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刀記 第二三三折、煙塵掃卻,逋寇難平

  被吊起的赭衣漢子本能抓住頸間魚線,掙扎幾希,迄今猶未斷氣,蓋因體魄強健、忍死不就所致。

  憑這股硬氣,抽匕斷索,或採取其他求生脫困的手段,綽綽有餘;何以不做,只能說武林中關於「指縱鷹」的種種形繪,起碼於「視死如歸」、「上令莫違」之上,絕非浪傳。

  漢子明知將死,此一犧牲可說是毫無價值,卻仍抑住求生本能,靜待毫無尊嚴的死亡降臨,其驍勇不屈、又悍不畏死的身影,已是最沉痛的拮抗。

  堂外,分列兩側的指縱鷹戍衛們,連眼睛都不眨一下,無一人擅離職守,但染紅霞彷彿聽見空氣裡充斥著格格細響,似攢緊拳頭,又像咬牙切齒。

  連身為外人的染二掌院都已察覺,雷門鶴豈不知此舉打擊士氣、令「指縱鷹」離心的嚴重性?目綻精光,正欲暴喝,釣者長竿一抽,「颼」地裂響,懸在半空中的赭影忽爾墜下!

  「這便死了,未免太蠢——」

  釣者鬆開魚線,本擬摔他個四腳朝天,豈料笑語未畢,餘光見漢子好端端坐在椅中,至於那椅子怎生前來、人又是怎麼被「擺」將進去,莫說瞧了,連聲響都沒聽見,便指鬼魅所為,兀自難以全信。

  但誰都知道不是鬼幹的。

  笑吟吟的「典衛大人」手邊,恰少了張太師椅,便在他與那絳衫女郎之間。

  看來不過十七八歲、還是張少年面孔的將軍武膽拍了拍手掌,沖釣者一笑,可比什麼釁語都教人惱火,連沙虎興都鬆開虎尾,微微轉頭,氣氛瞬間緊繃起來。

  ——大敵!

  青白釣者仍是一張冷冰冰的殭屍臉,眸中卻凝著前所未有的危險光芒,雷門鶴知老七終於斂起促狹的興致,未及出口的斥責自不必再提,本欲替他報上名號,卻見釣者長竿離肩,信手曳地,挑眉哼道:

  「典衛大人好快身手。」竿影倏揚,搶在短促的「劈啪」爆響之前,已然刺穿椅背——單臂使槍,已是匪夷所思,況且忒長的釣竿,如何在忒短仄的狹角里掉頭標出,事後染紅霞是怎麼也想不明白,只能歎為神技。

  但純以震驚論,當堂釣者之錯愕,猶在染紅霞之上。

  柔韌的長竿挺立不動,筆直如鐵,可見勁猛,與釣者輕佻的言行絕不相類。這般身手,便在昔日「十絕太保」之中,亦足以名列前沿。

  除了什麼也沒刺到之外,簡直可說是極完美的一槍。

  那赭衫漢子連人帶椅,移回耿照手邊,便在他與染紅霞之間,三人並肩,女郎與赭衫漢子神情怪異,只典衛大人好整以暇,恍若無事。

  總算雷門鶴及時恢復,沒教下巴「匡」的一聲掉在地上,老七的名號是無論如何報不出來了,大堂頓時陷入尷尬的靜默中。

  「今兒能夠結識幾位好漢,也算是緣分。」

  最後,還是耿照打破了沉默。「我有幾句話,想同諸位私下說,能否請『指縱鷹』的弟兄退到院外去,給我們點兒議事的空間?」最後兩句,卻是對身畔的赭衫漢子說的。

  那人回神肅立,腰背挺如箭桿,直到雷門鶴微一頷首,才對耿照抱拳行禮,退出門去。階下指縱鷹一齊轉身,魚貫出得院門,連伏於兩側廂房頂的弓箭手,也跟著起身,片刻便走得乾乾淨淨。

