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刀記 第百五三折 毫釐之差,滿盤盡墨

  那脛甲鬼先生一瞥便知絕非仿作,此間崇山峻嶺,耿照忽從密林鑽出,豈能預先備下如此肖真的贗品?他背上所負,定是雪艷青的衣甲無疑。

  見包袱往火裡一摜,縱使甲材無懼火煉,難保鐫刻不會受損──那可是獨一無二、錄有虎帥絕學《玄囂八陣字》的孤本啊!鬼先生想也不想便撇下了染紅霞,點足掠前,飛也似的撲向篝火!

  而耿照等的就是這一刻。

  他以不遜鬼先生的速度向前衝,兩人抵肩交錯,鬼先生甚至不及回臂,或騰出手玩些暗箭傷人的把戲,直抵篝火之前,伸手欲抄;耿照則搶過染紅霞著地一滾,三步並兩步竄入花幔──「轟」的一聲巨響,火堆突然炸開,衝擊的力道之強,頓將鬼先生整個人逆向彈飛!

  滾滾灰煙如浪,熱流炙得最外層的紫花垂幔焦萎蜷起,不住有冒著煙條火星的碎柴飛入懸花長隧。本要衝出的郁小娥驚叫折回,抱頭閃躲,模樣十分狼狽;林采茵怔然跪坐,瞠目結舌,飛擊的火炮木碎卻都避開了她,居然毫髮無損,連鬢毛都未炙卷一綹。

  蘇合薰搶出禁道,堪堪接住耿照,以及從他懷裡跌出的染紅霞,沒忘了追問:「……你把金甲怎麼了?」

  耿照笑道:「多虧前頭林子裡有大把腐土、干松針,還有你們不吃的黃豆渣,混合起來遇火即炸,居家須得謹慎,以免釀災。」

  定字部日常余棄,多由僕婦挑出,於林間覓地堆置;天羅香這十幾年來頗有積攢,門人浪費成性,竟連豆渣也不吃。耿照見左近壘著幾畚箕的豆渣,靈機一動,就地將金甲匆匆掩埋,只留脛甲做餌,在包袱裡裝滿了廢料柴枝。

  當然,光靠豆渣與腐植沃土混合,並不能有如許威力,須以尿液混合,方能成事。考慮到女子好潔,這點就不打算告訴蘇合薰了。

  鑄煉房中兩大活,淬火、敷土,玩的是各式各樣的混合材料。

  尿液、唾液乃至血液,千年前的大匠便已試過,毫不稀奇,直到此際,打鐵師傅們仍不停嘗試各種敷裹劍胎、淬火成利的新配方。「什麼混什麼會炸開來」的清單,可說是耿照最初開始學習識字背誦的小人兒書,以免不小心丟了性命。

  合是鬼先生倒楣,幾種常見的材料竟垂手可得,再加上一管從野郊鋪裡要來的燈油,教他吃了個熱火朝天的炙面虧。

  郁小娥見得二人攀談,心頭倏凜:「原來她們早有勾結!」

  溶螅散一事不言自明,若非鬼先生上門攪局,只怕谷外交甲換人之時,自己便現吃一塹,不由一背汗浹,眸光倏冷,礙於「典衛大人」武功高強,威脅絕不在鬼先生之下,未敢造次而已。

  耿照輕搭染紅霞脈門,只覺脈象微紊,卻非重傷之兆,略略安心;人未放下,「潑喇!」

  一聲繁花飛散,背後勁風又至──來人逸著滿身煙焦,厲笑:「典衛大人,你這手帥得很哪!」

  卻不是鬼先生是誰?

  耿照沒想靠一包腐土便炸死了他,不料來得如此飛快,未及放落玉人,掌風已然襲體。正欲硬接,驀地一人搶上,拳刺如風、宛若劍點,全然不理掌勢,藕臂一切一轉,以奇詭的角度穿透對手臂圍,正中鬼先生面門!

  「……蘇姑娘!」

  耿照回頭目睹,喜動顏色。

  「進去!」

  蘇合薰蹙起柳眉,口吻依舊帶著不耐,毫無得手之欣喜。耿照如夢初醒,抱起染紅霞拔腿就跑,一溜煙竄進禁道,未敢深入,焦急地倚壁探頸,關注洞外戰局。

  適才爆炸時,鬼先生的糊紙面具首當其衝,被彈出的碎柴火苗直擊,本該化為灰燼。然而臨危潛能激發,護體真氣自生反應,一陣嗶剝細響,脆弱的紙面爬滿冰霜,火星遇之即滅,全成了灰白炭粒;直到蘇合薰正面一拳,面具才應聲碎裂,散落一地冰華。

  鬼先生吃痛捂臉,驚覺面上空空,「啪!」

  靴底陷地,硬生生頓住身形,回臂掩臉,另一手俐落地撕下了短褐衣擺,伸入臂間夾纏圈轉,勉強遮住了半張面孔,只露出細眉如畫,還有一雙堪稱「明媚」的澄澈眼眸。

  蘇合薰微怔:「是……女人?」

  想起他姦淫林采茵的情景,心底一絲困惑隨之冰消,卻已誤了抽身良機,驀見鬼先生形影微動,那秀氣姣美的額頭鼻樑倏地迫近眼前!

  這不是能夠周旋的敵手──蘇合薰總結前度交手的心得,奮力疾退,無奈鬼先生的身法內力勝她豈止一籌,不容她輕易脫逃,揮掌拍落,蘇合薰握拳並肘,勉強一格,被轟得倒飛出去,落地連滾幾匝,一口鮮血濺滿雪靨黃沙,還未起身,鬼先生已至身前!

