咿呀一聲,苗條的身影推門而入,瓜子臉上仍是淡漠一片,絲毫不見起伏。漱玉節笑得不懷好意,彷彿惡作劇得逞,料定他決計不會拒絕弦子。
棗花小院已被潛行都探悉,漱玉節向他出示帛書,除了表示對符赤錦及三屍無有惡意,背後更隱含著威脅之意:一旦耿照拒絕提議,雙方合作生變,漱玉節會對棗花小院採取什麼行動,絕非人在山上的耿照所能阻止。
漱玉節的手法令他心生惡感,那樣不加掩飾的得意也是。但眼下卻非是意氣用事的時候。耿照強抑不滿,沖弦子點了點頭:「弦子姑娘好。」弦子靜靜垂首侍立,也不答話,宛若骨瓷人偶。
漱玉節收起少女般的俏皮得色,優雅地做了個手勢。
弦子從懷裡取出一隻厚厚錦封,雙手捧到耿照面前。
錦封裡貯有一紙朱印文書,似是房地契一類。
「這是……」
「一點小小的賠禮,請典衛大人笑納。」漱玉節正色道:
「大人也許覺得,我以符家妹子的安危相脅,是很卑鄙的行徑,這點妾身無話可說。「那物事」之緊要,已毋須妾身贅言,只要能保得此物,個人的聲名榮辱何足道哉?再卑鄙再下流之事,妾身也做得出來。冒犯之處,請大人莫與我一個婦道人家計較。」
耿照聽她口氣放軟軟,想漱玉節堂堂七玄一尊,若非為了宗脈延續,何須如此周折?滿腔不忿頓時散去大半,再難鐵青著臉,只得苦笑。
漱玉節又道:「這張房契,乃是越浦城南一處物業,距離驛館說近不近,施展輕功來去不過盞茶工夫,正合大人使用。反正空著也是空著,就送給典衛大人,兼做妾身麾下這衣丫頭的落腳之地。」
耿照本想推辭,轉念想:「棗花小院既不能待了,換個大一點的地方也好。明著在我眼皮子底下,伸手可及,出了事也好照應。」將房契收入懷裡,拱手稱謝。
他先前來時並未見到阿傻,說是伊大夫正替他治療雙手,誰也不見。連日來甚是掛念,便又問起。
漱玉節笑道:「大人自己看罷。妾身縱千言萬語,也說不盡伊大夫醫術之神奇。不過伊大夫性格古怪,我先與他打聲招呼,大人在此稍坐,妾身得伊大夫首肯之後,便喚人來請。」耿照一聽阿傻雙手治好了,喜不自禁,連連點頭;片刻忽想起一事,又道:
「宗主如不介意,在下想探望一下阿紈姑娘。」
「喔?」漱玉節停步回頭,瑩似白玉觀音的美麗臉龐依稀透著晨光,面上的表情似笑非笑:「典衛大人可真是多情哪!也罷,總比薄倖得好。」
耿照窘得面紅耳赤,乾咳幾聲,結巴道:「我……不是……這個……阿紈姑娘總是為了我……不!這個……在下是說……」
漱玉節「噗哧!」抿嘴一笑,足繞香風,提裙漫出廳去。回見弦子跟來,輕揮柔荑:「不必啦,從今而後,你只跟典衛大人,直到任務結束,一步也不許離開。明白麼?」弦子低聲應道:
「明白。」
花廳裡只剩兩人,弦子垂首怔立,始終不發一語。耿照不免尷尬,抓了抓頭,赧然道:「沒想到宗主竟派你來。要你別跟著我,只管做自己的事就好,想上哪兒玩就上哪兒玩,時候到了,咱們再串一串回報宗主……你恐怕不會答應吧?」
弦子眉頭一蹙,歪著千嬌百媚的小腦袋。
「為什麼要這樣?」
耿照笑道:「跟著我,你會很無聊的。況且,我不能跟別人解釋你的身份來歷,這樣也很麻煩。」弦子似是聽懂了,倒顯得一派寧定,胸有成竹道:「你要的話,我不會讓人看見。」
耿照啞然失笑,忽聽窗欞外輕敲兩下,綺鴛推開鏤窗,探進大半個身子。
「你答應我的事,還算不算數?」
耿照點頭。
「自然算數。」
「那好。」她四下眺望,低聲道:「跟我來。快點!」見耿照微露遲疑,頓感不耐:「花不了多少時間的。動作快些,才能趕在宗主前頭回來。」耿照想想也是,漱玉節並未正面響應他探望阿紈的請求,此時不走,更待何時?再無猶豫,起身越窗而出。
