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刀記 第百五二折 其氣周流,香卷雲收

  耿照在蘇合薰的引領下出了冷鑪谷,星夜兼程,趕到血河蕩附近時已近平明,東方微露魚肚白。他在附近一間野郊鋪子用茶用湯,就著晨曦沿河尋路,過程卻比想像中耗時,待找到那塊肖似石獅的記號石,已是日正當中。

  所幸水潭左近十分荒僻,莫說行人,連貓狗都沒見一隻,不過才十數天光景,樹頂籐蔓已垂至石上,耿照用向蘇合薰借來的短匕揮斬籐荊,清出一小塊空地來,挪開石頭,以匕作鏟,將包著骯髒外衣的金甲掘了出來。

  當夜匆匆掩埋,沒能仔細清點,但由包裹的布疋看來,該是原封未動,顯然雪艷青一直沒能重返此地,起出她珍逾性命的金甲。耿照按甲片大小、形狀,依序疊將起來,以降低搬運時的累贅,同時剝除了甲片內的棉革襯裡,減少層層相壘之後的體積;饒是如此,重新收攏的金甲仍是偌大一包,無論背到什麼地方,很難不引人側目。

  冷鑪谷外頗有幾處聚落,最大的鎮子裡有千餘戶,種菜養雞,足以支應天羅香的日常用度,更遑論往血河蕩的路上,已切過越浦城郊的最外圍,道上不止多見百姓,甚至有赤煉堂的堂口據點、明樁暗哨,偽裝成茶棚店舖一類。負著忒大包金燦燦的物事,光天化日招搖過市,只怕永遠回不了冷鑪谷。

  耿照細估往返路程,雖知時間緊迫,仍不欲冒險招搖,忍著心焦,隱於籐蔓垂掛的密林深處,靜待日影西移。枯等之間百無聊賴,隨手取出一塊甲片觀視,無巧不巧,抽出的恰是一片脛甲,當日於窺孔中見鬼先生所示,正是此部的贗品。

  甲內密密麻麻鐫著蠅頭小楷,以刃尖之類的銳物所刻,一撇一捺圓潤有致,全然不似鐫工,彷彿雕者用的是桿紫毫,輕鬆揮灑,毫毛尖兒本身就是不世神兵,足以在如此堅硬沉重的甲衣內留下陰字。

  耿照對「虎帥」韓破凡的驚天修為益發憧憬,細讀才知脛甲上刻的是《玄囂八陣字》的「水」字一章,恰是姥姥當年所練,倍感親切。

  韓破凡滿腹經綸,行文自非逼人以死的太祖遺書可比,開篇說人體之內有氣,從生而降、由降而生,腎水生肝木,肝木生心火,心火生肺金,肺金生脾土,脾土又生腎水,五行相生,由內而外,由下而上,由陰出陽,周流不息;動態盈縮,乃循環變化的歷程。

  人體之外,但凡四季變化、日昇月落、潮來潮往等,亦同此理。只不過形征於外,須以土為中心,金、水、木、火等四象之氣受土氣調節,方有循環升降。如木氣發散,即生火氣;火氣升到了頂端,無以為繼,則受中控的土氣調節宰制,而後緩緩下沉,形成金氣──燃木生煙固可得解,心疾肺癆之治,也能由此找到依憑。韓破凡一介書生,由易理入手,而後學醫;讀破萬卷、臨床無數後,忽而悟通武學大道,搖身一變,橫空出世成為絕頂高手,畢生於招式上的穎悟無窮無盡、變幻莫測,蓋源於「一氣周流」這個至簡的道理。

  耿照突然明白,姥姥何以對這篇「水」字訣最有感覺。

  撇開「一氣周流」的理論,這種以心肝脾肺腎、對應火金土木水的內外五行之說,堪稱東洲武道練氣一門的正宗,各家只在修練法門上有所不同,根本的立足點幾乎一模一樣。蚳狩雲看到鐫刻時,內外修為已臻高手之境,套句獨孤弋的說法,那是「定見已成」水字訣於她熟知的內功心訣最近,自然不生排斥;其後練得本門功力遽消,怕是不明就裡,邯鄲學步所致。

  韓破凡的立論,不僅僅將體內五行,比作天地間的五行生剋,他是真心認為只要立於中土,以此為樞,便能調動四象,由內而外,由中焦而向外周。臟腑內氣等固是運使自如,雷、風、山、澤等四象之兆,又豈不能耶?

  ──這與太祖爺的說法,是何其驚人的相似!

  難怪太祖爺說:「我會的,他能懂。」

  當年在灞上一戰,無敵半生的獨孤弋赫然發現世間居然有這麼一個人,非出同師、未受一傳,卻能得到和自己一模一樣的見解,還能以文字言語描述……如此知心投契,當真是天上掉下來的意氣,是失散於茫茫紅塵間的前世兄弟啊!

  甲上鐫刻鉅細靡遺,將耿照原本混沌一片的概念逐一釐清。

  依韓破凡之說,五行的相生相剋非是生成壞滅,而是氣的升降變化,生剋不過是調節之後的結果。他認為天地間的元氣縱有生滅,相對宇(空間)宙(時間)之遼闊,增減其實微乎其微,甚可忽略不計;整個世間的各種變化,就只是元氣的轉換而已。

  若然如此,殘拳就不是把其他的異種勁力吞噬殆盡,因為「吞噬」只是表象,那些消失無蹤的內息外勁並非被一頭噬元異獸吞吃一空,而是被耿照體內自行運作的異勁不停調節化消,移轉至他處──耿照突然抬頭,怔望著虛空處發呆;下一霎,他幾要一躍而起,仰天大叫大笑起來!

