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名以編笠掩人耳目的奇形瘦漢,正是昔日威震江湖的集惡三冥之一,人稱狼首的「照蜮狼眼」聶冥途。
他在七玄會上大鬧一場,末了趁亂掠走嵌有幽凝刀魄的小巧眉刀,揚長而去。按說以聶冥途與耿照的立場,無論如何談不上友好,身為慘敗的「平安符」陣營一員,當其出現在耿照面前時,連耿照都差點以為是自己白日發夢,不知怎地竟夢到了這名令人頭疼的棘手人物。
「別急,老狼不是來找你拚命的。」
朱雀大宅後的暗巷,逆光佝立的枯瘦老人咧開血口,灰濃如腐的舌頭旋攪著唾沫星子,將他極力顯露的諂善之意,一把掃進了陰溝裡。
「……有樁好買賣呀,小和尚。你有沒興趣聽一聽?」
回城以來,耿照並不經常落單。聶冥途能於此間穩穩堵上自己,肯定沒少花了工夫。少年飛快掃過週遭,拜碧火真氣的先天感應所賜,連燈籠照不進的僻黝角落亦未曾遺漏——
沒有新鮮的血跡,遑論殘肢斷體。
看來聶冥途純是監視,未對宅邸左近的潛行都諸女下手。耿照略微安心,放鬆的四肢百骸仍無一絲波瀾,沉如古井映月,明明渾身都是破綻,瞧在聶冥途那雙馳名天下的妖瞳裡,卻透著難以捉摸的危險;說是「暴風雨前的寧靜」,怕是半點也不為過。
老人嘖嘖兩聲,饒富興致地撫著下巴,眼中煥發著既狂熱又抑制的異彩,就連開聲之際,心中的天人交戰似都未曾停過,即使下一霎眼突然翻臉出手、絕不肯放過眼前有趣的對手,耿照也不會太意外。
也因此,狼首的來意益發耐人尋味。
「我還未尋你,你倒先找上門來了。」少年淡然道:
「我不記得,我們有做買賣的交情。」
「你現下事業做大了,要有一盟之主的氣量,過去的事也就過去啦,別這麼計較。」聶冥途笑得不懷好意。「我有條線報,是關於祭血魔君的真面目,打算找個好買家,賣個好價錢……耿盟主可有興趣否?」
耿照聞言一凜,面上卻不動聲色。
依蕭老台丞言,在鬼先生背後操弄唆使、兜售所謂「平安符」者,即是那法號「行空」的僧人,該也是耿照曾兩度遭遇的神秘灰袍客。蕭諫紙對他卯上灰袍客的駭人經歷極感興趣,原因無他:多年來,縱以「龍蟠」之智,始終無法觸及這名隱於幕後的大陰謀家,借自「姑射」的一切,無不透過中間人互通信息,穩穩地隔開雙方,咫尺若天涯。
擔任「中間人」角色的,正是「巫峽猿」祭血魔君。
能夠揭穿祭血魔君的真面目,則陰謀家苦心孤詣構築的壁壘堅城,便算塌了一爿,足以逆轉勝負,轉守為攻。
這實在是太過誘人的香餌。問題在於:提供線報的人到底能不能信任?
