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刀記 第百五一折 一命待賈,此身難容

  翠十九娘聞言一悚,扭頭眥目:「你居然與外人勾結!你……你……」

  脹紅粉頰,一時竟說不出話來。

  胡彥之長劍一指,正色道:「我說過我無意傷人,你與外頭諸位安生待著,大夥兒就當交朋友,喝茶閒嗑牙;時辰一到,我送各位出院門,明兒一覺醒來,又是光明燦爛的一日。十九娘,你莫逼我動手。」

  院裡,兵刃脫鞘的激響此起彼落,卻未傳出交擊,呼喝三三兩兩,發聲的多是熟悉口音,幾可辨人;十九娘毋須親見,也知己方已陷入重圍。

  薛百螣是七玄中有名的孤狼,自恃武功,到哪兒都是獨來獨往,要圍得整座雜院鐵桶也似、令金環谷眾人絕了突圍的念頭,沒來個三兩倍的人手,此際早已你來我往,殺成了一片。莫非他與黃黑二島聯手,來尋狐異門的晦氣?

  眼前所見,與早先掌握的五帝窟線報可說是南轅北轍,十九娘心知有異,定了定神,含笑道:「哎唷,原來是薛老神君。賤妾閱歷淺薄,無緣識荊,今日一見,方知傳聞有失,神君風采,更勝江湖云云。」

  薛百螣可不吃這套,哼道:「閱歷淺薄,就別來現眼!我一貫不喜胤丹書,卻見不得宵小打著他的名號,淨幹些卑鄙下流、骯髒齷齪的勾當!你自好是別聽這小子的,我趁今天這個機會,替胤丹書教訓你們這些個不肖子弟!」

  十九娘沒敢頂嘴,濃睫垂斂,委屈的模樣當真是我見猶憐,說不出的明媚。

  「老神君明鑒,七大派是怎生待見咱們,神君目光如炬,洞見昭昭,三十年來所聞所見,毋須賤妾多言。父兄之仇,不共戴天,報仇雪恨,難道不是後人的責任麼?」

  「聖人說:「俗人昭昭,我獨昏昏。」

  老夫年邁昏聵,離死不遠了,可沒有你這般「昭昭」別把我與你們扯一塊兒。」

  老人挑起半邊稀疏灰眉,冷笑:「再說了,要報仇你找七大門派去,干五帝窟底事?教你們這般挖空心思!」

  十九娘垂眸道:「七玄本一家,「混一七玄」的意思,非是兼併六派,自大自尊,而是將千百年來四分五裂的手足弟兄,重新團結起來,免受外人欺侮。至於日後由誰當家,關起門來好商量,狐異門也不是非領頭不可;不定合論之後,以神君您馬首是瞻呢。

  「況且,老神君莫忘了,岳宸風肆虐五島時,是我家主上提供了「紫度雷絕」的解藥,義助了五島一把手。七玄大會尚未召開,五帝窟便主動來為難我等,於情於理,似也說不過去。」

  薛百螣重哼一聲,斜乜道:「先撩者賤,打死無怨!你們打我紅島符神君的主意前,沒想明白後果,把混江湖當過家家麼?東窗事發了,由得你悔棋易子,推秤混賴?簡直荒唐!」

  「老神君誤會啦。」

  面對老人的疾厲,十九娘不卑不亢,和顏道:「我等針對的,是游屍門的玉屍;念阿橋那廂,卻是這位胡大爺與符姑娘先動的手。賤妾手底下人化裝魚販,在橋上打探消息,若符姑娘買了魚便走、我的人還欲尾隨,便算金環谷的不是。但符姑娘掀了我的攤,按江湖上的規矩,這是誰找誰的岔子?」

  薛百螣沒想到她劣行被揭,還能如此厚顏巧辯,瞇著銳眸冷笑:「老夫聽到的可不是這樣。」

  翠十九娘不慌不忙,怡然笑道:「有心之人歪曲事實,難免多生誤會。無論這位胡爺同諸位神君說了什麼,畢竟是觀海天門教下,數典忘祖、賣父求榮的勾當,興許做慣了,說話不盡不實,也不知什麼用心……」

  忽覺勁風襲面,大驚下正欲抽退,左腕熱辣辣地如陷鐵鉗,已被薛百螣拿住。

  「老神君你────!」

  「禍從口出啊,女娃。」

  薛百螣玄色的嶙峋臂膀宛若鐵鑄,與她雪膩的皓腕一襯,益發顯得粗硬幹冷,光瞧便覺疼痛。

  十九娘輕輕掙扎,擦刮得微皺柳眉,心知他勁力一吐,腕子難免完蛋大吉,不敢妄動。老人冷冷道:「老夫與鶴老雜毛說不上交情,年輕時卻扎扎實實交過幾次手的。自來飲酒打架,最見人品,七派縱使混帳多多,只這廝我信得過。鶴著衣的徒弟說話,你們原該多忌憚著些,比起你家那個藏頭露尾的撈什子主人,這渾小子看起來要可靠得多了。」

  胡彥之咧嘴一笑,倒持劍柄拱手。「老神君如此給臉,不枉當日在渡頭承惠一隻石磨,壓得晚輩烏龜也似,值啊!都說打架飲酒,最見人品,我們也算不打不相識──」「我怎記得當日壓的就不是你?」

  薛百螣怪眼一翻,上下打量他幾遍:「鶴著衣口舌遲鈍,一句話想半天才出口,怎會教出你這般油嘴滑舌、輕浮懶憊的東西來?你最好莫再開口,老夫昨兒對你只有三成疑心,現下是越看越假,快到七成了。」

  胡彥之笑容凝結,「骨碌」嚥了口唾沫,都快冤出整盆六月霜來。

  「牛鼻子師父「口舌遲鈍」媽的,本大爺從小拌嘴吵架、撒謊騙人,從沒贏過他!他是大巧若拙,大奸似忠,剖開來整個都是黑的啊!」

  這當口他還需要帝窟五島的同盟,不能貿貿然揭開牛鼻子師父的假面具,在心底呼天搶地痛訴不公,仍是乖乖閉上了嘴。

  薛百螣自衿身份,不好抓著一名艷婦之手,見她酥胸渾圓,高高聳起,紗褌細裹的腰腿腴潤豐盈,點穴亦無落手處,仗著內外修為遠勝於她,冷哼著一送,順勢鬆手。十九娘被制的左半身倏地過血,酸麻難當,踉蹌幾步跌坐回墩,另一手緊握著紅腫的左腕,狼狽不堪。

