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刀記 第二三四折、明如秋水,成竹在胸

  雷門鶴兀自帶笑,眸裡卻掠過一抹野獸般的警省,雖是乍現倏隱,卻連染紅霞的眼睛都沒逃過。她甚至猜到他會怎麼說。

  「……大人之意,請恕草民不能明白。」

  染紅霞在心底歎了口氣。頭一回聽還覺生氣,此際竟有些同情起來。鬥劍若是這般出手,性命該交代在這裡了,此非狡獪,而是技窮。

  耿照先前既未被他激怒,這會兒自也不覺他可憐,按部就班,穩穩應對。

  「我聽人說,赤煉堂分鐵血兩派,錢為鐵鑄,刀頭喋血,各有各的作派。大太保縱橫江湖,碾平仇敵無數,自是血派之首;四太保和氣生財,與越浦舊雷氏、五大運轉使等利害一致,統領鐵派多年,說是分庭抗禮,但明眼人無不知曉,一直以來掌握赤煉堂大權的,始終是四太保。」

  雷門鶴嘿嘿兩聲。「江湖傳言,大人切莫認真。草民安分守己,替將軍大人辦差,大伙給幾分薄面罷了。比之成天打殺的草莽客,聲名自要好些。」

  「那麼……」耿照抬起眼簾,直視形貌猥瑣的初老漢子,笑道:

  「接掌指縱鷹之後,四太保是鐵派呢,還是血派?」

  雷門鶴料他有此一問,索性裝傻到底。「幫子裡的營生,還是過去那樣,該幹什麼幹什麼。江湖傳言五花八門,其實都沒甚根據,赤煉堂只一個萬兒,什麼鐵派血派,草民也不知是哪來的。」居然推得一乾二淨。

  耿照取出一封便箋,遞將過去。雷門鶴抽出一看臉都綠了,猥瑣笑容僵在瘦臉上,半天都說不出話來。

  箋上字跡娟秀,一條條列出時間地點,以雷門鶴之精細,掃過兩眼,便知是雷恆春一旬以來出入各處的記錄;若是酒樓之類的公開地點,還特別注記人名如「初九月映樓嬋字號樨子廂柳容、覃昭亮在座」,顯示跟蹤之人不僅掌握雷恆春的動向,更清楚他想見的是誰、目的為何,才能從滿座陪客中,點出關鍵之人——

  雷門鶴頭皮發麻,抬眸恰迎著典衛大人帶笑的溫煦眼光。

  「雷公子在這段時間裡,幾乎訪遍了赤煉堂五大轉運使,以及在他們跟前能說得上話的人。在下識淺,不敢輕易斷言,但看起來……像極了借錢調頭寸哪。」

  雷門鶴強笑道:「誰知道?雷貓什麼爛活兒都要插把手,沒準缺本錢哩。」

  耿照搖了搖頭。「我徹查雷老爺子名下的產業,他若需要借錢,世上就無有錢人了。不過四太保說對了一件事,雷老爺子什麼生意都喜歡插上一腳,這回他想做的,是調人。」

  「調人?」一串銀鈴般的動聽語聲迸出,卻是染紅霞詫然回睇。

  「正是。」耿照溫言解釋:「四太保收了指縱鷹,五大轉運使便開始緊張啦。虎患既去,家中防虎的獵犬,此際便分外扎眼。為防養犬遺患,最好的方法,就只能餓死它。

  「過去大太保尚在,血派猖獗,肆無忌憚,五大運轉使靠的是誰人保護,才能高枕無憂地從水上淘出金來?四太保見這幫人如此無情,也不是心中沒氣,偏生總壇大火,正是用錢之際;且不說五百名指縱鷹的軍費,便要籠絡四部首腦,也須大筆銀錢來使。這著『釜底抽薪』,不可謂不毒。」

  染紅霞微微頷首,旋又蹙眉。

  「那雷恆春家裡,不是開錢莊的麼?五大轉運使不肯借,同雷恆春父子借,又有甚區別?何須請他們做調人?」

  「因為四太保所需之銀錢,連鑾浦雷氏都供不起。」

  耿照怡然一笑,轉對神色木然的雷門鶴。

  「四太保大概沒料到,除去了共同之敵,舊雷氏那幫人翻臉的速度,竟得這般飛快。你不怕與五大轉運使一戰,卻怕從此號令難出風火連環塢,偌大的幫子各行其是;就算以兵力一一剿平,結果還是一樣,半殘的赤煉堂對將軍再也無用,四太保……不,該說是赤煉堂的好日子就到頭了。」