「我看這生意不能做。」少年垂落眼簾,微微一笑。「無論你說什麼,我都不能信,你說得什麼、甚至說與不說,於我又有何分別?為不教你白跑一趟,擇日不如撞日,咱們這就把帳清一清罷。」抬眸的瞬間,暗巷中驀地一凝,彷彿連夏夜的流風、自燈籠裡透出的燃燭氣息……全都為之凍結,然而又搶在聶冥途反應之前盡復如常,荒唐得宛若一場迷夢。
回過神時,聶冥途才發現自己倒踩一步,幾乎擺出應敵的架勢,彷彿是兩人在蓮覺寺娑婆閣前遭遇的錯置鏡影,倒反得如此齊整,說不出的諷刺。
換作常人,此際要不是戰、要不是逃,可惜聶冥途不是普通人。他有著「偏向虎山行」的戲謔與瘋狂,越是不可能的目標,越能激起狼首的興致,譬如在對方的宣戰佈告之前,說服他考慮合作。
「小和尚,你這樣雞腸小肚的,老狼很失望吶,我都差點推舉你當盟主了。」老人妖異的黃綠雙眸滴溜溜地一轉,疊手笑道:「這樣罷,瞧在咱們過去忒好,先送你兩把蔥罷。瞧你府上的小丫頭,這幾日老往雷門鶴處跑,是不是對人家有什麼想法?是說那丫頭的屁股還真不錯,渾圓結實,肉呼呼的……嘖嘖。」
耿照知他說的是綺鴛。令人不寒而慄的是,聶冥途說起少女的臀股時,露出的非是淫邪猥瑣的表情,舔舌瞇眼的陶醉模樣,活脫脫是個「饞」字。潛行都的跟蹤之術冠絕天下,但也僅是以常人的標準來說;聶冥途半生混跡獸群,行止無異於野獸,綺鴛等妙齡少女在他眼裡,就是一塊塊甘美酥脂,吞吃落腹怕還用不上爪牙。
如此露骨的裹脅,耿照豈聽不出?不收這把「蔥」,回頭折損的怕不止一二名潛行都而已。自聶冥途上門,他已有防範,只不欲將焦點集中於此,以免增加「預防措施」的困擾,淡然回道:
「別以為分文不取,旁人便要照單全收。能拿出什麼雷門鶴的痛腳罩門,決定了你明天還能不能瞧見日頭。莫白費了我的好奇與興致。」
「……再加上『本座』之類的自稱,你都能率眾殺上七大派啦。這種說話的口氣是誰教你的?是蚔狩雲,還是薛百螣?」聶冥途興致盎然地一挑眉:「原來,耿盟主想殺我啊,不錯不錯。沒事殺幾個人玩,總算有點頭兒的樣子了。」
耿照搖頭。
「我不會殺你。拿你下獄,同樣見不了日頭。若所犯當誅,自有官衙動手,毋須我來。」
聶冥途微怔,驀地「噗哧」一聲,抱腹狂笑,若非耿照氣勢凝肅,隨意一站,直如淵渟嶽峙,令他絕難無視,早笑得前仰後俯,滿地打跌。「哎唷我的天!怎會有你這麼個寶貝?『自有官衙動手』……哈哈哈!」怪聲怪調地學耿照說話,一會兒又指著他大笑,彷彿少年的臉上開了朵大紅花。
耿照靜靜瞧著,不發一語,既不生氣,也無辯解,直到聶冥途再擠不出一絲刺耳梟唳,才幹巴巴地收了笑聲。
再可笑的事,落在無比認真之人手裡,總能讓人笑不出來。這個道理狼首還是明白的。
「雷門鶴的罩門,便是他的來歷。」欲以氣勢扳回一城,聶冥途以拇指擦刮棘刺般的青磣下頷,瞇眼獰笑。「盟主……聽過『十五飛虎』沒有?」
關於「十五飛虎」的一切,是他從顯義口裡拷掠而來。
在那個清算總帳的無月之夜裡,顯義——或許該說是「黑虎」鮮於霸海——在苦刑與恐懼的雙重壓迫下,供出了他與雷門鶴多年來的各種勾當。
雖然無論他說了什麼,痛苦與驚怖總能超越他失控的想像力、以駭人的幅度持續堆疊,但在斷氣之前,他畢竟為聶冥途提供了相當豐富的材料;戈卓、猱猿等人的行蹤來歷,亦由此出。
雷門鶴是謹小慎微的脾性,可惜多年的養尊處優,使昔年赤尖山首席戰將「黑虎」鮮於霸海搖身一變,成了腦滿腸肥、貪生怕死的花花和尚,義氣全失,將百劫餘生的結義弟兄們,一股腦兒供了出來。