弦子也一閃身跟了出來,綺鴛回頭低喝:「別來!你守院門,若有動靜,先來通知我們。」弦子全不理會,逕跟在耿照身後,面上冷冰冰的沒甚表情。綺鴛一跺腳,暗罵道:「怪胎!」逕自領頭,左彎右拐,奔入花廳左近的一座別院。
耿照正傷腦筋要跟阿紈說什麼,誰知推開房門,雅致的小廂房裡卻空蕩蕩的沒半個人。床上薄被掀開,墊褥猶溫,依稀留著兩瓣渾圓多肉的臀印,顯是剛離開不久。房內擺設齊整,別說打鬥,連一絲倉促的痕跡也無。
綺鴛越想越不對,旋風般竄出門去,「啪!」推開鄰廂房門,探頭一看,忍不住咒罵:「奇怪!人怎麼都不見了?」身子微仰,往屋外的長廊盡頭叫道:「阿緹、阿緹!」一名身穿丹紅紗衣的少女出聲相應,捧著清水瓷盆轉出廊角,碎步而來。
綺鴛微慍道:「我讓你多照看著,才沒排你的任務,你跑哪去了?」
那名喚「阿緹」的少女跑得氣喘吁吁,咬唇道:「給大人換水呀!也才離開了會兒不是?」見得綺鴛身後的耿、弦二人,圓睜杏眼:「這麼熱鬧!出……出了什麼事兒?」
「阿紈不見了。你離開的時候她還在麼?」
阿緹沒好氣地乜她一眼,逕端水盆進房,笑道:「差點兒給你嚇死。她好手好腳的,上哪兒不行?窮緊張!沒準兒是出去散散心啦。」將瓷盆放在几上,捲起袖管擰了毛巾,給榻上那人擦頭抹臉。她十分愛笑,遣詞用字雖有些針鋒相對,一口一個反詰,但襯與月盤似的白皙笑臉,聽來絲毫不覺刺耳。
耿照目光如電,就著綺鴛的發頂上一掃,見榻上之人面色青白、雙頰凹陷,兩隻空洞的眼睛睜得大大的,目焦卻散在虛空處,錦被上露出赤裸的胸膛,左肩密密裹著滲血的白布條,只有半截上臂,其下空空如也,正是水神島的掌刀敕使「越王蛇」楚嘯舟。
須知楚嘯舟乃黑島新一代的希望,由漱玉節精心栽培,授予帝字絕學中的上乘刀法。岳宸風出現後,楚嘯舟一心打倒這位鳩佔鵲巢的「主人」,忍受人所難知的艱辛痛苦,日夜磨礪左手刀法。
誰知他先中了岳宸風的雷丹,雖被耿照、阿傻連手祓除,功體已然大損;後因瓊飛任性妄為,致使左臂被斷,一身刀法付諸東流。從聽聞岳宸風的死訊起,楚嘯舟就成了現在這副模樣,瞪著天花板不吃不喝,也不跟人說話。
——一旦失去目標,失去了人生所望,就會變成這樣?
耿照還記得當日在王舍院的樹蔭中,那個一出手便將自己制服的冷銳青年,鋒芒難掩,猶如一柄絕世寶刀,今昔對照,難受的心情油然而生。
綺鴛問不出阿紈的下落,銀牙一咬,拉著耿照的袖管:「來不及啦!再不回去,怕宗主已……」忽聽一把動聽的喉音冷道:「怕我怎的?」
綺鴛心下冰涼,見阿緹急急奔出,挽著她回頭躬身:「參見宗主!」
漱玉節從長廊那頭款擺而來,髻上的飛鳳步搖漾開金暈,襯與黑紗白履,雍容之外,更說不出的動人。耿照知她非如表面那般好相與,忙道:「是我央綺鴛姑娘帶我來的,宗主勿怪。」身後綺鴛咕噥一聲,似是嫌他多事。耿照能想像她氣鼓鼓的、一臉不領情的模樣。
漱玉節恬靜一笑。「典衛大人又不是外人,凡我黑島轄內,皆由大人來去。來!請容妾身為大人引見。」
她身邊一名胖子,白白胖胖的臉盤宛若新炊饅頭,皮膚細嫩隱透紅光,唇頷並未留須,著實看不出年紀,拈著素絹不住地抹汗,似是十分好潔;神色倨傲,兩眼絕不看人,卻不怎麼令人生厭。
那白淨胖子頭帶荷葉逍遙巾、身披皂色斜領交襟長褙子,裝扮似儒似道,若能再瘦個幾十斤,便多少有些仙風道骨的意思了。兩人相偕行來,卻說不上「並肩」,他的肩膀只比漱玉節的細腰稍高一些,走在苗條修長、玲瓏有致的玉人身畔,益發顯出五短身量,模樣甚是滑稽。
「這位便是大名鼎鼎的「血手白心」伊黃粱伊大夫,多虧有他的回春妙手,才能為令友接駁筋脈,復原雙臂。」
(果然是他!)