  雷門鶴的確缺錢,然而缺的不是金銀財貨,而是足教整個幫子動起來、對鎮東將軍產生價值的能量,也就是五大轉運使牢牢握在手裡,由漁舟漕船、水路碼頭等諸多營生所組成的「流動的錢」。

  如有必要,雷奮開能毫不猶豫地毀掉這個體系,故成五大轉運使、舊雷氏等共同的大敵。雷門鶴率領眾人對抗大太保之時,鐵派心甘情願奉其號令,所謀無他,生存而已;如今大敵既去,雷門鶴忽發現盟友們翻臉比翻書還快,甚至盯著他手裡的指縱鷹,防他一如雷奮開。

  況且,在另一名更可怕的「大敵」之前,雷門鶴的表現令人失望透頂,忍到這時才反面,在五大轉運使看來,說不定算遲了。

  「……你的將軍養鷹放獵,不僅獵物全拿,還拔鷹羽、剔鷹肉,骨血搾盡,點滴不存!你以為我走到這一步,是拜誰所賜?」話已至此,雷門鶴也沒什麼好裝的了,彷彿豁出去似,目綻獰光,咬牙道:

  「自他來越浦,所有發財行當全絕了路子,只出不進,教我等疲於奔命,卻連一丁點好處也沒見!拿棲鳳館來說,工期之短,雕琢之甚,得花多少銀錢?越浦五大家又不是傻子,殺頭的生意有人做,賠錢的生意沒人做!你以為,咱們圖的是什麼?」

  染紅霞出身將門,對掙錢毫無概念,不知他何以如此激憤。耿照見女郎面露狐疑,從容解釋道:

  「阿蘭山是佛門淨地,據孝明帝德業三年頒行的《伽藍清淨勝所喻》,比丘修行的叢林勝地三十里方圓,最好不要購作私人園林之用。阿蘭山上寺院眾多,景色雖佳,卻無人敢動歪腦筋。

  「將軍在山上蓋行館,算是給地目開了先例,待娘娘鳳駕回京,出錢的五大家齊齊分了這塊寶地,便將富麗堂皇的棲鳳館拆淨,光分地皮,亦是千金難得;說是『價值連城』,半點不為過。」

  《伽藍清淨勝所喻》連律法都不是,充其量不過是孝明皇帝在佛誕日例頒的祝詞,在酷吏操弄下,竟據此搞垮了一批豪門富戶,為殷實日虛的朝廷府庫做出卓越的貢獻。此後王公仕紳等,只消腦子沒壞的,莫敢將炒地皮的腦筋動到寺院附近,以免遭人構陷,落得家破人亡。

  棲鳳館佔地廣袤,考量到娘娘的安危,將整片山坳都圈起來,更擁有俯眺山下三江匯流的開闊視野,經將軍之手交付五大家,料想東海境內,無人敢稍置一辭。就沖這份甜頭,越浦五大家投入銀錢鉅萬,末了連烏夫人想要插手,都還有不樂意的。

  「……原來如此。」染紅霞露出恍然之色。只是瞧雷門鶴這般模樣,莫非慕容毀約,不肯交出地皮?

  「哼,據幕府中流出消息,慕容柔從頭到尾,都沒打算交出棲鳳館!」雷門鶴怒極反笑,惡狠狠道:「靖波府那廂公文傳遞,說將軍要在越浦練水軍!合著他想把棲鳳館充作要塞,居高臨下,進可攻退可守……他娘的好一隻鐵算盤!」不自覺爆出粗口,再無總綰一幫的首腦氣度。

  耿、染交換眼色,面面相覷之餘,卻不得不承認這的確是著妙棋。

  越浦地處三川匯流車馬要衝,昔年異族入侵時,立有援助太祖武皇帝的卓著功勳,自王朝建立以來,城中商會把持大權,與朝廷派來的父母官串連一氣,互通聲息;通過樑子同之流,甚且勾攀央土任家等權貴。饒以慕容之精幹,也只能設營谷城,近雖近矣,一旦外敵順江而下,直薄城門,陸路豈能快過水路?谷城鐵騎再迅捷,不免有鞭長莫及之憾。

  一旦駐軍阿蘭山,情況就不同了。

  居於三川樞紐的越浦城搖身一變,頓成鎮東將軍府的水陸要塞,由棲鳳館上號令水軍,何止是互為犄角、易守難攻?算上無所不至的複雜水道,無論是支援糧秣乃至主動出擊,足教敵人來得去不得。

