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刀記 第二十八折 蛇虺當道,落羽分霄

  送走談劍笏、許緇衣等一行,不覺已過晌午。

  橫疏影在偏廳擺下筵席,與邵蘭生小酌一番,席間就四府競鋒一事交換意見,大抵不脫過往「聯劍攜手」的默契。兩人屏退左右,討論諸多合作分工的細節;商議停當,一頓飯也差不多吃到了頭,邵蘭生起身告辭,不多作逗留。

  橫疏影清晨便即起身,除了處理千頭萬緒的城務,更經歷六派齊至的陣仗,好不容易送走邵三爺,獨自一人回到別院。她已吩咐下去,一個時辰內誰都不許來打擾,連霽兒服侍過更衣洗面之後,也不讓繼續待著,打發她回去自個兒院裡歇息。

  「你昨兒也折騰了一夜,回去睡一下罷。」

  橫疏影換過一身輕便的晨褸,抬起鶴頸的細長皓腕,閉目支頤。薄如蟬翼的霧露輕紗裡透出那細雪般的白皙藕臂,膚光柔膩、曲線腴滑,不知是才剛換了新衣又沁出細汗,還是膚質太過細潤,在光線幽暗的寢居之中看來,竟如象牙般泛著一抹柔和的光澤。

  說者無心,聽的人卻不由得大羞,霽兒嚅囁道:「我……我不累。」撩裙跪地,捧著主子肉呼呼的柔膩裸足,用溫水巾子小心擦拭,細細按摩。

  自昨晚識得男女之事後,霽兒的世界忽然變得不一樣了。

  從前只覺得二總管的身子美不勝收,盼望自己將來長成後,也能有那樣的動人美貌,因而傾慕不已;此刻再與二總管肌膚相親,腦海裡卻禁不住地湧現昨夜的旖旎情事:他的舔吻,二總管的舔吻;他的撫摸,二總管的撫摸;他的粗長火燙,還有那又疼又美的悍然深入……

  想著想著,腿心忽地一陣濕滑,竟爾漏出一小注溫漿。驀地面頰微刺,睜眼只見橫疏影伸出一根姣美纖長的食指,輕刮著羞她:「賊丫頭!臉紅得像柿子一樣,太陽都還沒下山呢!這便春情氾濫了?」

  霽兒直想鑽進地裡,又惱又羞,又隱有一股按耐不住的驚慌竊喜,心尖兒彷彿陡被一把抽上了九霄雲外,起身跺腳:「二……二總管!您又欺負霽兒!」

  橫疏影掩口失笑,伸手在她柔嫩的俏臀上擰了一把,連連輕拍:「去、去、去!先回院裡睡得飽飽的,晚上再來伺候筆墨。」這話原本也沒旁的意思,她心中所想,的確是挽香齋書案上堆積如山的待批公文。霽兒卻活像貓兒給踩了尾巴,氣鼓鼓的脹紅粉臉,一把端了瓷盆巾子,扭著小腰板兒鬧彆扭。

  「不、不來了!二總管,您老是……老是笑話人家!」嘟著嘴扭出門去,又圓又翹的小粉臀裹著裙布左晃右搖,踮步細碎,漸行漸遠;雖仍是小小女孩兒,舉手投足卻多了一絲成熟婦人的韻味。

  橫疏影神倦體乏,片刻才想起昨兒夜裡「磨墨」的香艷事來,噗哧一聲,不禁笑罵:「好個淫蕩的賊丫頭!明明是自己心裡有鬼,倒怪起人來啦。」想起昨夜三人同榻、顛鸞倒鳳的情景,不禁面頰發燒,被恣意刨刮過的細嫩花徑又熱辣辣地一疼,溫溫的汩出一股羞人的豐潤液感。

  (你……一定要平平安安的。等你回到姊姊身邊,別說霽兒,就算是染家妹子、那姓黃的賊眼丫頭……無論你還歡喜多少女子,姊姊也絕不喝醋,都願意為你收入床笫,與你同榻纏綿……)

  她獨坐片刻,勉強打醒精神,起身鎖好門窗,走進那間四面無窗的小小內室。

  橫疏影一向睡得不多,眼下也已過了平日午憩的時辰,但她必須強迫自己修養精神,以待今夜的鬼雀召喚。古木鳶劃下的三日之限已至,關於耿照的調查與處置,她必須給組織一個明確交代。

  她取出暗格裡的銅管與天珠銅印,拔下髮簪,小心拉出卷在銅管內的菉草薄紙,想著該怎麼用最精簡的字句,向神秘的姑射首領提出集會報告的請求。身後,忽響起一把磨砂似的冷冽語聲。

  「你倒把這事放在心上。」

  流影城中本就有秘道通往骷髏巖,只是她萬萬料不到古木鳶竟會白日現身,親自走這一趟,嚇得魂飛天外;總算還有一絲清明,強抑著轉身的衝動,玉手輕撫劇烈起伏的雪膩酥胸,垂落粉頸,死咬著不停磕碰的貝齒,顫聲低道:「我……正要向您報告。」

  刺探同僚的真實身份,又或窺看其真面目,在姑射裡是唯一的死罪。她無法確定白日裡秘密潛入流影城的古木鳶是否帶著面具,但她一點風險也不想冒。

  「說。」

  內室一角,不知何時冒起一蓬綠焰,飄散著那股既令橫疏影熟悉、卻又萬般恐懼的濃濁甜香。是猶如掩蓋屍臭一般,濃烈到幾乎讓人難以喘息的香氣。

  橫疏影小巧白皙的額頭輕抵著妝台,一方面是防止自己受不了這逼人的恐懼,不知何時會失控回頭,另一方面也為了支撐發抖的嬌軀,頓了一頓,顫聲開口。

  「是……是。指……指劍奇宮有一門奇異的武學,名喚《奪舍大法》,可將自身的心智神識,轉移到另一人身上。琴魔臨死之前,便以此術施於耿照之身。」將從耿照處得來的消息,原原本本說了一遍,鉅細靡遺,毫無保留。