  薛百螣反足踢開房門,一手負後,單掌做了個「請」的手勢,斜睨著委頓的宮裝麗人。

  「讓你的人放下兵器,老夫保證不傷他們一根毫毛,白島薛百螣說到做到。」

  門外炬焰搖曳,劃出錯落人影,光亮的程度較她印象所及,硬生生多出數倍不止,可見帝窟亦是精銳盡出,竟動員忒多人馬。翠十九娘將鬢邊垂落的幾綹柔絲勾過耳後,賭氣似的坐了會兒,才起身挪挪位置,讓門外眾人皆可見得,清清喉嚨,澀聲道:「金環谷的聽了──」語聲驀沉,休說外頭兩撥人馬,連在她身後三兩步之遙的胡彥之也聽不清。

  他直覺要上前,忽生出一絲警惕,江湖上使陰招坑人之前,多半要這般引而誘之,上至高手、下至無賴,起手式無不相同;能被輕易得手者,那可是豬一般的腦袋。連胡大爺都能識破,況乎江湖混老的薛神君?

  果然十九娘身形甫動,門邊的薛百螣已露一絲冷笑,見她悶著頭往胸口撞來,老人指爪翻出,於衣香鬟影之間攫她左腕!

  而出人意表的奇事,便於這一霎發生。

  十九娘左臂連轉幾匝,幾乎以一模一樣的軌跡,逆著薛百螣的爪勢倒旋而出,於千鈞一髮之際避開擒捉;於此同時,右手大袖潑喇喇一振,從中穿出一條白皙藕臂,五尖纖長,逕拿老人咽喉,竟與「蛇虺百足」如出一轍!

  這一進一退的拿捏妙到毫巔,薛百螣固然老辣,也不及格擋喉上柔荑,側身一讓,兩人便這麼交錯而過。

  胡彥之點足躍前,欲補空門,豈料十九娘足不沾地,掠過薛百螣身畔時挺腰一標,速度加快一倍不止。胡彥之連裙擺都摸不到,除非一劍戟出,堪可刺個背心窟窿,而他終不願傷害狐異門舊部;猶豫之間,十九娘已翩然越過重重人牆,回頭叫道:「今日死戰,幸者同誅!」

  語聲方落,兵器鏗擊接連響起,炬焰倒落、鮮血潑灑,呼喝困斗之聲不絕於耳。十九娘婀娜腴潤的身影倏然消失,只餘現場的一片混亂。

  「……婊子!可惡!」

  胡彥之架住一柄斜裡斫來的鬼頭刀,一拳將來人毆翻在地,足下連環,踢飛兩名掄使短兵的金環谷豪士,原本立於牆頭的帝窟人馬紛紛加入戰局,以雙邊人數之懸殊,勝負毫無懸念,但他計劃無血宰制局面,至此已然無望。

  以薛百螣的身份,自毋須蹚渾水,與底下人爭打這等群毆混戰。然他冷眼旁觀片刻,一個箭步竄出房門,一手一個,捏得兩名豪士倒地哀嚎,轉瞬間便失去行動能力。

  胡彥之既驚又詫,振眉道:「神君──」薛百螣冷哼一聲。「少廢話,麻利些!多撂倒一個,便少個膏鋒填壑的衰鬼!莫以為我帝窟五島好殺人!」

  兩人並肩而鬥,所經處未取一命,摧毀金環谷防禦圈的速度卻大過余處,對峙的天平向優勢的一方迅速傾斜。

  戰鬥約莫持續一刻,被壓制在院中的幾十名金環谷豪士,不足十人能站立,卻是此行最為悍猛的團伙,當中一刀一劍尤其出色。兩人本只是吆喝著做做樣子,經十九娘這麼一喊,突然發起狂來,刀守劍攻,接連放倒周圍的敵人,一時難近。帝窟眾人不欲犯險,遂結成一重又一重的兵器圈子,緩緩縮小包圍,欲以逸待勞,以車輪之勢生生累死二人。

  「好俊身手!」

  無論在念阿橋或掛川寺,現場只消有三兩好手如是,不帶混水摸魚,胡彥之今日斷無這般光景,不由得起了惜才之心,與薛百螣交換眼色,正欲勸降,使劍的勁裝漢子視線越過人牆,與他淺淺一會,忽露出一絲空茫詭笑,舉劍高喊:「……今日死戰,幸者同誅!」

  發狂似的往外衝,一頭撞進重重包圍,五、六柄長短兵器交錯而來,頓時將他紮了個洞穿,但他手中之劍也刺入一名黃島異士的腰腹間。這忝不畏死的一擊,畢竟還是帶走了一條人命。

  其餘幾人發一聲喊,各轉兵刃,逕往頸間抹去!驀聽「嗡」的一聲異響,一團烏影曳著怪異的圓弧軌跡飛來,撞掉了其中之一的兵器;另兩名卻阻之不及,「鏘啷」一聲撒手墜刃,已然不活。

  使刀的那名漢子修為最高,右手背被鋼鉈擦過,烏青迸血,猶能持握鋼刀,可惜傷重難運,七八條大漢接連湧上,被他肘腿並用打倒了幾人,終究脫力仆倒,一見大勢已去,便不再掙扎,被牢牢壓制在地,宛若一灘爛泥。

  烏影繞院半匝,颼的一聲閃電縮回,發出「鐺!」

  的清脆響聲,竟是一枚連索鋼鉈,握著飛鉈的,卻是一隻指掌宛然、猶如真肢的鐵手。

  院中諸人紛紛讓道,鐵手的主人身量不高,頭戴氈帽,滿面于思、雙頰凹陷,似有傷病在身,還裹著大氅防風,眉目卻十分眼熟。胡彥之心念一動,立時認出,脫口道:「是你……曹無斷!」