  仔細一想,將軍的確沒有承諾過,在鳳輦回京後,將棲鳳館交付越浦五大家以為酬庸,一切都是眾人憑藉著商場上互惠互信的經驗,「想當然耳」的結果……棲鳳館尚且如此,可想見在其他地方,將軍對赤煉堂壓迫之狠,絕非是雷門鶴無的放矢。

  三乘論法之後,慕容柔對於赤煉堂壓搾央土流民、致使琉璃佛子有可乘之機一事,至為不滿,不但讓赤煉堂吐出油水安頓,更縮減其賴以維生的各種模糊空間。五大轉運使不斷向雷門鶴表達不滿,甚至試圖越過管事的四太保,逕向將軍陳情,始終不得其門而入。

  到這份上,雷門鶴不僅喪失結盟的價值,其急於接收指縱鷹的舉動益形扎眼,五大轉運使未必視其為膿瘡毒瘤、欲除之而後快,但餓殺一名隱患的機會可不是常常能有,適逢總壇大火,四太保嫡系元氣大傷,趁此良機向雷門鶴施壓,無論結果如何,總是己方佔便宜。

  雷門鶴啞巴吃黃連,不得已找上雷兆堂父子,極力疏通。

  雷恆春奔走了大半月,便以「雷貓」的面子,也只得了個不冷不熱的回覆,舊雷氏各家都擺出一副「沒有不能談」的架勢,不拒雷恆春遊說拜訪,然而各碼頭迄今仍無視總壇號令、未有顆粒供輸,也是實情。雷恆春今日前來,並沒有什麼令人振奮的消息。

  從雷門鶴找回昔日「十五飛虎」的弟兄,充任指縱鷹統領,可知此際手裡已無可用棋子,對這支勁旅的支配力也相當有限,第一線的戰鬥人員或可服膺鷹形子母牌的號令,但高階幹部能不能服氣、起不起疑心,答案恐怕並不樂觀。

  如今,戈卓、猱猿、極衡等身份暴露,四太保的盤勢劣極,連染紅霞都忍不住有些同情。若易地而處,除了束手待斃,似也無更好的辦法——

  「幸而今日有我,四太保算是保住一線生機。」

  可耿郎偏偏如是說。這一局,該怎生解法兒?

  雷門鶴顯也在等他亮出底牌。

  「其實簡單得很。」耿照道:「只消四太保擺下筵席,讓咱們倆吃好喝好,平安走出莊子大門,春春那廂便好談啦。」染紅霞俏臉茫然,雷門鶴雙眼一亮,突然明白過來。

  鎮東將軍跟前的紅人親訪,和雷門鶴巴巴地往驛館求見,意義截然不同。在這個節骨眼,誰能打開鎮東將軍攢緊的結,哪怕只是鬆脫些個,立時便成赤煉堂諸系所望;雷門鶴緣此失去龍頭寶座,自也能以同樣的方式取回。

  經愛郎提點,染紅霞恍然大悟,心念一動,暗忖:「難怪適才在莊外,雷恆春如此興高采烈,怕他一見耿郎,便知遊說有譜;反應之快,猶勝於雷門鶴。」不禁對那眉清目秀、笑容親熱的白嫩青年另眼相看,未敢以輕謔視之。

  雷門鶴江湖混老,若非防耿照一如將軍探爪,料想不會不明白這一節;思慮一通,知耿照今日上門,本身就是件大禮,這禮居然還是送在前頭的,不止意誠,更顯成竹在胸,既給得出手,也拿得回來,不怕蝕本。

  對照他未聲張戈卓等「十五飛虎」的匪寇身份,足見善意,雖說要壓服五大轉運使,尚須若干實利,畢竟是拿了他人的好處,再繃不了面皮,起身團手,長揖到地:

  「典衛大人的氣度,我雷門鶴算是服了。先前諸般冒犯,諒必不入大人眼中,我就不來陪禮致歉的虛文了。今日之後,只消我雷四還能於越浦立足,大人這個人情,總能還的。」

  這幾句說得平淡,卻無先前之偽詐,不經意間流露的一絲匪氣,似才是本來面目。耿照起身還禮,直視錦服漢子,道:「禮尚往來,日後我欲由四太保處取回一物,兩相抵過,也請四太保不要見怪。」

  雷門鶴抑住伸手去按內袋的衝動,強笑道:「大人若不捨這鐵塊,我還大人便是。」耿照搖頭:「我所欲者,恐甚此物,故先行告罪。」雷門鶴料他不知鐵簡用途,暗鬆了口氣,笑道:「大人言重。」