耿照雙手抱拳,長揖到地。「大夫恩德,沒齒難忘!我代敝友謝過伊大夫。」
伊黃粱冷哼一聲,胡亂揮手:「不必。我救那小子,既非為你,也非為他,是看在宗主面上。宗主出得大禮,我也幫得樂意,你們若也拿得出這般禮物,下回手足斷了,不妨多多找我。」
耿照一愣:「什麼……什麼大禮?」
伊黃粱道:「關你屁事?」哼的一聲,懶洋洋道:「我不缺金銀,生活自在,平生所好,唯女人而已。可惜!遍閱世間諸般女子風情,胃口越來越刁,此間樂趣,漸不如往昔。幸好宗主知我,否則當真了無生趣,嘖嘖。」
耿照聽得下巴都快掉下來。伊黃粱自承好色、無女不歡,但一路偕漱玉節而來,休說不曾毛手毛腳,連目光都沒多瞄一下,對綺鴛、阿緹,甚至明艷清冷堪稱絕色的弦子也未稍稍失禮。世間,豈有這般「好色」之人?
「見你一臉目瞪口呆,便知你膚淺。」伊黃粱冷笑:
「性喜漁色,非是急色、貪色,如發情的公狗追著母狗,遍地流涎,難看至極!難不成通曉美食的饕家個個都是大胃王,餐餐要吃幾斤飯麼?吃得精不等於吃得多、吃得急,男女間交合享樂,亦不外如是。
「時時刻刻叼根雞腿在口邊,吃得滿嘴油膩之人,你以為真懂吃麼?膚淺!」
耿照被擠兌得說不出話來,再一想又覺頗有道理,男女合歡乃世間至樂,誰不喜愛?只要你情我願不涉侵凌,嗜色如嗜食般精細講究,似也非不可告人之事。但漱玉節守貞自持,當然不會自作「禮物」,又不知是哪個潛行都的女孩兒倒了楣——
耿照目光一凜,冷冷盯著眼前的素裳美婦。
漱玉節笑意嫻雅,裝作不解,對伊黃粱道:「大夫這回操刀辛苦,妾身已備妥十數名美貌處子,待大夫興致來時,再一一召來挑選。」
伊黃粱搖頭。
「以天雷涎續脈,不過區區事耳,要你一名美貌侍女賞玩,也儘夠了。然而宗主所求,難道僅是如此?你希望那小子恢復到什麼程度,是足夠吃飯寫字,一生與常人無異,還是舞刀弄劍,得以鍛煉武藝?抑或練得一身威震武林的絕世武功,登山踏霧指點江湖……這些,都是不同的價碼。」
「這個嘛……」漱玉節笑而不答,美眸望向耿照。
「伊大夫!」耿照心神激動,語聲不禁微微發顫:
「你是說……阿傻不但能練武,還有機會練成一身縱橫江湖的本領麼?」
伊黃粱冷笑:「笑話!這有何難?我連砍了一半兒的腦袋都接得回去,別聽得那副淚眼汪汪、死沒出息的德行!」抬望漱玉節,悠然道:
「給我半年,能教他持刀上陣,殺得江湖一流好手汗流浹背,莫可匹敵;給我一年,你的潛行都裡,包管再沒一個是他的對手;若有個三年五載,放眼當今刀劍榜之上,有機會一爭岳宸風空出來的位子。」
漱玉節笑道:「大夫既誇下海口,代價定然不便宜。」
伊黃粱哼的一聲,負手道:「我開的價碼一向公道。我在那小子身上花費多少時間,雪貞便留在我身邊多久,絕不多耽誤她一日。」漱玉節笑容倏凝,垂著玉砌似的修長雪頸細思片刻,彷彿下了什麼決心,斷然道:
「就依大夫。」
伊黃粱也鬆了口氣,微露笑容;察覺還有旁人,才又回復那副目中無人的神氣。
看樣子這名叫雪貞的女子對他必然重要,為爭取她多留一刻,伊黃粱不惜接下再造阿傻的任務。漱玉節看出耿照心中所想,淡然道:「雪貞是伊大夫的愛姬,乃妾身當年所贈,算算也有……十年了罷。時間過得真快,當年之約,轉眼將屆。」
伊黃粱彷彿怕她反悔,又將那「雪貞」要了回去,冷哼一聲。「這十年來我為你做了多少事,且不說救人醫病、配製「蛇藍封凍霜」等,光是破解那「九霄辟神丹」的藥方,難道還不值麼?」
漱玉節笑道:「值!怎麼不值?能結交伊大夫這樣的朋友,帝門上下銘感五內。我還要多謝大夫寶愛雪貞哩。」
——是什麼樣的女子,能令遍閱天下美女的伊黃粱念茲在茲,不肯放手?