  來人正是土神島四大敕使之一的「鉤蛇」曹無斷。

  他在赤水渡偕符赤錦等伏擊老胡一行,因一時大意,被耿照初現江湖的「無雙快斬」斬去左手五指,再使不得賴以成名的飛鉈甩手刃。

  曹無斷與杜平川、冷北海等多年來輔佐少主,維護黃島基業,沒有功勞也有苦勞,何君盼不忍他因殘疾而損及武功,延請巧匠打造了這隻鐵手,以機括控制五指開闔,更將甩手刃的鋼鉈裝在鐵手上,按曹無斷的習慣,精密調校鐵手鋼鉈的重量配比,務求還原威力;金葉子如流水般花將下去,幾經易改,買命榜上聲威赫赫的「鉤蛇」遂得以重生,毋須自武林中除名。

  岳宸風一死,威脅盡去,五島沒了手段殘毒、壓得人喘不過氣來的大對頭,形勢也發生微妙轉變。拔岳斬風的行動圓滿達成後,漱玉節欲以「烏夫人」的身份參與三乘論法,將隨身主力都留在越浦,卻讓漱瓊飛帶了一小撮人連夜離開,據信是趕回水神島。

  這下不只黃島炸了鍋,連事前未被告知的薛老神君也甚不快。

  瓊飛一向不是靠譜的主兒,要說漱玉節讓寶貝女兒回去幹什麼大事,那是誰也不信。但既然一塊兒來了越浦,理應也一道離開,光是「搶先返回水神島」一事,便足以令黃島、白島心生懷疑,動搖彼此間日漸薄弱的互信基礎。

  原本何君盼便不贊成參加七玄大會,雷丹既除,更沒有隨鬼先生起舞的必要,於是大隊開拔,也返回土神島預作準備,以因應即將到來的宗主之爭──論規模、論實力,土神島何家絲毫不遜於漱家。漱玉節功過相抵,也只兩清而已,憑什麼竊據大位?

  薛百螣清楚瓊飛是塊什麼料,唯恐孫女吃虧,緊追著黃島離開,料想一人快過大隊迤邐,定能超前黃島一行,搶先與瓊飛會合。

  至此,五帝窟便說不上「分崩離析」也離掀牌的時候不遠了。即使瓊飛在水神島安安分份沒鬧出什麼事來,待漱玉節返回,發現政令不出黑島、支應不比往日時,這場爭位大戲便即開鑼,一如十幾年前岳宸風尚未現時。

  唯一能打破眼前的僵局、教諸島首腦平心靜氣,坐下一談的,便只寶寶錦兒一人。

  帝窟上下皆知:斬殺岳宸風、救五島於水火,靠的是耿照出謀劃策,聯繫將軍夫人、游屍門等齊心協力,才得成功,更別提是役他力抗岳賊,奮戰至最後一刻,令五島傷亡減至最低;算上祓除雷丹,說是「恩同再造」諒必五島內無有異議。

  戰後符赤錦跟了他,原是上佳歸宿,以寶寶錦兒靈心巧慧,終生盡心服侍,也算替帝門中人略報恩德。

  豈料阿蘭山上三連戰,耿照固是揚名天下,卻也不幸埋骨亂石堆中,符赤錦的幸福如曇花一現,又做了一回未亡人。

  游屍門與胡彥之結盟後,符赤錦將鬼先生陰謀一五一十說與漱玉節知曉,並讓潛行都帶著自己的親筆信函,去追薛、何兩位神君,以圖齊心抗敵,方有今日新槐裡大雜院事。

  薛百螣是漂泊江湖、獨來獨往的單丁,隨身無手下可供驅使,包圍大院的百餘名好手,俱是何君盼麾下,由曹無斷領軍,偕薛胡二位一起行動。

  這些個江湖異士都是黃島何家的家臣,單憑胡大爺一面之詞,何君盼便慷慨借將,沒有別的話,給足了符赤錦面子。雖說江湖喋血,人人早有命喪刀下的覺悟,真有個什麼差池,對黃島也頗難交代。

  胡彥之實說不出「手下留情」四字,更料不到在緊要關頭,十九娘全不把手下的性命當一回事,竟以人命當作盾牌,只為掩護她獨個兒脫身;現下懊悔,卻已遲了。

  「狐異門的「玉壺冰心」絕跡江湖三十年,不想今日復現於此……看來我是老啦,沒用啦,為這等欺眼瞞目的宵小手法所乘,哼!」

  薛百螣轉著掌腕踱至老胡身畔,冷礫嘶啞的語聲掩不住滿心懊惱,鐵鑄般的蒼枯指尖在炬焰下隱隱泛著暗金獰光,似想信手扯碎點什麼物事來洩憤。

  胡彥之悄悄往旁邊站了一步,想起十九娘擰轉腴腰、行雲流水般的動作,忽明白老神君氣惱何來。他是真受騙了,若直著脖頸硬接一爪,此際乖乖束手的,怕是那詭計多端的婆娘。

  武學中有所謂「聽勁」以內息感應敵手氣機,搶在對方完成動作、甚至行動之前加以箝制,倚之克敵。十九娘這門「玉壺冰心」乍看模擬對手路數,乃至後發先至,但不過是表象而已,說穿了,是將內息全押在「感應」上,敵進我退、敵退我補,猶如撥水生出漣漪,漸撥漸生,豈有盡時?一意追趕,反而落入圈套。

  她逆行甩脫「蛇虺百足」的手法,正是「玉壺冰心」的展現;抓向薛百螣的一爪,則是不折不扣的欺詐,賭的是老人乍見絕技輕易被掙,必不冒險以要害硬接殺著,此消彼長,竟因此教她逃出生天。

  胡彥之連忙安慰道:「神君勿惱。此女狡詐,非同一般,正所謂「君子可欺之以方」以神君之磊落,不防鬼蜮宵小之伎倆,也是理所當──」薛百螣怪眼一翻,冷冷射來兩道鋒銳視線。

