霽兒年輕體健,但畢竟比不上碧火神功的根基,好半天才從猛烈的快感中稍稍清醒,拖著酥疲的身子浸水擰巾,服侍相公清潔更衣。
耿照著好靴袍,正對鏡整理襟袖,忽聽一陣微鼾,回見霽兒伏在榻上沉沉睡去,淡細的柳眉兀自輕擰,猶帶一絲幹活時的認真利落,襯與衣衫不整的嬌美模樣,格外惹憐。
他抄起少女膝彎,將那雙細直白皙的腿兒輕擱榻上,錦被拉至她頷下。
霽兒濃睫顫動,閉目低喚:「相公……」擁被欲起,誰知肩頭一抬又跌了回去,柔體壓風,嬌軀下散出烘暖的少女體香;一句「哎喲」驚呼還含在香暖的小嘴兒裡,旋又墜入夢田,這回是真的睡酣了,呼吸勻細,滑潤如水的腰背溫溫起伏。
耿照忍不住搖頭微笑,陪她坐了一會兒,這才從容離去。
鳳鑾便在左近,越浦城中崗衛異常森嚴,不比平日。耿照雖有鎮東將軍的金字腰牌,為免無端生事,仍是施展輕功飛簷走壁,遠遠避開巡邏軍士,神不知鬼不覺地回到棗花小院。
陳院裡的下半夜一片寂然。
寶寶錦兒不在房裡,榻上的錦被墊褥甚至沒有壓坐過的痕跡,彷彿一切都停在整整一天前的這一刻——當時他們整裝待發,過程中沒有人說話,如影子般在幽藍的房間無聲滑動,耳蝸裡鼓溢著怦怦的心跳聲,掌中汗熱濕滑。明明是不久前的事,感覺卻恍如隔世。
耿照來到後院,凝聚碧火真氣,剎那間五感延伸,小師父房外的迴廊之前,一股淡淡的紫丁香氣息裡挾著馥郁溫甜的乳脂香,那是他所熟悉的、寶寶錦兒懷襟裡的氣味。
看來為照看紫靈眼,符赤錦今夜便睡在她房裡。敷藥裹傷,難免袒露身體,耿照既得寶寶錦兒的行蹤,又聽房中二人呼吸平順,頓時放下心來,不敢稍有逾越,信步行至中庭,避開了紫靈眼的寢居。
白額煞房中傳出的呼吸聲息若有似無,卻未曾斷絕,顯然身子雖弱,卻無性命之憂。耿照暗自凜起:「游屍門的續命秘法,當真好厲害!二師父將腹間血肉硬生生剜出,傷勢深及臟腑,如此……怎還能活命?」望向大師父的居所,突然一愕。
房子就只是房子而已,樣式陳舊、木料結實,既無遮蔽五感知覺的莫名陰翳,盯著房門稍久些,也不再令他頭痛欲裂,顯是大師父受傷之後,無力再維持「青鳥伏形大法」的心術,一直以來封鎖著陋屋的無形屏障已然崩潰,只消推開房門,便能一窺甕中奇人的廬山真面目——
荒謬的念頭電光石火般掠過腦海,耿照自己也嚇了一跳,不由失笑。
他既不能,也不願意這麼做。
大戰過後,三位師父身受重傷,卻仍回到這座棗花小院之中休養,足見對他絲毫不疑。且不論三屍為此戰盡心盡力,便有一絲絲辜負了這番推心置腹的坦然磊落,耿照都無法原諒自己。
悄悄返回新房,取來文房四寶,提筆躊躇半晌,才慢慢寫道:
「書付錦兒。記得吃睡,莫累壞自己。城主命我與將軍辦差,一切均好,毋須掛懷。過兩日再來瞧你。夫字。」字跡工整過了頭,倒像是塾生摹帖,處處透著一股認真稚氣。他自己都看得臉紅,一邊收拾筆墨,心中暗忖:
「我讀書有限,實在不好。且不說慕容將軍、琴魔前輩這般人物,岳宸風那廝若是目不識丁,如何知曉《火碧丹絕》秘籍的寶貴?明姑娘如非滿腹經綸,怎能解破神功奧秘?可見混跡江湖,文墨與武功一般的緊要。須找機會向姊姊請教些功課,好好讀書,不可再懵懂下去。」
◇ ◇ ◇
翌日,慕容柔召集城將,正式向眾人介紹了耿照。
「……岳老師因故暫離,他不在的這段時間,其職務便由耿典衛暫代。」看了耿照一眼,淡然道:「若須調動兵馬,憑金字牌即可。三千人以下毋須請示,你自己看著辦罷。」階下眾將一凜,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面上均難掩詫異。
慕容柔事必躬親,兵權尤其抓得死緊;調動三千兵馬毋須請示,身邊的親信中向來只有任宣有此權力。岳宸風所持的金字牌雖可自由出入機要重地,但他一介幕僚無職無銜,於法調不動一兵一卒,眾人奉其號令辦事,多半是看在將軍對他的寵信,等閒不敢以白丁視之。
耿照雖不明所以,也知慕容柔破格地給了自己極大的權力,想起橫疏影的殷殷叮囑,非但沒有一絲喜悅,反而更加戒慎,抱拳躬身:「多謝將軍。」
慕容柔似對他的淡然處之頗為滿意,點了點頭,銳利的鳳目一睨,示意他向眾人說幾句。耿照硬著頭皮環視眾人,抱拳朗聲道:「在下年輕識淺,蒙將軍委以重任,還望諸位僚兄多多指教,大夥兒一齊盡心辦差。」