直到再也吐不出新鮮的,同樣的信息開始反覆出現時,聶冥途才剝奪了他言語的能力——當然,離死還有好長一段。
這把「蔥」乍聽匪夷所思,耿照卻知顯義與雷門鶴的關係,而這一點聶冥途無從知悉。受惠於這份「前訂」,終使雷門鶴潰不成軍,所有底牌在典衛大人跟前形同虛設,耿照不但於七大派中再下一城,更得支配秋水亭南宮損的額外收穫,不可謂不豐。
聶冥途顯對情報極具信心,面對不言不語的耿照,逕將桌頂的四盆大肉吃了個清光,枯瘦的指爪隨意往衣擺一揩,也不管對方聽是不聽,邊以骨甲剔牙,好整以暇道:
「當日出得冷爐谷,老狼沿途追擊祭血魔君,那孫子逃啊逃的,最終居然躲進了……嘿嘿,你決計想不到——」
「且慢。」耿照豎起手掌,打斷了老人的談興。
「我仍是不能信你,你說得再多,終究是白饒。」
聶冥途神色一冷,斜乜著他哼笑道:「小和尚,不帶這樣的罷?老狼的情報要不真,雷門鶴早坑死你了,教你來同老子耀武揚威!你從前挺實誠的一個人,哪學得這般混賴?」
耿照斂眸拂袖,一派雲淡風清。
「要說也行啊,不如從『平安符』說起罷,我有興趣聽。」
狼首哈的一聲,眸中卻無笑意。
「小和尚,挑三揀四的,莫不是想打架?老狼好聲好氣,可不是怕了你。」
耿照怡然道:「狼首來掀祭血魔君的底,無非是在他手底下吃了虧,掂量掂量討回的代價太大,不如禍水東引,借力使力。出力的既是我,挑三揀四,豈非理所當然?
「狼首不妨站在我的立場想,誰知你不是同魔君串通一氣,欲來賺我?十五飛虎的情報再珍貴,到底是旁人事,賣則賣矣。你不揀緊要的說,這般線報再來個幾百條,我始終不能信。要說這些,不如打一架。」
聶冥途黃綠眸中迸出異芒,險惡的獰光盯著耿照,片刻露出笑容,哼道:「敢情這盟主真做得啊,你不止腦筋長進、口舌靈便,沒準都長高了。人人都來做他媽幾天盟主,還煉大還丹幹什麼?」
他對任一陣營皆無忠誠可言,如非功力不及,不定連灰衣人也要成其獵物;離伙便離伙了,何須理由?未等耿照催迫,滿不在乎地聳肩,嘿嘿笑道:
「老狼在蓮覺寺蹲了幾十年,拜盟主所賜,好不容易下得山來,想找故人敘敘舊,索性扮作和尚模樣,向慕容柔扯了通鬼話,看能不能釣出人來。豈料點子沒見著,賣平安符的倒來啦。
「他給了我幾樣好處,讓我給他辦點事,老狼掂量著不算太虧,有些還挺好玩的,便一口答應下來。」兩手一攤,涎著臉的猙獰笑意無賴已極,分明知道這段話掐頭去尾的,連個姓字也無,聽得懂才有鬼了。
耿照卻沒甚反應,微一思索,扳著指頭細數:「在三乘論法上假冒法琛,抽去九轉蓮台的機關礎石;大鬧七玄大會,令鬼先生功敗垂成;與祭血魔君合謀,賺我入殼……還漏了哪一件?」
「最後一件真沒有。」狼首目光誠摯:
「你看看我,我就是個風一般的老男子,半條腿都進棺材裡,只想活得逍遙自在。誰要弄了我,我不趁早弄回來,趕明兒萬一死了,豈非冤甚?我是衷心希望盟主能弄死那孫子,天下太平,可喜可賀。」
耿照抬起眸來,直視對桌的微佝老者。
「坦白說,我非常失望。你扮作七水塵的模樣向鎮東將軍放話,想鬧出點風波來,引『刀皇』武登庸現身,弄清當年聖藻池一晤,誰是『集惡三冥』中出賣同道的叛徒——其實你心裡清楚,在蓮覺寺見到實力完整的地獄道一支,以及新的鬼王陰宿冥後,你就明白當年是誰下的套;硬要見著武登庸,討句真相,我佩服你的骨氣。