  「廢話。難不成你有臉來怪老夫?自是怪你!」

  老人哼道:「你若及時補上一劍,能救八條命,要是你真在乎的話。老夫平生殺人爽利,於此從不婆媽!只是教個臭花娘給騙了,著實氣悶。你呢,你卻是敗給了誰?」

  胡彥之一怔,登時無語。

  曹無斷整理戰場,清點傷亡,黃島僅十餘人掛綵,多是皮肉傷,只有一人不幸身亡,正是末了那記捨身劍所致。金環谷這廂七人慘死,其餘則是傷筋折骨,倒在地上動彈不得。

  「胡大爺,這些人……你打算怎生處置?若欲拷掠機密,我黃島亦可代勞。」

  曹無斷以右手脫下氈帽,露出頭頂招牌的濯濯童山。那只連著烏鋼飛鉈的鐵手早已取下,如兵器般插入鞣革皮鞘,斜斜掛於大腿右側;本應缺了手指的左掌則套了只柔軟的羊皮手套,其上五指宛然,除了一動也不動、略嫌僵直外,看不出絲毫異狀。

  胡彥之搖了搖頭。

  「這些是金環谷以厚利募來,非狐異門人,素質參差,料想不知什麼機密。」

  他淡然道:「曹先生若攜有傷藥,煩請貴屬為他們料理金創,以免失血過多,平白饒上性命。少時越浦公人或谷城鐵騎聞訊而至,且讓他們解了人去,於拐帶少女一案,或可做為人證。」

  曹無斷是江湖人,大半輩子在刀光劍影下討生活,心中從無衙門,遑論案證,只覺這人腦子壞了,黃島弟兄賠上一條命,為的竟是替鎮東將軍取供,簡直莫名其妙。

  他肢殘後仍得神君重用,復經冷北海之犧牲,方知何家恩遇,歷劫更見其厚,非覓一絕佳死地,無以報之;養傷期間思前想後,性子較往昔沉穩得多。念及自己統軍大將的身份,忍著沒敢發作,只輕描淡寫道:「護院武師,也都用錢買得,臨危之際,可不會自抹脖頸。這要說是不相干之人,未免太牽強。」

  胡彥之知他惱金環谷門下拚死一擊,令黃島不能全軍返還,暗歎一口氣,命人提了那兩名未死的來,沉聲道:「你們不知十九娘跑了麼?那婊子棄手下於不顧,也值得你們這般賣命?」

  連問幾回,兩人只閉口不答。

  曹無斷揪著一人衣襟提起,喝道:「挺硬氣,是不是?待老子將你全身的肉一塊塊片下來,再將個血淋淋的人棍扔進蛇蟻坑裡,瞧你做不做好漢!給老子開口!慢說的那個,我用燒熱的鐵叉黏他舌頭!」

  那人忽然睜眼,白著一張凹頰瘦臉,嘶聲厲叫:「你殺我吧!殺了我!我不活了……我不想活了!求求你,殺了我罷!」

  語聲淒厲,隱帶哭音,襯與血絲密佈的雙眼,簡直像是從煉獄中爬出的惡鬼,既恐怖又悲慘,令人不忍卒聽。

  曹無斷頓生不耐,舉臂一掄,左手假掌「砰!」

  重重砸在那人的臉側,其聲悶鈍,聽得人腳底心發癢。那金環谷豪士被砸飛出去,仆地不住抽搐,頭頸間鮮血長流。

  「……曹先生!」

  胡彥之揚聲抗議,飛也似的掠至那人身畔,見傷口幾可見骨,一搭頸脈鼓跳,大把大把地汩出汁血,趕緊撕下衣擺壓緊創口,回頭大聲道:「誰有金創藥?快些拿來!」

  黃島諸人一動不動,神色漠然,直到曹無斷點點頭,才有人上前與胡彥之接手,動作熟練,毫不馬虎。

  胡彥之心中暗忖:「看來姓曹的手套裡非是空枵,興許是硬木刻就的義肢,要不五根假手指裝在肉掌上,就算創口新皮都長了回去,也不能憑空變成鐵砂掌。使這麼大氣力打人,難道自個兒不痛麼?」

  卻聽一人道:「你們省省力氣,別救他了罷,也算幫咱們一個忙。」

  卻是那使刀的俘虜。來到近處,見他左額一串黥痕,為亂髮遮去大半,青跡延至頰畔,驀地省覺:「……金印!這人坐過牢的。」

  心想此人若早些較真,放開手腳捨命一搏,黃島死傷絕非現在這樣,脫口問道:「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我若一五一十說了,能否請胡爺給個痛快?」

  那人眼皮浮腫,滿面鬍渣,神情與其說驚恐,倒不如說是疲憊絕望,苦笑道:「求死但憑一股氣,一旦受阻,要再來一回卻是千難萬難。這位曹爺誤會咱們啦,小人們不是充好漢,而是不敢再死,卻又非死不可。

  「我等入伙時,十九娘便說了:凡為金環谷犧牲者,一家老小終生能得照拂,毋須擔心挨餓受凍。叛徒、臨陣脫逃、任務失敗而不死,必殺其親族,女眷收入谷中為奴,荼毒凌虐,不如一死。聽得「今日死戰,幸者同誅」八字,便是賣命收錢的時候。

  「小人家中尚有母親妹妹,地上那位甘兄則有妻子及一雙兒女,事後谷中清點屍首,若見我等,便是舉家富貴,後半生不愁衣食;若然不見我等,以那幫人行事之殘毒,她們連逃跑的機會也無。」

  整整衣襟雙膝跪地,朝胡彥之、曹無斷等叩了幾個響頭,直至額間滲血,兀自不覺,笑道:「我是個沒出息的男人,糊塗入得江湖,連累妹妹老母,這條爛命能換她們一世安穩,此生願足。谷中諸事,我等只知皮毛,胡爺有問,我必答之,怕是沒甚用處。胡爺若感我誠,小人所求無他,今日痛快一刀,來生當效犬馬。」