  染紅霞暗自凜起:「莊內果然把守嚴密。要硬闖出去,只怕困難重重。」

  獨臂釣者長吁一口氣,聳肩笑道:「人說:」天下武功,唯快不破。『看來典衛大人練得一路趨避如神的武功,便以為是天下無敵,不把赤煉堂與指縱鷹放在眼裡了?「

  我也沒見你將指縱鷹放在眼裡啊——耿照心想,畢竟沒說出口,只道:「我所練武藝,不以速度見長。」釣者臉如殭屍,七情難度,只能從語調裡辨別情緒,聞言冷哼:

  「好利口牙!平望朝廷之鷹犬,專靠一張搬弄是非的嘴皮。你且猜猜,我與老三聯手,留不留得下你同這千嬌百媚的小花娘?」

  雷門鶴佯作恚怒:「休得胡說!典衛大人乃將軍親信,便誤入歧途,也不是我等能處置,自當稟報將軍,請他老人家定奪。只是我赤煉堂之物,還請典衛大人留於此間,務歸原主。」盯著少年手裡的鐵簡,不懷好意。

  那「沙虎興」動也不動,似無聯手之意。釣者一抖長竿,竿尖指地,連架勢都擺得懶散,不知為何卻有一股渟淵之勢透出,彷彿所持非是油竹,而是倒曳著一片戟壘劍山,殺氣如靄,幽幽浮動。

  「先說了,當年我與老四放對,他就是拼快的主兒。」

  下巴朝雷門鶴一比,語氣輕蔑:

  「你不妨問問他,是誰贏的多?」

  「……老七!」雷門鶴及時開聲,似是惱他嘴快,這回卻不是裝的了。

  釣者正欲還口,卻聽耿照朗笑道:

  「四太保多慮了。前輩雖失一臂,武功仍在,縱以釣竿取代成名的『百斤沉沙戟』,畢竟難掩『碎骨搖頭槍』絕藝。若在下所料無差,這位該是昔年南陵赤尖山坐第七把交椅、人稱『戰虎』的戈卓戈前輩罷?」

  轉向那倒拽虎屍的鋼頷怪人,怡然道:

  「東海有殺虎成藝的岳王祠,南陵豈無屠虎名家?人說飛虎寨的三當家『山無虎』猱猿,平生屠虎逾百,不仗兵器之利,乃貨真價實的猛虎殺星。前輩雖取下猿形鐵面,卻無法摘除義頷,在下一眼即認出,實無化名之必要。」

  沙虎興——該說「山無虎」猱猿——聞言冷哼,獰銳的眸中迸出一抹譏誚,卻是乜向雷門鶴,似也覺化名無謂,徒惹訕笑。

  赤尖山飛虎寨一夥,在南陵諸封國間當得「巨寇」二字,然而出得南疆,聲名卻不甚響亮,就連武林中人也未必知曉。

  此固與赤尖山的作風有關,染紅霞卻不是普通人,心念電轉,想起父親提過的那伙南陵大盜,以及那個不便公開提起、私下卻於平望官場流傳極廣的耳語,柳眉微蹙,訝然道:

  「赤尖山……飛虎寨……你們是『十五飛虎』!」

  那獨臂釣者戈卓「咦」的一聲,青白的人皮面具上一片漠然,口氣倒是興致盎然,嘖嘖道:

  「小花娘挺有見識啊!居然也知『十五飛虎』之名。老四,這麼多年了,還有人記得咱們,不錯不錯。」與那「山無虎」一般,對洩漏身份一事不甚在意。

  雷門鶴面色煞白,只恨沒縫了他的嘴皮,卻聽染紅霞續道:

  「據聞當年虎首韋無出未死,如今你等在此聚集,莫非……『逐世王酋』也到東海了?」雷門鶴臉色更加難看,倒曳長竿的「戰虎」戈卓眸光一銳,隱隱迸出恨火;同一時間,「山無虎」猱猿的背肌猛然賁起,周圍幾張太師椅彷彿被一隻看不見的巨掌一推,「呼」地掃成了零落的扇弧。