「只可惜刀皇並未出現,卻引來了另一個人。我猜他告訴你,執著過去,並不能改變什麼,不如學老鬼王的識時務,拿點當下的好處比較實在;從你還能活著離開,約莫是認同了這個說法。
「我對『賴活著』這事沒甚意見,活著很緊要,死了什麼都沒啦。但面對害你坐了三十年黑牢的元兇,在你失去自由之後,這廝甚至佔了你的老巢棲亡谷,拿你的徒子徒孫來煉妖刀,你不止讓他三言兩語打發過去,拿點好處便替他跑腿打雜,對我說起他時,連名號也不敢提……我實是不忍再聽,只覺滿腹欷噓。」
聶冥途笑容不變,嘴角微搐,厚皮涎臉的無賴笑意不知不覺褪盡,只餘滿目囂戾。強大的氣場在兩人四目間碰撞,無一方有退讓之意,待分茶鋪里餘人察覺時,凝肅的氣氛已壓得他們腿股顫軟,想跑也來不及了。
眼看戰意漲至高點,「啪!」一聲,聶冥途忽地一拍桌頂,沖耿照豎起了大拇指:
「不簡單哪,是地獄道那小娘皮戀姦情熱,上下兩張嘴全管不住呢,還是三十年來南冥轉了性,成了無話不說的長舌公,一股腦兒地自掀家底?」嘻皮笑臉間,無形的壓力一鬆,鋪內僅餘的三兩桌閒客回過神來,連滾帶爬地逃將出去,連茶錢飯錢都忘了留下。
耿照神色自若,彷彿對其態度丕變毫不意外,淡道:「身為一盟之主,總不能只從一處得消息。狼首現在明白,何以有些消息,於我毫無興味了麼?」
「明白明白,老狼若再年輕十歲,都想跟著你混了。」聶冥途搓手諂笑:
「不過我得先聲明,那人武功高,我打不過他,除了答應他的條件,也沒別的辦法。你不能因為我傷疤好得快,就亂說我腿開開啊,我可是在心上留下了深刻的創傷,才勉為其難收下平安符的。」
耿照並不認為以灰衣人之智,會信任聶冥途這樣反覆無常的癲子,欲從狼首身上循線逮人,不啻緣木求魚。萬料不到灰袍客一方口稱的「平安符」,竟似真有實物;此物不曾在胤鏗處見得,估計是被他藏了起來,或倚為救命之用。既是器物,不定便留有蛛絲馬跡。
「可否借我一觀?」少年沒什麼猶豫,逕對老人伸出手掌。
「那我的線報,盟主可願一聽?」聶冥途咧開詭詐的獰笑。
耿照不置可否,只是靜靜回望。
聶冥途當他允了,抑不住生事的脾性,眼珠滴溜溜一轉,嘿笑道:
「既然要做買賣,雙方得拿出誠意來。你派來盯梢的那廝厲害得很哪,恁老狼的鼻子再靈光,也只能察覺有雙眼盯著我,卻始終抓不出人,這幾日都急出白頭發來了。」搔搔光禿的腦門,一副很困擾的樣子。
聶冥途不止眼睛邪門,對氣味的靈敏也已逾常理所能忖度,以潛行都之能,依舊無法追蹤這位邪派耆老,反成他眼裡的甘美獵物。為防狼首造次,自聶冥途找上門,耿照便請得一人出馬,不但又從人海茫茫的越浦城中覓得狼蹤,還盯得聶冥途難以甩脫,偏又抓之不出。
這些日子以來,聶冥途之所以未再殺人吃人,多半是托此能人之福,只怕聶冥途自己也極不樂意。
耿照一直等他提,這芒刺扎得越久、入肉越深,老人越是坐立難安;忍著這般不適談條件,豈能談出贏面來?少年依稀在他眼底看出一絲狂躁,料已釣足胃口,屈起食指,輕叩桌板:
「出來罷!狼首有請,不好教人久候。」卻見趴在櫃上假寐的夥計伸了個貓兒似的懶腰,摘下布帽,露出一張劍眉星目、滿面于思的粗獷俊臉,皮笑肉不笑的,呆板的聲調活像照著小抄念:
「客官要點什麼?來啦,一個爆炒狼敗腎,一個狼腿短肉腸,上……菜……啦啦啦……」要死不活的聲音拖得老長,宛若破爛鋸子磨鋸牙,說有多不舒服便有多不舒服,卻不是胡彥之是誰?