  「原來是這樣……原來是這樣!」

  姥姥說過,太祖自謂其武功是「想像風便輕如鴻毛,想像雲則變化無常」結合他少年時的成長經歷,耿照驀地明白,太祖爺運使殘拳之際,心中比擬的究竟是何物──所有力量到此,俱要低頭……無論是源源不絕的驪珠奇力,或是堅實沛然的鼎天劍脈,都禁不起這般如潮澎湃、洶湧起伏,在一波接著一波的化散、消弭、吸卷及拍打之下,世間一切勁力皆無法再堅持強固,失其形、散其質,滲隙裂結,最終只能隨波流去……

  ──是「海」殘拳模擬的意象,只能是無邊無際的大海!

  那些勁力並沒有消失,而是為潮浪捲去,化散入海,任你勁力再強橫、內息再凝練百倍千倍,人力時窮,豈能與汪洋相抗?

  一直以來無法理解、甚至感覺不到的體內噬坑,忽於耿照之前現出輪廓,再也不是看不見、摸不著,毫無頭緒的恐怖異物。

  汪洋即水,且是巨水,須以土氣加以克制。耿照更不猶疑,一邊參照甲鐫,佐以自身對經脈內氣之所知,就地盤腿趺坐,將一縷微弱的真氣運於雙腿,遍走足太陰脾經與足陽明胃經兩脈。

  須知中土樞於脾胃,脾土即己土,胃土為戊土,按韓破凡的論述,體內的中土之氣於中焦這麼一升降斡旋,氣血便沿四肢百骸周流開來;己土上升,則心火、腎木隨之上升;戊土下降,則肺金、腎水為之收藏……

  耿照於三奇谷外施展「落羽天式」無意之間觸發了潛藏於意識深層的身體記憶,模擬而成「殘拳」不住調節入體的各種勁力,以致連原本的功力都被化散一空。

  此際以己土填巨水,自不能一次成功,只是好不容易才撥雲見日,終得一絲曙光,練起功來格外起勁,並不覺辛苦。

  也不知練了多久,長長吐出一口濁氣,但覺五內污濁盡去,通體舒暢,睜眼見夕陽西沉,林中已是幽暗一片,不禁咋舌,忙一躍而起,將裹了金甲的布包負在背上。

  「糟糕……莫要誤了時辰!」

  他施展輕功奔行於林徑間,所幸目力未失,勉強辨得地景起伏,速度並未較白日慢多少。而耿照對形勢判斷的敏銳直覺,於此時發揮了絕大作用,回程這一路十分順暢,未遇枝節阻礙,竟比來時還要快些。

  只是他萬萬料不到,會在禁道入口前遇上鬼先生。

  月光下,戴著糊紙面具、斜背長布包袱,身形頎長的黑衣男子單手負後,悄靜靜地立於滿壁爬籐之前──於山壁纏出厚厚一層的粗莖垂籐上,開滿風鈴大小的紫白花,有的幾乎垂到了地面,最短的離地也不到兩尺。

  這片紫籐並不全是立根在斜削的山壁上,耿照出禁道時,足足在密密麻麻的紫花垂籐間走了幾丈遠,像是頭頂架著一隻巨大的軟毛刷也似;按理籐蔓不能無端自生,亦須日照充足,才能如此巨碩,決計不是從隧道裡生出。

  想來想去,也只能認為是禁道的出口之外,矗了塊巨大的獨立峰壁,讓人誤以為是山體的一部份。

  而開鑿冷鑪谷的前賢們,在峰壁上鑿了個假入口,於峰壁與真正的入口之間搭起鏤空攀架,遍植紫籐,待籐蔓爬滿,這四五丈長的通道便成了垂滿紫白細蕊、隱透日光月華的「花道」漫步其間,想來亦是如夢似幻,甚投女子當家的天羅香所好。

  然而,千百年的光陰逝去,冷鑪谷早已物是人非,只餘生命力無比強韌的籐蔓猶在。主莖粗如拇指的紫籐不僅覆滿攀架,甚至爬上峰壁,一路牽緣糾葛,滿滿地生到了外頭,花道的假入口與禁道的真入口之間,幾被垂至地面的紫籐連成一體,也沒甚真假之分了。

  鬼先生抬望紫籐懸覆的峰壁,並未冒險走入深黝層疊的垂蕊間,似被月光下呈現靛紫異色、又隱泛銀華的紫花吸引,饒富興致地欣賞著滿壁幽艷。

  耿照遠遠停步,閃身匿於林樹後,未敢再近。他從未像現在這般,深深慶幸目力並未隨功力而有所消損,否則以此刻的狀況,撞在鬼先生手裡,非但保不住雪艷青的金甲,怕連逃生亦有不能。

  他非常肯定此際未至子時,為何鬼先生提早到來?難不成……他與郁小娥改變了約定,將交易的時間提早了?改變的只有交易時間,抑或還有其他?

  耿照難抑心焦,便是鬼先生無故早來、郁小娥並未違約,若無法如約將金甲攜入,子時一到,郁小娥仍會將紅兒交出,情況之糟,與背約實無二致。

  (不行!一定得將他引開……而且要快!

  耿照苦思良策,還未有頭緒,驀聽「潑喇」一聲,紫籐花幕應聲兩分,由層層細蕊間鑽出一抹熟悉的嬌小身影,瞧得他眥目欲裂,幾欲起身。

  ──郁小娥!