  長臂鋼頷的巨漢緩緩轉身,終於現出右掌裡的奇形兵器:

  那是柄巨大的扇形鋼刃,輪廓活像砸扁了的藥船碾子,兩邊有柄,纏著磨禿的虎皮,通體錘煉得凹凸不平,泛著獰惡的深黝鐵色,怕沒個百來斤。猱猿以單手持一柄,掖於臂後,直如無物,這等怪力,難怪能赤手屠虎。

  「我曾發下重誓……」另一廂,戈卓細聲細氣地開口,輕柔的語氣雖帶幾分譏嘲,彷彿要解釋兩人突如其來的怒氣似的,其中所蘊含的危險氣息,卻教人不寒而慄。

  「誰要敢在老子面前提起這廝,便教他死無全屍。雖說你倆本不能生出此地,萬不幸犯了老子的忌諱,只能算你倒楣。」

  在「逐世王酋」韋無出橫空出世之前,飛虎寨本是個小土匪窩。

  寨主雲彪武功稀鬆平常,專幹些攔路打劫的小買賣,四處躲避官府,休說縱橫南陵,就是吃了上頓沒下頓、再窩囊不過的小蟊賊。

  那自稱「韋無出」的奇人,徹底改造了雲彪和他的土匪幫,不僅使雲彪搖身一變,成為南陵有數的雙刀好手,更招募各國亡命之徒奇人異士,佔據天險赤尖山,結成一支強悍無匹的武裝勢力。

  「十五飛虎」叱吒之際,劫過官餉、搶過王宮,甚且跨越數百里,神不知鬼不覺地滅掉幾個小國……在諸國達成共識,聯兵包圍赤尖山之前,連試圖制裁這幫悍匪的諸鳳殿都遭遇挫折,當時的遊俠之首李桑傷在韋無出的「抱日神功」下,落下了後來纏綿病榻的根子。

  當其時,飛虎寨的舞爪嘯風旗,以及「雙十抱日,逐世王酋」八字口號,可說是南方最令人恐懼的武力象徵,能止小兒夜啼;兵鋒所向,諸封國無不淒惶。

  而韋無出的真面目,便在飛虎寨十五把交椅之中,也只有寥寥幾人見過。

  他以「逐世王酋」為號,並非自比國主,而是未把各國放在眼裡,欲效猛虎逐林,追得這些國王四處奔逃,就連「韋無出」三字,怕也是取「唯吾出」的諧音,與外號連讀,簡直狂得沒邊。

  然而,剿滅飛虎寨最大的阻力,非是一手打造出嘯風旗傳說、神龍見首不見尾的狂人韋無出,也非赤尖山的萬丈天塹,甚至不是飛虎寨凌駕諸國的武裝力量,而是微妙的南陵形勢。

  赤尖山位於嶧陽、孤竹兩國之間,其實絕大部分是在嶧陽境內,奇的是:在韋無出主導下的飛虎寨,卻從未劫掠過嶧陽,休說越貨殺人,就連一頭羊都沒在赤尖山裡走失過。

  各國欲向嶧陽國主借道剿匪,卻少了個有底氣的理由,孤竹、嶧陽為此不睦,本是聯姻的兄弟之邦,鬧到幾乎反目。

  若說此事甚奇,後頭還有更奇的。

  飛虎寨每回出手,歸根究柢起來,得利的幾乎都是鎮南將軍段思宗。

  這位無兵無糧、本被派來當個閒差的「策士將軍」,靠著一桿合縱連橫的健筆及狡智,不用央土一兵一卒,在南陵諸國間建立起極高的威望,但起初並非都是一帆風順。

  那些曾反對、刁難,乃至試圖對抗將軍的勢力,最終都成了飛虎寨的目標,有幾回時間點還妙到毫巔,直接影響了鎮南將軍府的運籌結果。說是十五飛虎助將軍一臂之力,怕連段思宗自己都不易辯駁。