  蘇合薰單膝撐起,一抹烏影忽自腰後戟出,絕難想像的角度與速度,赫然是她先前掉落的長杖。她情急下拾起出手,竟與翻滾起身的動作連成一氣,全無停頓,彷彿這奇詭的招數乃精心安排,中掌、跌落、拾杖,全是為了這一刺。

  耿照只覺此招甚熟,才想起盈幼玉使過,相較之下,蘇合薰對兵器運使不及她精熟,但那股毫無猶豫的決絕卻壓勝優柔寡斷的盈幼玉,兩相對照,高下立判。

  這一刺所蘊「敗中求勝」的決心超越形、力之限,如流水行雲,間不容一發,連鬼先生這等高手亦不能攖,猛地側身一頓,無奈前衝之勢過猛,著地的膝蓋與腳跟不改其向,一路前滑,在地上犁出了兩道淺軌,卻無停住的跡象。

  眼看將撞上杖劍,驀地扭腰拱背,以背負的狹長布囊接敵,「鏗」的一聲激越清響,杖尖撞上布囊,竟未洞穿,而是連著杖內的蛇骨劍斷成數截,巨大的反激之力才傳到蘇合薰手裡殘剩的半截,震得她虎口迸裂,凌空摔入禁道,口噴鮮血,黑紗鬆脫,露出一張蒼白俏麗的瓜子臉。

  「……蘇姑娘!」

  耿照上前欲扶,蘇合薰一把掙開,咬牙道:「走!」

  雙手扶牆,往禁道深處奔去。耿照抱起昏迷的染紅霞緊緊跟隨,唯恐下個轉角便不見了她窈窕修長的纖麗背影。

  蘇合薰步履蹣跚,速度卻不慢,奔得片刻,忽然停步,窸窣一陣解下腰索,將一頭扔給耿照。「繫在腰上。」

  她低聲道:「再往前去,眼睛便派不上用場了。」

  耿照依言將繩索繫於腰上,背著染紅霞手扶石壁,隨她走進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中。冷鑪禁道與他所知的地窟巖洞全然不同,如此幽沉彎繞、深入地底的長隧,卻沒有陰冷濕滑之感,通風良好,乾爽舒適,自也無苔濃蘚綠、鐘乳涓流。

  蘇合薰一融入黑暗,便再也聽不見她的呼吸心跳,遑論跫音。耿照只能憑著腰索上張馳不定的拉扯感,判定女郎仍走在前方,不知怎的竟有一絲安心之感,平生怕只有此時此刻,並不覺無邊無際的黑暗噬人,反倒沉靜下來,步履寧定。

  也不知走了多久,蘇合薰忽道:「等一下。」

  耿照依言停步,扶壁之手不由自主往前摸索,想知前頭是什麼地方,料不到一掌撲空,差點跌跤,才知長隧已盡,不知為何仍不見光。

  「嘶」的一聲焰華驟亮,耿照反手掩目,雙眼幾欲流淚,片刻好不容易適應了光,見身前竟是一間石室,尚不及兩丈見方,居中一座小小的長方石台鋪著墊褥,便算是睡覺的床榻,四面鑿出的石牆齊列著櫃篋衣架等,所用雖簡單,仍能瞧出是女子閨房。

  「先歇會兒。晚點,我再帶你們上去。」

  蘇合薰點亮壁燈,微瞇美眸閃避燈焰,習慣似地蹙起柳眉。

  銅架上嵌著細磨水精的燈罩形制古樸,作工卻精,與北山石窟的水喉、瀑布圓宮的祭壇有著相類的風格,似是一時之物;唯水精燈罩上的熏痕淡薄,顯非經常使用。

  「我只有剛來的時候才點。」

  蘇合薰似是讀出他心底的疑問,淡然道:「日子久了,就不再這麼依賴眼睛,覺得黑一點似乎也不壞。」

  耿照會過意來,原來此間便是她日常所居,餘光環視,心頭一緊:「她芳華正茂,一個人孤伶伶待在這不見天日的地方,豈非屈死了她?」

  唯恐憐憫之意刺傷了她,笑道:「你這讀心術是跟姥姥學的罷?我還沒開口哩。」

  蘇合薰沒搭理,從櫃篋裡取了只瓷瓶,傾藥入口,將瓶子扔給耿照,閉目調息片刻,起身走了出去;再回來時,手裡端著一碗清水,還有兩隻包著月桃葉的菰米糰子,見耿照還拿著瓷瓶,微一蹙眉:「愣著做甚?吃呀。」

  將水碗擱上石台,尖細巧致的下頷一比臥於台上的染紅霞。「你自吃了,再餵她吃。那水給你對藥,一枚對一碗。」

  耿照拔開瓶口布塞,但覺藥氣清冽,料是活血化瘀之用,也沒問是什麼,依言吃了,又化一枚入水中,撬開染紅霞的牙關徐徐灌入。

  然而昏迷之人無法吞嚥,耿照餵了小半碗,泰半順著嘴角頸頷流到襟上。蘇合薰看不過眼,皺眉道:「這樣不行。」

  耿照愕然抬頭:「什麼?」

  「用嘴。」

  見少年瞠目結舌、黝黑的臉蛋「唰!」

  脹得通紅,女郎倒是一派泰然。「用嘴餵她。她不是你心上人麼,有什麼關係?」

  蘇合薰等閒不開口,一說話就讓他難以招架。耿照與染紅霞關係親密,以口相就,本就沒什麼不可以,只是礙於有外人在一旁,儘管外人毫無自覺,耿照不免期期艾艾,反倒扭捏起來。

  「你不肯麼?」

  蘇合薰不耐煩了,一把將染紅霞搶過,冷道:「我來。」

  舉碗飲了一口,低頭俯頸,將柔軟濕涼的唇瓣摁在染紅霞的小嘴上,以靈巧的舌尖撬開唇齒,微微一吮,吸得兩人檀口相連,再無間隙,才徐徐哺入染紅霞喉中。

  耿照臉紅心跳,但見兩張絕美的容顏相疊,染紅霞濃睫輕顫、眉角低垂,眉心似糾結似苦悶,又像無法抵擋香舌津唾的侵入,只能婉轉承受;蘇合薰卻是專心一意,側面見她鼻樑挺直,微噘的上唇又尖又翹,腮幫骨削細勻薄,下頷線條美不勝收,襯與唇畔的血漬,竟有股無心的出塵之美。