  「按你之說,耿照等若是琴魔魏無音的再世之身,甚至繼承了琴魔的武功見識,才得以對付妖刀?」

  「耿照非是奇宮嫡傳,那《奪舍大法》倉促施展,似是並不完全。他平時並無琴魔的記憶,幾次面對妖刀,均在逼命的一瞬不意使出奇宮武技,才得僥倖逃生。我在雲上樓曾見他與天裂交手,確是如此。」

  古木鳶冷冷一哼。

  「所以,你認為他並不危險?」

  「我……我認為他相當危險。」橫疏影環抱胸脯,盡量不讓自己抖得太厲害。

  「據我所知,耿照並未學過上乘武功,胡彥之宣稱他是「刀皇傳人」,完全是一派胡言,其目的乃為向獨孤天威討保此人,才隨口編派,不足相信。但耿照對付天裂的身手,卻連兵聖南宮損都不得不承認,普天下只有刀皇才能教出。《奪舍大法》雖不完全,絕非毫無效果;對姑射來說,此人絕不能留。」

  「你也知道,此人絕不能留?」

  古木鳶哼的一聲,聲音平板依舊,斗室裡卻如風雲捲動,橫疏影頓覺渾身氣血一晃,滿眼黑翳掩至,幾乎難以喘息。古木鳶一個字、一個字的說:「莫非縱虎歸山,便是你殺人的法子?」

  「他……我……不能在……流影城……」壓力一鬆,橫疏影伏在梳妝台上無助顫抖,美背不住起伏,宛若垂死羊羔;喘息片刻,終於勻過一口氣來,口唇邊黏著幾綹汗濕的鬢髮,俏臉慘白,艱難開口:

  「雲……雲上樓一戰,消息傳遍江湖,他若死於流影城,不唯獨孤天威要追究,只怕東海六大派、鎮東將軍府也不會善罷干休,追根究底,對我等姑射至為不利。耿照的《奪舍大法》承接不全,不受刺激,也說不出個端倪,威脅性不如琴魔急迫。

  「我……我放他下山,假他人之手殺之,耿照死得無聲無息,決計不會牽連到流影城來,滅口、守密兩全其美,乃上上之策。」

  古木鳶冷哼。「放下山去,你怎知必死?」

  橫疏影定了定神,想起耿照,心頭一暖,益發寧定起來,低聲道:「凡事必有變數,就算親自動手,也未必有十成十的把握。但依我的推測,這一路只通往幽冥途,耿照若能逃出那人的追殺,就算是您親自下手,也未必收拾得了他。」

  她小賭了一把。

  古木鳶在姑射之中,是不容反抗的權威,冷酷無情、生殺予奪,卻非是一位自把自為、妄自尊大的領袖。與其說他喜怒無常,不如說無關喜怒;他決定要殺的,必然是因為那人妨礙了組織,不管是喜歡或憎恨,他都會很冷靜地將之除去,不帶一絲情緒,只求精準有效。

  這種直如春秋秉筆一般、近乎鐵面無私的性格,令他對阿諛奉承全然免疫,討好他、哀求他並不能改變什麼,但小小的挑釁卻可能激起古木鳶的興趣。

  「便是琴魔復生,真有心要殺,他就一定會死。」

  「我只知那人的實力,未必在琴魔魏無音之下。」

  古木鳶的聲音毫無起伏,平板得像是枯竹曳地,風過林搖。

  「這,就是你安排胡彥之一路保護他的原因麼?」

  「不,那是我確保耿照一定會死的安排。」橫疏影面色蒼白,唇畔泛起一絲莫可名狀的笑意。那是九分的算計、一分的囂狠,是賭徒臨盅一擲,就連絲毫退路也不留的豁命決絕——

  「帶上胡彥之,正是他必死無疑的保證!」

  ◇ ◇ ◇

  篷車下得鬼頭嶺,離了盤腸山徑,「喀搭、喀搭」轉入一條筆直郊道。

  這路說窄不窄,最狹處約容三四輛馬車並轡而行,路面是車馬人步給走出來的,雖然不甚平整,卻無碎石斷樹攔路,比顛簸的山徑要好得多;夾道遍植榆樹,早春的花期未至,高大筆直的樹冠上光禿禿一片,枝椏如十指聚捧、爭相朝天,頗有幾分料峭蕭索的味道。

  舉目除了榆林黃土,便是起伏低緩的丘陵;行出數里,仍不見田舍,道上也無行旅騾馬,不知怎的,耿照卻覺得地景十分眼熟,說不出的親切,掀簾問道:

  「老胡,我們要上哪兒去?」

  「這條路一直往下走,下一個岔口往東邊,就是龍口村了。」老胡壞壞一笑:

  「我拜把兄弟家裡,聽說有位貌美溫柔的姊姊,老子可要專程瞧瞧。」

  耿照大喜:「這是往龍口村的路?」

  胡彥之笑道:「除非你住的是另一個龍口村。要不,再個把時辰你就到家啦!你有幾年沒回家了吧?」

  耿照點點頭。「我七歲上朱城山,就沒再回過龍口村啦,也不知變成怎樣。」

  他此番亡命天涯,最大的遺憾就是臨行之前沒來得及往長生園與七叔道別,為此耿耿於懷。對老胡的安排,耿照心中感激,低聲道:「真是多謝你了,老胡。若非這一趟,我不知何時才能再見我阿爹和阿姊。」