  還欲磕頭,卻被胡彥之一把攙住。

  「你叫什麼名字?」

  那人苦澀一笑,聳了聳肩。「將死之人,沒敢擾胡爺清聽。區區匪號,也不是什麼光宗耀祖的事,胡爺就別問了罷?」

  說話時下意識地轉開左臉,顯對臉上金印十分介懷。他在人堆裡始終縮肩低頭、畏首畏尾,約莫也與此有關。

  「名字很緊要。」

  胡彥之正色道:「將來你攜母歸隱,我才知上哪兒尋你。你家妹子許人的時候,可別賴了我的媒人酒。」

  那人一愣,分不清他到底是說笑或有別指,本能生出戒心,蹙眉道:「胡爺這話,請恕小人不能明白。」

  見胡彥之嘴角含笑,凝銳的視線更不稍動,料非無端,定了定神,低聲道:「小人陳三五,有個渾名叫「地水天刀」」

  黃島中有人詫道:「是鄲州龍妻觀的「三元刀」無怪乎這般身手。」

  另一人粗聲粗氣道:「三元刀!你不是號稱「三刀無敵」麼?他娘的有兩把忘在家裡,這才失手了罷?」

  眾人盡皆大笑。

  鄲州偏遠,饒以胡大爺見多識廣,也沒聽過什麼龍妻觀三元刀,見一旁薛百螣微蹙眉頭,亦無頭緒,只行跡遍佈天下的黃島異士略知根柢,以為談資,似乎這人在鄲州還頗有名似的,不覺搖頭:「陳三五,就你一身好功夫,金環谷開的價碼,值得一死麼?」

  陳三五被叫破來歷,想自己背井離鄉、淪作妓院打手不說,受人言語奚落,竟無一句可駁,也只能低首垂肩,一逕苦笑;聽得胡彥之此問,忽然抬頭。「胡大爺該不知道,一身功夫值多少罷?」

  胡彥之微怔,摸不清他意指為何,並不答話,靜靜回望。

  「一身本事也沒用,遇不到好價錢,不如去當廚子捆工。」

  陳三五笑道:「我這些年走南闖北,沒覺這身武藝有什麼用處,動手打殺,只是多惹麻煩而已。金環谷開的價碼夠好了,買的也不是武功,是我這一條爛命。」

  胡彥之聽他話語中透著無比心灰,非三言兩語間開解,眼下無暇旁顧,淡淡一笑,拍他肩膀。「一會兒鎮東將軍的人來,你且安心就縛,人家問什麼,你便答什麼,毋須隱瞞。慕容柔做人不咋地,卻還算是個公正的官,不坑你的。」

  陳三五搖搖頭。

  「胡爺的好意,小人心領了。牢我坐過,官也見多了,沒個好的。今生已入歧途,沒敢連累老母,小人先走一步。」

  真氣鼓蕩,內力之至,被粗繩捆住的雙手一霎堅逾金鐵,就這麼反手腦門撞去!

  胡彥之料不到他說自戕便自戕,急按他肘內軟凹,滿擬按得他單臂脫力,誰知陳三五身子一晃,竟沒能拉下。胡彥之暗驚:「好強橫的勁力!」

  欲救已遲。

  千鈞一髮之際,一隻枯掌伸來,掐住陳三五肩頸之交,掐得他雙臂垂落,再生不出一絲氣力,自是薛老神君出手。

  「放手──!」

  陳三五猛一抬頭,眼中驚怒交迸,打碎了那股衰敗頹堂自怨自艾,狂躁與不甘透似烈火,宛如睡獅乍醒,明鋒脫鞘,與先前的消極直若兩人!周圍黃島異士齊齊後退,若非此人分壓於神君與胡大爺之手,怕兵器早已擎出,以圖自保。

  而胡彥之只是笑著,拍了拍他的肩膀。

  「你母親與妹子安全得很,毋須掛懷。過了今夜,世上再無金環谷,十九娘自顧無暇,豈能再傷害你家眷屬?」

  ◇    ◇    ◇荒山,野谷,夜幕。

  隔著層層樹影望去,金環谷中璀璨的燈火明明滅滅,虛實掩映,霧濛濛的光暈似乎浮在整座山谷之上,卻又被驟起的大風與淒厲的鳥鳴撕成片片,剎那間竟如秋磷點點,說不出的寒凜。

  夜已降臨,通道上的車馬卻稀稀落落,也許今日天暗得早,尋歡的貴客們還未起身梳洗,遑論入谷銷金。馳道東南側的一座小丘上,兩條裹著黑衣的嬌娜身影正伏在長草樹叢間,居高臨下俯視谷內動靜,從這裡能一一望見入谷的行人車馬,就著谷內的明如白晝,甚至看得見建築物上的飛簷畫棟。

  以監視而言,此間堪稱絕佳之所在,縱使金環谷三面是山,也未必能再找到一處如這般四面照拂、纖毫俱收的好地方。

  埋伏窺視的兩名女子,皆是豐臀盛乳、腰腴腿直的傲人身段,被魚皮密扣的緊身夜行衣一襯,更是窈窕緊致,美不勝收。

  身量較高的一位雙腿極長,臀股圓而緊俏,充滿彈性,行動間褲布不住鼓出緊繃的肌束線條,既有婦人之腴,又透著少女風情,若非其年韶稚、芳華正茂,便是長年守貞,少經人事,留住了最後一抹驕人青春。

  另一位卻是腴潤更甚,飽滿的酥胸幾欲鼓爆黑衣,溢出襟口。興許是不堪胸前負荷,她趴上土壘向下眺望時,竟把一雙雪兔般的渾圓玉乳擱在壘垣邊上,綿軟的乳肉壓成兩團腴面,似乎陷於土中,又像被壘緣壓擠變形,令人不忍移目,直想一探究竟。

  長腿女郎看不過眼,和聲道:「你若累了,先歇會兒不妨,這兒有我呢!」

  出口才覺不妥,以她倆的關係,並無說這等體己話的餘裕,聽在對方耳裡怕是彆扭得緊,又補一句:「我潛行都的丫頭們精明得很,有她們幫忙盯著,不會有什麼錯漏的。」

  臀乳豐腴的女子一擰葫腰,回頭嗤笑。「你有這份閒心,多管管你的寶貝女兒罷。本神君從小到大,幾時須你黑島之人,來管姑奶奶怎麼吃怎麼睡,怎麼趴怎麼躺了?忒多事!」

  長腿女郎也不生氣,點了點頭。「也是。你一向比我們明白,我經常想:興許連薛老神君也沒你透徹,實輪不到我來操這個心。」

  葫腰女郎沒想到她姿態忒軟,知是有意相讓,無論動機為何,畢竟大不容易,抿嘴道:「你再讓我,便是看不起我啦。漱玉節,吵架鬥口,你幾時贏過我了?要你這般假大方!」

  這名身段傲人的夜行衣女子,自是符赤錦了。身畔與之相偕的,則是帝窟宗主漱玉節。

  在胡彥之的計劃裡,帝窟四島兵分兩路:白、黃二島與他前往大雜院埋伏,以牽制翠十九娘一干人等;紅、黑二島負責監視金環谷,須趕在谷城鐵騎入谷拿人之前放出聲息,教狐異門的主心骨及時撤出──摧毀狐異門,自來非是胡彥之的目的,剝奪他們興風作浪的能力才是。