眾將聽他說得誠懇,不像岳宸風目中無人,好感頓生,似覺這黝黑結實的少年人也不怎麼討厭;還有當夜在破驛一戰中親眼見他殺進殺出、如入無人之地的,更是佩服他的武功膽識,紛紛抱拳還禮,齊聲道:
「典衛大人客氣!」
適君喻雜在人群之中,視線偶與耿照交會,也只淡淡微笑,點頭致意,面上看不出喜怒。
耿照心想:「不知何患子將上官夫人母女救出來了沒?」適君喻雖未親見耿照策動「拔岳斬風」的過程,卻知是五帝窟下的手,以符赤錦與耿照的關係,不難推測他也有一份。
其師下落不明,耿照卻安然出現在將軍身邊,並得破格重用,只怕岳宸風已是凶多吉少。適君喻猶能保持鎮定,笑對仇敵,單是這份心性便不容小覷。
但耿照並不知道他昨夜離開之後所發生的事。
適君喻率領人馬趕赴五絕莊,與守軍內外夾攻,加上五帝窟一方又有瓊飛衝出來搗亂,此消彼長,終於漂亮將來犯的五島眾人擊退;趕至鬼子鎮支持時,那場驚心動魄的大戰早已結束,現場只餘稽紹仁的殘屍。
程萬里與稽紹仁同為適家的累世家臣,適氏沒落後聯袂漂泊江湖,找尋幼主,有近三十年的戰友之義、生死交情,見狀不禁撫屍大哭,眾穿雲直衛士亦悲痛不已。
適君喻不見師傅蹤影,心知不妙,料想自己臨陣退走,誤了保護夫人的職責,任宣素與他師徒不睦,必定要參上一本。他肩負家族復興之責,辛苦多年,好不容易打下風雷別業的根基,斷不能天涯亡命,把心一橫,回到越浦向將軍請罪。
「回來了?我正喚人去找你。」
大堂之上,慕容柔仍埋首於成摞的公文堆裡,也不見落筆批改什麼,一徑敲著筆管來回翻看,說話時連頭也沒抬,一如既往。
適君喻很瞭解他的習慣。慕容柔少批公文,但他花很多時間「看」。
這位鎮東將軍是刀筆吏出身,循名責實本是強項。有鑒於前朝北帥擅離職守、竟導致國家滅亡的教訓,慕容柔接手東海軍務之後,逐步建立起一套分層負責的嚴密制度,授與各級軍所年、季、月等階段目標,若無臨時調動,則各級單位須於時限內達成,並按時回報進度,做為年末獎懲依據。
須由慕容柔本人親批的日常事務可說少之又少,軍中各級目標於年初便已分派妥當,如廄司繳交戰馬若干、實戰部隊完成訓練若干,白紙黑字寫得明白,並施以連坐法,無論是主官懈怠抑或兵卒懶散,均是一體責罰;就連橫向三級的相關單位亦有責任,彼此監督,環環相扣。
即使慕容柔不在東海,他麾下的十萬精兵依舊日日操練,拼老命以求目標達成,成者厚賜、敗者嚴懲,天皇老子來都沒得說。一旦發生動亂,從將軍府到地方衛所都有一套既定流程因應,操練精熟已近乎本能,除非作亂的就是慕容柔本人、致使東軍從指揮中樞開始崩潰,否則就算央土朝廷的大軍開至,這套防衛機制也會分毫不差地運作啟動,擊退來敵。
但只要是人經手的事,難保不會產生誤差。
為使這具龐大而精巧的軍務機器順利運作、不生弊端,慕容柔採用的辦法是「盯緊它」,靠的當然就是他自己。
事無大小,所有公文慕容柔都要抽檢過目。因此在他手下當差異常痛苦:雞毛蒜皮大的事也必須繃著皮干、往死裡干,指不定哪天公文會突然送到將軍案上,被審案似的細細檢查,萬一不幸出什麼紕漏,便等著軍法來辦;幾年下來,疑神疑鬼、最後畏罪自殺的,倒比實際辦死的還多。
適君喻暗自鬆了口氣。
慕容柔若要辦他,不會選在這裡。殺人的血腥、死到臨頭的屎尿失禁……這些清理起來麻煩得很,會嚴重影響將軍核閱公文的心情。
「坐。」慕容柔隨手往階下一比,看似要闔起公文與他說話,忽然劍眉一挑,白皙秀氣的眉心微微擰起,隨著銳利的目光在捲上來回巡梭,眉頭越皺越緊;片刻才冷哼一聲,在手邊的紙頭上寫了幾個字,放落卷宗。
適君喻依言坐下,審慎地等待將軍開口質問。
慕容柔的問題卻令他不由一怔。
「槐關衛所的張濟先,你認識麼?」
適君喻在腦海中搜尋著記憶。
他長年經營北方,與南方的軍中人物不熟,所幸槐關是谷城大營附近的重要衛所之一,那張濟先鎮守槐關多年,官位不上不下,還算長袖善舞,前年適君喻陪同將軍親赴谷城大校,張濟先在筵席上敬過他一杯酒,親熱地叫過幾聲「適莊主」,不像其他軍中出身的要員對江湖人物那般冷淡。
他記得那張黃瘦的長臉。笑起來有些黏膩,目光稍嫌猥崽……該怎麼說呢?少喝點酒,興許將軍能忍他久些。
「屬下記得。」
