一一檢視房中各處。

  鏤窗大開一事,令耿照頗為上心。

  蠶娘誇過橫疏影的相貌身段,卻未必是送雪艷青過來時才見的,她跟了耿照好一段時間,恐怕已識得橫疏影。要做到來去無蹤只一個法門,便是「維持現場」;蠶娘離去時若未閉窗,只因來時,窗便是開的,而當時橫疏影已不在房內。

  寬敞富麗的廂房以數重屏風相隔,分割成幾個獨立區域,有起居待客的小廳、就寢的內室、侍女的睡房,當然也有更衣置物的小空間。橫疏影的衣物折迭齊整,一套日常穿著的衫裙披在更衣處的屏風上,沒有受迫遇襲的凌亂,只見離開之倉促。

  她的繡鞋褪在屏下,一襲夜裡經常披著擋風的連帽大氅不見蹤跡,顯是換了外出的裝束。奇怪!都這個時候了……姊姊卻要往哪裡去?阿蘭山畢竟是荒郊野地,她獨自夜行,會不會遭遇什麼危險?

  彷彿要揮去這荒誕的念頭,耿照隨手打開衣箱,翻著箱裡的衣物。若能找到那件連帽烏氅,就能推翻「橫疏影在外頭」的假設,又或找到什麼蛛絲馬跡,指明橫疏影的下落——

  直到指尖摸到箱底的一個怪異凸起為止。

  那是枚裝了機關卡榫的活扣,耿照對這種裝置非常熟悉。如非走得太匆忙、沒將卡榫確實按落,不知情者要在整摞迭好絲綢綿紗底下摸出開啟夾層的準確位置,實非易事。耿照撥動機簧,「喀啦」一響,衣箱底側彈出暗格抽屜,散出一縷奇異的腥甜濃香,屜中置著一隻寬扁的烏檀木匣,匣面比流影城執敬司的賬本略大,側啟處有個小小的玄鐵鎖頭,連著匣上的鉸煉都是極不易破壞的特殊形制,耿照在鑄煉房多年,一眼便知所貯非同小可。

  不知幸與不幸,興許真是太過匆忙,又或橫疏影對暗格之隱密極有信心,竟未將鎖扣上。耿照著魔一般,回神時已將檀木匣拿在手上,緩緩揭開;喀搭一聲,一物墜落在地,他卻沒能分神觀視,雙眼直勾勾地瞅著木匣,目瞪口呆。

  匣裡什麼都沒有。該說是原本貯於匣中之物,如今已被取走,這才露出了底下的奇異襯墊——

  那是一張人的臉。

  色如鮮血的猩紅絨墊凸出匣底,製成浮雕般的人臉形狀,大小與真人的臉孔相彷彿,五官得維妙維肖,依稀是橫疏影那傾倒眾生的絕美容顏。耿照轉念會意:匣中所貯,必然是一張面具!是一張依著姊姊的面孔打造的面具,底下襯墊才會與她如此肖似,以便貯放時嵌住面具,不令動彈。

  而開匣時掉落地面的,除了一枚橫疏影慣用的髮簪外,還有一小片淡綠色紙頭,約兩指幅寬,燒得只剩指節長短,筆跡如刀戟般森然縱橫,僅能辨出「後處」兩字;不知為何,他總覺得有些眼熟,似乎曾經在什麼地方見過。

  後處……後處……這到底是什麼意思?

  強烈的不安在少年心中掀起滔天巨浪。他一直不知道,原來橫疏影藏著這樣的秘密,連對他都不曾說過。這烏木匣裡裝的,會不會只是一隻精巧的玩物,就像流影城裡獨孤天威搜集的那些助興淫具一般;而橫疏影非是變裝外出,暗行什麼不可告人之事,她仍在這棲鳳館中,去陪皇后談談心聊晚了,才聯床歇息……

  (等一下!)

  ——「後處」二字,會不會是「在皇后處」的意思?

  難道這張紙條,是姊姊專程留給我的?要我去……去皇后處尋她?

  耿照心中閃過無數念頭,終於還是按捺不住,將榻上的雪艷青藏入更衣處的屏風後,以免被人發現;安排停當,悄悄推開一絲門縫,直到確定廊間無人,一閃身便掠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