  胡彥之賊眼一轉,嘖嘖兩聲:「我這忙可不白幫。要是你阿姊不怕嫁給道士做道姑,你可得替老子美言幾句。」兩人相視大笑。

  「若往西去,過了浮仙鎮,可抵赤水古渡;渡江之後你向西去白城山,我則帶阿傻入一夢谷找「岐聖」伊黃粱。」老胡笑完,正色道:「不過龍口村離赤水支流也不遠,又是你家鄉,咱們沿著江岸找個無名渡頭,雇一條小船摸過江去,那才叫做「神不知、鬼不覺」,也省得與赤煉堂、鎮東將軍府那幫爪牙鷹犬硬碰硬。」

  耿照喜道:「如此甚好!」

  再走片刻,忽見路面變寬,一片平坦。遠處地平線的盡頭,黃土郊道一分為二,可供三乘並行的大路往西,連夾道種植的白榆都高逾三丈,筆直齊整。

  東邊卻只剩一條黃泥小路,沒入一片低矮榆林,林畔搭著一間茅頂草棚,模樣雖然簡陋,棚子裡卻是高朋滿座,似無虛席,路旁還有鄉人挑擔賣菜,沿路並置雞鴨竹籠,反倒比西邊通往浮仙鎮的大路更熱鬧。

  胡彥之指著草棚笑道:「看來你家鄉雖是小地方,鄉人卻十分勤奮。咱們去歇歇腿,喝碗茶水,順便打聽一下消息。」兩人正說話間,忽聽車後一陣馬蹄達達,三騎碎步而來,當先一人大喊:「讓開、讓開!擋了爺的道,仔細你的狗腿!」

  胡彥之冷笑:「老子打狗專吃狗腿肉,看看是誰該仔細!」不欲生事,將篷車停在路旁。

  誰知那騎馬的疤面大漢「吁」的一聲勒住韁,持鞭一抽車柱:「你這車瘸的麼?要學王八擋路,仔細你的腦袋!」橫過鼻樑的斜疤隱隱泛紅,似正呼應著主人的騰騰怒火,恍若一條肥大扭動的滴血蜈蚣。

  「是、是!」胡彥之縮成一團,陪笑:「是小人渾,大爺莫生氣。」餘光一瞥,馬上三人都是一身勁裝,背弓跨刀,鞍頭兩側都掛著沉甸甸的袋子,馬匹蹬跳之間,袋中不住叮噹作響。

  三人之中一人疤面、一人禿首,第三名虯髯大漢的身前橫坐著一名少婦,年紀約莫二十出頭,肌膚白膩、容貌嬌美,荊釵布裙難掩其麗色。

  那少婦身子僵硬,面色煞白,瑟縮在虯髯大漢臂間,一動也不敢動,宛若身陷貓爪的小乳鴿。包裹嚴實的粗布衣襟被扯開一邊,露出雪酥酥的細膩粉頸,既是修長如鵝,卻又極富肉感,裸出的肩線猶如一團雪綿,連鎖骨都只是小小一抹,當真腴潤已極。

  她胸前飽滿非常,紮緊的纏腰之上,撐出滿滿一大片隆起,已是溝壑難分,行進間拋彈迭宕、上下起伏,竟有一股難以言喻的黏膩手感,彷彿拋甩著半融雪脂,可見雙峰之偉岸綿軟,極是傲人。

  耿照掀簾望見,不覺面上烘熱,恍惚間竟不自覺地拿來與姊姊相比:橫疏影的胴體比例完美,既纖美又腴潤,腰細胸大,雙腿修長,當真是再增減一分便覺有憾,堪稱世間絕品。少婦不及她的靈秀優雅,白皙膩潤處差堪彷彿,然豐腴卻猶有過之。

  至於相貌,橫疏影之美自非一名村姑可比。但少婦生得眉目清秀,也算是美人。

  少婦與他目光相觸,忽地大顫起來,一雙清澈的杏眼中滿是求肯,彷彿行將溺斃之人,連一根浮草也不放過。耿照警醒過來,疤面漢子卻一甩馬鞭,粗聲喝道:「看什麼?仔細你的狗眼!」

  另一名禿頭漢子撥轉馬頭,揚聲道:「別跟鄉下人窮蘑菇!到前頭歇歇腳。」一夾馬肚,與那名虯髯大漢並轡,挾著美貌少婦絕塵而去。疤面漢子自討沒趣,撂下幾句狠話,趕緊撥轉馬頭追上前。

  「看樣子……」耿照舉手覆額,沉吟道:「那三人似是路匪,鞍袋裡裝的是搶來的金銀珠寶。馬上的女子也是被他們劫奪而來,非是自願相從的。」

  老胡笑而不答,駕車前進。

  耿照見車行愈左,不像要在草棚歇腳的樣子,詫道:「咱們便不管了?」

  胡彥之微微一笑,低聲回答:「不忙,再瞧一會兒。」

  此時已近傍晚,日頭西移,寫了「茶」字的店招隨風飄揚,氣氛悠閑靜謐。那三名路匪一入茶棚,似是箝制了眾人的行動,所有人都縮在座位上低頭不語,連跑堂的堂倌都躲在一旁,簌簌發抖。

  原本座無虛席的茶肆,只剩店外道旁的竹籠裡雞鴨振翅亂鳴。鋪子裡靜悄悄的,一點生氣也無。三匪踞著最裡頭的一張桌子,隔著店舖的茅草簷子看不真切,但少婦還陷在虯髯大漢臂間,總是沒錯的。

  胡彥之不動聲色,駕著車緩緩通過茶肆,並未回頭。

  不僅如此,騾車越走越偏,居然駛上了西邊的大路,逕往浮仙鎮的方向行去。

  「老胡!」耿照忍不住掀簾探頭,急道:「我們不去龍口村了嗎?」

  「坐回去!」胡彥之低喝,片刻緩了緩語氣,小聲道:

  「先繞繞,晚些再折回去。」

  耿照從車尾的遮簾探頭,他耳目遠勝常人,便在風聲車軋之間,仍聽得茶肆中那名疤面匪大叫:「……再跟爺爺頂嘴,仔細你的狗命!」白光一閃,反手抽出腰刀。鋪裡一片驚叫,夾雜著女子喉音,眾人似已嚇得腿軟,竟無一人稍動。

  「老胡!」耿照回頭大叫。

  「坐好!」胡彥之頭也不回:「別忙。再瞧瞧……」話沒說完,又是「唰!」一聲利落勁響,店中一名坐著的客人忽然沒了腦袋,黑影的肩頭之上空空如也,應聲落地的顱狀重物一彈一跳,呼嚕嚕地滾到了一邊去!

  耿照本欲縱出,忽一遲疑:「那落刀的聲響——」陡地聽見女子尖叫,那美少婦身影一晃,已被虯髯漢子壓倒;更不猶豫,提著碧水名刀躍出車篷,飛也似的奔向茶肆!

  鋪中的路匪早等著他來。

  那名腦門光禿、頭尖如鰻的匪徒擎刀在手,霍然轉身:「來得……」末尾「好」字尚在喉中,驟覺勁風壓面,脫鞘的碧水名刀「鏗!」扎扎實實砍在刀上,砍得他虎口迸血,兩臂被一股駭人巨力壓往胸口,護手的刀盤撞上膻中穴,撞得他仰天跌出,連著板凳、筷筒,和身撞翻了一張空桌。

  另一名疤面客不及揮刀,已被一隻甩出的鮫皮烏鞘砸中鼻樑,拖著噴泉似的血箭撞向櫃檯。便只一停,少年足尖蹬出,箭一般射向挾持少婦的虯髯漢子!

  (好……好快的身手!)

  那禿頭漢子畢竟是從本島菁英中遴選出來、負責這次行動的好手之一,使個「鯉魚打挺」翻起,吼道:「攔住他!」

  環繞虯髯大漢的三、四桌裡,各有一名埋伏的弟兄自凳下抽出兵刃,熟銅棍、手梢子(與雙截棍相似,兩端長度不同)、月牙刺、鳳頭斧、子母柳葉刀,五樣兵器從五個不同的方位收攏圈子,堪堪在桌前將人攔住。

  耿照身形被阻,只覺前後左右都是兵刃呼嘯,比之於當日雲上樓發狂的阿傻、無堅不摧的妖刀天裂,卻大有「除卻巫山不是雲」之感;凝神閉目,陡地大喝一聲,揮刀狂掃,身邊彷彿突然冒起一大片銀燦燦的潰雪刀浪,潑風湧出,無孔不入!

  五人陡被斬了個措手不及,瞬間攻守易位,忙不迭地回過兵刃格擋。

  交睫之間,各自接下十幾記斬擊,一記重過一記,被砍得手足酸軟、氣血翻騰,每接一刀便不禁小退半步;一輪快斬下來,五名刺客「登登登」退出丈餘,顫著臂膀各尋掩護,哪像五人合打一個?簡直是個個都被五人合圍,幾被刀浪滅頂。

  這是耿照頭一次在實戰中使用「無雙快斬」,威力之大,連他自己都嚇了一跳。

  鋪口一人笑道:「使得不壞。不過這幫東西不是什麼上等貨色,你揀要害處砍,用不上這麼多刀,瞎費力!」使熟銅棍的那人雙手兀自發顫,忽聽發話之人已來到身後,回身便是一記朝天勢。

  老胡抬腳將棍頭踏在地上,膝錘一頂,撞得他哼都沒哼,當場暈死過去。

  被耿照甩鞘打中鼻樑的那名疤面匪,正捂著傷處扶櫃起身,老胡大喝一聲:「躺下!」吼聲挾著渾厚的內息,那人彷彿被迎面打了一拳,新傷加上舊創,竟爾鼻血狂噴,後腦直挺挺撞在櫃上,這回便沒再起身了。

  「仔細你的頭,別撞傻啦!」

  老胡踢了那爛泥也似的疤面匪一腳,雙手負後,大笑走進茶鋪。

  躲在櫃檯後的夥計似被他一嘯震得眼冒金星,掙扎探頭,胡彥之「砰!」一拍櫃頂,笑道:「沒你的事兒!躲好、歇息、不挨揍,聽到沒有?」那櫃檯底面是個三片簣板釘成的「凵」字形,被他這麼一拍,輕飄飄的薄板檯子入地寸許,卻不搖散。

  夥計魂飛魄散,見這大鬍子大手一起,櫃上牢牢嵌著一枚銀錠子,面與板齊,又驚又喜,忙縮著腦袋將銀子撬出,躲回櫃底。「小人省得、小人省得!好漢爺您請自便!」

  胡彥之伸腳挑了張板凳坐下,見一干刺客不敢妄動,舉手親切招呼:「上呀!大夥兒別客氣,快點出力,打死了算你們本事。要不太陽快下山啦,咱哥倆還得趕路,恕不相陪了。」利劍般的目光四下巡梭,所到之處無人敢攖,往來幾遍,仰頭打了個哈哈:

  「小耿,看來他們不打啦!咱們走罷。」一撣衣擺,便要起身。

  耿照遲疑片刻,點頭道:「好。」刀尖指著虯髯漢子,對那名臉色蒼白的美少婦道:「這位姊姊,煩請你走過來,我們送你回家。」眼角餘光瞅著,以防虯髯大漢有什麼動作,轉頭揚聲道:

  「店舖裡外不相干的人,還請先行離開!店家,茶資都看我們的帳,也請先離開罷。」他擔心兩人一走,難免連累茶肆裡的無辜百姓,欲連店主也一併遣走。

  胡彥之笑道:「他媽的,淨是慷老子的慨!那銀錠夠你們全村人喝茶啦,拿了錢還不快滾蛋?」夥計唯唯稱是,連滾帶爬的摸出了櫃檯。

  除了他以外,所有人卻一動也不動。

  虯髯漢子仍是緊抱著懷裡的美少婦,低頭不發一語,茶肆裡的其他客人也像被點了穴道似的,垂首低頭,安靜坐在位子上。整間店舖裡裡外外,靜得悄然無聲,只餘道旁竹籠裡的雞鴨騷動,兀自呱呱不休。

  耿照持刀上前,幾乎到了能構著少婦的距離,緩緩伸手。

  「姊姊別怕。來!把手給我。」

  少婦怯生生地抬眸,濃翹的烏黑彎睫猶如排扇簌簌輕顫,當真是楚楚可憐。她似曾鼓起勇氣,想要掙脫虯髯漢子的挾制,終究還是不敢,細嫩的玉手抬起些個,旋又放落,身子不住顫抖。

  那四名刺客各持兵器,散了開來,連禿頭漢子也持刀起身,只是懾於胡彥之的武功,誰也不敢造次。虯髯大漢仍是低頭靜坐,猶如泥塑木雕。

  胡彥之冷眼看著,心想:「難不成是被人下了藥?」走近一張板桌,伸手搭上一名端坐不動的莊稼人肩膀,暗中以擒拿手法扣住肩井穴,一隻尾指悄悄搭上莊稼人的頸脈。

  「脈搏、體溫都正常。奇怪……」隨手拿起桌上的一壺茶,掀蓋湊近鼻端。

  霎時間,一股奇異甜香撲鼻而來。「不好!」他急忙閉氣,猛將茶壺擲出。

  「噹!」碎瓦四濺,四名刺客如聞信號,一齊殺向胡彥之!

  幾乎在同時,虯髯大漢抬起頭來,猛把少婦挾在身後,抽刀直劈耿照!

  耿照早有防備,誰知虯髯大漢的力氣大得出奇,兩刀交擊,耿照竟退了一小步,大漢身下的板凳微晃,卻未起身。驀地身後一陣破空聲,禿頭漢子也撲了過來,大喝道:「看刀——」

  耿照隨手格住,「唰!」一聲輕響,一股極細極銳利的勁風已至眼前。

  殺招臨門,耿照先折腰、才閉眼,髻頂一觸地面,身子便即彈起,揮刀往虛空處一擊,堪堪擋下一道獰惡的奪命黑影。

  禿頭漢子本擬將他一招斷首,沒想到這少年竟兩度避過襲擊,應對之巧,簡直到了未卜先知的境地。

  他自出道以來,不知以指間的奇兵格殺了多少成名英雄,從未失手;此番所遇,可說是前所未有,不禁豎起大拇指,脫口讚道:「好樣!據聞閣下是刀皇武登庸的當世傳人,看來傳聞不假。」

  不再假扮路匪之後,他連口氣都變得冷肅起來,說話間左掌不住空舞,輕銳勁急的唰唰異響此起彼落,伴隨著一團伸縮張馳的烏影,每一下都能截下塊桌板、一截木凳,連瓦制的茶壺杯盅都應聲兩分,鋒銳近乎鬼神。

  耿照不敢托大,打點精神聽聲辨位,幸虧他眼力、耳力遠遠勝過常人,不費什麼力氣便能捕捉到烏影的動態,避過殺機。

  「這「甩手刃」難在製程,當然操控也是不易。」耿照一邊格開烏影,一邊說:

  「只是如你這般硬使,便以烏金玄鐵打造,早晚也給弄斷。」

  另一頭胡彥之聽得哈哈大笑,那禿頭漢子益發惱火,恨道:「今日若教你生出此地,我「鉤蛇」曹無斷從此自江湖上除名!」左手一收,烏影「啪!」在掌中化成一枚沉黝的圓餅鋼鉈。

  此物名為「甩手刃」,本體是一根極細的精鋼絲鋸,須摻以烏金或玄鐵一類的異質材料,以特殊的鍛造之法才能鑄成,並非是常見之物。

  鍛好的絲鋸連著玄鐵打造的圓鉈,另一頭則接以玄鐵指環,可說通體皆是名貴稀有的材料。圓鉈的剖面呈「工」字形,絲鋸纏繞於軸心處,使用時以圓鉈的重量離心甩出,斷物後還能借由旋轉之力收回,十分刁鑽難防。

  耿照曾為七叔繪製的兵刃圖樣中,就有這一門「甩手刃」,七叔還詳細解說了製程用法,不意今日卻救了耿照的性命。否則以「鉤蛇」曹無斷在江湖買命榜中能佔一席之地,全靠左掌秘藏的這枚甩手刃,許多成名好手一回頭便死於迴旋絲鋸之下,耿照初出茅廬,江湖閱歷有限,一旦遭遇斷難倖免。

  胡彥之以一敵四游刃有餘,連腰後的對劍都沒拔,一雙肉掌打得四人東倒西歪,心思都在耿照這邊,心中暗忖:「「鉤蛇」曹無斷?江湖殺手中,似有這一號人物。難道岳宸風以為這種貨色,能取本大爺的性命?」隱約覺得不對,百忙中拾起地上的鋼刀,唰唰幾刀殺退四人,將刀擲給耿照:

  「小耿,別玩了,太陽都快下山啦!」

  曹無斷又怒又喜,心中冷笑:「蠢!待你接刀,瞧老子卸下你一條臂膀!」

  甩手刃依恃圓鉈重量去返,在可預計的軌跡之上有著無與倫比的殺傷力。他雖不知耿照為何能看破鉈刃的去向,但鋼刀從天而降,接刀的方位卻是無可改變,只消算準時機出手,耿照形同自己把手臂送到絲鋸上頭。

  曹無斷本欲以刀纏住耿照,伺機打出甩手刃,誰知耿照自己黏了上來,碧水名刀舞得潑水難進,單打曹無斷似不過癮,更回頭與虯髯大漢過招!