  蘇合薰動作極快,對嘴不過三兩度,已將剩下的大半碗藥液喂完,一抹嘴角水漬,將兩片薄雪似的嬌嫩唇瓣濡得濕亮,原本蒼白的唇色如覆膏脂,像上了層雪色梅妝,分外精神。「你給她推血過宮,」

  一手抵著染紅霞背心,另一手作勢在高聳的乳峰之間摩挲。「她昏迷不醒,無法自行化散藥力。」

  此舉未必較對口餵藥更不尷尬,然事已至此,再推給她實也說不過去,耿照忙將玉人接過,對蘇合薰點頭道:「多謝你了,蘇姑娘。」

  蘇合薰冷冷起身,淡道:「你別再瞧我,也別和我說話。此藥甚靈驗,她醒來會聽見。」

  耿照本無輕褻之意,至此才得細看她本來面目,有些驚奇罷了,心想:「紅兒知我,不會無端見怪的。」

  仍是感激她的心細體貼,別開視線,專心替染紅霞推血過宮。

  蘇合薰在角落坐下,隨意倚牆、盤起一腿,手捏蓮訣運氣。看來她所學的這一派內功並不講究「三花聚頂」、「五心朝天」之類的玄門功法,閉目如眠,便能搬運周天化散藥力,調愈所受的內傷。

  他三人遁入禁道後,鬼先生即未再追,因為還有一個法子,能使他搶在耿照一行的前頭,在冷鑪谷中等他們,毋須涉險。

  若過去是林采茵藉玄字部代使的身份,攜鬼先生入谷,那麼現在,她只須走到玄字部禁道的出口之外,喚來領路使即可──身為現任玄字部之首,她仍能命令領路使者帶路,將郁小娥及鬼先生帶回谷中。

  但即使是郁小娥,沒有蘇合薰帶路,亦無法於定字部禁道中來去自如。若說此際冷鑪谷中,有什麼地方比姥姥藏身的北山石窟更安全隱密,大概也只有蘇合薰的地底閨房了。

  蘇合薰熟知禁道出入的規則,立時便想到這一處,才未貿然回到定字部分壇;耿照心思機敏,靜下心來一思索,亦明白她此舉用心。兩人隔著石台,分據石室兩頭,各自調息,忽聽聞一陣清脆鈴響,耿照睜眼抬頭,見石室頂上掠過一抹五色迷離的淡細光暈,與前夜在密道所見相類,驀地想起了郁小娥的那只水精鈴鐺,不由一凜。

  蘇合薰對他做了個噤聲的手勢,扶牆起身。

  這種利用石英礦脈共鳴來傳遞訊息的手法,乃黑蜘蛛的獨門秘術,以長杖抵住共鳴處,或輕輕敲擊,由聲音的變化便能推知來源所在,乃至何物所生之共鳴、代表何義,皆可判讀。黑蜘蛛彼此間絕少交談,往往兩人於漆黑的甬道中相遇,便以杖叩壁,權作交流,意思無不通達,久而久之已無人語的必要,漸漸忘棄舊習。

  而蘇合薰的聽音杖已於戰鬥中毀去,無法叩牆諦聽──為不洩漏己方所在,原也不該這麼做──但召喚之源來自適才逃入的定字部入口,總是沒錯的。她示意耿照不可妄動,吹滅兩盞壁燈,安靜走了出去,片刻後回轉,神色漠然。

  「……她們倆還在外頭。」

  「郁小娥和林采茵?」

  這就怪了。「在做什麼?」

  「吵架。」

  蘇合薰蹙著眉聳了聳肩,似覺無聊。耿照心頭一寬,不好當著她的面嗤笑出聲,忍著笑意道:「看來鬼先生是離開啦。我們這會兒怎麼辦?」

  其實鬼先生也可能正在附近搜尋金甲。以他的才智,既吃了腐土包袱的虧,知脛甲非是贗品,當能推出是耿照偷龍轉鳳,藏起其他甲片;將這些線索連起來,藏甲處呼之欲出。

  無論如何,只消鬼先生不在冷鑪谷,眼下便是脫出禁道,返回北山石窟的大好時機。兩人更無二話,由耿照背起染紅霞,一前一後、扶牆而行,快步出了幽長的甬道。

  出口望台的漢白玉欄杆前,一人背負長囊,負手而立,聞跫音從容回頭,怡然道:「二位怎麼才來?我等好久啦。莫不是……去做了什麼見不得人的事罷?哎呀呀,典衛大人你真壞。」

  瞧得耿照倒抽一口涼氣,伸手揉揉眼睛。

  ──鬼先生!

  非只耿照錯愕,連蘇合薰亦不敢置信。林采茵還在外頭,這是她親眼所見,決計不能有假,沒有織羅使帶領,黑蜘蛛怎會放這個威脅進來?「快……快進去!」

  她猛然回神,一扯耿照衣袖,推他回轉禁道。

  兩人發足急奔,至漆黑無以視物處才停下,蘇合薰嬌喘細細,正欲解下腰繩,回見一抹碧光蕩漾而來,非燭非炬,倏地轉出鬼先生頎長的身形,手裡一束三尺來長的妖異青芒,似水精非水精,如凝波熒,映得甬道裡水光粼粼,一股寒涼濕潤的水氣撲面而至。

  鬼先生半臉泛綠,雙眸極大地回映著青芒的刺亮,竟似無瞳,眼洞中彷彿有兩團異火在燃燒;身後人影隱動,如烏霾翻攪。蘇合薰望之不清,全憑直覺:「……是黑蜘蛛!」

  然而,宰制禁道千年的黑蜘蛛,連教門都摸不清她們的底細,怎能無端為一名外人引路?