  這樣的流蜚,在段思宗被召回平望軟禁後,攀上史無前例的高峰。

  說也奇怪,段思宗出得南陵,彷彿坐實指控一般,素來活躍的「逐世王酋」韋無出也跟著消失無蹤,無論他的敵人或屬下,都沒再見過此人,謠言遂甚囂塵上,傳得沸沸揚揚。

  嫁與嶧陽國主、年紀輕輕便守了寡,妙齡而為「皇太后」的段思宗之女段慧奴忍無可忍,說服諸封國聯兵攻打赤尖山,以還父親清白。

  是役,虎首「逐世王酋」韋無出果未現身,少了他的指揮策應,以及「抱日神功」之威,飛虎寨寡不敵眾,寨主「飛虎」雲彪伏誅,十五飛虎死的死、逃的逃,山寨被一把火燒成了白地,戰後辨得的匪首極少,才有賀凌飛亡命東海,受總瓢把子雷萬凜庇護,化名「雷門鶴」之事。

  經此一戰,段慧奴正式躍上南陵舞台,以「代行公主」之名接手父親的地位與影響力,成為比其父段思宗更危險更憤怒、更桀敖難制,令央土寢食難安,又莫之奈何的璀璨新星。

  諷刺的是:段思宗並未因此重獲自由,韋無出的消失,加深了人們的想像,流言益髮根深蒂固,竟成段思宗平生之污點。

  段慧奴可不是省油的燈,三番四次上書朝廷,請捕「首謀韋逆」,列出長串徹查清單,株連之廣,已不能以「剷除異己」形容,簡直就是逢人便咬;若不幸獨孤皇室出了個腦子有洞的主兒,真要批准查辦的話,白馬王朝應聲瓦解,也就是雷響雨落的事。

  孝明帝扣著段思宗,既不敢殺又不肯放,底氣全無。段慧奴抓准皇帝的心虛,成摞成摞地送上請願書,自己送還不過癮,使盡各種手段讓諸封國跟著送,南北道上使臣絡繹,終年不絕,一時間蔚為奇觀。

  君臨天下五道的天子,一生打過異族、西軍、央土群豪,堪稱當世英雄的獨孤容,獨獨拿這名孀居少婦一點辦法也沒有,段慧奴既有男子的殺伐果決,耍起潑皮無賴小心眼,亦是女子中罕見的毒辣,「韋無出」三字硬生生教她錘成了孝明皇帝的一塊心病,聞即色變,誰也不敢再公開影射段思宗勾結盜匪,虎首之名,遂成禁忌。

  染蒼群遠在北關,與陛下交情也不一般,嘗與白鋒起等親信說起赤尖山易守難攻,堪比昔日蟠龍關,眾人豪興遄飛,頻憶當年之勇;酒酣耳熱少了顧忌,連帶說上了「十五飛虎」與「逐世王酋」韋無出的種種傳聞。

  染紅霞聽故事的本領自小不佳,只記住了萬兒,以及「這幫強盜很壞很壞」的印象,此際驟聞,觸動心緒,自然而然便衝口而出。

  雷門鶴當年是飛虎寨的半個軍師,豈不知扯上「韋無出」這個名字,便是誅夷九族的下場,這些年來他與顯義——十五飛虎行二的「黑虎」鮮於霸海——聯繫,無不是小心翼翼,屢勸他將神術寶刀處理掉,以免惹禍上身。饒是這般謹慎,顯義最終還是莫名暴斃,死得不明不白。

  嚇成了驚弓之鳥的雷門鶴,自此更加仔細,直到掌握幫中大權,為壓服新接收的指縱鷹,才將安置東海各地的結義兄弟召回,卻教耿照逮個正著,將赤尖山的倖存之人一網打盡。

  「據我所知,還有一位『暴虎』極衡道人,號稱『十五飛虎』中豪膽第一,聲若洪雷、怒則殺人,有萬軍不當之勇。」耿照笑道:「此際人也在莊裡……我猜,該是在堂後罷?四太保不妨請出一見。」雷門鶴面色慘白,幾度欲語,止有汗出。

  耿照知道,代表將軍也知道了——

  雷門鶴不敢再想下去,耳中隱約響起兵甲鏗擊,彷彿谷城大營的甲士已在外頭繞了幾匝,專待典衛大人一聲令下,便要破門而入……

  (我……我怎會以為這名少年,比岳宸風更好對付?大意……忒也大意!)