  眼看他越打越快,曹無斷一念收起鋼鉈,卻再無出手的機會,只能拚命地舞刀接招,稍一遲疑便即遇險,竟連一口氣也緩不過來。

  眼前的少年看似一分為二,彷彿他與虯髯大漢都各與一名完整的耿照對打,而非前後夾攻;又過片刻,曹無斷只覺刀速更快、勢頭更沉,自己似乎受兩人合攻,真氣已應接不暇,刀落聲卻如秋磷飛散、雨打橫塘,叮叮咚咚不絕於耳;「嚓」的一聲輕響,使刀的右手已然中刀。

  他速度一慢,耿照就變得更快。

  曹無斷心中,已非「驚懼」兩字所能形容:眼中所看、耳中所聽,肌膚所感、鮮血所曳……全都是刀,或者該說是白茫茫一片的刀風刃雪,身如暴雨扁舟,四周呼號咆哮,彷彿無休無止。

  他掙扎著舞刀格擋,眼睜睜看著揮刀的手被看不見的刀風劈得血珠飛濺,緊接著刀鋒粉碎、刀盤迸開……到最後,他的刀已毫無章法,只是雙手胡亂揮動而已,用左掌中的圓鉈及右手殘剩的刀柄對抗漩渦碎攪般的雪亮刀流,然後又被吸進恐怖的漩渦裡——

  曹無斷大叫一聲,奮力後躍,居然就這樣跳出了刀光迸裂的圈子。

  他累得跪地哮喘,卻難掩雀躍:「我……我掙脫了!我掙脫了!他殺不死我……他殺不死我!」擲下右手的斷柄,見耿照不知何時已雙刀在握,轉頭急攻虯髯漢子,雪浪般傾蓋崩下的刀風簡直就像四個打一個,虯髯大漢單臂舞刀、鬚髮獵獵,渾身都是刀痕。若非此人不知疼痛,早已倒地不起。

  曹無斷見耿照背向自己,惡膽橫生:「老子……這便收拾你!」舉起左掌,忽覺空空如也,低頭才見自己一路拖開了一條淒厲血痕,賴以殺人的圓鉈甩手刃落在耿照腳邊,還有四散零落的五根指頭。

  他怔怔瞧著血淋淋的、光禿如鴨蹼的左掌,痛感這才追上了耿照的刀速。

  曹無斷握住手腕倒地哀嚎,猶如澆了滾油的灰耗子,身子不住翻騰扭動。

  而虯髯大漢的承受力也到了盡頭。耿照大喝一聲,右手之刀與虯髯大漢的單刀相擊、轟然迸碎,如當夜與老胡練習時那樣,數不盡的破片飛濺開來,刺得兩人遍體鱗傷。

  耿照及時停住左手刀,沒將大漢連同少婦劈成兩半;豈料那虯髯漢子彷彿全無痛感,一隻手直直穿過耿照兩臂之間,由下而上,牢牢扼住了他的脖頸。

  他的手掌大如蒲扇,指若鐵箍,要是換了旁人,這一下只怕已給扼得暴目吐舌、碎骨而死。總算耿照天生怪力,死死扳住他的指掌,右手鬆脫刀柄,抓著少婦往身後一拋,嘶吼道:「老……老胡!」

  胡彥之一腿將四人掃倒,飛身上前,堪堪接住少婦。

  少婦軟綿綿地癱在他懷裡,敞開的襟口透出一陣溫膩馥郁的幽甜乳香,依稀見得襟裡雪峰傲人已極,連乳溝都硬生生擠成清淺一線,酥脂堆溢到了鎖骨下,滿懷都是綿軟玉乳。

  老胡將她輕放在一旁凳上,低喝道:「快逃!」她小手揪緊他的衣角,嗚咽道:「我……腿軟啦,站……站不起來。」兩排濃睫輕顫著,杏眼一閉,怕得滑下淚來。

  眼看耿照單膝跪地、面色脹紫,胡彥之當機立斷,讓少婦斜倚著凳上另一名僵坐的茶客,雙足連蹴,封了地下四人的穴道。正要飛身去救人,忽聽少婦一聲驚叫,原本坐在她身邊、似被迷藥製住的那名茶客,陡然間動了起來,回臂將她攫入懷裡;胡彥之應變極快,回身一掌拍去。

  這掌輕飄飄的不帶風聲,茶客脖子一歪,右手扼著少婦粉嫩的脖頸,左手揮掌相迎。雙掌相接的瞬間,「喀啦」一聲,茶客的右臂骨應聲折斷,呆滯的面上一陣扭曲抽搐,忽如遊園夢驚、入世還陽,表情突地豐富了起來,一怔之後,倒地大聲喊痛。

  胡彥之將少婦拉過來,腳尖一踢茶客背心,踢得他暈死過去。

  他心中一凜:「奇怪!這人出手不像全無武功,掌法的是一流好手的架式,怎地內力如此不濟?這茶肆裡,到底還有多少是被藥倒的無辜百姓,又有哪些是喬裝改扮的殺手?」將少婦安置於另一張桌畔,隨手將周圍人等的穴道都點了。