  儘管「豺狗」、秘閣等主要戰力均未受損,失卻金環谷的金流與掩護,於鬼先生不啻迎頭痛擊,影響之甚,足以讓狐異門安分好一陣子,甚且令那撈什子七玄大會胎死腹中,斷去鬼先生一條陰謀布計,損失不可謂不大。

  須知鬼先生所圖,不是殺掉名單上幾個江湖人物這麼簡單;真要如此,倒也好辦。鬼先生想幹的是大事,是統一派門、整合勢力,不管他真正想對付的是什麼,過程中都必須疏通關節,應付各種需索,比起五帝窟游屍門的好手,鬼先生更需要錢。

  雄厚的財富實力,才是他恃以投入爭霸遊戲的資本。

  十九娘不是空著雙手、於荒山野嶺間造出這片堂皇富麗,在此之前,狐異門暗中攢足資本,教她錢滾錢、利滾利,加速計劃的推行──自有金環谷後,狐異門的活動明顯活絡了起來,即為鐵證。

  老胡的目標非人,自始至終,針對的都是金環谷的物業。鏟掉這頭下金蛋的母雞,比清光狐異門餘眾更令鬼先生頭疼,如此一來,又可免於與父親的舊部直面衝突,減少流血傷亡,算得上是面面俱到,兩盡其妙。

  但他不敢小覷鬼先生的能耐,金環谷若能連根拔起,狐異門的財庫捉襟見肘,七玄大會胎死腹中,自然是最好;如若不能,須盡力勸服五帝窟、天羅香等七玄勢力,切莫隨之起舞;要是勸不下,則應搶在鬼先生之前,結成反狐異門之盟,令他在會中施展不開,所圖盡皆落空。

  要將五帝窟納入這三階段的連環佈局中,今夜可說至關重要。符赤錦的面子再大,也只能教薛、何二島神君折返越浦,胡彥之須向五帝窟眾人證明鬼先生野心昭昭,圖謀不軌,才能進一步促使他們考慮同盟,以完成對狐異門的防堵包圍。

  漱玉節在谷外布下潛行都的監視網,甚至親蒞前線,正為一睹「證據」夠不夠份量,是否足以為此改變立場,堅拒鬼先生拋出的香餌──離山的三位帝門首腦當中,只她於血河蕩當夜見識過妖刀離垢之威,那般駭人的破壞力若被用來對付五帝窟,該要如何抵擋?用於五島之內,就算黃、白、青、赤四家聯手,亦如蚍蜉撼大樹,帝座誰屬,從此再無懸念……

  「你每回露出那樣的眼神,」

  回過神來,才見符赤錦瞇著一雙水汪汪的嬌媚杏眼,似笑非笑的神情格外勾人。「便是心裡正打著壞主意。我老覺得奇怪,怎地精明狡猾如你,卻留著偌大軟肋,教人一眼就瞧明白了?」

  漱玉節心中微凜,好在覆面黑巾遮去大半張臉孔,料她不致生了雙穿牆天眼,好整以暇,怡然笑道:「人要真這麼容易看穿,倒也省事多了。我便轉著壞心思,也不會教你知曉的。」

  「那就是真有其事了。」

  寶寶錦兒輕歎著,搖頭苦笑。「我真不明白,誰做宗主還不是一樣?難道坐上大位,日子便不用過了麼?岳宸風那狗賊尚在時,忒苦的日子大伙也一塊兒捱過啦,這當口自家人爭鬥,不嫌太早了麼?」

  漱玉節淡淡一笑。「我不欲爭鬥,可旁人未必便放過了我。」

  「這回可是你先找的事。」

  符赤錦提醒她。「你那寶貝女兒活脫脫一闖禍精,楚嘯舟給她害得還不夠慘麼?你不把她帶在身邊看緊便罷,連夜派她趕回水神島,是打算乘虛抄家呢,還是佈置殺局?」

  「你們都是這樣看的麼?」

  漱玉節的聲音悶悶的,居然有一抹難言的苦澀。

  符赤錦聳了聳渾圓腴潤的香肩。「要不你告訴我,該怎麼看才能明白,你這麼做的意義何在。」

  「我沒讓她回去。」

  沉默片刻,漱玉節才低聲道:「是她帶人連夜離開,我派了潛行都裡腳程最快的去追,才知她是要回家。綺鴛的手下勸她不回,無計可施,只得趕回來向我稟報。為防老神君與君盼見疑,我不敢輕舉妄動,沒想終是走到了這一步。」

  符赤錦睜大美眸,若非繫著覆面黑巾,月華下便見得玉人啟檀口、結香舌,只差沒「喀登」一聲倒頭暈死過去。這個答案委實荒謬得令人直想發笑,然而符赤錦卻半點也笑不出──漱瓊飛啊漱瓊飛,你自個兒腦子被驢踢了不打緊,這個莫名其妙的莽撞舉動,是要害死五島無數菁英、於蕭牆之內釀出大禍來的呀!