  ◇    ◇    ◇蘇合薰深受姥姥信任,只因她一板一眼、近乎機括的性子,不問好惡,總按姥姥的吩咐行事,從未出過什麼差錯。因此,當她認出腳煉子的主人時,理當第一時間向姥姥稟報,畢竟茲事體大,對天羅香而言,沒有比禁道更緊要的屏障,一旦出入有失,便是全谷覆滅的下場。

  然而,她卻無法這麼做。

  現在叫醒姥姥,私縱耿照出谷一事,便不能不對姥姥說──雖然她一向清楚,沒打算長久瞞下去,在她決定出手幫助耿照時,連會遭受什麼樣的處罰,心裡都已想得透徹。

  她知道姥姥並不會降責。蘇合薰不笨,她明白自己存在的價值,失去她,在姥姥有生之年,可能都無法再送第二個暗樁到地底去。別要驚動姥姥,她明快地下了決斷。但必須先處置叛徒。

  即使玄字部分壇的管理一向比郁小娥的定字部鬆散許多,夜深若此,還亮著燈燭的房間也不多。主屋後進的浴房中,氤氳蒸騰的水氣透簾逸出,負責燒水的丫鬟坐在隔鄰的灶房裡打著盹。

  蘇合薰一掌切暈了她,正欲閃入,驀聽浴房淅瀝瀝的舀水聲之間,夾著一縷輕鼾,戳破窗紙,赫見垂簾屏風前,一名丫鬟倚牆垂首,正與周公聊得歡,主人換下的衣裳兀自抱在懷裡,不住點頭,差點把小腦袋撞在幾頂疊好的新衣上。

  無論引入外敵,抑或與谷外男子通姦,都不是能大剌剌攤在陽光下接受公評之事,這可是通敵啊!是細作的行止,不是該做得悄無聲息麼?歡好後要洗浴也就罷了,還要喚起兩名丫鬟,是怕起疑的人不夠多?

  蘇合薰莫名煩躁起來,閃身竄入浴房,丫鬟還未睜眼,頸間便挨一記,軟軟倒臥。她從擱在几上的首飾堆裡挑出那條細金煉,掀簾而入,浴盆裡的林采茵正哼著歌兒,把玩著垂於胸前一側的蓬鬆魚骨辮,白皙雪靨紅撲撲的,不知是熱水烘就,抑或心情舒暢所致。

  蘇合薰長杖一指,抵著她鎖骨之間往後推,林采茵猝不及防,「潑喇」一聲撞在木盆邊上,腰肢一滑,骨碌碌地喝了幾口水,忍著不敢咳出,鼓脹脹的雪白奶脯急遽起伏著。「合……咳咳……合薰!你……咳咳……」

  小手抓著杖頭,無奈推之不去。

  「叛徒。」

  蘇合薰淡道,一見她要分辯,杖頭用勁,又將她按入水中。

  「骨碌……不……骨碌碌……」

  林采茵雙腳胡亂踢水,無奈胸口受制,怎麼都掙不開;熱水湧入口鼻、將欲斷息,杖上勁力一鬆,她趕緊冒出水面,咳得涕泗橫流,模樣狼狽,再無平日優雅從容。

  「我只問一次,你仔細著答。」

  蘇合薰神色清冷,彷彿說的是再平淡不過的事。

  「……那人是誰?」

  「我不知……骨碌碌……嗚嗚嗚……」

  林采茵不是能忍受痛苦的類型,蘇合薰按得久些,讓她真覺得自己死過幾回之後,大抵全招了。她只知那人自稱「鬼先生」沒見過他的真面目,她們在濮嵧分舵時搭的線,算算已有許多年。

  林采茵雖是內四部的教使,但始終升不上去,橫豎無事,隨護法左晴婉待過一陣濮嵧分舵;她能補上代使,靠的也是這段經歷。濮陰與嵧城浦是京師左近最大的河運樞紐,雙城隔江相望,繁華堪比都城,林采茵巴望著親眼見識平望都的冠蓋之盛,沒怎麼抵抗就跟去了。

  左晴婉出鎮央土最大的分舵據說是為了散心,畢竟眾人都說京師好,華服美園飲食精緻,幾乎夜夜有節目,不僅日子精彩,積攢銀錢的速度更是飛快,在天羅香諸分舵中可是肥得流油的缺。

  除了林采茵,左護法還帶了另一名教使柳繁霜──該說原先欲帶的正主兒本就是她,林采茵不過是乘了個便,隨行打打下手罷了。

  柳繁霜比林采茵大上七歲,與方蘭輕是同一輩,在教門中的地位絕非庸碌的林采茵可比,差不多就是後來的盈幼玉,一貫是眾人捧在掌心裡的天之驕女。柳、方二姝都是姥姥精心栽培的菁英,在掌控谷外綠林的試驗之上,兩人均立下了不可抹滅的功績。

  林采茵剛到濮嵧分舵的頭一個月,便知上了當。

  左護法不是來「散心」的,柳繁霜也非如谷中耳語盛傳,來嵧城補補資歷,回谷便要晉陞織羅使,掌理一部勢力。她是有孕不能見人,又不肯喝斑蝥湯打胎,姥姥讓左護法將她送到央土,一來避人耳目,二來則是想以豪奢的生活略加安撫,哄得柳繁霜乖乖飲下斑蝥湯,絕了生子之念,多半也許她回谷高昇、繼承衣缽之類,只等柳繁霜答應下來。

  濮嵧分舵是鐵打的營盤,佔得肥缺,終身不入冷鑪谷的準備還是有的,裡邊的人自不會到處亂說,總比送去鄉下分舵,一幫庸婦少見多怪,反而壞事。但林采茵是從東海跟著來的,將來回轉半琴天宮,莫說姥姥瞧著扎眼,要擔保不洩漏半句,一刀捅死了最省事。

  那兩個多月裡,林采茵每日求神拜佛,祈禱柳繁霜千萬別喝斑蝥湯,生出重返總壇的雄心,這樣一來起碼拖到骨肉誕下,總壇下令滅口之時,自己再跟著一塊兒上路──她也想過姥姥極可能會叫她動手,為此練習殺過小貓小兔之類,可惜沒能成功。