聶冥途面上殺意一現而隱,回頭時已瞇起一雙黃綠妖眸,生滿褐斑細疣的鼻端微微歙動,略一皺眉,柔聲道:「你是怎麼做到……身上一點味兒都沒有的?」
胡彥之聳了聳肩。「那你有沒聞到這個味兒?」自櫃底取出雙劍,「啪!」一聲放落櫃面,傾出半截劍刃又倒回,示威意味濃厚。
聶冥途的確什麼都沒聞到。江湖人慣用的刀劍,有血腥味、保養刃部的油味,銅件、纏布滲汗的氣味……以聶冥途的嗅覺,一進鋪裡,怕連鋪中諸人靴底的泥土氣息,都沒逃過他犬一般的鼻子,遑論極易辨別的精鋼兵刃。但他偏偏沒嗅到這雙對劍,彷彿胡彥之藏在櫃底的本是兩條茄子蘿蔔之類,直到取出的剎那間,才突然用道法化成武器一般。
就像趴在櫃檯的夥計,方才明明給他上了四盆大肉,聶冥途非常確定不是眼前的這個人……他們是何時調了包,為何氣味全無變化,這名皮笑肉不笑的青年究竟用了什麼法子,能將形跡藏到這般境地,騙過了嗅覺、聽力均異於常人的自己?
胡彥之卻未停下動作,持續從櫃下取出各種物什,以呆板的聲調問:
「……那,你有沒聞到這個?」
鹽醃牛肉、胭脂水粉、雄黃藥酒,甚至還有一隻尿壺……除了「不該出現在這裡」之外,它們只有一個共通點,就是狼首全然沒有嗅到這些東西的存在,儘管氣味一樣比一樣刺鼻。
聶冥途是瘋子,瘋子不怎麼感覺恐懼,然而瞬間湧上心頭的疑問卻全然沒有解答,疑惑堆疊疑惑,如潮浪般衝擊著老人。他如醉酒般胡亂攘臂,自長凳上仰倒又踉蹌爬起,背門撞得身後桌凳歪移如散籌,好不容易挨了條板凳掙扎坐起,捂著頭邊吐大氣,尖聲笑道:
「沒事!我沒事……大伙坐好……呼……沒事,沒事!哈哈!」定了定神,指著胡彥之道:「我認得你的聲音。我們……在冷爐谷見過。」胡彥之笑瞇瞇回答:「是啊我還拿石塊砸過你的頭呢,有沒懷念那種刻骨銘心的感覺?」
老胡以獵王秘傳的「縮地法」追蹤術與靈活的頭腦,打從一開始就被耿照認為是最適合對付聶冥途的人選,即使被狼首發覺,也絕對能全身而退,只是沒想到效果忒好。雖僅片刻,聶冥途顯露自復出以來前所未見的狼狽,耿照一直認為他是裝瘋賣傻,直到此際,才驚覺此人並不正常,與老胡交換眼色,各自瞭然於心。
「人已現身……」耿照朝他一伸手掌,沉聲道:「『保命符』何在?」
聶冥途探手入懷,突然搖了搖腦袋,停住動作,對耿照露出險惡的笑容。
「小和尚,咱們的買賣可不是這樣說的。我把祭血魔君的身份透露給你,你尋那孫子晦氣時,記得留人給老狼,待我拷問完畢,保證他把祖宗八代全交代得清清楚楚,便如那顯義一般。你心裡明白:想摸『那人』的底,這法子比找撈什子平安符管用。這會兒合則兩利,分則兩害,你自己琢磨。」
正因此說極有說服力,胡彥之不禁蹙眉,強抑著一絲擔憂,望向耿照。
他對義弟跑去當撈什子七玄盟主沒意見,江湖正邪之分,於他直如浮雲,在觀海天門看過的敗類,多到雙手十指都數不來,若非牛鼻子師傅攔著,胡彥之可能還未滿師下山,雙手已沾滿同門之血。
但統領所謂「邪派」是一回事,同聶冥途這樣的人合作則又是另一回事。
對耿照請托他跟蹤聶冥途,胡彥之心中充滿疑慮。若非時間緊迫,不容許他倆辯個分明,老胡實想問問小耿:除將聶冥途打跑之外,怎會還有其他的選項,遑論交換情報、攜手合作?