  耿照以指叩案,娓娓道:「四太保知城外金環谷麼?原先的物主犯事,教將軍抄了,遺下地皮,以及大批粉頭龜奴,惶惶如無頭蒼蠅,不知所措。聽聞當初主持場子的翠十九娘,正在找尋新的股東,貴幫五大轉運使們若有興趣,倒是絕好的機會。」

  雷門鶴沒料到他帶著染二掌院,居然敢說得這樣直白,拿不準耿照在此事裡扮演的角色,試探道:「莫非大人與那金環谷的新股東相識?」雖不信慕容帳下,有敢索賄徇私的蠢蛋,到底還是小心為好,先問個明白。

  耿照搖頭。「我不識翠十九娘。只是聽說消息,報與四太保知曉。無論誰人入股,均與我無關。」一旁染紅霞端坐如恆,未露尷尬扭捏,顯是對他信任已極,無有一絲動搖。

  有了這塊香餌,要說服舊雷氏那幫人,雷門鶴底氣更足,索性省去作揖道謝的工夫,單刀直入。「典衛大人有什麼用得上雷某的,這便直說了罷。你再與我拐彎抹角,只怕我今夜睡不好覺。」

  耿照不覺微笑,點頭道:「我想同四太保打聽個人。」

  「誰?」

  「南宮損。」少年怡然道:「『兵聖』南宮損。」

  「秋水亭的『天眼明鑒』?」雷門鶴垂落眼簾,然而眉宇間乍現倏隱的微微一跳,仍未逃過耿照的銳眸。「大人是報恩報仇呢,還是贖典取物?」

  「都不是。只是有點事,想借沉沙谷場子一用,問四太保打聽打聽,南宮損這人公正不公正。」

  「《秋水邸報》風評不惡,南宮老兒想來也是有分寸的。大人若是擔心『天眼明鑒』偏頗,似不必過於憂慮。」

  耿照淡淡一笑。「如果……除了公正以外,我還想確認,無論如何南宮損都會站在我們這一邊呢?」

  「那我只能說,秋水亭與南宮損,乃是這世上能用銀錢買到的最公正處,再沒有比他更公道的了。」雷門鶴抬起頭來,露齒而笑,猥瑣的倒三角臉上閃過一抹危險而囂悍的獰光,又似隱忍著無比得意:

  「大人要不猜上一猜,誰是秋水亭最大的債主?」

  ◇◇◇

  「真沒想到,南宮損……竟是這樣的人!」染紅霞駕著馬車,雖是自言自語,卻有著難掩的忿忿不平。

  身為東海武林的一份子,她一直是《秋水邸報》的忠實讀者,雖未必認同其中的內容,對秉持公道的秋水亭與「兵聖」總有一份禮貌性的敬重,總覺能在紛擾的江湖中持正立論,委實不易。

  可惜這敬重,也只到今日為止。

  雷門鶴毫不留情地揭露沉沙谷秋水亭的真面目:南宮損打著「天眼明鑒」的旗號,私受委託,在各種裁決公證中,為請托的一方牟取利益。早在總瓢把子掌赤煉堂時,雷門鶴便多次與南宮損合作,兵不血刃地兼併了幾個游離勢力、謀奪數樣不易入手的寶物,甚且除去一名棘手人物,替秋水亭大大宣揚了一把,算是南宮損的貴人。

  南宮損看似道貌岸然,檯面下可是什麼髒錢都敢拿,按說該賺得滿坑滿缽,壞就壞在他有儒脈中人一貫的鋪張浪費,講究排場,不僅將沉沙谷弄得堂皇富麗,還毫無節制地擴充門人,哪有張嘴不費米糧的?一開門樣樣都要銀錢來使。

  何況秋水亭所扣之物,不乏有行無市、難以變現的寶物,雷門鶴手裡攢著赤煉堂水陸碼頭的資源與人脈,乃是最適合處理這般物事的主兒,雙方往來一長,也經常借貸金銀,略解沉沙谷的負擔。

  耿照既知阿傻的遭遇,從不覺南宮損是什麼好人,從岳宸風的調查報告中找出蛛絲馬跡,讓綺鴛派人去查,果然挖出雷門鶴這條隱線來。雷門鶴也不白拿他的好處,問明耿照之意,一口答應下來,毫不拖泥帶水,異常爽快。