耿照不由得好奇起來。又聽漱玉節道:「……那少年得伊大夫栽培,實是萬幸。卻不知嘯舟能得大夫青眼,令武功盡復舊觀否?」
伊黃粱怒道:「他這是心病。誰讓你們把岳宸風的死訊告訴他的?就算是騙,也要騙得他爬下床來,奮力振作。最好同他說,你那寶貝女兒被岳宸風抓去了,先姦後殺,殺完了還奸屍,末了砍成十七八段餵狗……我保證三個月內,五帝窟又添一高手耳。
「現在可好,哀莫大於心死,你給我一塊廢柴,怎長得出樹來?」
漱玉節心念一動,沉下面孔,冷冷問道:「有誰跟楚敕使說過話?我不是下令讓他好好靜養,不許打擾麼?」阿緹被她盯得渾身發毛,嚅囁道:「回宗主的話,昨兒少……少宗主來過,說要帶敕使大人去撈岳宸風的屍體。她走之後,楚大人便不說話啦。」
「就這樣?少宗主還說了什麼?」
「奴……奴婢不知。少宗主說話,奴婢不敢多聽。」
瞧她的模樣,瓊飛分明說了什麼,只是不堪之至,連她們都不敢多口。
漱玉節氣得全身發抖,低聲咒罵:「這……這個小畜生!」省起還有外人在場,忙收斂怒容,勉強笑了笑:「伊大夫,少時我再與嘯舟談談,教他莫要灰心喪志。至於他的武功,還要勞煩大夫想想辦法。」
伊黃粱興致索然,隨口應付道:「這樁說大不大,實難索價。這樣,無論成與不成,你找個侍女給我。」
漱玉節喜動顏色,目光越過了耿照,忽露出一絲狡黠笑意,姣好的下頷微抬,怡然道:「大夫見她如何?她是我潛行都的精銳,身手了得,面貌清秀,亦是處子。大夫若合意,我讓她服侍大夫。」指的竟是綺鴛。
綺鴛垂首而立,不知是覺得屈辱或驚恐所致,身子不住輕顫。
(這……實在是太過份了!手下又不是物品,豈可插標陳市、任人品評!)
耿照面色鐵青,忍不住握緊拳頭,忽明白漱玉節是衝著自己而來。
她在向他展示支配的權力。即使雙方結盟合作,耿照可以任意指揮潛行都收集情報、刺探消息,但這些仍舊是她漱玉節的人,是她欲其生則生、欲其死則死,如忠犬般犧牲奉獻,絕無二話的死士。綺鴛、阿紈如是,弦子亦如是。
為營救綺鴛而得罪伊黃粱,直接受害的將是阿傻。漱玉節料準了耿照必定投鼠忌器,穩穩地踩著他的要害示威,下一回耿照再要插手管她手下人之事時,當牢牢記住今日之痛——
(可惡!)
誰知伊黃粱瞥了綺鴛一眼,冷哼道:「處子生澀,是我服侍她還是她服侍我?無趣!你這一個,目光不馴,野性外露,若肯花心思調教,不定有些意思。但白日裡我得給你治這個治那個的,沒工夫折騰,換個乖順些的罷。」清冷的弦子、愛笑的阿緹顯然不合他的心思,索性連看都不看。
漱玉節也不在意,笑道:「方纔我喚的那個,大夫以為如何?」
伊黃粱略一思索,點頭道:「挺好,就她唄。我懶得再挑啦。」
身後的綺鴛似是恢復鎮定,連一旁的阿緹也鬆了口氣。耿照實在聽不下去了,插口道:「不若先去看看阿傻罷?數日未見,我實掛念得緊。」伊黃粱鼻孔朝天重哼一聲,肥肥短短的兩隻手交迭,籠在袖中,冷笑道:
「想看?教你看個夠。」撇下兩人,逕自回頭,背影渾似一枚穿衣戴帽的白面饅頭,看得人飢腸轆轆。耿、漱二人並肩隨行,漱玉節沒事人兒似的,隨口笑問:「典衛大人,你那朋友就叫阿傻麼?他無法言語,妾身幾次想問其出身來歷,他總是一個字也不肯寫,連姓名也不肯說。」
耿照搖頭:「他現在沒有姓名,就叫阿傻。」將岳宸風霸佔虎王祠、奪人名姓的事說了,對於阿傻、明棧雪的私情自是絕口不提。
饒是漱、伊兩人見多識廣,也聽得面色凝重,久久不語。半晌,漱玉節才長歎一聲,喟然道:「岳賊行徑,便說是「窮凶極惡」,似也太輕啦。幸而伏誅,否則不知還要有多少無辜之人受害。」
耿照心念一動,忙問:「是了,宗主,攻打五絕莊時,可有順利接出上官夫人母女?」他本想說出何患子之名,顧慮到有伊黃粱在,又生生吞了回去。倒不是他信不過伊黃粱,只是岳宸風亡故後,五絕莊內尚不知有什麼變化,為免拖累何患子,還是謹慎為好。
漱玉節道:「妾身正要與典衛大人說此事。據潛行都回報,接應行動原本十分順利,但似乎是那位上官小姐不肯走。至於原因,就不得而知了。」
(如此說來,何患子、上官夫人母女都還在莊裡了。)
岳宸風已死,五絕莊本就是上官家的基業,上官巧言縱使奸惡,有適君喻坐鎮節制,莊內的形勢料想不致更糟。後續須利用潛行都的刺探之能,與何患子取得聯繫才行——
耿照一邊盤算,忽聽伊黃粱道:「岳宸風這麼惡,倒是一帖上等藥引。」停步一指:「喏,你朋友在那兒。」三人不知不覺來到一處月門前,院中草木扶疏,小軒窗裡,阿傻身著雪白中單,正拈著筆管埋頭寫字,雙手雖仍不住顫抖,握筆的姿勢卻與常人無異。
「阿傻!」
耿照飛奔而入,兩人相見,各自歡喜。
阿傻雙手腕間各有一條長長的疤痕,由掌底一路延伸到肘彎,手背上也各有數條長短、方位不一的痕跡。耿照滿以為伊黃粱替他切開皮肉接駁經脈,必定留有淒慘的刀疤,豈料疤痕卻是極輕極淡的緋櫻色澤,若非事先知情、且刀疤兩側留有縫合的痕跡,還以為是被指甲劃傷之類。
「這……」他睜大了眼睛,開口時竟有些結巴:
「這是幾時完成的?怎能……怎能好得這麼快?」
「三天前才拆的線。」阿傻打著手勢:「她們說大夫整整花了一天的工夫,弄好之後我又昏睡了一天,所以是五天的時間。」
這樣的癒合速度,簡直是駭人聽聞了,耿照心想。
但轉念又覺理所當然:伊黃粱號稱續斷如生,除了高超的刀法和令人不覺疼痛的麻藥「死不知」之外,還須一帖能迅速止血、隔絕空氣,令骨肉自行生合的金創秘方才行,否則傷口出血不止,接得好又有何用?