  「還是怪你。」

  符赤錦愣了片刻終於回神,輕哼一聲,沒好氣道:「你到底是怎麼教的?她小時候啼哭吵鬧,你都一把拎起了當九節鞭使麼?好好一顆腦袋瓜能撞成這樣!」

  見漱玉節沒答腔,心想孩子挨罵,做母親的心裡也不好受,卻拉不下臉說軟話;定了定神,抱胸道:「我同何君盼說去,黑島這廂你也消停些,終不能這般繼續鬧下去。待胡大爺的佈置生出效果,你們立時回轉環跳山,撈什子七玄大會就別再摻和了。記得天天燒香請你的佛祖菩薩保佑,你女兒別在他人家中惹出什麼事端;要真闖了禍,你也得好好收拾,誠心賠罪,五島方能久安。」

  據潛行都的線報,何君盼與杜平川的本隊已至越浦,只比曹無斷晚了一天,落腳處幾經周折,一變再變,顯是為了防止潛行都的刺探,何君盼本人亦未出現在金環谷外會合處。這是備戰防敵的態勢,黃島立場不言自明。

  漱玉節聽她說得鄭重,斷不能一笑置之,只搖了搖頭,眸光沉凝。

  「就算我肯,君盼呢?她未必也是這麼想。退萬步言,便是她肯,杜平川呢?黃島之下忒多谷主、洞主、河山異士,他們願意受我黑島節制,由得漱家盤據大位麼?寶寶錦兒,沒這麼簡單的。」

  「是你放不下,還是何君盼放不下?要我這半隻腳跨出門檻的「外人」看,何君盼比你淡薄多啦。能以道理說服了她,還怕她底下那些個魯漢子?」

  符赤錦可不買那一聲「寶寶錦兒」的帳,抱胸冷笑:「要不我大膽猜上一猜,你不僅不打算迴環跳山,還鐵了心要參加鬼先生的七玄大會,是也不是?莫忘啦,當晚在風火連環塢的,可不止你漱宗主一個。你怎麼會覺得那柄噴火的殺人鬼刀,是可用可恃之器?」

  漱玉節淡淡一笑,舉起一隻瑩玉般的淡細柔荑輕拍腰際,符赤錦這才注意到她那水蛇般的腰肢之上,所懸竟非「玄母」而是一柄普通的青鋼劍。

  「自血河蕩那夜,我便將食塵、玄母雙雙封藏,貯於數層密匣中,不僅自己不碰,也不許他人觸及。食塵、玄母,與那五柄妖刀同屬「道宗聖器」誰知道會不會也和妖刀一樣,透過號刀令操縱,將持兵之人化為刀屍?萬不幸生出變亂,該如何抵擋因應?我思前想後,至今無計。」

  興許是想起當夜焰光滔天、血河染赤的煉獄景況,一貫溫和嫻雅的語調中泛起一絲微妙的變化,宛若波顫。

  符赤錦倒沒想過這一節,聞言微怔,不禁有些遲疑,蹙眉道:「食塵、玄母乃帝門聖器,歷由宗主與掌刀使分持,不知過了多少年,亦都相安無事,豈有轉化刀屍之理──」憶起在風火連環塢時,耿郎也曾受號刀令影響,短暫失去神智,頓生躊躇,再也說不下去。

  漱玉節正色道:「你說我有野心,我不否認,但更多的是想一探究竟。道宗聖器,是為迎接真龍回歸所設;帝門傳承數百年的祖宗成法,亦是異曲同工,此間關竅,難道你不想弄個明白?」

  「不是這種明白。」

  符赤錦收起猶豫,一雙清澄明媚的大眼睛直勾勾地盯著她,肅然道:「你比我聰明,輪不到我教訓你,有句話叫「與虎謀皮」希望你牢記在心。

  岳賊合該千刀萬剮,卻做了件大大的好事:他讓幾百年來明爭暗鬥、彼此間絕不信任的帝窟五島捐棄成見,緊緊團結在一起。每當想起,我便覺他帶來的或許不只是災劫。

  「你若有意修補關係,該如何取信於何君盼,你比我清楚。何君盼反對七玄大會,於你、於帝門,都算是蒼天眷顧,給了你這麼個正直無爭的主兒,還是你寧可她野心昭昭、踴躍進取,同你搶著去參加?別當她是對手,何君盼是自家人,她講道理的。你支持她,她才能說服手底下人。」

  漱玉節默然良久,雖未點頭,也沒有搖頭,只淡笑道:「你這番話,我會放在心裡。但願君盼如你所說,能聽得進旁人言語。」

  符赤錦柳眉微皺,還待發話,旁邊草叢裡一陣窸窣,鑽出一條窈窕結實的嬌小身影,合身的夜行衣繃出一身曼妙的肌束線條,將「肉感」與「緊致」調和得恰到好處,當真穠處見穠、當纖極纖,渾身是景,無一抹曲線不惹遐思,連符赤錦都忍不住多瞧了兩眼,暗讚這屁股又圓又翹,天工精塑、巧勻細揉,不外如是。

  「啟稟宗主,谷城鐵騎已至五里外。」

  女郎語聲明快,毫不拖泥帶水。符赤錦辨別嗓音,笑道:「是綺鴛呀,好久不見啦。」

  綺鴛指揮的潛行都小隊,基地便設於朱雀大宅後進,雖與符赤錦同在一個屋簷下,符赤錦卻從沒到後進去,彷彿當她們不存在。這非寶寶錦兒冷漠,潛行都的姑娘們也是血肉之軀,會疲憊、要休息,迫不得已駐於黑島據點之外,須給一處全然不受打擾的區域。

  身為主母,符赤錦除嚴禁下人接近,更以身作則,日常作息都遠遠避開綺鴛她們棲身的院落,這點在潛行都的姑娘間廣受好評,都說紅島符神君通情達理,心思細膩,特別替人著想;至於膳食供應、濯衣沐浴等,更是打點得無微不至。

  「神君。」

  事有先後,綺鴛稟報完畢,才朝她一欠身,權作行禮。

  短短五里,於馬蹄下不過幾霎眼工夫,漱玉節點了點頭,揮手道:「放!」

  綺鴛取出號筒一拽,一抹青流星如彎虹噴出,不甚光亮,亦無異聲,金環谷口卻掠過幾點細小豆影,旋即清亮的鑼響此起彼落,在谷中遠遠近近地擴散開來,不時夾雜「官兵來啦」、「捉拿狐異門反賊」的吆喝聲,有粗有細,竟不全是女子喉音;若非親見入谷之人寥寥,還以為谷內人馬雜沓,變亂將起,宛若兵營夜驚。

  符赤錦佩服不已,漱、綺主僕卻是目不轉睛,盯著入谷的通道。這任務看似簡單,執行起來不僅需要紮實的細作訓練,且極其危險,一不小心失手為谷中護衛所執,反而要糟。

  驚鑼不過片刻,餘音遭山風流捲,揚長而去,預想中大批江湖豪客混在龜奴、伶人裡奪路而逃的景象,始終沒有發生。「看來,狐異門的餘孽也不簡單。」

  漱玉節淡然道,連頭也沒回,聲音十分平靜:「……先撤。」

  照原訂計劃,只消有一名潛行都衛陷於敵窟,黑島基地須於第一時間內移轉,以防機密為狐異門拷掠,反成對手的獵物。執行「夜驚」行動的,都是綺鴛手底下人,堪稱潛行都最優秀的一群;若非宗主指定由她在外策應,綺鴛該親自領她們入谷才是。

  一貫沉默的少女握緊拳頭,牙齒格格作響。但她非常瞭解宗主無情的裁斷,才是此際最聰明、最正確的選擇,換作是她自己,放下私人情感之後,也必以本部多數人的安全為最優先。

  (可惡……可惡!