  驚惶之間,卻見染紅霞站起身來,美眸如電,動聽的語聲不自覺地揚起:

  「四太保,這些人是朝廷緝拿多年的反賊,怎地卻混入貴幫,身膺高位?是何人引介與四太保的?此事非小可,還請四太保給個說法。」雷門鶴鉗口撟舌,喉中骨碌有聲,卻擠不出半句話來。適才他用以擠兌耿照的惡毒指控,竟被憑空增強了數倍之威,悉數送回。

  戈卓冷笑:「老四,到這份上,再想藏頭露尾,未免可笑啦。你該謝謝典衛大人,替咱們趕走了目證,殺人保平安哪。」

  染紅霞再怎麼聽不懂,也知這廝口裡的「老四」,非指赤煉堂四太保,心中數過十五飛虎名號,喃喃道:「飛虎寨第四把交椅,是姓賀……是了,叫賀凌飛,匪號『插翅虎』的——」心思飛轉,霍然抬頭。

  戈卓仰天嗤笑,雷門鶴冷汗滑落,眥目揚手:「且——」

  語聲未落,獰惡的風壓呼嘯而出,竟是「山無虎」猱猿搶先出手,怪刃「剁虎斤」配上暴長的猿臂,宛若殺人鞭弧,逕掃染紅霞雪頸,更無半分猶豫!

  同一時間,戈卓長竿再出,彷彿咫尺間藏有一方肉眼難見的洞府天地,容他舞竿迴旋、展開身架,將長近一丈之物,於數尺騰挪間反向送出,速度之快、勁力之猛,如在開闊處全力施為,竹影颼然,直標耿照咽喉!

  他倆殺戮多年,默契絕佳,戈卓雖是後發,卻幾與猱猿之刃同至,欲教耿、染二人難施援手。

  染紅霞修為本不在二人之下,論招數之精,猶有過之,然而卓、猱這「換手殺人」委實配合得太過巧妙,女郎感應殺氣,本能拔劍,右手卻在腰畔握了個空,才想起佩劍繳在莊門,但見滿眼銀爍,「剁虎斤」刃上銳芒激得她微瞇杏眸,鋼刃的刺冷觸感幾乎著體。

  千鈞一髮之際,耿照一拽她皓腕,只拖後了些個,挪移至微,不足以避過呼嘯而來的剁骨巨刃,充其量由人頭落地,改為削去半身罷了,橫豎是個死——

  就這諸事不及的毫釐間,染紅霞不禁產生了「時間靜止」的錯覺,心識似脫肉體,瞥見耿郎側身遮護自己,戈卓為克制他鬼魅般的身法,槍遞得更快更絕,照準胸膈之交,無論耿郎如何閃避,須臾間都不足以騰挪開來。

  染紅霞恨不能身代,無奈身體跟不上心識,見耿郎並掌作刀,斜斜揮出;臂未全抬,竿影已穿入臂圍,差的不是一丁半點。她甚能眺見戈卓的人皮面具下,那閃著殘忍笑意的青眸。

  (不……不要!)

  而奇怪的事情,就在剎那間發生。

  戈卓身形頓止,彷彿用盡氣力,干冒真氣岔走的危險,不顧一切地抽退!猱猿卻霍然轉身,低吼如傷獸,回刃斬向身後並不存在的敵人——

  「嚓」的一聲,剁虎斤削斷戈卓的釣尖,兩人似看不見彼此,戈卓繼續後躍,渾不知正撞在結義兄弟的怪刃之上;猱猿全力施為,咆哮著一揮到底,勢要粉碎眼前之物!