  當「鬼先生」找上門,她幾乎沒怎麼抵抗便交出了身子。在倒數著還有幾日好活的陰影下,肉體的歡愉可說是唯一的慰藉;釋放壓力之外,她也需要一個能說心裡話的對象。

  但柳繁霜最後還是死了,死前甚至沒能決定是否留下孩子。

  柳繁霜死在戒備森嚴的濮嵧分舵,供她「靜養」的獨院中,一刀斷喉,乾淨俐落。兇手劃斷脖頸的瞬間取繡枕一按,阻住了激射而出的鮮血,一滴都沒落榻下,遑論濺上衣衫頭臉。

  血被枕被裡的棉絮汲得飽飽的,滲入床架肌理,那股味兒大半年都沒能散去,在不祥的空房裡迴盪著鐵銹水似的陰鬱氣息。

  一起死的還有左護法。

  林采茵發現她時,左晴婉在鄰房倚床而坐,下裳全是血。

  兇手挑斷她大腿內側兩股腿筋,鮮血離體的速度快到令她不及呼救,片刻便失去了意識和行動能力,空洞的眼眸隨著身子抽搐於虛空中晃顫著,直到林采茵大著膽子接近,她才突然翻掌握她的手,蠟一樣的唇瓣艱難開歙。

  「我……不後悔……帶……帶你出了……莫……莫回去……」

  林采茵的理解是:一向冷淡的左護法臨死吐善言,不後悔帶她離開冷鑪谷,並且忠告她別再回去了,只是沒能說完,便再也不動。也不知怔了多久,她才從目睹死亡的震驚中回復,顫著拉開女郎冰涼的手掌,默然片刻,終於「噗哧」一聲笑出來。

  ──得救了!

  那人果然遵守諾言,救她於瀕死的絕境之中。

  濮嵧分舵沒捅過這樣的大婁子,立刻進入最高層級戒備,最後是雪艷青親來央土,將她接回了冷鑪谷,以免唯一的活口又遭無名凶人毒手。姥姥面色凝重,問過諸般細節後便讓她回房休息──她都不知道自己在玄字部分壇居然有了廂房,從此不用再與其他姐妹同擠一室。

  一切都和那人說的一樣,簡直就像他一手安排妥適,左護法、門主、姥姥等不過照本子搬演一遍,神奇到近乎荒謬的程度。儘管林采茵並未因此得到重用,卻也沒受什麼責罰牽連,日子要比過去舒心得多。

  「他是怎麼聯絡你的?」

  蘇合薰只關心冷鑪谷被滲透的程度。

  「鴿……鴿子。」

  林采茵怕了嗆水之苦,不敢不答,嚅囁道:「是……是我們的鴿子。」

  冷鑪谷與遍佈東海、央土,乃至南北兩道一小部分的諸分舵之間,向以鴿信聯繫。林采茵離開嵧城浦後就沒再與那人聯繫過,甚至來不及說聲「謝謝」──那時她並不真的相信那人所說,不覺得有人能無聲無息潛入號稱「天羅香第一大分舵」的嵧浦別院,殺了即使在八大護法中,本領都是數一數二高的左晴婉,再如幽影般悄然離去。

  重新與她聯繫上的,仍舊是神通廣大的「那個人」要說林采茵有什麼優點,那就是無論內外四部之中,幾乎所有人都和她相善,內四部的教使與她說心裡話,外四部的出谷採買,也經常叫上林姑娘一道。當她在鄰近鎮集裡看到那張熟悉面龐時,心子都差點嚇停了,那人與她擦肩而過,塞了張紙條在她手裡,寫著某日某月濮嵧鴿到,要她在鴿腳的信筒裡放入寫了「知道了」三字的小箋。

  林采茵半信半疑,仍是提前了大半天,夜裡專程到鴿捨裡等,果然濮嵧分舵的信鴿到來,打開信筒一瞧,赫然發現一張寫著「左晴婉」的箋信,嚇得她魂兒都要飛了,不敢再違拗那人的意思,趕在鴿子放飛之前,把「知道了」的箋條放入信筒中,從此成為受人操控的傀儡。

  但有一節蘇合薰百思不解,只能認為以上種種,不過是林采茵的遁詞。

  「入谷不出,誰奈你何?是他殺人,與你何干?」

  林采茵明眸圓瞠,嫻雅的臉上露出無比驚恐的表情,揪著桶緣顫道:「不……不是這樣!你不明白!信鴿放出後不到一旬,有天夜裡我覺得有些不對勁,睜開眼睛,赫見他站在床邊,臉上掛著那張糊紙面具,邊柔聲說;「茵兒乖!聽話。」

  邊解我衣裳──」潑喇一聲,她半身仰出水面,抓緊蘇合薰的臂韝袖管,尖聲道:「我沒帶他進來過!一直都是他……一直都是他自個兒進來的!真的,我沒騙你……我說的全是真的!」