「可惜動刀時你正睡著,」耿照一邊笑,一邊打手勢:「沒能看到伊大夫變了什麼戲法,要不學了起來,以後我們倆就靠這帖金方發財啦!」阿傻嘻嘻傻笑,不住活動著雙手十指。
經雷勁活化肌肉,原本焦枯的表皮盡褪,新生的肌膚呈淡淡的粉紅色,汗毛如嬰發般金細柔軟,指掌較常人略瘦,更顯纖長;靈活度自是遠勝從前,但仍看得出僵硬無力,提筆所書也是歪歪扭扭,每一筆活像蚯蚓蠕動。
耿照拈起未干的宣紙,但見墨跡縱橫,卻看不出寫的什麼。
「阿傻,你都寫些什麼字?」
「不是寫字,是畫畫。」
他指著案上的一本寬冊,攤開的兩紙對頁各繪著不同的器皿,一是豇豆紅釉洗,一是青花方花觚,上頭插著各式花朵長葉,姿態妍麗、勾描甚工,原來是一本花藝圖冊。「伊大夫讓我畫的,照簿子描,一天要描一百張。他說等我能畫得跟簿子裡一樣好,他便傳授我殺那廝的必勝之法。」
耿照本想再說,瞥見月門外伊黃粱回頭就走,漱玉節以眼神示意他出來,隨即跟著消失在洞門之後。耿照按著阿傻的肩膀,唯恐他看漏了,一字、一字放慢速度說:
「你且安心靜養,別想這些。我過幾日再來瞧你。」
阿傻點頭,拈起筆管,又再度沉入那個只屬於他自己的、與世隔絕的無聲世界。
耿照出了小院,逕問伊黃粱:「大夫!他雙手筋脈才剛剛接上,一天要描一百張圖,難道不會太過辛苦?」
伊黃粱冷笑道:「豈止辛苦?天雷涎畢竟是外物,強埋進體內,便似箭鏃留在肉裡,這一截異物密密地接著掌管知覺行動的筋絡,還不是一般的疼。他每動一下,就像有無數尖針在肉裡戳了又戳,比死還難受。」
耿照急道:「既然如此,為何不待他靜養恢復之後……」
「……成了個廢物再重新練過?你不煩,我還嫌膩歪。」
伊黃粱怪眼一翻,搶白道:「他殘廢多年,筋肉早已定型,順著現有的脈絡再長一遍,仍是殘廢的身架,所有的工夫算白費了。療殘愈斷,本是逆天之舉,你以為平平順順、舒舒服服便能達成麼?天真!」單手負後,迎風甩袖:
「這只是個開始,待他一天能描完一百張工筆花藝圖,雙手的筋脈、肌肉也復原得差不多,可以開始學本事啦。他這個陰陽怪氣的性子,很對我的脾胃,若能有三年的時間,好生學習插花一道,就算岳宸風那廝活轉過來,也能教他再死回去。」
這下連漱玉節也不禁瞪大了眼睛,與耿照一齊脫口:
「插花?」
伊黃粱一臉「你們這幫土包子」的神情,冷哼道:「不然我讓他描花藝圖本幹什麼?要看得舒心,還不如畫春宮圖算了。插花插得好,殺人沒煩惱,豈不聞「如水東注,令人奪魄」?花爵九錫中別有天地,奧妙無窮,懶得同你們說!」
漱玉節陪笑道:「每次聽大夫說話,總是這麼出人意表。」
伊黃粱搖著大饅頭似的白胖腦袋,咕噥道:「天地萬物,莫不存道,百工技藝中以藝術為最高,連模擬飛禽走獸的姿態都能入武,詩詞歌賦、琴棋書畫,豈沒有值得借鑒之處?宗主,不是我說你,此間慧根,你實不如雪貞矣!也難怪你那個女兒一點靈性也無,看得人沒半點胃口,只想打她屁股。」
漱玉節被他沒頭沒腦地訓了一頓,居然也不羞惱,歎道:「先夫見背得早,都怪妾身家教不嚴,慣壞了孩子。唉!」
忽聽背後一聲輕呼,聲音頗為耳熟,耿照轉過頭去,見一名身穿細白衫子的少女端了碗湯藥,雙頰暈紅、容顏俏美,睜大的杏眼裡除了驚詫之外,還透著一股莫名羞喜,更添麗色,竟是阿紈。
「典……典衛大人!」漱玉節輕咳一聲,她才回過神,紅暈更是爬入領中頸根,怯生生喚道:「宗主好,伊大夫好。」
耿照見她氣色紅潤,登時放心不少,笑道:「阿紈姑娘,恭喜你身子大好啦。我適才去看你,沒想卻撲了個空。」阿紈害羞極了,垂頸道:「我……宗主讓我來給伊大夫幫幫忙。我……我先去啦。」沒等耿照開口,低頭快步從他身邊走過,連湯藥灑了小半碗也沒發覺。