慕容柔「啪!」一聲扔下了卷宗,動作中帶著一股火氣。「任宣受傷不輕,你明天走一趟槐關,帶上我的手諭,當堂將這廝拿下,撤職查辦。」
「是。」這種事在將軍麾下稀鬆平常,適君喻並不意外。
「罪名是?」
「貪污。」
慕容柔以指尖按著卷宗,輕輕將它推出桌緣。
「過去三年,他每月都在火耗上動手腳。我足足忍了他三年,他非但不加收斂,本月更變本加厲,想利用鳳駕東來大肆混水摸魚,其心可誅!你當堂讓他畫押,宣讀罪名後便即正法,通知家屬領屍。我在靖波府內庫收集了他三年來的不法證據,事後再補上結案即可。」
慕容柔雖苛厲,殺人卻講證據,開堂審理、備證結案一絲不苟。曾有御史王某佞上,妄自揣摩聖意,欲除慕容柔,料想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誰手上沒幾條屈死的人命?慕容柔這廝專擅生殺、目空一切,治下冤獄必多,於是大張旗鼓地參他一本。
誰知欽差御史團浩浩蕩盪開入靖波府,才發現每一樁死刑都備齊了卷證畫押,一絲不苟的程度怕比夫子治史還嚴謹,竟是無懈可擊。
王御史摸摸鼻子想開溜回,慕容柔卻不讓走了,扒了衣袍投入獄中,反參了他一本。有人向承宣帝獻策,命慕容柔將王某解回平望都發落,料想以慕容之偏狹,必不肯輕易放人,屆時再安他個「擅殺欽差」的罪名,御史王大人也算死得其所了。
任逐桑聽聞此事,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但八百里加急的詔書已阻之不及。沒想到這回慕容柔好說話得很,竟乖乖放人,只臨行前一晚獨自走了趟大牢,附在王御史耳畔說了幾句,便即含笑離開,一點也未留難。
誰知大隊才走到平望都外的五柳橋朝聖關,王大人趁著夜裡無人,在房中懸樑自盡了。
有人說是給慕容柔暗殺的,但天子腳下,禁衛森嚴,豈容鎮東將軍的刺客無聲來去?誰都知道王御史乃借刀殺人計之「刀」,聖上只欠一個發難的借口,慕容柔可沒這麼笨。果然刑部、大理寺翻來覆去查了半天,最後只能以自殺定案。
民間因此盛傳:是慕容柔在王大人的耳邊下了死咒,教他活不過五柳橋。那幾年「小心鎮東將軍在你耳邊吹氣」成了止兒夜啼的新法寶,風行天下五道,嘉惠無數父母,也算是一樁逸話。
先殺人再補證結案,雖然證據確鑿,似非慕容柔的作風。
適君喻小心問道:「張濟先鐵證歷歷,死也不冤。只是,將軍為何執意於此時殺他?皇后娘娘的鳳駕便在左近,臨陣易將,難免軍心浮動……」
「正因皇后娘娘在此,我才饒不了他。」慕容柔打斷他的話,淡道:
「人皆說我眼底顆粒難容,我不辯解。但豢養鷹犬,豈有不捨肉的?食肉乃獸禽之天性,懂得護主逐獵,便是良鷹忠犬;爭食惹禍不識好歹,還不如養條豬。張濟先分不清什麼當做、什麼不當做,所以我不再容忍。」
適君喻聞言霍然抬頭。
慕容柔卻只淡淡一笑。
「我容忍岳宸風多年,只因我用得上他,不代表我什麼都不知道。此番他公然襲擊夫人,不管是什麼原因、以後還回不回來,這裡已容不得他。
「況且,我之所以能夠容忍他如許之久,其中一條,乃因他養育你成人,傳授你武藝。若非如此,他可能更早便已逾越了我的容忍限度。」白面無鬚的書生將軍低垂眼簾,望著階下錯愕的青年,神情寧定,一字一句地說:
「君喻,適家乃碧蟾王朝的將種,可惜到你父祖一輩已無將才,然而他們手下雖無兵卒,依舊以身殉國,與輝煌的白玉京同朽,情操偉大,不負乃祖之名。你是你家期盼已久的將星,若然早生六十年,揮軍北抗,說不定如今猶是澹台家之天下。岳宸風於你不過雲煙過眼,我對你期盼甚深,莫要令我失望。」
心弦觸動,適君喻為之默然,久久不語。
岳師對他雖有養育造就之恩,但《紫度雷絕》只傳掌法不傳雷勁,藏私的意圖明顯;五絕莊淪為淫行穢地,自己縱使未與同污,將來始終都要面對。這幾年他在北方聯絡豪傑、訓練部下,辛苦經營「風雷別業」,岳師不但罕有援手,言語間還頗為忌憚,若非將軍支持,難保師徒不會因此反目……
細細數來,才知兩人間竟有這麼多糾葛。
岳宸風與五帝窟的牽扯他一向覺得不妥,只是深知師父脾性,勸也只是白勸,不過徒招忌恨罷了。鴆鳥嗜食毒蛇,終遭蛇毒反噬,五帝窟的反撲乃意料中事,問題在於他有沒有必要捨棄將軍的提拔、捨棄得來不易的基業,來為師父出一口氣?