  蘇合薰一怔,林采茵的驚恐與絕望似感染了她,回神甩開握持,冷道:「既如此,便無留你的價值了,是不?」

  啷的一聲銳響,從杖中拔出一柄極細極薄、中有凸稜的蛇脊杖劍。林采茵臉都青了,嗚嗚地癱在浴桶邊上,簌簌發抖。「不要……不要……不要殺我……嗚……」

  「這不是我能決定的。」

  蛇脊薄刃搭上她纖長白皙的裸頸,偎著下頷,將她從水中「抬」了起來,凹凸有致的豐滿身材不住抖下晶瑩的水珠。「得問一個人。」

  費了半天工夫才穿上衣裳的林采茵,被押到了定字部分壇。考量到「不能驚動姥姥」以及「其實她什麼都不知道」兩點,蘇合薰認為此際最適合處置她的,是郁小娥。

  郁小娥聽完她的說法,罕見地並沒有乘機奚落,或毒舌嘲弄她的狼狽不堪,而是面色凝重,目光越過蒼白顫抖的玄字部代使,與蘇合薰交會的剎那間,蘇合薰忽明白了她的想法。

  她們想的是同一件事。

  ──還有另一名叛徒。

  此人是早在林采茵、郁小娥等新人上位之前,即能命領路使帶人入谷,起碼是各部織羅使以上的身份。問題是:這些人多半死於蓮覺寺之一戰,碩果僅存的方蘭輕也於數日前溘然長逝,若林采茵供述如實、從未偷渡他人入谷,則鬼先生的接頭人除了姥姥,實不作第二人想。

  「我若將你交給「主人」」

  沉默不過一霎,郁小娥斜乜著林采茵:「你猜他會怎樣?是好生謝我呢,還是責你個辦事不力,自曝身份?」

  林采茵驚恐莫名。「小……小娥!不要……他……他會要我性命的!當我求你了,好不?你把我關起來,要不隨便怎樣都好……別讓他知道這事,求求你……嗚嗚嗚……」

  郁小娥端詳了一會兒,淡淡一笑。「對不住了,林姐,小娥實信不過你。你那番「他自個進來」的鬼話,我一個字也不信,這謊扯過頭啦。」

  對蘇合薰道:「一會兒帶上她。交換完了,咱們將她扔出禁道口試試,若她說的一字不假,主人為保這條暗樁,明兒林代使仍會光鮮亮麗地現身玄字部,像個沒事人兒似的;若是她扯謊,於主人即無效用,自有人處置她。」

  林采茵面色丕變。

  領玄字部禁道的是不折不扣的黑蜘蛛,除了名叫「荊陌」其餘蘇合薰俱不知曉;莫說核實林采茵的說辭,連要上哪兒找這人都無頭緒,略一思索,終究是郁小娥的法子省事,只點了點頭。

  郁小娥扭動機括,地板「喀喇喀喇」地平移開來,露出其中的秘密夾層。

  蘇合薰監視定字部已久,竟不知她房裡有這暗格,聽機括轉動的刺耳聲響,顯非新造,而是年代久遠之物,猜測應同北山石窟的供水裝置,皆是建造冷鑪谷的前賢所遺。這類尚未發現的遺跡,谷中所在多有,便是歷代傳落、如今握在姥姥手裡的清冊,也未必明載了每一處,興許是郁小娥無意之間發現,卻隱匿不報,留為己用。

  夾層中臥著一抹雪膩身影,縱使嬌軀微蜷,仍見得峰壑起伏,直是誘人以死。尤其那雙渾圓結實、美得幾無一絲微瑕的玉腿,屈起時益顯其長,連一向冷淡自處的蘇合薰,都不禁多看了兩眼,胸中隱覺怦然。林采茵美眸眥圓,難掩喜獵,顯是認出了女郎;連日來遍尋不著,料不到竟藏在這樣的地方。

  郁小娥一一看在眼中,不動聲色,嫣然道:「這便出發了罷?這場交易,我可是期待了一整天哪!」

  蘇合薰聞言微凜,不好教她看出端倪,心底疑雲倏湧,不住翻攪。

  (她到底……打算同誰交易?被撇下的……會不會是他?

  ◇    ◇    ◇一陣窸窣輕響,郁小娥鑽出如瀑垂落的紫花叢蔓,乍見前方負手而立的鬼先生時,嬌俏的小臉上浮露訝色,舉袖掩口,失聲驚呼道:「主……主人!您怎麼……怎來得忒早?時辰還沒到哩。」

  鬼先生卻知在垂幔似的厚厚紫花間,能藉籐隙灑落的月光,見得峰壁洞外的景況;郁小娥這副吃驚的模樣,怕是裝過頭了。當下也不揭破,怡然笑道:「山嵐清冽,月色甚佳,這幅繁花成錦紫瀑掛壁的風光,普天之下唯冷鑪谷有之,乘此豪興藉月賞玩,亦樂事耳。卻不知代使早至,為的又是什麼?」

  郁小娥掩嘴笑道:「主人這般弔書袋,小娥聽不懂。」

  鬼先生哈哈一笑,伸出右掌。「那咱們就別廢話了。金甲。」

  「不在谷中。」

  郁小娥笑道:「如先前小娥稟報,此甲門主絕不離身。門主此際不在谷內,金甲無由回轉,望主人明察。」

  鬼先生「哦」了一聲,似不怎麼失望,點了點頭。「不怪你,起碼是個准信。雪艷青愛回來不回來,總不能問你要交代,是不?」

  輕笑幾聲,伸出的右掌卻未稍動。

  「你要給我的驚喜,準備好了?」

  「準備好啦。」

  郁小娥瞇彎了雙眼,笑吟吟道:「就在我院裡。不想主人早來了,沒能一塊兒帶出。要不,主人且隨小娥走一趟,親眼瞧瞧可好?保證是奇貨可居,決計不白費主人的指譜。」

  鬼先生維持左拳負後、右掌平攤的姿勢,在郁小娥幾以為要化成石像之際,才無預警地開口,冷哼一聲。「我怎麼記得,是代使說要在冷鑪谷外,一手交人、一手交譜的?這般拳拳相邀,感覺其中有詐啊!」

  郁小娥「噗哧」一聲,嬌嬌地瞥他一眼,咬唇道:「主人好壞!怎地說這樣的話欺負人?是您來得太早了呀。要不主人在此稍候,小娥去去就來。」

  說著便要轉身。

  (他發現了。

  內應暴露之事,鬼先生於沉默的片刻已然察覺。

  他若敢隨郁小娥入谷,證明林采茵所言無虛,鬼先生確有一套出入冷鑪谷的法門;若猶豫了,代表林采茵那小賤人滿口胡言。斷了這條門道,冷鑪谷從此固若金湯,才有繼續與鬼先生交易的本錢。

  郁小娥深知自己的斤兩與對方之能為,與虎謀皮,若無決殺的手段,待虎玩倦了,自己便由「玩伴」淪為餌食,性命轉眼即失,甚至能一死都算輕的了。俎上之肉,豈有餘幸?