耿照聞言微怔,忽想起漱玉節的話,渾身一震。
這回伊黃粱卻老實不客氣地盯著阿紈的背影,搖頭晃腦了半天,口中嘖嘖有聲,還不時伸手比劃測量,彷彿在鑒賞什麼精緻玩意。「瞧她走路的模樣,已非處子,但破瓜不久,春情滿溢,正是可人的時候。此姝不壞,很是不壞!」
漱玉節笑道:「大夫滿意,那是最好啦。今晚我便讓她好好梳洗打扮,為大夫侍寢。」
伊黃粱搖頭。「不忙,我還有些事要做,過幾天再說。有個盼頭,沉澱幾日,品起來更加有滋味。」
漱玉節優雅一笑,附和道:「大夫知情識趣,果是妙人!妾身真替雪貞歡喜。」她嘴上與伊黃粱說話,目光卻直對著一臉愕然的耿照,神情似笑非笑,狡黠中更有一絲難言的挑釁與示威,恍若一頭叼著獵物的美麗雌狐,正自對手跟前怡然行過。
◇ ◇ ◇
漱玉節果然出手大方。
位於朱雀航的這座大宅佔地廣衾,重門深院,便住百來人也夠了,難得的是這宅院並非閒置已久,不但家生齊備,連婢僕也一應俱全,還有幾名看似待了大半輩子的老僕,各司其職井然有序,顯是經營已久,非倉促購置的物業。
耿照手挽符赤錦步入大門,二十幾名婢僕分作兩列,恭敬垂首,齊聲道:「典衛大人安好!夫人安好!」符赤錦嬌媚的杏眼滴溜溜一轉,掩口笑道:「哎喲,好大的陣仗,真折煞奴奴啦!」
領頭的是一名約莫四十來歲的中年人,雙手籠在袖裡,躬身趨前:「大人、夫人好,小人李綏,是這兒的總管,打理這座宅邸已有十數年啦。從今兒起,您兩位便是這裡的新主兒,請儘管使喚小人等,千萬別要見外。」
耿照拱手道:「我不過是暫借此地落腳罷了,待諸事了結,宅子還是要歸還原主的。」李綏笑道:「這小人就不知了。小人等只知,從今兒起,兩位就是小人等唯一的主兒。大人與夫人若還用得到我等,小人們必當盡心伺候;若不用小人了,小人等便乖乖離開,絕不怨懟。」
這是漱玉節的宅子,裡頭要說不是她安排的人,也未免太難令人信服。耿照環顧眾人,朗聲道:「諸位放心,只要我還在這裡一日,大夥兒一切如常,絕不變動,請不用擔心。」婢僕等俱都露出歡容,連聲稱謝。
李綏本要取出賬本給他二人過目,耿照推說疲累,改日再瞧。那李綏甚是乖覺,沿途陪笑,只隨口向新主子介紹宅邸,約略逛了一圈,便即告退。耿符二人往後進行去,不住打量「新居」,符赤錦笑道:
「看來騷狐狸寶貝你得緊,出手便是「金屋藏嬌」,真真豪氣!」弄得耿照哭笑不得。她取笑一陣,又道:「新宅易主,整批下人換掉也是常事。偏生我家相公真是好人,一個沒少,通通留了下來。」
耿照正色道:「我見他們不像會武,不過是普通百姓,每個人後頭都有幾張嘴等著吃飯。我們又不是要長居於此,指不定十天半個月就走,何必斷了人家的生計?」
符赤錦「噗哧!」一聲,挽著他的臂彎笑道:「是,我家典衛大人宅心仁厚,偏生我呢,就是婦道人家小心眼,專斷人家的家計,餓死一戶幾十口的。也罷,武功能高過你的,遍數五島也湊不出幾個來,你既說他們不會武,多半是真不會啦,我還怕我走了眼。」
耿照離開阿蘭山之後,並未直赴此地,而是率領三百驍捷營鐵騎,前往越浦城外的巡檢營駐紮。
騎兵下馬脫盔之後,耿照才知情況比想像的更加嚴重:三百人裡,十六、七歲的娃娃兵約佔了三分之一,一看便知是招募不久的新兵,剩下的則是油裡油氣的老兵。
這些人當兵當久了,什麼風浪沒見過?天皇老子的帳也不買,有油水先抽,遇事能躲則躲。一伍、一班,甚至一營窩著幾個,已足夠帶兵的官長頭疼,於鵬怕是把麾下各級單位的麻煩人物都抓出來,硬生生湊足了三百之數。