  為讓舊雷氏那廂嗅出「將軍的善意」,他可是結結實實擺了桌筵席,儘管耿染二人沒甚胃口,酒菜無不淺嘗即止,也坐到撤菜點茶之後,才起身告辭。雷門鶴親自送兩人出莊門,與耿照把臂寒暄,務教潛伏的各系眼線瞧真切了,才依依不捨作別。

  染紅霞沒想到愛郎佈局如此縝密,非但以武力壓倒了戈卓等人,更連番使出殺著,以無孔不入的縝密線報,一步步瓦解雷門鶴的砌詞推托,更因著「施恩於先」的寬大胸襟,最終折服梟雄……只覺自己眼光、運氣極佳,芳心可可,漲紅了俏美的小臉,宛若情竇初開的少女;本有滿腔的話,亟欲與檀郎攀談,稍解興奮之情,誰知耿照一上車便沉默不語,出神的模樣竟有幾分凝重,直到離莊十數里外,才忍不住開了口。

  耿照一怔回神,忽問:「到……到哪兒了?」敢情連伊人的話語也沒聽清。

  「離城還有一段。」染紅霞心中狐疑,忍不住柔聲道:「你心裡有事,是也不是?我雖沒什麼才智,不敢侈言分擔,但把心事說將出來,總比悶著要好。」吁的一聲勒韁停轡,從轅座垂簾微轉過柳腰,妙目盈盈,溢滿關懷:

  「此間更無旁人,你要不要……說與我聽?」

  「紅兒,我要同你陪個不是。」耿照面色凝重,沉聲道:

  「我自負聰明,以為掌握了關鍵的情報,滿手都是好棋,居然帶你深入虎穴,方纔若非意外使出了『寂滅刀』的至極刀境,恐怕保不住你。是我的傲慢和自以為是,教你陷入險境。」少年罕有地露出嚴肅神情,可見自責。

  染紅霞還以為怎麼了,不禁啞然失笑。

  「怎麼會?我不是好端端的麼?你一直都是那樣……那樣成竹在胸,又不得意張狂,我……我看得歡喜得很,你那樣……我很歡喜。」俏臉微紅,胸口頸間烘熱一片,須極力忍羞,才不致倉皇轉頭,跺腳逃下車去。

  耿照捏著她柔若無骨的軟滑掌心,一下不知從何講起,思索片刻,提起右掌虛劈一刀。染紅霞只覺一股熟悉的刀意撲面而來,質樸渾厚、大巧不工,毋須細辨,也知是先前於莊內一阻三煞的路數。然而,除了額前柔順的瀏海微起,這回什麼也沒發生。

  她忽然明白過來。

  「堂上的那一刀,是意外。」耿照歎道:「我本以為光靠寂滅刀的刀法,便足以應付赤煉堂的狀況,不意卻遇上絕頂的合擊之術。那三人聯手,差點讓我陰溝裡翻船,沒準還要賠上我的好紅兒。」

  染紅霞笑啐一口,以戈、猱二人的修為,單打獨鬥,自己都有取勝的把握,只想不到他二人聯手一擊,竟有如此威力……忽想起耿郎適才說「三人聯手」,蹙眉道:「那陣法……是三人合擊之陣?」

  「那後出的極衡道人便是陣眼。」耿照肅然道:「若非寂滅刀境鬼使神差地斬破陣眼,無論我等如何招架,最終仍抵不過三人聯手。上一回我有這種僥倖之感,是在三奇谷外遭遇灰袍人時。」

  染紅霞笑道:「行走江湖,本是處處有險,若想長保平安,在射平府學繡花得了。我本該隨你到天涯海角,這點風波算什麼?他們有合擊術,難道我們便不能創製一套更厲害的?」

  耿照聽她說得豪氣,一怔之下,湧現雄心。「你才是真不簡單,紅兒。我定會想出一套合擊之術,壓制三人聯手。」

  染紅霞放下心來,忽然噗哧一笑。「說在家里長保平安,我爹肯定不依。我從前學做女紅,是差一點便燒掉大營的。」微吐舌尖,卻無論如何都不肯招供,究竟要怎生刺繡,才能搞得鎮北將軍府雞飛狗跳,徹夜不寧。