  望著狀似靜止的時空中,彷彿極慢極緩、極其悠長的種種變化,染紅霞只覺茫然無措。

  唯一不變的,是耿郎斜斬的一刀,穿過動作奇慢的卓、猱二煞,直到與另外兩條手臂相交為止。

  那是名身著青布棉袍、白襪黑履的矮小漢子,不知從哪兒冒出來的。

  肌膚黃瘦、鬚髮焦枯,格住掌刀的雙臂在身前交叉,恰恰擋住面孔,洗舊了的袍袖滑至肘間,裸露的兩條細胳膊上掠過一抹烏沉鈍光,如銑銅鑄鐵,光華乍現倏隱,染紅霞也不敢肯定是不是自己眼花。

  耿照斬於瘦漢兩臂之交,迸出「鏗!」一聲激響,如擊鐘磬,驀地時間恢復流動,戈卓左袖被劃開一道長長刀痕,及時回神,驚險萬狀地避開了斬向背門的剁虎斤;猱猿一把將刃尖斫入地面,喘著粗息,原本冷淡的面孔突然現出鮮活表情,驚懼、錯愕、警省……紛至沓來,光頭上滲出點點汗珠。

  而正面擋住一記「寂滅刀」的青袍瘦漢,悶哼飛出,撞倒成排太師椅,撐起撲跌唧唧哼哼,竟無一霎稍止,好不容易連滾帶爬,一跛一跛地溜進簾幔裡,明明是三人中武功最高的一個,卻莫名地滑稽猥瑣,染紅霞連他的長相都沒看清,只記得那身舊布袍。

  「……慢……」雷門鶴吐出字音,雙目猶瞠,卻不敢相信自己倚為臂助的三名義兄弟,竟於眨眼間盡數落敗,而他對耿照到底做了什麼,居然一點概念也沒有。

  方纔還擔心他們殺了耿染,從此惹上鎮東將軍,現在則轉著念頭找理由,好讓耿照不出手殺自己。

  「戰虎」戈卓、「山無虎」猱猿逃出南陵後各有奇遇,武功已不同既往;那始終隱於後堂的青袍瘦漢「暴虎」極衡,更得高人指點,隱有一流高手的架勢,若能發揮作用,便毋須花費重金,聘請雷景玄出手——

  可惜雷門鶴的如意算盤,到這兒算是完了。

  繼蓮台三戰之後,眼前這名少年,再次讓雷門鶴認清了自己的愚妄狹隘。

  明明眼前形勢極壞,他卻有種想笑的衝動,直到耿照扶正了掀倒的椅子,好整以暇地坐了下來。一旁染紅霞雖露出狐疑之色,最終還是依樣畫葫蘆,安靜地坐回原位。

  「我說了,今兒我不是來打架,是來同四太保談事情的。」耿照正色道:

  「在我看來,比起什麼反賊之類的陳年耳語,赤煉堂之危,是旦夕且死、其巢將覆的程度,四太保實不該將寶貴的救命時間,浪費於拳掌爭勝之處。四太保若想好好談一談,我人還在這兒。」

  雷門鶴不由得遲疑起來。

  耿照是慕容柔的人,他的立場便是鎮東將軍的立場,今日若非為「十五飛虎」而來,代表慕容默許了他雷門鶴繼續執掌赤煉堂,替鎮東將軍府效力。

  這種事情,拖下水的人身份越高、權力越大,自己便越安全。試想,若連鎮東將軍本人,都用得昔日惡名昭彰的「十五飛虎」,往後東海境內,還怕有人重提舊事,欲除「首謀韋逆」麼?多年來,令雷門鶴食不知味、睡難安枕的心腹大患,居然就這麼露出了一絲曙光,照得明路。