那帶頭的隊長羅燁年紀不大,領的又不是自己的兵,見老兵下馬後三三兩兩,態度散漫,原本在駐地的整肅紀律蕩然無存,氣得白面更青,頰畔的刀疤隱隱跳動,拔刀吼道:「各伍肅立!大人要同大家說話!刀盔不得離手,哪個不會站的,我砍了他沒用的腿!」老兵一片嘩然,見他不像開玩笑,這才心不甘情不願地站好。
羅燁還刀入鞘,小跑步至耿照身前,抱拳道:「大人請。」耿照找了處堆高的糧袋試試迭得牢不牢,這才爬上去,大聲道:「各位弟兄辛苦了……」後伍有人大喊:「幾時管飯哪?」眾人轟然大笑。
耿照也笑起來,待片刻眾人笑累了,喧嘩漸止,才續道:「……我奉將軍之令,來維持越浦城內外的警蹕安全,特向於、鄒二位借兵,以執行任務。」慕容柔治軍至嚴,軍士們一聽「將軍」二字,反射似的肅靜下來,人人收了笑容,幾百隻虎狼般的眼睛炯炯而視,一齊投向糧堆頂上的少年。
耿照暗叫一聲「僥倖」,神色自若,朗聲道:「今日先請諸位在此歇息,待我召喚,便要整裝上鞍,立時趕到。」將隊伍交還羅燁。一名老兵指著營外遠處駐馬等候的弦子:
「喂,大人!那小花娘是你相好麼?屁股挺翹的嘛!」惹起一片怪叫。
羅燁面色丕變,卻被耿照拉住,微笑搖頭。
他送耿照出寨,兩人一路無話,臨到轅門時耿照才拍他肩膀,笑道:「要領這一幫老油條,辛苦你啦。」羅燁站得直挺挺的,臂上肌肉硬如鐵鑄,絕不動搖,口吻守禮卻淡漠:
「領兵是屬下的職責,不敢勞大人費心。」
回到越浦,耿照直奔棗花小院,向寶寶錦兒說明一切。符赤錦心思細密,直指問題所在:「老爺現下最怕的,恰恰是「疲於奔命」四字。你有了兵、有了探子,須把中樞集於一處,偏偏又不能攤在慕容柔眼皮子底下,騷狐狸的宅子很理想,我也贊成搬過去。」
耿照笑道:「除了兵和探子,我還有家眷。讓你和三位師父在這裡,我實在不放心。」符赤錦心中歡喜,粉頰悄染,咬唇笑道:「嘴巴這麼甜,非奸即盜!帶了個小老婆回來,才這幾句便想打發我?」
耿照苦著一張臉道:「寶寶,你明知我煩惱得要命,就別拿這個挖苦我啦。帶著弦子姑娘,我要怎生向將軍解釋?今兒在巡檢營裡,也被那些軍士拿來取笑,若要服眾,恐怕還得想想辦法。」
符赤錦笑道:「這有什麼難的?」冷不防揚聲叫道:「弦子,我知你聽得見我,出來罷!」連喚幾聲都沒反應,一雙妙目似笑非笑地乜著耿照,一副「叫你小老婆出來」的神氣。
耿照頭皮發麻,暗歎一聲,叫道:「弦子姑娘,麻煩你現身一見。」語聲方落,窗格已無聲無息推開,弦子一躍而入,隨手掩上窗牖,漆黑緊裹的夜行衣裝扮更襯得纖腰一束,身段苗條。以耿照的靈敏知覺,也只在她動身的瞬間聽到房頂的瓦片傳來輕微細響,無異於貓行雁落,足見弦子隱匿功夫高明。
符赤錦上下打量了她幾眼,笑道:「肩寬腿長的,正好。」回顧耿照:「我明兒準備替她幾套男裝,你再命人送套將軍親衛的袍服來,我替她量身改一改,包管裡裡外外無不服貼。」
「就……就這樣?」他下巴又快掉下來了。
「就這樣。」符赤錦笑道:
「以老爺的身份,不管身邊帶什麼人,也是理所當然,旁人不會問,也不敢問。讓她換上男裝,不過是讓你自在些罷了。慕容柔自己身邊多的是江湖人,深知用人之道,他更關心交付的任務,而非是你用了什麼人。要不,他就不會給老爺令牌啦。」
耿照恍然大悟。
於是就這麼定了,白日裡弦子換上男裝,以將軍府親衛的姿態跟著他到處行動,弦子本就高挑修長,扮起男子不致太過嬌小,經符赤錦巧手妝點,儼然是一名英姿勃發、相貌俊美的少年軍官。
耿、符在棗花小院多住了一夜,悄悄安排三位師父移至朱雀航大宅,安置在一處少有人去的偏院。耿照特別交代李綏,說那院子是他練功處,未經自己或夫人許可,嚴禁任何人接近。