  驀地,一抹刺亮的火流星沖天而起,旋即隱沒,幾條豆粒也似的人影奔出金環谷,卻未撤離,只在風中揮手。「……宗主!」

  綺鴛奔至崖邊,大半截身子探出壘緣,兩瓣圓股繃得硬實,看清出來的都是自己人,才猛然回頭。

  漱玉節也覺有異,點頭道:「去瞧瞧,小心點。」

  綺鴛解下斜背在後的烏布長囊,取出數截部件,組成一張七尺來長、比她身子還高的「朱崖弓」弓尾拄地,以全身的力量拽開雙股牛筋鐵弦,「颼」的一聲勁響破空,射出一桿比三尺青鋼劍更長、形似鐵叉的黝黑異刃!

  弓弦振動的力量,連一丈開外的符赤錦都能清楚感覺,咻咻聲不絕於耳,原來鐵叉箭尾連著燭徑粗細的長索,為箭所引,「篤!」

  牢牢插上一株雙手堪堪合圍的老樹。

  綺鴛拉緊引索,取出隨身的飛燕雙拐之一,搭著引索助跑幾步,倏地躍出了土垣,「唰」的一聲緣索滑下,嬌小的身子凌空隨風擺盪,眨眼間便下到了金環谷之外。

  「谷裡怎麼了?」

  計劃生變,符赤錦也不禁緊張起來。莫非胡大爺錯算了鬼先生,金環谷還藏著什麼厲害的撒手鑭?

  「……不知道。別忙,再看會兒。」

  漱玉節身未動目未移,凝眸遠眺,淡淡回答。綺鴛落地之後,偕同僚二度入谷,符赤錦站至高處,視線跟了一小段,旋被屋影所遮,再不復見。

  崗上之風大得異乎尋常,如此距離,便是谷中發生打鬥也未必能聽見,符赤錦枯等片刻,不見有人出來,心中的焦慮急遽膨脹,一拽漱玉節之袖,急道:「不若咱們下去看──」語聲未落,馳道另一頭炬焰閃動,甲衣鮮亮的谷城鐵騎已掀塵奔至,密密麻麻的一片,敢情慕容柔竟派了千騎隊來。

  「綺鴛她們還在谷裡!」

  符赤錦逆風叫道,把心一橫,拾了根結實的松枝搭上引索,便要滑下。「……我去叫她們!」

  漱玉節眼明手快,攔腰一把將她抱住,兩人齊齊坐倒。「這你不會,是要摔死人的!」

  漱玉節尖銳的嗓音陡地揚起,難得沒掛上那張溫文嫻雅的假面。「綺鴛她們受過嚴格訓練,沒你想的這麼簡單!」

  「谷城大營的人──」「所以更不能下去!」

  漱玉節拔出腰劍,「唰!」

  斬斷引索,斷索咻咻地一路拖下土崗,宛若斷尾逃生的大蟒,約莫鐵叉上有什麼收卷的機括,必要時一斷去索系,人便不知鐵叉是自何處射來。

  符赤錦目瞪口呆,手腳並用衝到壘邊,大隊鐵騎恰好由崗下馳過,她趕緊一縮螓首,以免洩漏形跡。回見繫著半截斷索的大樹下,漱玉節坐倒在地,拄劍嬌喘,覆面巾不知何時扯下,露出一張蒼白微汗的絕美瓜子臉蛋,口唇邊黏著幾綹濕發,狼狽中更顯淒艷,忍不住搖頭。

  「你就這麼……這麼捨得犧牲麼?」

  漱玉節冷哼道:「綺鴛能處理的。」

  「萬一她逃不出呢?」

  符赤錦心有不甘:「萬一……她被狐異門人所擒,又或落入谷城鐵騎手裡──」「那下回訓練潛行都時,要再嚴格些。」

  漱玉節美眸一烈,咬牙切齒的模樣更添一抹危險的詭艷。

  符赤錦一直認為她人前人後,各有幾張不同的假面具,料不到會在這樣的情況下,見到與印象中截然不同的漱玉節:危險、粗野,充滿荒嶺自生般的強悍與生命力,細緻優雅的美貌與撕咬血肉般的狂囂竟無扞格,彷彿本該如此,艷者更艷,狂處益狂。

  漱玉節見她難得瞠目結舌,露出一副嬌憨的傻樣,粉面之上還沾著塵土,不由「噗哧」一聲,撣了撣膝腿,起身笑道:「身居高位,不是你想得這麼簡單,寶寶錦兒。」

  又恢復成雍容溫婉、其淡如菊的貴婦模樣,與方才判若兩人。

  回到土壘邊上,谷中人喝馬鳴,好不熱鬧,全是谷城大營的人。正覺奇怪,綺鴛已循崗後的羊腸小徑攀上,漱玉節瞥了符赤錦一眼,怡然道:「其他人呢?」

  綺鴛抹汗俯身:「回宗主的話,都撤了,無有損傷。」

  符赤錦輕哼一聲,暗自鬆了口氣。

  「谷裡怎麼回事?為何放出警號?」

  漱玉節問。

  「因為姐妹們不知該怎麼辦。」

  綺鴛面色凝重,一句一句慢慢說:「金環谷內,除了四處點起的牛油燃燭,一個人也沒有。所有屋裡都是空的,沒有人、沒有桌椅几凳,沒有胡大爺說的江湖人或受拐女子……什麼都沒有。在我們之前,此谷便已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