  腦後「啪!」一聲勁響,胡彥之拔劍一格,颼颼颼的一陣,鞭索繞著劍身纏捲幾匝,鞭梢忽朝胡彥之面上一昂,噴出一股腥臭毒液。老胡鬆脫長劍,側頭避過,長劍被鞭索拖了回去,那奇異的鞭梢兀自發出「屧屧屧屧」的單調聲響,一邊扭曲顫動,宛若活物。

  鞭索的末端是一隻纏了鞣革的長柄,彷彿遍生鱗片。握著鞭柄的,正是原本縮在櫃檯下直打哆嗦的茶肆夥計。

  夥計一揚鞭子,從響尾鞭梢取下長劍,青白的面孔原來不是出於害怕,而是天生如此。長長的鞭索如水一般流下、像蛇一樣盤起,環著身周簌簌抖成了偌大的圈子。胡彥之只看了鞭子一眼,便知這茶肆裡所有東西,都在那條鱗皮響尾鞭的攻擊範圍之內,無論躲到哪一處都難以倖免。

  而鞭索不比刀劍,在技藝精純的人手裡,鞭梢輕輕一掃,便能帶下一塊新鮮的皮肉,瞄準人身如咽喉、軟骨、腰腎等柔軟處,輕則筋摧肢殘,重則殺人取命。他見識過天門鞭索一脈的能為,對長鞭的威力知之甚深。安排這樣一個人埋伏在此,終於讓胡彥之能稍稍正視這場逼殺。

  在少婦與小耿之間,他毫不猶豫地選擇後者。然而只消一動,毒蛇般的響尾鞭梢所點,可能是他的雙眼、可能是少婦的咽喉,抑或小耿的後腰命門。這賭注稍微大了些,至少超過眼下所能負荷。

  他將手腳放軟,四肢百骸松到了極處,強攝起焦急之心,面露微笑。

  「所謂「真人不露相」,搞了半天,總算等到正主兒啦。」他把全身的靈活都集中到面上,除了誇張的表情,四肢五體就像半截枯木,靜得毫無生機。這是為使對方的殺氣失去目標。在這種情況下出手,對方形同把先機交到他的手上。

  「夥計」淡淡一笑,青白的臉上波紋不驚,既非訝異,也無欣喜,同樣是一片死寂。

  「胡大爺客氣。我定是犯了什麼錯,否則方纔那一鞭,原該取了胡大爺性命。」

  自尊自大,口氣或神態卻無懈可擊。他想讓我覺得他是個忘形之人——胡彥之暗歎一口氣,在對手的秤盤上添了枚砝碼。

  「銀錠。」他笑得一派輕鬆:「我以「落羽分霄天元掌」的掌勁,將銀錠打入台中,豈是一名鄉下茶肆的夥計能徒手撬出?可惜閣下稍一不察,居然在這種小地方露了餡,要不方纔那一鞭,又或是鞭梢之毒,我可能真躲不過。」

  那人想了一想,還是搖頭。

  「這就沒法兒了。要殺胡大爺,我真需要那枚銀錠。」

  胡彥之臉色微變,強笑道:「是麼?就算你練有「守風散息」的奇功,可以從外物受力的形貌、變化,以及殘留的真氣,準確測出施力者的根基修為、內息特性,甚至是外人所不知的運勁法門等,難道……我就不能誆騙你麼?」

  那人淡淡一笑,面如霜映。

  「除非胡大爺只出一成功力,如此「守風散息」難免誤差。」

  胡彥之額際沁出豆大的汗珠。身後不遠處,耿照氣息將盡,仍扳不開虯髯大漢的手掌,喉間迸出痛苦嗚咽。胡彥之並未回頭,額汗卻更加明顯;趁他偶一失神,「夥計」單臂一抖,環繞週身、盤成數匝的鞭索颼然飆出,如風似電!

  胡彥之本能地一躍而起,銳利的鞭風掠過身側,爆出一蓬碎布白花!

  他慘叫跌落,捂著左腿連滾幾圈,從靴筒外扯落一條被打爛的厚革綁腿,衣擺之下滲出鮮血。鞭梢只不過輕掃過腿側,卻把皮綁腿、靴筒、褲管等一併打爛,更打得他皮開肉綻,重傷了左小腿。

  長鞭宛若神龍,淒厲的破風聲臨空矯矯,盤繞著掃向後進,鞭梢掃過虯髯大漢手肘,骨肉應聲兩分!肘臂被削斷的瞬間,指掌肌肉一縮,耿照被斷手扼得仰頭拱腰,如鋼片般結實的身體用力繃緊、劇烈抽搐,齒縫間迸出長長的悶嚎,似將斷氣。

  「小耿!」

  胡彥之忍痛爬起,赫見鞭索旋繞而回,硬生生拉掉了一名端坐之人的首級,又朝自己捲了過來!他奮力一跳,腦門卻撞上茶棚的茅頂橫樑,刀似的鞭風再度從右小腿側掠過。

  他摔下地面,掙扎著滾了開來,又從衣擺下拉出一條破爛扯裂的皮綁腿,瞠脹的雙眼溢滿血絲,脖頸粗紅,口裡不住發出「荷荷」聲響,涎汗同流,點滴如注。鞭風著體之痛,竟連老胡也抵受不住。

  ——原來那人鞭梢噴毒的伎倆,只是一條計。

  只有武功練不到家的人,才會用毒當作輔助。然而響尾鞭梢的毒液,卻是使對手錯估其本領的陷阱,以他的鞭法造詣,根本毋須用毒。

  (可……可惡!)