  只有這事,無論如何得先弄清楚。她沒想過忒快就得同鬼先生攤牌,然而林采茵的曝光、金甲與染紅霞的去留等,如鬼使神差般接連爆發,在短短一日內,將雙方都逼到了風尖浪頭;這局贏家全拿,而敗者必將損失慘重。

  ──你怎麼選呢,「主人」良久,鬼先生一拍手掌,聳肩道:「如此甚好,我便靜候代使佳音。」

  拾了幾塊粗柴堆起,以筒中火絨對著柴上枯葉吹出火星,一陣「嗶剝」亂響,居然就這麼生起了篝火,好整以暇地盤膝坐下,伸掌取暖,只差沒變出一隻串枝抹鹽的淨兔腔子烘烤起來。

  (贏了!

  郁小娥幾欲歡叫起來,但她已非數月前外四部一龍套路人,不會在這當口露出馬腳,從容地福了半幅,裊娜轉身,蔥尖似的剔瑩玉指撥開花幔,搖著小翹臀款擺而入。

  一重又一重的紫花深處,蘇合薰背倚禁道入口,蛇脊劍架著林采茵的粉頸,目不轉睛盯著紫花簾外的景況;見郁小娥使了個眼色,懸著的一顆心終於稍稍放落,忽覺來找郁小娥是明智之舉。在浴房那當口,她差點便信了林采茵。

  姥姥眼光奇準。與外敵周旋的郁小娥並非叛徒,無論是為自己,或為教門的存續著想,她不會拿冷鑪禁道獨有的封閉特質開玩笑。只有像林采茵那樣愚蠢的人,才想不通「覆巢之下無完卵」的道理。

  一擺脫鬼先生的視線,連郁小娥都難得露出一抹放鬆的笑容,雖未開口,卻衝她點了點頭。蘇合薰沒有封住林采茵的穴道──雖說拖著幾乎嚇癱的林采茵走出禁道,也跟抬著她差不了多少,但應付未可知的情況需要足夠的精神體力,她不想浪費在叛徒身上。眼看大局已定,冰涼的蛇脊細劍貼著林采茵的脖頸一轉,正要還押谷中,忽聽花幔之外鬼先生笑道:「哎呀代使,我改變主意啦。冷鑪谷中多麗人,連空氣都特別好聞,我看我還是隨你走一趟罷?」

  語還未說完,窸窣聲已至。郁小娥未聞跫音,頓覺頸後寒毛直豎,若有似無的軀體溫澤已來到背門處,嚇得差點跳將起來,「唰!」

  裙裾翻如花浪,轉身強笑道:「主人!您這又是為──」涼風擦肩,聲音與呵出的濕熱溫息再度噴上頸背,但聽那把黏膩的悶鈍喉音笑道:「代使你也太調皮啦。人,不是已經在這兒了麼?」

  郁小娥毛骨悚然,不敢妄動,這人的身法如鬼如魅,她竟連糊紙面具都瞧不上一眼,防線已遭突破。

  蘇合薰的反應卻比她的驚駭更加迅閃俐落,想也不想,一把將林采茵擲向鬼先生!手勁之沉,哪裡是把她當成肉盾?分明是當暗器來使,自己卻挾著另一名長腿女郎退入禁道,賭的是對手未敢冒險輕進。

  豈料鬼先生身形一晃,竟閃過林采茵,蘇合薰的形尚未沒入洞中幽影,一隻白皙修長的手掌已欺近面門,快得她不及思考,本能向後一仰,臂間女郎卻被留在原處,落入對方之手。

  (好……好快!

  失卻染紅霞,如何向耿照交代?黑紗裹面的窈窕女郎一咬銀牙,藕臂暴長,左手五指宛若附骨之針,以不可思議的角度與速度掃過染紅霞腰背,彷彿沾住腰帶似的,貼著染紅霞的背門撞進鬼先生懷裡,巧致的右拳勝似玉碾,水車般掄向對手之面!

  鬼先生斜肩讓過,把手一勾,拉起染紅霞以肩頂背,蘇合薰頓覺滿眼映紅,視界忽被一雙渾圓堅挺、飽滿聳翹的蜂腹豪乳填滿,卻是染紅霞的胸口迎面撞來,忙身形一矮,拱背接住,易拳為爪,穿過染紅霞交錯的修長雙腿,逕攻鬼先生下盤;其滾、摔、撲跌的身法看似與地趟拳一路,刁鑽處卻猶有過之,但見一團烏雲滿地翻騰,招招都往黑衣男子腿間招呼。

  「喂喂,打架歸打架,你別老拆人祠堂啊!好缺德。」

  糊紙面具下流洩出悶濕的輕佻言語,閉上眼睛還以為兩人正信口調笑,繞著染紅霞週身而動的拳腳指掌卻是越打越快。

  蘇合薰出手的角度極其怪異,無論體勢多不自然,都能生出難以想像的攻擊手段,令人眼花撩亂,應接無暇。

  她生就一副薄薄的身板兒,肩削腰細,臂纖腿長,使開這等撲躍絞剪的地趟拳路,非但不覺醜陋,盡顯腰身柔靈直若無骨,一蹬腿、一擰腰皆是流水般的潤滑線條,卻又飽含力道,勝似魚翻羚躍,說不出的好看。