  耿照的震駭絕不在女郎之下,方向卻是南轅北轍。那波粼粼的青螢光源,來自鬼先生手裡的一柄寬扁奇刃:光是刃身便足有三尺長,通體透明,宛如水精,但尋常水精僅能折射光線,自身卻無法放光。

  那奇刃寬約三寸,剖面似是拉長的六角形,雙邊鋒淺而中央平薄,怎麼看都是一柄無稜的闊劍,偏生劍首卻被斜斜裁去一截,無有劍尖,成了斬馬刀的模樣。至於刀柄則是鎏金飾玉,氣派非凡,頗有王者之器的架勢,可惜金銀珠寶的光華與碧熒熒的水精刀身一襯,相形黯弱,不過死物罷了,無法與刀上的靈動生機並論。

  此刀耿照原是初見,但形成刀刃的板狀水精、生機盎然的奇異寒涼,乃至特殊的狹長六角斷面、寬闊的刀身等,不僅印象熟悉,各處細節更無比契合,不覺脫口道:「這是……珂雪寶刀!你果然是狐異門的人!」

  鬼先生哈哈一笑,眸光倏獰,難得不多廢話,將珂雪刀往地上一摜,大步朝兩人行來。蘇合薰一咬銀牙,撮拳迎上,纖白秀氣的拳頭在珂雪刀芒的青映之中,散發出玉一般的瑩然光暈,說不出的巧致可愛;然而震腳一踏,拳風卻由兩側分三路並至,分不清哪個才是幻象,奇詭刁鑽之至。

  豈料鬼先生亦是一步踏落,左掌回胸,右拳忽自掌底穿出,一切一轉,無聲無息地穿過三路拳勁,蘇合薰美眸一瞠,及時別過頭臉,仍被一拳擊中面頰,仰頭摔飛出去!

  (他……他怎麼也會姥姥的武功?

  女郎背脊重重撞在嶙峋凹凸的甬壁上,撞得她兩眼發白,萬斤鐵閘落下,不過便是這樣,一股腦兒將肺中空氣俱都吐盡,脊骨、肩胛疼痛欲裂,彷彿連臟腑都被擠壓而出。

  常人受此重擊,便未碰死在石壁上,也已撞暈過去,但蘇合薰忍受痛楚的能力遠超尋常,在撞上甬壁的瞬間避開頭頸,要害並未受創,落地時「嗚」的一聲,撐地疾起,恰見耿照被一掌打飛,背上的染紅霞跌落在地,依舊不省人事。

  「紅……紅兒……」

  少年口吐朱紅,奮力起身。鬼先生仍是不疾不徐,緩步前行,從容的步伐卻予人極大的絕望之感,周圍的黑暗不再是弱者的庇護,而是強者逞兇撕剮的殘酷舞台。

  「走……」

  蘇合薰忍痛起身,一揪耿照:「快……快走!」

  耿照咬牙掙開,回首不見玉人起伏有致的身影,視界裡只餘越來越大、越來越滿的黑衣凶人,那綻露精光的得意眼眸宛若野獸,姣好的形狀無法令人產生美感,只覺逼人,說不出的殘忍妖異。

  「走!」

  蘇合薰拖他往出口的方向逃,鬼先生在後頭不緊不慢地跟著,兩人一路跌跌撞撞出了洞口,穿越紫花幔時氣空力盡,雙雙仆倒,等待她們的卻不只是篝火前一高一矮的兩抹窈窕身形。

  「這……這是怎麼一回事?」

  蘇合薰攙著頻頻回頭的耿照勉力跪起,見林地周圍黑壓壓地一片,數不清有多少人,手裡俱都提著兵刃,絕非善男信女。篝火邊,郁小娥雙手抱胸,緊閉著線條姣好的小嘴不發一語,面色陰沉;林采茵一見她倆出來,忙不迭地迎上去,淚眼汪汪:「合薰!我……我沒騙你,是不是?不是我帶他入谷……自始至終,都是他自個兒進去的!」

  蘇合薰一抹唇血,深呼吸兩口,待眼前花雨般的金星漸息,壓低聲音道:「你去玄字部的禁道口喚荊陌來,就說……說黑蜘蛛裡有叛徒。我適才親眼見得,有她們的人替他引路,錯不了的。」

  林采茵頭搖如波浪鼓般,泫然欲泣。「四邊……四邊都是他的人,已將此地重重包圍,我……我去不了的。」

  抬眼一瞥遠處的郁小娥,又怯生生地垂落,欲語還休。

  蘇合薰本欲說服她與郁小娥聯手,料想玄字部禁道出口距此不遠,兩人熟悉地形,多少有些優勢;但郁小娥見風轉舵,原本就是不吃一點虧的性子,要她拚死突圍,怕也無端。略一思索,取出兩枚鴿蛋大小的紅殼藥煙塞入她手中,低道:「此物擲地即炸,切莫近身。含著這個,出手前記得閉氣。」

  又悄悄塞給她一顆比櫻桃核大不了多少的水精珠。

  林采茵如見浮草,緊緊攢在手裡,顫聲道:「還有……還有沒有?他們人多,我武功又不好……」

  蘇合薰艱難搖頭,低聲道:「快……快去!」

  林采茵起身退開,直至一丈外才停步,伸出纖長的食指,含進小嘴裡濡濕,豎直測了測風向,納水精珠入口,笑道:「這樣應該夠遠啦。合薰,我一直都聽你的話。」甩手將兩枚藥煙擲在二人身前,砰砰兩聲,大股大股的烏濃煙柱順風揚起,眨眼將耿蘇兩人吞沒。

  那藥殼內所貯,乃黑蜘蛛的獨門迷煙,連蘇合薰都不知叫什麼,遑論天羅香教下,但威力卻絕不在「七鱗麻筋散」之下。兩人傷疲交加,根本不及反應,蘇合薰連忙摒住呼吸,便欲掙起,無奈兩腿發軟、眼冒金星,連上半身都抬不起來,勉力以手肘撐持不倒,咬牙道:「你……為何……」