稽紹仁那張沒什麼表情的黑臉忽浮上心頭,胸中不由一痛。
——我還的夠了,師父。就……就這樣罷。
年輕的風雷別業之主心中轉過無數念頭,權衡輕重,終於拱手過頂,長揖到地:「君喻願為效死命,以報將軍知遇之恩!四位師弟處君喻自有區處,請將軍放心。」
彷彿早已料及,沒等他說完,慕容柔又低頭翻閱卷宗,暗示談話已經結束。適君喻不由一怔:換作是他,就算不立即派兵接管五絕莊,至少今夜也不該放任自己從容離去。慕容柔甚至沒要求他住入驛館,以便就近監視。
這是收買人心,還是毫無所懼?適君喻瞇著眼,發現自己跟在將軍身旁多年,貪婪地汲取這位當世名將的一切,不厭涓滴如饑若渴,依然看不透此人,一如初見。
總算他及時回神,未做出什麼失儀之舉,躬身行禮:「君喻便在左廂候傳。將軍萬金之軀,切莫太過勞累。少時我讓人送碗參茶來。」倒退而出。慕容柔凝神閱卷,思緒似還停留在上一段對話裡,隨口「嗯」了一聲,片刻才道:
「對你,我從沒什麼不放心的。你也早點歇息。」
慕容柔召集會議,向來聽的多說的少;如非緊要,敢在他面前饒舌的人也不多,集會不過一刻便告結束,鎮東將軍一聲令下,眾將盡皆散去,堂上只餘耿、適二人。適君喻邁步上前,隨手將折扇收至腰後,抱拳笑道:「典衛大人,從今而後,你我便是同僚啦。過去有什麼小小誤會,都算君喻的不是,望典衛大人海量汪涵,今日盡都揭過了罷。」
耿照不知他弄什麼玄虛,不動聲色,抱拳還禮:「莊主客氣了。」便轉向金階上的慕容柔,不再與他交談,適君喻從容一笑,也不覺如何窘迫。慕容柔對適君喻吩咐了幾件事,不外乎加強巡邏、嚴密戒備之類,適君喻領命而去。
耿照呆站了一會兒,終於按捺不住。「啟稟將軍,那……那我呢?」
慕容柔從堆積如山的卷宗裡抬起頭。「你什麼?」
「小人……屬下是想,將軍有沒有事要吩咐我?」
慕容柔冷笑。「岳宸風還在的時候,連君喻都毋須由我調派,何況是他?我今日算幫了你一個忙。
「我希望你為我做的事,昨兒早已說得一清二楚:鳳駕警蹕、代我出席白城山之會,以及贏取四府競鋒魁首。這些你若都有把握完成,你要光屁股在街上曬太陽我都不管;若你掂掂自己沒這個本事,趁我沒想起的時候,你還有時間做準備。因為在我手下,沒有「辦不到」這三個字。」
明明知道他身無武功,但慕容柔的視線之冷冽逼人,實不下於平生所遇的任何一位高手,連與岳宸風搏命廝殺時,都不曾有過這樣驚心動魄的威壓之感——耿照忍不住捏緊拳頭,強抑著劇烈鼓動的心跳,才發現掌心早已濕滑一片。
——這樣的感覺叫「心虛」。
在耿照迄今十八年的人生裡,並不知道站上這樣的高度之後,自己應當要做些什麼。
像橫疏影、慕容柔,甚至是獨孤天威那樣使喚他人看似容易,一旦沒有了上頭的命令,少年這才赫然發現:原來要清楚地明白「自己該做什麼」、又要一一掌握「別人該做什麼」,居然是一件這麼困難的事;站的位置越高,手邊能攀扶的越少,舉目四顧益加茫然。
慕容柔也不理他,繼續翻閱公文,片刻才漫不經心道:「妖刀赤眼的下落,你查得怎樣了?」
耿照悚然一驚,回過神來,低聲應道:「屬……屬下已有眉目。」
慕容柔「哼」的一聲也不看他,冷笑:「「已有眉目」是什麼意思?知道在哪兒只是拿不回來,還是不知道在哪兒,卻知是誰人所拿?獨孤天威手底下人,也跟他一樣打馬虎眼麼?廢話連篇!」
此事耿照心中本有計較,非是虛指,反倒不如先前茫然,一抹額汗定了定神,低頭道:「啟稟將軍,屬下心中有個猜想,約有七八成的把握,能於時限之內查出刀在何處、又是何人所持有。至於能否取回,屬下還不敢說。」
慕容柔終於不再冷笑,抬頭望著他。「這還像句人話,但要為我做事,卻遠遠不夠。岳宸風不但能查出刀的下落,就算殺人放火,也會為我取來;若非如此,所得必甚於妖刀。」
威震東海的書生將軍淡淡一笑,目光依舊鋒利如刀,令人難以迎視。
「這個問題與你切身相關,所以你答得出;但,下一個問題呢?倘若我問你越浦城中湧入多少江湖人物,他們各自是為何而來,又分成什麼陣營、有什麼立場……這些,你能不能答得出來?」
耿照瞠目結舌。
蔑笑不過一瞬,慕容柔目如鋒鏑面如霜,帶著冷冷肅殺,望之令人遍體生寒。
「耿典衛,無權無勢並不可悲,可悲的是手握大權之時,才發現自己不配。我給了你調用三千鐵騎的權柄,現下越浦內外都等著看,看你耿某人是個什麼人物。我能告訴你該做什麼,但如此一來,你就不配再坐這個位置。你明白麼?」
「屬下……屬下明白。」
耿照聽得冷汗涔涔,胸中卻生出一股莫名血沸,彷彿被激起了鬥志,不肯就此認輸。
「很好。」慕容柔滿意點頭。「出去罷,讓我需要的時候找得到你。你夫人若有閒暇,讓她多來陪陪拙荊,我給她那面令牌,可不是巡城用的。」
◇ ◇ ◇
耿照大步邁出驛館,心中的彷徨一掃而空,取而代之的是飛快運轉的思緒。
昨日在精密的策劃、好運的護持,以及眾人群策群力之下打敗岳宸風,鎮東將軍授予他的金字牌權柄,還大過了岳賊所持……但,耿照仍不算勝過了那廝。非但不能取岳宸風而代之,甚至可以說是遠遠不如。
——除了武功,還有什麼是岳宸風有、而我沒有的?