  尤其雙峰雖不甚大,乳質卻異常細綿,軟得像貯乳待熟的酪漿袋子,雖身著黑衣,動作間卻見細乳跌宕,拋甩出精緻的乳型輪廓。若非她招招進逼,一手緊過一手,不容敵人喘息,一名長腿纖腰的勁裝麗人滿地挺腰彈臀、腿絞臂剪,胸前乳浪嬌綿、盡展胴體曲線與柔軟度之極的畫面,可說是誘人至極。

  鬼先生以染紅霞的胴體為盾,本是炫技,在對手之前故示輕巧,此際終於嘗到苦頭,被一輪拳爪攻得左支右絀,連郁小娥都能看出是蘇合薰掌握了節奏,橫亙在兩人當中的染紅霞非但未阻攻勢,反成閃避時的累贅,一來一往之間漸漸出現了微妙的時間差。

  斗至酣處,蘇合薰纖腰倏擰,側身一爪,鬼先生貼著染紅霞的背門轉開,仍被「唰!」

  勾下幾綹衣布;蘇合薰身形微晃,竟又轉回了原處,這一霎間的腰腿身板運用簡直毫無道理,鬼先生避無可避,以胸膛肩膊硬受她一輪快拳,「啪啪啪」的貼肉勁響不絕於耳。

  郁小娥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身子的反應卻比思緒更快,自背後出手制住了剛起身的林采茵,正欲開口,赫見蘇合薰凌空倒縱,落地時微一踉蹌,竟有些站立不穩,掛在白皙唇面上的一縷溢紅分外鮮明,似是受了內傷。

  鬼先生瞬間逆轉戰局,卻未乘勝追擊,只因一直被拿在身前的染紅霞忽於此際出手──換上乾淨紅衫、未束長髮的長腿麗人一聲清叱,並起食中二指,回身逕刺鬼先生胸口膻中穴!她這一下用上了「出離劍葬」的無匹劍意,起碼也該戳他個閉血斷經、仰天栽倒,無奈穴道初解,再加上清醒之後元氣未復,所聚內力不及平日之一成,殺招軟弱無力,徒具其形。

  總算鬼先生應變伶俐,堪於指勁著體的瞬間挪開寸許,被戳得氣血翻湧,猛地踩住腳跟,手刀斬在染紅霞頸側,唯恐有失,短褐下飛起一腳,正中玉人腰側,踢得染紅霞身子騰空,「砰!」

  落在一丈開外的入口邊上,伏地不省人事。

  正扶牆調息的蘇合薰沒能猶豫太久,見鬼先生大步行來,未及拉上蜷伏在地的紅衫女郎,閃身沒入禁道,再無聲息。鬼先生揉開胸口郁氣,於染紅霞身畔止步,果然沒敢貿貿然追入,彎腰輕撫她披緞般的濃髮,一把拽起,見染紅霞俏臉煞白、雙目緊閉,皺起的眉心不住輕搐,便在昏迷中亦覺疼痛,可見受傷不輕。

  郁小娥遠遠望見,唯恐他不明所以,殺了這價值連城的奇貨,急得繃緊尖細的嗓音:「主人……手下留情!她是染紅霞!」

  鬼先生哼的一聲鬆手,挾女郎轉身而回,冷笑:「我知她是誰。只奇怪你這個染紅霞怎地如此活蹦亂跳,穴道未封也就罷了,連條捆手的繩索也無?」

  這也是郁小娥心中疑問。

  她趁染紅霞昏迷不醒,撬開牙關灌入外四部的「溶螅散」此藥能使人神智昏沉,常處於半夢半醒之間,是非常厲害的迷魂藥。染紅霞自來冷鑪谷,每日灌食的粥湯裡都摻了一定的份量,確保她不吵不鬧;若無解藥,便是停得幾日,其效也不能全解。要如染紅霞這般施展武功,必是服過解藥無疑。

  問題在於:誰給了她「溶螅散」的解藥?

  在此之前,除郁小娥指派的貼身侍女,負責餵食除穢等瑣務,沒人能接近染紅霞;知道她的身份價值後,郁小娥索性親自處理,監禁處也從偏院移至閨房地底的暗格。唯一能施以解藥的機會,只有在進入禁道之後,由蘇合薰背出的這一段了。

  (但……蘇合薰為什麼要這麼做?

  郁小娥自不知蘇耿二人的密約──解了迷藥,不過是蘇合薰替耿照準備的「退路」之一──見鬼先生於禁道前止步,足證林采茵的供述只為自保,不過是鬼扯一通,斷了她這條過牆梯,冷鑪谷從此無慮,急中生智,笑道:「小娥擔心「溶螅散」用得久了,這賤婢不免手足俱廢,縱有如此身容,豈合主人之用?是以這幾日減低份量,免得藥壞了她。不想七大派之人善於作偽,差點教她瞞過啦!幸而主人神功蓋世,水月停軒的婊子欲走無路,終究逃不出主人的手掌心。」一提林采茵的後領:「此人詐稱是主人手下,小娥特將她帶出,交與主人發落。」