  兩人溫存片刻,驅車返回越浦。染紅霞把車駕到落腳的客棧街口,怕被人瞧見似的,紅著小臉下了轅座,幾度回頭,見愛郎微笑頷首,這才慌慌張張奔過街去,模樣可愛極了。

  耿照目送她苗條修長的背影沒入人群,車子卻自己動起來,轅座上不知何時多了個玲瓏浮凸的背影,握韁驅車,蛇腰緊致,繃圓了裙布的梨臀結實彈手,毋須細看,也知來的是綺鴛。

  「……關於翼字部的消息,依舊沒有新進展。」

  她刻意壓低的嗓音一如裙布緊繃,可以想像少女咬著腴潤的唇瓣,極不甘心的模樣,腦後的馬尾隨著車行不住擺盪,倒無平日甩打盟主貴臉的氣焰。

  「統領葉振、副手高雲的屍身都在義莊裡,兇手不明,但似乎不是雷門鶴引進外人之後才殺的。」

  「嗯。」

  「雷老四找來的三名新統領身份成謎,戈卓、猱猿什麼的,應是化名,但來歷不詳。」主人不加責備的態度,似乎更激怒了她,少女用近乎自暴自棄的口吻繼續報告。

  「嗯。」

  「指縱鷹目前檯面上的四部之中,只有尾字部的統領楊掠、副手王翱尚在,其餘三部的六名首腦下落不明,無法確認是死是活——因為連本部的人也不知道。」

  「嗯——」

  「……『那個』給我。」綺鴛一勒馬韁,氣呼呼地回頭,圓睜杏眼,打斷了盟主的虛應故事——在她聽來,那聲「嗯」比什麼譏嘲諷刺都要刺耳得多,彷彿恥笑著潛行都的無能。

  耿照揉著不小心碰到廂壁的額角,才省起她指的是翼字部的鐵簡。「打探消息需要時間,但你偏就沒給時間!既然如此,我要更多線索,才能打進指縱鷹內部。那三個來歷不明的打手,也要著人去試出他們的武功路數……」

  「離他們遠些,那三人非常危險。」耿照難得打斷她的慷慨陳詞,少女一時反應不過來,睜大的眼睛如受驚的松鼠一般。「盯住雷門鶴的莊子就好,繼續記錄雷恆春的行蹤,別碰那三名新統領,別讓任何姊妹輕易犯險。落在他們手裡,死掉還算運氣好了。」

  他兩手一攤,笑得善良無害。

  「……況且,『那個』我已給了雷門鶴,可生不出第二枚與你。」

  即使考慮武功差距,綺鴛都差點忍不住動手揍他一頓。

  「早知道你要把翼字部送給雷門鶴,還讓我們查什麼!尋我們開心麼?」

  「雷門鶴原本只有四部鐵簡,與我見面之後,忽然便有信物能號召翼字部了。這枚鐵簡若是大太保所交付,你覺得指縱鷹會想找誰弄個清楚?」見綺鴛露出恍然之色、又趕緊忍住,耿照腹中暗笑,勉力維持一本正經的模樣,以免再挨白眼,緩緩道:

  「既然找不到指縱鷹,便教他們來找我。雷門鶴不能殺盡四部首腦,指縱鷹定將指揮系統藏在別處,伺機而動……這會兒,他們知道該找誰了。」

  綺鴛無話可說,自不能承認此法甚佳,極可能是目前最省力也最有效的辦法,馬尾一甩,賭氣道:「到家啦,還不下車?」

  耿照揭起車窗竹簾,方見得朱雀大宅的門牆,卻不進門,逕往巷口行去。

  「我四處走走,整理下思路,你讓符姑娘別等我吃晚飯。」

  他一個人穿街繞巷,從市井繁華處越走越偏,不覺到了一間位於交叉路口的小食肆,周圍的其他建築無不是粉牆烏瓦,看似公署的模樣,由是更顯出食店突兀,與街景格格不入。

  午後天陰,半棚烏翳蓋頂,空氣中水氣浮溢,只不知何時傾盆。

  耿照入店時,食店內僅有一兩桌客人,店小二趴在櫃上假寐,不知是沒聽見有人,還是聽見了不肯起。搭出店外的布棚底下,一名頭戴編笠的瘦漢據著方桌,桌頂四個盆子,裡頭全是肉,瘦漢抓了只肥雞,吃得油汁淋漓,連鬍子、衣襟沾上肉屑脂漬也不管。

  「我來了。」耿照拉開板凳,隔桌坐定。

  「看來你是驗過貨啦,關於那三頭漏網飛虎的消息,老子沒騙你罷?」瘦漢將狼籍的雞骨架子扔回盆裡,逕以彎鐮般的黃濁骨甲剔牙,抬起一張目覆灰翳、膚似堊土的駭人醜臉,笑意猙獰,形似畜生多過人。

  「接下來,該是談正事的時候了,小和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