耿照邊走邊思考,憑借腰牌通行無阻,守城的城將見是他來,不敢怠慢,備了一匹腿長膘肥的飾纓健馬並著兩名親兵,說是供典衛大人使喚。耿照也不推拒,只問:「城外可有什麼空著的駐地,可供使用的?」
那城將想也不想,指著前方不遠處道:「此去三里開外有個巡檢營,供谷城大營人馬調動時駐紮之用,屋舍校場一應俱全,閒置已久,平日胡亂堆些糧草器械。典衛大人要去,末將讓他倆帶路。」
耿照搖頭:「不必了。勞煩將軍喚人將營舍稍事清理,糧草留置原處即可,我有用途。」跨上金鞍一路出得越浦,來到阿蘭山的山腳附近,風風火火馳進了谷城鐵騎的駐地。
不算棲鳳館外的三百騎,此間尚有鐵騎兩千七百餘,礙於皇后娘娘的禁令,無法開拔上山增防。領兵的於鵬、鄒開二位,乃是谷城馬軍驍捷營的正副統領,於鵬才在越浦朝會上見過耿照,也只早他一步返抵,馬未卸鞍人未脫甲,聽得轅門通報,偕副統領鄒開出來迎接。
三人寒暄一陣,於、鄒二人都是一副不冷不熱的模樣,想是自恃軍旅出身,資歷齊整,對將軍跟前莫名竄起的少年紅人實在拉不下臉奉承,迫不得已才應付一二。鄒開留守駐地,沒能親見將軍向眾將布達人事,更不知顧忌,片刻已覺不耐,索性一拱手:
「典衛大人專程跑一趟,不會是來找我們哥兒倆話家常罷?有什麼貴事,大人直說便了,我們還得巡邏操練,恕不久陪。」於鵬皺眉道:「老鄒!忒沒規矩。」轉頭陪笑:
「典衛大人有所不知,本營忝稱精銳,操課較他營繁重,弟兄們雖駐紮在外,仍須嚴密操練,不敢違了將軍的期許。大人若無指示,請恕末將等告退。」耿照連連稱是,笑道:
「既然如此,在下便直說了。有兩件事須請二位幫忙:其一,我想向貴營商借三百鐵騎,改駐越浦城中,聽我調遣,統領指派一名隊長向在下負責即可。平時無事,便由他們自行在衛所中訓練,必不耽誤。」
兩人縱使不情願,也不敢違逆將軍的金字牌。於鵬乾咳兩聲,點頭道:「大人打算幾時交割人馬?」耿照道:「現在就要。待皇后娘娘起駕迴鑾,自當如數奉還。」
於鵬無話可說,喚來一名少年軍官叫羅燁的,當面交付任務。
驍捷營不愧為東軍勁旅,不多時三百名武裝騎兵已在校場整裝列隊。那羅燁年紀跟耿照差不多,唇上青渣細細,青白瘦削的臉上猶有一絲稚氣,模樣頗為端正,可惜右頰有道從耳際到下頷的刀痕,因此破了相。
歷來宦途通達,「相貌端正」是要件之一,文臣武弁皆然。羅燁臉孔如此,興許一輩子就只是個隊長了,於鵬派他統兵,可見敷衍。
耿照也不在意,跨上馬鞍,對於、鄒二將道:「至於第二件事,便麻煩兩位多費心了。夜間視線不明,難免有所疏漏,須派遣斥候細細偵察,與我回報。」兩人隨口應付,一望便知無心。
大隊開拔,一路往阿蘭山行去。那少年隊長羅燁越想越不對,忍不住開口:
「典衛大人!我等奉有嚴令,不得靠近阿蘭山道。再繼續前進,不免與京城金吾衛的人馬遭遇,恐生事端。」揚鞭一指,果然前方山腳飄起煙塵,金吾衛所設的崗哨似有什麼動靜。
耿照不欲生事,帶上這支騎隊,不過是防患未然,點頭道:「你們在此間稍事休息,我一個時辰內必回。金吾衛若來尋釁,便說是奉將軍之令,巡邏至此。」連親兵也不帶,單騎馳上阿蘭山。途遇金吾衛士盤查,便亮出流影城令牌,稱奉城主之命赴棲鳳館,居然無往不利。
耿照心中歎息:「看來金吾衛也不過爾爾。堂堂京城禁衛,素質與東海驍捷營相比,直不可以道里計;皇后娘娘一路東行居然無事,靠的是誰?」想起昨夜那翹胡漢子的無雙快劍,又是一歎。
來到蓮覺寺王舍院外,還未下馬,簷間烏影一閃,一抹苗條的緊身衣影消失在轉角處。耿照心念一動,策馬緩行,沿著外牆來到一段樹蔭幽深處,繫好坐騎,施展輕功踏越高牆,落地時見數名黑巾覆面的女郎已分佔牆、簷、廊間等各處險要,將他團團圍在中心。
耿照前日來見漱玉節,邀她加入行動,當時潛行都戒備雖森嚴,卻無今日之劍拔弩張。他心知有異,抱拳打了個四方揖,和聲道:「我欲見宗主,煩請諸位姊姊代為通報。」
一人越眾而出,斜背布包,繫帶橫過乳間,更顯出雙峰挺凸,渾圓飽滿。黑衣密密裹出一把圓腰,梨臀腴翹,覆面巾上露出兩隻杏核兒似的大眼,粗濃的柳眉倒豎,襯與犀利的目光,說不出的精悍。