  目光漸漸渙散,軟軟趴倒。

  林采茵笑道:「你別睡呀,我還要喚荊陌來呢,你睡了,我讓她找哪個?」

  周圍響起一陣轟笑。有人喊道:「林姑娘好手段!三兩句話便撂倒了這雌兒,連刀都不用!」

  旁邊一人道:「也不瞧瞧是誰的眼光!能得主人寵愛,哪能沒有本事?林姑娘小試牛刀,本該手到擒來。」

  林采茵暈紅雙頰,啐了一口,把玩胸前烏亮柔潤的魚骨辮,笑得眼如月彎,頰畔露出一抹淺淺梨渦。

  「嚴老二,你嘴忒甜,是看上她了罷?這位蘇姑娘可是天羅香內四部的教使出身,千金萬貴,甚得寵愛,更難得的是守身如玉,還是冰清玉潔的身子。你用心辦差,我請主人賞了給你罷?」

  那被喚作「嚴老二」的江湖客聞言大喜,見蘇合薰嬌軀玲瓏、雙腿修長,相貌更是美若天仙,尤其那咬牙蹙眉、清冷自持的高貴模樣,若能將她四肢縛起,恣意姦淫,幹得她嘶聲哭喊,尊嚴掃地,不知該有多麼痛快!想著褲襠都脹起來,嘿嘿笑道:「那老嚴就先謝過林姑娘啦。某不是空口白話之人,遠的不說,先將這雌兒抓回來,交由姑娘發落。」

  不遠處一名手持狼牙戰錘、身材奇偉的醜漢笑道:「不是吧嚴人峒,逮個被藥倒的小花娘,你好意思說功勞?」

  眾人盡笑。

  那「嚴老二」嚴人峒呸的一聲:「鄧一轟,關你屁事!老子先拿前訂行不?」

  不理四周鼓噪,將銼子斧往肩後一背,大步走下場中,長滿粗卷硬毛的熊臂逕往蘇合薰肩頭伸去。

  蘇合薰奮力欲起,卻連半分氣力也擠不出,遠方的林采茵早已望不清,如溶水般漸次模糊的視界裡,只剩刺亮的篝火依稀能見……還有郁小娥那還胸僵立的朦朧輪廓。她終於明白,自己犯下了致命的錯誤,一切皆因先入為主的定見──(這一回,並非郁小娥壓制林采茵,而是她挾制了郁小娥!

  眼看那毛茸茸的大手將至,溫濕腥濃的男子臭氣竄入鼻腔,驀地一隻手掌橫裡伸來,拿住嚴人峒的腕子,嚴人峒一掙之下居然難以甩脫,熱辣辣地如陷火鉗,本能伸手取斧,一隻拳頭已轟上他的面門!

  這一拳並未用上內勁,然而氣力奇大,正中唇齒,嚴人峒頓覺滿口腥鹹,痛得迸淚,不由激起獸性,腳跟一踏,後仰的胖大身軀猛然折回,正要以鐵額撞對手個出其不意,第二拳、第三拳連至,打得他涕泗橫流暈頭轉向,忍不住吐氣開聲,吸入一縷藥煙,「轟」的一聲仰天栽倒,滿面是血。

  耿照揮散濃煙,將半昏半醒的蘇合薰抱起來,霍然轉身、旁若無人,大步向前行去。

  地上嚴人峒掙扎伸手,還欲攫他足踝,耿照看也不看一腳踏落,「啪!」

  將他右掌骨輪連指根一起踩碎,起腳時留下個靴印大的陷坑,形狀宛然,難想像坑裡還有只肉掌,或者它已變成何種形狀──骨碎聲落,靜默不過一霎,嚴人峒駭人的嚎叫聲迴盪於山風野林間,驚起林鳥無數,棲棲遑遑,說不盡的淒慘恐怖。

  剎那間,抱著黑衣女郎眥目前行的少年,在眾人眼裡不知怎的瞧著就不像人,劈啪勁響的篝火將他長長的影子投在花幔上,彷彿有無數妖魔鬼怪掙扎欲出,不住變形扭曲、劇烈晃搖,在場數百人無一敢攖,眼睜睜看少年走近,卻沒有一丁點雜音,似連呼吸都忘了。

  林采茵簌簌顫抖,得意的表情凝在臉上,嚇得幾乎失禁。驀聽一把熟悉的聲音笑道:「典衛大人好氣魄!我就是欣賞這點,才教你活到現在。」

  只見鬼先生撥開花幔,悠然而出,被耿照懾住的滿場子人像突然回魂,齊聲歡叫道:「主人!」

  林采茵身子一顫,破涕為笑,若非當中還隔著一個耿照,早已飛撲過去,縱入主人懷中。

  鬼先生一向享受這種戲劇性的場面,此際卻無意細品,舉起手掌,止住了滿林喧嚷,環顧眾人道:「諸位出身三教九流,從未受過大門大派之庇護,在入我金環谷前,可說漂泊江湖,受盡衙門道上白眼。我承諾過各位,這樣的日子將會結束,今夜便是一個開端。

  「眼前這位耿典衛,乃白日流影城一脈、鎮東將軍跟前的紅人,不久前才在三乘論法大會上,連敗鼎天劍主、文舞鈞天等豪傑,威震天下;說是將軍左膀右臂,只怕不算誇大。諸位若還在武林道上行走,日後想必要多多見識這位典衛大人的手段。」

  全場寂然,只餘風咆鳥驚,不知何處忽有人罵道:「……走狗!」

  砰的一聲,扔來一塊乾泥。耿照未曾轉頭,微一側首,任其飛落,周圍才湧起一陣嗡嗡低響,眾人紛紛交頭接耳,雖未能盡聽,料想沒有什麼好話。

  慕容柔恃法行政,手段雷厲,江湖人以武犯禁,一向是鎮東將軍整肅的對象。

  黑白兩道各大勢力也還罷了,仗著幾代、乃至幾十代經營地方的人脈與實力,尚能與官府周旋一二,諭令子弟收斂少惹事端便是,尋常武人哪有這份能耐?