  他將少年的成竹在胸全看在眼裡,見戈卓隨手丟棄半截殘竿,猱猿也恢復原先淡漠近乎呆滯的神情,深知二人皆是亡命之徒,心中止有生死,而無勝負,若有必要,他們能同壓倒性的強大對手纏鬥到最後,既不吃軟,也不吃硬,忙豎起右掌,沉聲道:

  「我同典衛大人聊聊,你們都先下去罷。」

  戈卓斜睨著舊日兄弟,一副「你確定麼」的輕佻眼神,見老四面色如凝,一步也不退讓,知他已有計較,這才冷哼道:「隨你高興。」趿著木屐轉身行出,聲音一揚:

  「老八!沒死便滾出來罷,你要龜縮到什麼時候?人家喊撤啦。」正欲跨過高檻,忽又停步,回頭問:「少年,你方才使的是刀法,還是懾魂大法一類的心識之術?」

  「八爺接了我一刀,自是刀法。」耿照正色道:

  「牽制兩位前輩的,卻是前輩自身的心魔。我不知是什麼。」

  「喔?既然說破了,下回再打,不怕沒用麼?」戈卓冷笑。

  「前輩知是什麼,可見心魔常在。此際再打,只怕還是一樣。」

  戈卓默然良久,直到猱猿走過身畔,才回過神來,冷冷哼笑,趿屐而去。

  那「暴虎」極衡道人——扮作青衣寒士,約莫是掩人耳目——始終沒再露面,耿照略運碧火真氣,簾後已無一絲聲息,料想是從堂後掩走,連露臉的風險也不肯冒。

  雷門鶴不耐掀簾,才知人去樓空,見耿照投以詢色,苦笑道:

  「當年……的大戰中,他被一名高手打破了膽,其後雖有諸般遇合,練就一身高強本領,卻成這副模樣,做什麼都格外……小心。」耿染聞言相覷,哭笑不得。

  說是「要談」,畢竟一敗塗地,偌大的廳堂裡只剩三人,連算人頭雷門鶴都是弱勢的一邊,任人宰割的滋味頗不好受。正斟酌著怎生試探,卻聽耿照道:

  「我聽人說,商談首重誠意。只消有一方無誠,兩邊終究是白費了時辰,誰也沒好處。這樣罷,我先拿出誠意,希望四太保也能以誠相待,兩方各取所需,互蒙其利。」說著一揚手,將一物拋了過去,

  雷門鶴信手接過,只覺掌中沉甸甸的,卻不是鐵簡是什麼?

  「這……」他半信半疑,猜想不到少年何以如此,戒慎道:

  「典衛大人的意思,請恕我不能明白。」

  「若不能提供對方最想要的物事,以最合理的條件,這樣合作起來,未免太沒意思。」耿照笑道:「此物若四太保並不想要,隨手扔了便是,於我無甚了了。倘若四太保覺得受用,我想這就是一個好的開始。」

  雷門鶴已不存輕視之念,然而少年的氣度,再一次給了他意想不到的答案。眼下,他心裡只剩下一個疑問。

  「那就恭敬不如從命了。」他將鐵簡收入懷中暗袋,唯恐多見得片刻的光,少年就會突然反悔,小心問道:「典衛大人方纔曾說,本幫之危,猶如壘卵,小人不能明白。風火連環塢雖遭祝融肆虐,並未損及本幫根本,這般惡意的流言,大人卻是自何處聽來?」

  耿照微怔,撫膝而笑。雷門鶴見他無言以對,料是虛張聲勢,畢竟剛拿了人家的好處,沒想讓他太過難堪,索性露出會心之色,兩人相視大笑。只染紅霞一人莫名其妙,不明白有啥好笑的。

  「我本來也不知道,是來到此地才知道的。」

  也不知笑了多久,耿照好不容易收了笑聲,抹去眼角淚漬,搖頭道:「我一見雷逢春,便知貴幫的麻煩,比我想的還要嚴重。幸而今日有我,四太保算是保住一線生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