耿照一眼便認出她來,沖伊人點頭微笑。「綺鴛姑娘好。」
綺鴛「哼」的一聲轉開視線,皺眉道:「好什麼?跟上!」沒等他回話,逕往內院行去。
五帝窟昨日方經歷一場大戰,正待休養回復,王舍院內悄無聲息,間或點綴著一陣陣的微風清徐、燕雀啁囀,朝陽映照在天井碧油油的菜蔬圃畦之間,靜謐之中更顯悠恬。耿照跟在綺鴛後頭信步而行,頗為愜意,不覺放慢了步子;距離一拉開,目光恰落於她腰下,旋被兩團渾圓挺翹的玉股所攫。
行走之間,綺鴛結實的大腿支著梨形翹臀,左旋右擰、不住扭動,每一款擺都帶著強而有力的頓點,臀腿的肌肉線條繃出褲布,既健美又協調,宛若羚羊一般,充滿原始的野性,可以想見這副胴體跨騎在男子身上抬臀扭腰、忘情馳騁時,將會是何等的銷魂熱辣。偏偏她又非刻意作態,臀股之美襯與無心之媚,益發誘人。
瓊飛的俏臀也是無比彈手,然而身形猶帶一絲女童稚氣,翹是夠翹了,身板卻稍嫌窄小,青澀未脫。綺鴛的臀形則如一枚熟透了的薄皮鴨梨,圓滾滾、肉呼呼的,肌束緊實,無論野性或魅力都遠勝過半生不熟的黃毛丫頭。
綺想不過一瞬,耿照臉烘耳熱地回過神,不禁暗罵:「我與綺鴛姑娘素昧平生,豈……豈能有這般想頭?當真荒唐!」他近日對女子的慾念極盛,縱使有寶寶錦兒陪伴,夜夜擺佈得佳人死去活來,仍時常生出莫名慾火,對女子總是浮想翩聯,似難饜足。
本以為男女合歡是天性,女子胴體妙不可言,嘗過箇中滋味,自是難以忘懷;時日一久,這才漸漸起了疑心。他自知定力大不如前,不敢多看,加快步伐趕上前,與綺鴛並肩而行。
綺鴛入院後卸下黑巾,甜美的圓臉一覽無遺,卻始終皺著眉不假辭色,見他硬蹭過來,神色更是不善,快步拉開距離,不欲與之相偕;誰知走沒幾步又被追上。
兩人便這麼並行、拉開,又並行、拉開……僵持一陣,綺鴛突然跺腳停步,霍然轉身,耿照的鼻尖差點撞上她高高的額頭,猛嗅得一陣幽淡熏香,低頭見她鼓著腮幫子瞪眼,只差沒踮起腳尖咬下他的鼻子來,氣沖沖道:
「你幹什麼?」
耿照窘得半死,總不好說「我在後頭會忍不住掐你屁股」,支吾半天,腦中靈光乍現,硬著頭皮道:「我……我是想問……阿、阿紈姑娘她……她身子可好了?」
綺鴛聽他惦記阿紈,容色稍霽,旋又蹙起眉頭,沒好氣道:「待會兒你自己看就知道了,有什麼好問的?」圓腰一擰,紮在腦後的長馬尾差點抽了他下頷一記,逕自「登登登」地大步疾行。耿照心想:「她幹嘛老這樣氣呼呼的?」
兩人在廊廡間繞來繞去,耿照嗅著空氣中淡淡的紫檀香煙,心中一動,又開口喚她。「綺鴛姑娘!我想去冷敕使靈前給他拈香磕頭。如不麻煩,煩請姑娘帶路。」
綺鴛不耐停步:「就是麻煩!你要上香,黃島還未必領情。哪來忒多膩歪!」
耿照一路行來均不見黃島之人,料想其中必有蹊蹺,又道:「那我先去給昨兒在五絕莊犧牲的潛行都諸位姊姊上香好了。不知靈堂何在?」綺鴛抬眸睨他一眼,似覺這人既煩又怪,但又不像單純的敵視或討厭,眸中神思複雜,難以看透,片刻才道:
「不必了。我們潛行都之人性命短暫,來去便似一陣風,死都死了,還弄些沒用的做甚?沒什麼靈堂牌位,燒成一把淨灰,隨處散了。宗主吩咐,你來先去見她,走罷!」轉頭邁步,再不與他說話。
漱玉節在花廳中等候,一見他來,隨手放落青花瓷杯,斂衽起身:「有勞典衛大人跑一趟。」玄素相間的衫裙裹著豐滿有致的嬌軀,舉止雍容,氣質高雅,實難與昨日出手迅辣、劍毒如梟的黑衣麗人想作一處。
兩人分賓主位坐定,綺鴛使人端茶奉點,不待宗主吩咐,便即退出。
漱玉節生性謹慎,即使花廳裡外更無旁人,仍不急著說事,慇勤招呼耿照用茶,隨口談笑。耿照潛運內力,先天胎息之所至,十丈方圓內動靜無遺,聽得綺鴛輕盈有力的步子走遠,率先開口:
「昨日幸有宗主,才得誅殺岳賊。」
漱玉節淡淡一笑。「五絕莊一役,乃土神島何神君全力支持,我只在後頭指揮坐鎮,不敢居功。」言下之意,不欲再提蒙面之事。耿照點頭:「少時我想替冷敕使上炷香,他於我實有救命之恩。」
漱玉節搖頭。「只怕眼下不太方便。」