  她身材嬌小,拎著比她高了快一個頭的林采茵,頗有「人小鬼大」之感,襯與一本正經的表情,說不出的有趣。

  林采茵嗚嗚搖頭,無奈穴道受制,無法言語。鬼先生看都不看她一眼,聳了聳肩。「你把她的嘴堵住了,怎生對質?若非我手腳快,接連料理了這兩人,代使只怕已下手滅口了罷?」

  郁小娥悚然一驚,笑容幾乎凝在面上,低頭道:「小……小娥不敢。」

  信手拍開了林采茵的穴道。

  林采茵掙開扶持,揉揉發麻的手臂大腿,朝鬼先生飛奔而去,叫道:「主……主人!我用了「狐魂香」那婊……那婊子跑不遠的!」

  她說話一貫輕婉,無比做作,郁小娥從未聽過「林姐」吐出這等惡毒言語,不禁微怔。

  鬼先生扶住嬌喘絮絮的林采茵,輕撫她面頰,愛憐橫溢,不知怎的郁小娥卻想起染紅霞的頭髮,面色微變,果然他冷不防一耳光,抽得林采茵旋身栽倒,趴在地上抽搐著,半晌都起不了身。

  有那麼一霎,郁小娥以為她的頸骨給打折了,只是斷得太過突然,林采茵還不知自己已然嚥氣,歪著頸子哼哼唧唧,抽噎吞泣……

  「蠢貨。」

  鬼先生的聲音冰冷。「冷鑪禁道若能用這些手段留下記號,千年前早被人攻破了,豈能是如今的模樣?由得你耍小聰明!」

  郁小娥裝出駭異的模樣,「撲通」一聲雙膝跪地,顫道:「主人恕罪!小娥不知林代使是自己人,一時糊塗,才將她抓了起來……求主人饒恕小娥!」

  鬼先生笑道:「你依約給了我染紅霞,有功無過,何須「恕罪」我知你等對禁道黑蜘蛛所知有限,她們行事頗異常情,就連方纔那名領路使我也並不怪罪。她拳腿犀利刁鑽,萬不得已以內力震傷了她,實非我所願。起來罷。」

  郁小娥暗忖:「你須我帶你……不,至少是帶林采茵入谷,自是不敢怪罪。」

  又多了幾分把握,笑得格外諂媚。「主人慨然授以絕學,小娥自當效犬馬之勞。我料蘇合薰少見外人,驟然見得主人,這才不分青紅皂白,搶先動手。待小娥與她說明白道理,那犀利刁鑽的拳腿功夫,亦能為主人所用。」

  鬼先生何等精明,聽懂她言外之意,從懷中取出一本薄冊。「喏,你為我辦事以來,幾曾短了你的?鬼靈精!」

  郁小娥嘻嘻一笑,眼波流轉,說不出的可人,提裙走上前去,雙手接過,福了半幅:「多謝主人賞賜。小娥且為主人喚出那蘇合薰來,領我等入谷。」

  鬼先生只嗯了一聲,似是十分滿意。

  郁小娥強抑住劇烈鼓動的心跳,心知每離開鬼先生一步,距安全又更近一尺,此際決計不能露出一絲馬腳,否則將功虧一簣,從容來到禁道入口,探頭道:「蘇合薰,你出來!都是自家人,不會害你的。你若還聽我的話,便快快現身,與主人相見!」毋須提高音調,她一探頭便見蘇合薰的身影,蘇合薰自始至終都倚在洞內的陰影裡,從未稍離。兩人藉著她胡亂喊話的片刻間,交換了幾個眼神,郁小娥不確定她能否瞭解自己的意思,她倆從未有過這般默契,此刻卻別無選擇。

  蘇合薰刻意讓洞外的鬼先生等了會兒,才從陰影中走出來,貼著洞門露出一張蒼白雪靨,低垂目光,絕不與任何人相對;不肯卸下心房的冷漠神色,似乎替「頗異常情的黑蜘蛛」形象增加了幾分說服力。

  郁小娥得意回頭,裊裊娜娜代她施禮。

  「這位是本部領路使蘇合薰,見過主人。」

  鬼先生不置可否。「她願意帶我等入谷麼?」

  「但憑主人吩咐。」

  不管你或林采茵,進來就是個死而已,郁小娥心想。趕快將他打發離開,待耿照送回金甲,再想法子應付。

  「那好,你等且將林代使送回谷中,這份厚禮我便笑納啦!」

  掖著染紅霞的臂膀提將起來,忽聽花幔之外一人朗聲道:「鬼先生,我來與你做個交易可好?」

  郁小娥與蘇合薰面面相覷,鬼先生卻似乎並不意外,一把將染紅霞扛上肩頭,撥花而出,赫見一人立於篝火前,背負布囊、目露精光,卻不是耿照是誰?

  「哎呀呀,這不是耿典衛麼?咱們好久沒見啦。」

  鬼先生將染紅霞放落,活動活動肩臂,竟是在熱身,準備好好打上一架。

  耿照面無表情,淡然道:「你記錯了罷?阿蘭山一別,似乎並沒有太久。」

  鬼先生停下動作,緩緩抬頭,瞬間他便明白少年的話中之意,似已開始在回想,究竟是怎生洩露的。

  「耿典衛想做的,肯定是大買賣。」

  他以靴尖踢了踢染紅霞結實彈手的臀股,聲音裡帶著笑意。「但我這可是行貨,典衛大人若無好價,就難辦了呀。」

  耿照解下背後的布囊,從中抽出一片金燦燦的金甲。「這個值不值?」

  鬼先生微瞇著眼,打量他背後的布囊,似想從輪廓、大小辨別真偽,耿照卻不給他沉澱思慮的時間,手一揚,那片脛甲劃過了低平的弧線,「鏗」的一聲落在鬼先生腳邊。

  「典衛大人好氣魄!如此豪氣,看來是要做大買賣了呀。」

  耿照忽然一笑。

  「你要應付的,並不是我。」

  迎著面具孔洞裡那雙精光暴綻的銳眼,少年猛將布囊往火堆裡砸落,被砸坍的篝火「轟」的一響,爆出大蓬的刺亮火星!「著緊著啊!要是慢了,連灰都沒得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