  一不小心犯了事,輕則繳銀罰役,重則刺金系獄,說是「法不容情」已不足以形容慕容柔的苛厲。再愚魯的江湖粗漢,也知將軍是刻意消弭武林份子,只留下家大業大、目標顯著,不敢將腦袋往褲腰一掖,與官府朝廷拚命的莊園大戶,以便要脅宰制。

  金環谷所招募的這些江湖豪客,泰半吃過官府的虧,身帶金印的便達三四成之多,懸榜緝拿、亡命江湖的亦非寥寥,當中確有十惡不赦之徒,更多卻是如鄲州的「地水天刀」陳三五之類,因細故被官府拿住了小辮子,不問情由,便往死裡逼迫的可憐人,連家鄉都回不去,徘徊在越浦等城鎮之暗處,苦苦掙扎求生,活得比乞丐還不如。

  一聽是鎮東將軍的手下,十之八九數得出恩怨,現場氣氛倏然一變,射向場中的幾百道目光突然險惡起來,連瞎子也感覺得出那股子悚慄;若非「連敗「鼎天劍主」、「文舞鈞天」」

  的名頭太過駭人,來的怕不僅僅是乾泥而已。

  「耿典衛,」

  鬼先生轉過頭來,怡然道:「在場的弟兄都是苦命人,飽受鎮東將軍府的欺凌,實在想討個公道。你若是肯替將軍大人陪個不是,承認過去對不起大家,你和那位蘇姑娘自可離去,我也不為難你。」

  金環谷眾人料不到他竟開出如此寬厚的條件,原本沒火的這下也不依了,紛紛鼓噪:「主人萬萬不可!」

  「鷹犬豺性,畜生不如!」

  「放他回去,明日谷城鐵騎即至,左右是個死!」

  耿照當然不信他會如此爽快,想不明白他葫蘆裡賣的是什麼藥,閉口不答,忽見他身後花幔撥開,走出三名黑紗蒙臉的女子,服色與蘇合薰如出一轍,後面兩人一左一右,分扛紅衫女郎的兩條臂膀,耿照不用細看覆於垂發下的面孔,也知是染紅霞無疑,咬牙握拳,不敢輕舉妄動。

  忽聽懷裡一聲咕噥,蘇合薰掙扎欲起,只可惜氣力弱極,不過就是輕輕一搐的程度,含混道:「那是……那是荊陌!不是……不是她……背叛了黑蜘蛛,是……黑蜘蛛……背……背叛……天……羅……」

  雪頸一斜,終於昏死過去。

  耿照並沒有震驚的餘裕。紅兒落在對方手裡,是以鬼先生知道他絕不會逃,無論提出多麼荒謬的要求,耿照也只能陪他演完這一出。「典衛大人,你也聽見啦,要放你二人離開,何其傷眾人之心!」

  鬼先生瞇眼道:「然而君子一言,快馬一鞭,我話已出口,便無收回的道理。我也不折辱你,讓你磕頭認錯,只要你同大伙陪個不是,罵慕容柔兩聲「混帳」給眾家弟兄解解氣,咱們便山水有相逢了。你看怎麼樣?」

  (卑鄙!

  耿照嘴唇微歙,正欲開口,驀地染紅霞嗚咽一聲,身子顫抖,不知被下了什麼隱密手段,正承受極大的痛苦。他鐵青著臉緊閉雙唇,伊人才又垂頸不動,鬼先生竟連一句話也不讓他說。

  周圍之人不明所以,只見耿照居然毫不領情,想起官府種種欺壓刁難,不禁激憤起來,交頭接耳成了開聲唾罵,幾百人鼓噪成一片,若非礙於主人之面,便要各持兵刃圍將上來,將這不識好歹的朝廷鷹犬剁成肉醬。

  鬼先生雙手一立,止住洶湧群情,肅然道:「典衛大人自恃武功,是沒把我等放在眼裡了。也罷!今日我便親手為大夥兒討還公道,你若能戰勝我,依舊任你等自去;若不能勝,便是天理昭昭,藉此明表!」

  「好!」

  眾人歡呼起來,吼聲震動山谷:「天理昭昭,藉此明表!天理昭昭,藉此明表!」

  耿照別無選擇,只得將蘇合薰放落,忽地點足俯首,猛然衝向鬼先生!

  「……卑鄙小人!」

  金環谷眾人破口大罵,再憋不住草莽習性,不住朝場中丟擲樹枝石塊,一連串污言穢語未曾中絕。耿照自忖並無一斗的本錢,先發制人,奔至鬼先生身前時一揚手,打出大蓬粉灰!

  鬼先生本欲以逸待勞,見灰翳兜頭,想起那只包袱的厲害,豈會笨得再中第二次招?身形微晃,側向滾了開來;這俄頃間的一個旋身,竟教他翻出兩丈開外,身法之快距離之長,堪稱「縮地」迅敏處直若鬼神。

  場邊眾人眨眼間便見主人立於遠處,如鬼如魅,正想喝采,忽覺奇怪:一蓬草灰泥沙,犯得著躲這麼遠?施展這般絕頂輕功,未免小題大作。耿照騙得他遠遠避開,瞬間加速疾衝,直撲黑蜘蛛手中的染紅霞!