「宗主的意思是……」
「百年以來,五帝窟當家作主的一向是紅島符家。這十餘年間,先是蒼島肖龍形作亂,後岳宸風鳩佔鵲巢,如今符家只剩錦兒這根孤苗,我料她無意於此。岳宸風一去,外患已除,黃島何家、白島薛家未必願意繼續奉我為主。」漱玉節淡然道:
「今兒一早,黃島便派人沿江搜索,薛老神君若非傷重,只怕也閒坐不住。我的號令已出不了這座靜院,待岳宸風的屍首打撈上來,帝門的爭權之戰便要再開,縱使我不願走到這一步,形勢卻由不得我。」
耿照雖有準備,聽著仍不免錯愕。
「來得這……這樣快?如此說來,岳宸風豈非不該殺了?」
漱玉節輕搖螓首。「那廝作惡太甚,就算須冒著五島分裂的危險,也必先將他剷除,我一點兒也不後悔殺了他。如今,要推遲帝門內訌爆發,只要有兩樣東西始終未現,眾人投鼠忌器,便不會魯莽行事。」
不用她說耿照也知道。岳宸風的屍體,以及五帝窟的至寶——化驪珠。
「岳賊的屍首迄今未現,也不知是幸與不幸。」漱玉節抿嘴笑起來,微瞇的眸裡掠過一絲少女似的狡獪,端莊之中忽現俏皮,更添麗色。
耿照忽有些迷惑:帝窟宗主、騷艷狐狸、劍法毒辣的蒙面刺客……到底哪一個才是這名華服美婦的真面目?抑或……這些都僅僅是她的一部份而已?
「妾身以為,典衛大人此際不應置身險地,若教黃島或白島知曉「那事」,對大人、對敝門俱都不好。」
站在漱玉節的立場,一日不確定岳宸風已死、一日不知化驪珠下落,黃島與白島有所顧忌,便不敢輕易發難,對她的宗主大位產生威脅,因此「維持現狀」對她最為有利。其餘二島則不同,它們求的恰恰是「改變現狀」,一旦知道化驪珠在耿照丹田之中,殺人取珠的誘因肯定強過了不求改變的漱玉節,五帝窟立時由耿照的盟友變為敵人。
漱玉節當然也可以殺他賭賭運氣,看能否完好如初地取出珠子,但這非是「最大的利益」——除了化驪珠,耿照此番上山,還向她展示了另一樣誘人的籌碼。
成熟的美婦人從中讀出了彼此合作的可能性,微微一笑,明明身姿未變,眉眼間忽透出一股難以言喻的冶麗,週身散發溫軟誘人的甘美氣息。「典衛大人帶了三百鐵騎前來阿蘭山,是信不過妾身,怕妾身下毒手麼?」
這樣的變化相當微妙,甚至說不上煙視媚行,解作「釋出善意」亦無不可,但耿照仍覺得不舒服,淡然道:「以宗主的身手,盡可將我一劍穿心。我並無岳宸風的能耐。」
漱玉節被戳中痛處,笑容微凝,旋又恢復先前的清冷自持,微笑道:「典衛大人客氣。一對一交手,妾身並無勝過大人的把握。典衛大人武功進步之速,實令人匪夷所思。」
耿照也不欲逼人太甚,正色道:「帝門在宗主的領導下休養生息,不生動亂,我所樂見,相信符姑娘也不願五帝窟自毀基業,沒在岳宸風手底下消亡,反壞在自家人的內鬥之中。」從內袋取出將軍府的金字牌,擱上扶幾:
「鎮東將軍授我權柄,還在岳宸風之上,可任意調動鐵騎三千,毋須請示,希望我能取代岳宸風在幕府中的地位。為此之故,我需要宗主的協助。」
漱玉節瞇起一雙姣美明眸,貓兒似的抿嘴微笑。自交談以來,這是她初次露出感興趣的模樣,甚至忘了要稍加掩飾。或許易地而處,當她手握三千精騎、可任意驅馳不須請示時,她會選擇直接踏平五帝窟以解除威脅,而非前來尋求合作。少年的提議未免也太有趣了。
「我希望借宗主麾下的潛行都為我耳目,探聽越浦各方的消息,就與從前為岳宸風所做一樣。當然,她們仍歸宗主調度指揮,向我匯報之事,自也須向宗主報告,只是在三乘論法結束前,暫時協助我而已。」
漱玉節低垂眼簾,撫案笑道:「這對大人有何好處?對妾身又有什麼好處?」
耿照道:「這能使我成為岳宸風。我若能取岳賊而代之,則宗主須用我時,如得岳宸風之臂助。若我坐不了這個位子,鎮東將軍另找高明,此人至好不過與宗主毫無瓜葛,若不幸又來一岳宸風,宗主有甚好處?還不如我來。」
漱玉節凝思片刻,點頭道:「典衛大人所說也有道理。可惜妾身離開黑島之時,隨身只帶了二十餘名潛行都衛,昨日不幸折去數人,人手益發不足,恐有負大人之托付。」
——還有你無端端犧牲、棄如敝屣的阿紈姑娘。這般用人,再多也不夠!