義兄弟間微妙的歧異,並未逃過聶冥途的銳眼。而耿照沒有截斷他的話頭,直接了當地表示拒絕,老人得意洋洋地瞥了皺眉的青年一眼,續道:「老狼一路追著祭血魔君那孫子,到了一夢谷外,撞上觀海天門一個叫鹿別駕的,大伙稀哩呼嚕打了一架……」將當日發生之事,鉅細靡遺地說了一遍。
胡彥之對他的話本有些抗拒,聽到一半,卻不由得留上了心。「血手白心」伊黃粱在武林中聲名甚佳,脾氣雖古怪,無論交由誰來判斷,決計不會將他劃出正道的範疇。
聶冥途的指控乍聽無稽,但考慮到灰衣人的頭號嫌犯、疑為「行空」還俗後的掩護身份,伊黃粱「儒門九通聖」的名頭格外扎眼,似乎隱有牽連。而聽見谷內那名「俊美如女子的白衣少年」時,耿、胡面面相覷,心生一念:
以阿傻所受之傷,交由岐聖治療似是理所當然。但,若伊黃粱是平安符陣營的聯絡人「祭血魔君」,挑選阿傻做為刀屍,可視為是回收種子刀屍的一種手段,古木鳶一方決計想不到,辛苦炮製的刀屍會因後續治療之故,平白送回敵人手裡。
——由此觀之,伊黃粱是祭血魔君的可能性,憑空增加數倍不止。
胡彥之聽到後來,對兩人的追逐路線多所提問,也詳問聶冥途闖一夢谷當夜,週遭的地勢等細節,似想摒除移花接木、偷龍轉鳳的可能性,狼首一一答覆,無有推拖。若有第四人在場,怕要以為同老人對話的,是遠處櫃檯後的青年,而非對桌那始終不言不語、安靜傾聽的少年。
「……這下你總該相信,伊黃粱是祭血魔君了罷?」
末了聶冥途乜著陷入沉思的老胡,頗有幾分得色。
胡彥之以學自捕聖的勘地術,下盲棋般重建了狼首與魔君的追逐路線,以及一夢谷的內外形勢,不得不承認聶冥途所指非是空穴來風,要有另一名真正的祭血魔君、以伊黃粱為幌子趁亂遁走的可能性,幾近於無。老胡冷哼一聲,不想接這廝話頭,倒是耿照終於開口。
「是不是真,我等自會查清楚,不勞狼首費心。」
聶冥途哈哈一笑,拍了拍手掌,緩緩起身。「待你逮著那孫子,記得喊我。苦刑拷問這種事很講天分的,你或以為陰宿冥也幹得不錯,但她終究是你底下人,她來動手,與你親自動手無甚分別。不妨找老狼代勞,免損盟主陰德。」望了老胡一眼:
「你不妨繼續跟著我,如此一來,我很快便能看穿你玩的把戲。」胡彥之抱臂冷笑,並不搭口。
「……且慢。」
聶冥途停步回頭,一挑疏眉。「盟主有何見教?」
「我並未准許你離開。」耿照一指對街的烏瓦粉牆,看起來一點都不像在開玩笑。「知不知道,那是什麼地方?」
聶冥途都快搞不清誰才是瘋子了,忍著煩躁一聳肩。「稟盟主,我是外地人,實話說越浦並不是很熟。你約在這『不文居』碰頭,我還是問了幾個倒楣鬼才尋到的。」至於是如何倒楣,實令人不敢想像。
「那兒是越浦城尹衙門,除了辦公府署,還有大牢。」耿照端坐不動,抬頭淡道:「我說了,問罪執刑,那是衙門的事,我所要做的,是確保你乖乖待在大牢,直到開堂定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