  擋在前頭的玄字部領路使荊陌身段豐潤,凹凸有致,顯非少艾,而是發育成熟的婦人。

  耿照估不準她的武功造詣,不冒一絲風險,照面劈落,見荊陌不閃不避,揮掌逕格,連人帶掌繞著她肉呼呼的腴臂一纏一轉,兩人腰腹相貼、胸脅交錯,如同兩條鬆開的交股牛筋索,就這麼「颼!」

  一聲分了開來,耿照直撲身後二姝,目標仍是她們手裡的染紅霞。

  他這下所使,乍看是天羅香嫡傳的「懸網游牆」其實連身法都說不上,四肢乃至肩胸腰脊的纏轉運用,全自「白拂手」變化而來,精熟處雖遠遠不及「玉匠」刁研空,勝在創意大膽,便是刁研空親來也未必能防,遑論先入為主、一口咬定是「懸網游牆」的黑蜘蛛。

  荊陌冷哼一聲,依舊不動,回掌掃去,本想以隔空勁帶得他身形一滯,接著五六著擒拿手段齊出,不容絲毫喘息,就連飛出的陀螺都能攫回,何況是人?沒想到耿照跑得不夠遠,這一掌「砰!」

  結結實實打在背心大椎穴上。

  荊陌猝然不備,還怕便打死了他,豈料勁力宛若泥牛入海,非但沒轟得他口吐鮮血,反倒借了一臂之力,耿照奔前的速度憑空提升一倍不止,快到那兩名黑衣女郎反應不及,連著攙扶的染紅霞一齊被他撞倒。

  耿照皮粗肉厚,兼之早有準備,比她倆都起身得早,一指一個,點得兩人咕咚栽倒;正欲抱起倒臥地上的染紅霞,赫見禁道之中密密麻麻,站滿了與荊陌、蘇合薰同樣裝束的身影,環肥燕瘦各擅勝場,清一色都是黑紗裹面、手持長杖,未發出一絲聲響,簡直不似活物。

  ──黑蜘蛛!

  蘇姑娘臥底以來鮮少見過,連姥姥都沒瞧過幾回的禁道一脈,居然站滿了整個甬道,漆黑之中難以盡數,但最起碼也有幾十人之譜,總之非是咬牙便能闖過去的程度。況且荊陌的武功實非泛泛,掌力之沉,可比江湖上的一流高手,這樣的對手只要當中再有一兩個,便是內功未失時的耿照也沒有全身而退的把握。

  耿照心有不甘,咬牙抬頭,忽聽荊陌的覆面黑紗輕輕顫動,似是開口說話,只是她許久未與人語,聲音咬字皆含混不清,難以悉聽,本能道:「什麼?」

  再想去抱染紅霞,禁道裡的黑影便聚攏而來;他鬆手起身,她們便不再逼近,連荊陌都讓了開來,不欲涉入他與鬼先生的決鬥。

  禁道之外,意識到受騙了的鬼先生怒極反笑,拗了拗雙手指節,揚聲道:「典衛大人空有無敵之名,卻使這般下三濫的手段,是瞧不起咱們江湖人麼?」

  金環谷眾人益發激憤,詬罵不絕於耳。

  耿照死了心似的走出花隧,站立片刻,既不動手也不還口,不理會旁人粗言辱罵,鬼先生心想:「這小子弄什麼玄虛?」

  以耿照的武功脾性,縱無必勝的把握,也不致玩心機花樣到這般田地,除非──山風撲面,驀地一陣甜香竄入鼻腔,鬼先生微一踉蹌,居然立足不穩,內息隱隱渙散,不由心驚:「……有人放毒!」

  趕緊屏息運氣,冷不防耿照衝至身前,膝頂肘擊,照面便是一陣不要命的狠打!

  原來黑蜘蛛的藥煙含有獨門配方,聚而不散,先前耿照匿於林間時觀察谷中回風,一陣刮向山壁後不久,另一陣便由峰頂反刮谷中。他等的就是這陣落山風,好將殘餘的藥煙吹向不知此事的鬼先生,乘機發動攻擊。

  金環谷那廂,都見林采茵以藥煙放倒蘇合薰,紛紛鼓噪:「好卑鄙!」

  「兀那鷹犬,使得這般陰謀詭計!」

  只林采茵一人暗暗心驚,忖道:「主人若知那藥煙是我投的……這該如何是好?」

  場中耿照以拳腿施展「無雙快斬」一招緊似一招,一息之間絕無停頓,心知內息衰弱難以克敵,只能把握鬼先生吸入藥煙的一霎,以指節、膝肘等堅硬處攻他頭臉要害,如兩額、咽喉等,縱無內力,一旦被手肘擊實了,照樣能重創對手。

  他明白鬼先生決計不會遵守約定,唯一的脫身之法便是將其制服,以要脅眾人讓道;以鬼先生的武功智計,此一盤算自是千難萬難,但人在佔盡上風之際,難免輕疏,果然鬼先生一時失察,沒想到落山風會將藥煙刮回頭,給攻了個措手不及。

  耿照內力未復,全憑過人的勇力耐力閉氣施展,本不可久,眼見氣力已衰,忙照定額咽眼耳等柔軟處狂擊,打得鬼先生不住踉蹌,防禦漸失章法,忽一踏鬼先生的膝腿躍起,右拳中指指節突出,認準對方雙肘一開的瞬間狠命一勾,「啪!」

  一聲貼肉勁響,骨節入肉近半寸,這是連腦殼都能敲開的程度──(得手了!