  「鎮東將軍府帳下,只有一名使鞭之人……」胡彥之幾將嘴唇咬破,萬般艱難地說:「敢問閣下,是不是靖波府內人稱「神鞭無敵」的古雙魂古老爺子?」

  那人終於忍不住笑了起來。

  「我方才拉掉的那顆腦袋,才是靖波府「神武校場」之主「神鞭無敵」古雙魂。古老爺子使的是一柄四尺十三節的寶塔雷神鞭,與在下的響尾鞭大相逕庭,胡大爺只怕錯得離譜。」言下之意,是指雷神鞭大不如響尾鞭了。

  胡彥之依言望去,果見地上那顆頭顱皓髮銀眉、下頷方正,深刻的嘴角抿著一抹果毅剛強,更像是傳言之中年近六旬的神鞭老英雄。然斷首處烏紫一片,並無滲血,面色也已微微發青,顯是死去多時。

  「在下冷北海,人稱「蝰蛇」。區區賤名,敢辱胡大爺清聽。」

  胡彥之當然知道「神鞭無敵」的成名兵刃是一口三十六斤重的硬稜鋼鞭,先前不過是隨口套話罷了,豈料竟套出了古雙魂古老爺子的首級。

  須知鎮東將軍慕容柔的幕府之中,多是東海首治靖波府的武林名宿,那幫世家子弟聲聞過實,真要較量手底下的功夫,胡彥之所懼唯岳宸風一人。倘若這名自稱「蝰蛇」冷北海的神秘殺手是岳宸風所派,殺了同幕為僚的「神鞭無敵」古雙魂,岳宸風那廝又該如何向鎮東將軍交代?

  「你……究竟有什麼企圖?」胡彥之咬牙道:

  「岳宸風派你前來,你卻殺了古雙魂古老爺子,難道不怕岳宸風處置你?」

  那「蝰蛇」冷北海面露微笑,淡然道:「誰說古雙魂是我殺的?待胡大爺死後,世人只知「神鞭無敵」古雙魂是天門掌教的關門弟子、「策馬狂歌」胡彥之胡大爺所殺。此中因由,自是耐人尋味。」

  胡彥之見他並未否認,心中一凜:「這批殺手,果然是岳宸風的人!怪了,他從哪裡弄來這些個旁門左道?」首疑已釋,余話慢來,眼下當以救人為先。他逕自扶桌站起,一跛一跛走向耿照。

  冷北海見他大剌剌地背對自己,青臉驟寒,薄唇一抿,響尾鞭裂風旋動,唰地劃開冰冷凝肅的空氣,這回不再牽制下盤,鞭梢直取胡彥之的後腦!

  胡彥之的身形,倏然消失不見。

  鞭梢卻未落空,胡彥之原本所在處飛來一條板凳,響尾鞭一擊之下,登時爆成齏粉;木屑尚未落盡,又是一條板凳飛至,正撞上鞭勁疾吐……頃俄之間,長鞭接連擊碎數張桌椅,整間茶鋪煙塵瀰漫,如墜五里霧中。

  冷北海反應極快,手腕一抖,響尾鞭旋繞而回,將前後門戶守得水洩不通,心中疑惑:「奇怪!他雙腿已傷,怎能如此神速?」忽聽胡彥之大笑:「想不通麼?瞧瞧這個!」

  冷北海一聞聲息便即揮鞭,感覺像是打到了什麼東西,卻無法辨清。猶疑間,一物破霧擲來,他以鞭捲至足畔,只覺入手頗沉,卻是胡彥之被打爛的皮綁腿之一,裂開的綁腿夾層裡露出一條條泛著鈍光的長錠子。

  (這是……鉛條!)

  他一身藝業全繫於「守風散息」這門奇妙武功,出神入化的鞭法不過手段而已,真正使他百戰不殆、得以在買命榜中位列前沿的,其實是這種無孔不入、精準神秘的感知術。

  從目標戰鬥過的現場、用過的兵器,甚至摸過的一隻茶杯、睡過的一床枕席,便能洞悉其根基深淺、內息特性,猶如裸身示人,一出手便能攻其最弱,是足以令世間所有學武之人提心吊膽的魔眼。

  ——「刺探」與「估算」,正是「蝰蛇」冷北海最可怕的克敵法。

  現在他赫然發現:自己嚴重低估了胡彥之的輕功造詣。以他留在銀錠上的內息推測,這人絕對不可能擁有這般神出鬼沒的輕身功夫,簡直……簡直就像白日移影、梁間滑行的幽魅一般!

  (且慢!留在……銀錠上的內息。銀錠……)

  ——「守風散息」的估算,幾乎不可能出錯。

  ——除非只出一成的功力,如此則難免誤差。

  他不敢相信胡彥之那掌只用了一成之力,但逼命一瞬,已不容猶豫。

  冷北海是一名相當出色的殺手,相信條理而毫不固執,隨時保持調整的彈性——他無法看穿胡彥之鬼魅般的行蹤,卻知耿照身處何地,長鞭「唰」地一揮,欲使圍魏救趙之計;驀地銀光一閃,鞭柄上突然失去重量,長長的鞭索應聲飛去。

  能由柄索相連之處,一劍斬斷舞動中的長鞭,除了高超的劍術、精純的內功,更須一等一的手眼身法。

  他忽然想起:觀海天門之內,傳有一部名喚「律儀幻化」的輕功,據說練成之人不僅能平地飛行、易形換位,更能增益根基,使內力修為一日千里。倘若胡彥之練成「律儀幻化」,則是繼天門祖師雲來子之後,數百年來精通此功的觀海第一人!

  冷北海終於失去一貫的冷靜算計。

  他汗流浹背,卻仍不肯放棄,從鞭柄中抽出霜匕,轉身接戰。

  胡彥之以劍柄磕飛他的匕首,左掌劃了小半個弧,輕飄飄地印上冷北海胸膛,渾似流螢不沾羽,點對發勁若雷霆,轟得刺客血霧釃天,仰頭倒飛出去!

  「瞧好了!這才是十成功力的落羽分霄·天元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