耿照心裡這樣想,嘴上卻未說出,只搖了搖頭。
「宗主行事謹慎,與岳宸風周旋了如許時日,又發現化驪珠的下落,豈能因人手不足,失之交臂?我料宗主必已傳訊黑島,悄悄將潛行都的精銳召集過來,以應其後變化。」
漱玉節「噗哧」笑了起來,拍手道:「典衛大人好精細!須瞞你不過。也罷,我手下兩百名潛行都精銳,近日陸續抵達,還想該如何潛入越浦打探消息,若與典衛大人合作,這一節便再容易不過。」
耿照經慕容柔指點,才知自己與岳宸風之間,最大的差別並非武功高低。
岳宸風武功蓋世,單打獨鬥,世間少有能人敵,又何須汲汲營營,謀奪虎王祠、五絕莊,乃至五帝窟的基業?蓋因浪跡江湖四處闖蕩,一人一身足矣;若想要成事,卻不是單槍匹馬能做得到。
試舉情報一例:掌握消息不僅要人手,還不能是毫無經驗的生手,要培養一支可靠的情報班底,須耗費多少銀兩心血,以岳宸風之能,也無法憑空生出,於是將黑島代代相傳的潛行都佔為己有,掌握各方動態,才能勝任鎮東將軍的武僚首席。
要取岳宸風而代之,這便是第一步——擁有能遍照越浦、甚至洞悉天下四方的靈敏耳目。
漱玉節答應得爽快,耿照料她必有後著。兩人擊掌為誓,又商議了聯繫指揮等細節,果然漱玉節嫣然一笑,纖指細撫幾面,垂眸道:
「典衛大人不比岳賊,在「那個」平安取出之前,也算自家人了。妾身想給大人安排一位貼身保鏢,一方面回護那物事周全,一方面也可做為傳遞消息的樞紐。」
「不用了,我會另在城內安排一處基地,供潛行都諸位姊姊落腳,亦可充當指揮聯絡之處。」
漱玉節笑道:「妾身明白典衛大人心中顧慮。」自懷裡取出一卷帛書,細絹兀自留著貼肉的溫香,令耿照不由自主想起她那條冶艷的棗金紅肚兜。他強抑心猿意馬,接過展讀,赫見帛上以娟秀的字跡寫著兩行地址,竟是棗花小院!
他猛然抬頭,正迎著素衣麗人的清雅恬笑,沉聲道:
「宗主!你這是什麼意思?」
「這是妾身的誠意。」漱玉節斂起笑容,正色道:「我也算看著錦兒長大了,心疼她這些年吃的苦,對她以及游屍門,我無一絲惡意;安排人手在你身邊,除了方便你指揮潛行都,更為保障我帝門存續。」
耿照見她說得鄭重,閉口不語,只是濃眉緊蹙,神色依舊沉凝。
「典衛大人自以為天下無敵麼?」
「我從未如此想過。」
「抑或大人常居安樂,平日絕不涉險?」
「要找處境比我危險的,恐怕也不多。」耿照苦笑。
漱玉節含笑抬眸,眼中卻無一絲笑意。
「倘若典衛大人不幸身故,「那物事」須得如何?」
耿照一時接不上話,沉默以對。
「我做這樣的安排,是為了在危急時,有人會不計代價、不顧生死地保護你,甚至以身相代;萬一典衛大人不幸身亡,也有人會毫不猶豫地剖腹取出「那物事」。此非為了大人,而是為我五帝窟數百年的基業。」
耿照想了又想,的確找不到拒絕的理由。
她在此事之上讓步已多,自己若有不測,寶寶錦兒可會果斷地劃開他的腹腔,哪怕只有十不存一的機會,也要保住帝門純血的來源?答案恐怕並不樂觀。
他並沒有考慮太久。「宗主所言成理,我沒話說。」
「多謝典衛大人成全。」漱玉節笑了,杏眼瞇得活像頭叼魚的貓。耿照又在她眸裡望見那既危險又頑皮的狡獪光芒。「妾身安排的這人,一定讓大人滿意。」起身輕拉屏風畔的紅絲線,一陣清脆懸鈴迤邐而出;要不多時,貓兒似的矯健步子無聲無息停在門外,若非身懷碧火功,耿照幾難辨得。
漱玉節輕輕擊掌。
「進來罷,弦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