  耿照幾乎脫力跪倒,全憑意志撐持,但見鬼先生左肘放落,赫見這致勝的一指竟打在他豎於睛畔的右掌中。

  「你連對付我的法子……都和他一模一樣啊!」

  他依稀聽得鬼先生喃喃道,語聲裡帶著一絲自嘲般的苦澀,幾欲搖頭。

  「什麼?」

  耿照心知失敗立時撤招,鬼先生五指一合,已將他右拳牢牢攫住。

  「我一直在想,以典衛大人之磊落,這回的花樣委實也太多了些……」

  他呢喃不過一霎,眨眼回神,言笑之間,將耿照試圖脫困的腿掃膝頂一一擊回,右腕忽一旋,竟將他整個人凌空轉了一匝,重重摔落地面。「正因不能力敵,只好智取了,是也不是?」

  耿照咬牙躍起,右拳卻被鬼先生一拖,身子「碰!」

  仆倒在地,剎那間還以為壓爆了肺,口鼻中撞出血沫來。「你是阿蘭山三戰中受的內傷,還是被倒塌的蓮台給壓壞了,內功修為倒退如斯,我便不問啦。對比典衛大人的收場……」

  猛將耿照甩高,箝制一鬆,掌轟他胸口:「……這些可算不了什麼。破你膻中,廢任督二脈之氣!」

  耿照口中鮮血狂噴,身軀猶如斷線的紙鳶,亂旋著倒飛出去,鬼先生卻仍不放過,身形一晃,竟搶在他拋飛的路徑之前,抬腳一砸,踵如斧落,凌空將人重轟落地!

  「斷你龍骨,此生絕難自立!」

  耿照連聲音都發不出,如炮石墜下,在地面砸出偌大圓坑;撞擊的力道之猛,又將他高高彈起,一旁鬼先生飄然落地,雙掌好整以暇,劃圓運勁,側向並出,重重轟在他腹臍間──「毀你氣海,世間再無你可練之功!」

  耿照飛出數丈,破布袋般的身子撞坍篝火柴堆,挾著無數火星焦碎摔至場邊,餘勢不停,滾到一株大樹底下才撞停,沿路留下一道迤邐粗濃的血線,宛若掃帚刷就,令人怵目驚心。

  不只郁小娥驚呆了,全場亦一片靜默,也不知過了多久,突然爆出一聲喝采,如點煙硝燃油,眨眼間轟響一片,震動山崗,連呼嘯不止的山風都被壓了下去,拱手讓出了場子。

  「主人!」

  林采茵喜不自勝,提裙奔去,縱體入懷。

  鬼先生一手擁著她,一手高高舉起,向山呼者致意。

  「諸位!」

  眾人聽他開口,吵鬧聲暫息,紛紛轉頭,專心聆聽。「公道自來不是老天給的。世無公道,唯以刀劍問之!今日之事,便是現成榜樣!」

  聞者無不叫好。

  便有些老成持重、或純看在衣食銀錢的供應上才入伙的,此際也頗覺得跟對了人,前途不再茫然一片,除了吃飽穿暖、有餘錢供應家人外,似還有更大更美的前景。

  鬼先生再次舉起手。

  「金環谷「羨舟停」金碧輝煌、美女如雲,十九娘耗費偌大心力經營,諸位以為,我何以輕易棄之?」

  沒有人答話。鬼先生環顧四周,滿意地點了點頭,回身一指覆滿紫花垂籐的山壁。

  「因為在這片山壁之後,有更富麗堂皇的屋宇,更標緻的美女供我等享用,但山壁裡的迷宮機關錯綜複雜,千百年來試圖應闖者,從來沒有成功的。這冷鑪谷可說是世上最牢不可破的堡壘,便是鎮東將軍的鐵騎,也奈它無何。」

  從背後裹著青布的黃金鞘中擎出珂雪寶刀,迎著眾人的驚奇讚歎,以手中的碧熒青芒,指著立於禁道口的荊陌,揚聲道:「我要入谷。不只是我,還有我手下的弟兄們,也要隨我進入谷中。汝等聽清了沒?」

  荊陌直挺挺的站著,片刻才以略嫌沙啞的低沉喉音回答:「鐵衛律令,自當遵從。」

  說著微微側身,讓出了進入禁道的通路。

  金環谷眾人又驚又喜,天羅香總壇冷鑪谷的傳說,江湖上多有流傳,「世上最牢不可破的堡壘」云云,的確不是鬼先生隨口胡吹的,一直都有這說法。在他們眼中,揮手即能教天羅香的婊子們敞開大腿,迎接眾人長驅直入,這本事簡直比鎮東將軍還要大了,世間真有這等奇人!鬼先生一一將投來的敬畏眼神看在眼裡,益發躊躇滿志,抖擻精神,振臂高呼:「眾人隨我入谷!由今而後,由此而興,干它一番轟轟烈烈的大事業!」

  眾人轟然響應。氣息奄奄的耿照勉力倚樹坐起,渾身痛到再也沒有其他的感覺,連哪裡受傷、傷重若何,通通感覺不到,鬼先生的豪言他只依稀聽到了下半截,呼嚕呼嚕地吐著鮮血沫子,艱難開口:「你……不會成功的……我……會……阻止……」

  遠處被眾人簇擁著的鬼先生自聽不見,耿照睜開浮腫的眼皮,見蘇合薰與染紅霞被人扛起,魚貫跟在隊伍之後,眼看離自己越來越遠,忍痛想要站起,又想隨便喊住誰都好,定要阻止眼前的情況繼續惡化──附近終於有人注意到噪音的來源。一人走到耿照跟前,耿照視線逐漸模糊,摸索著碰到那人的靴腿,掙扎欲攀,口中含混道:「叫……鬼先生……我有話……」

  冷不防被一塊硬石毆中顱側,整個人重擊倒地,不住抽搐著。

  逞兇者正是那使狼牙戰錘的魁梧醜漢,與嚴人峒鬥口之人,名喚鄧一轟的。他隨手扔掉沾滿血跡的石塊,吐出口中草枝,連著一口濃痰吐在少年頭頂上,與墨一般的濃稠血污混作一塊兒。

  「主人說了不能殺你,算你運氣背。這世上,比死還難受的事可多了。」

  鄧一轟嘿嘿一笑,活動肩頸四肢,回頭叫道:「喂!有哪個閒得發慌的,我想到個新的玩法兒──」眾人聞言大笑,紛紛圍了上來,如踢球賭戲一般,你一勾我一踹的較起真來,把地上蜷成一團的少年當球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