耿照將後進當作潛行都的指揮中心,女郎們不分晝夜,或著夜行黑衣、或喬裝改扮,川流不息地進入匯報。耿照不能整天在宅裡候著,弦子與他寸步不離,符赤錦又要專心照料三屍,只得讓女孩們把情報寫下,待耿照返回再整理消化;數日下來,積得滿案零碎紙頭,越看越亂,毫無頭緒。
「原來不是有了探子,就能掌握消息啊!」耿照不禁歎息。
某夜他拖著疲憊的身子回到宅邸,發現書齋裡燈火通明,窗紙上人影晃動,推門一瞧,屋裡數名女子埋頭抄錄,居中一人收了謄稿觀視,分門別類、有條不紊,來回踱步之間馬尾甩動,充滿彈性的兩瓣翹臀繃出強勁有力的肌肉線條,正是綺鴛。
餘人見他進來,紛紛停筆起身,喊道:「典衛大人。」綺鴛卻未回頭,罵道:
「幹什麼?繼續工作!」眾姊妹聽她發號施令慣了,忙不迭地坐了回去。
耿照來到她身後,還沒開口,綺鴛反手扔來一摞裝訂好的薄冊,沒好氣道:
「今天入城的武林勢力,還有城中原本有哪些江湖人活動……通通在裡頭。以後像這樣的東西,每六時辰給你一份,一天兩次,來不及看也無妨,有急事我會派人飛報弦子。你若未交付其他任務,我們便以追蹤谷城大營、東海臬台司衙門的動向,掌控城中各江湖勢力,以及打探琉璃佛子行蹤等四項為主。明白了麼?」
這四項都是耿照目前最迫切需要的,即使身居幕中,將軍調兵遣將也未必會知會他,慕容柔既把城中警蹕交給耿照,那麼監控谷城那廂的動靜,應該最能察覺他的意圖。
綺鴛為漱玉節指揮第一線的行動,經驗豐富,不只判讀情報高人一等,盱衡形勢的眼光也頗獨到,臨陣方能指揮應變。她略一思考耿照的立場,便知這四條乃是當務之急,須牢牢掌握,才能應付未來的變局。
耿照愣了一愣,訥訥道:「是……是。」
綺鴛仍是背向他。「知道了還不快出去?礙手礙腳!」
耿照見諸女竭力忍笑的模樣,摸摸鼻子,正要退出,又被綺鴛叫住。
「喂!我這人不喜歡囉唆,就……就直說啦。」她仍不看他,目光瞥向一旁:
「那日謝謝你在宗主面前替我說話,雖然很多餘……我可不是因為這樣才來幫你的。宗主惱了我,不讓我待在她身邊,罰我來給你收拾爛攤。」
耿照低聲道:「阿紈姑娘的事,我會想辦法向宗主疏通。」
綺鴛搖頭。「不必了,越幫越忙。管好你自己的事兒罷。」啪的一聲關上房門,震得鏤窗格格作響,猶帶一絲煙硝火氣。想必她此刻的表情,一定還是那樣氣鼓鼓的吧?
耿照邊翻閱那本情報冊子,一邊踱回院裡,進門時寶寶錦兒才剛坐下,俏臉上微帶倦意,看樣子也還沒梳洗。一見他回來,便起身道:「辛苦啦,我給老爺打盆熱水洗把臉。」
「方纔進門洗過了。你也歇會兒罷,我們都別忙啦。」兩人相視一笑,並頭坐上錦榻。
符赤錦隨手翻看綺鴛編寫的薄冊,嘖嘖稱奇。「漱玉節那騷狐狸不簡單,訓練出這麼一批能幹的小妮子,圖的恐怕不是五島而已。依我看,她是想做武林盟主。」
耿照笑道:「寶寶錦兒忒聰明,看來這盟主的寶座,只能靠你跟她一爭了。」符赤錦咯咯笑道:「爭什麼?我家老爺出馬,騷狐狸登時成了軟狐狸,不過爛泥一灘,還不乖乖任你擺佈?」
想起阿蘭山上一輪交鋒,耿照可笑不出來,搖頭道:「漱宗主比我想像得要無情多了,感覺跟……跟那岳宸風好像,都不把手下當人看。我實在不明白,她是親身受過苦的人,怎會變得和他一般模樣?」將阿紈的事說了。
符赤錦原本還笑嘻嘻不當回事,聽完卻收斂形容,片刻才道:「這件事上,未必是漱玉節不對。綺鴛說得有道理,你還是別管了,省得越幫越忙。」經不住耿照一再追問,正色道:
「二師父受的傷,你是親眼見得。你難道不覺得奇怪,如此重創,豈能有幸?」
這個疑問存在耿照心中多時。大戰結束,三屍閉關養傷,他並未見到三人狀況,連移來此間都是由寶寶錦兒與三屍自行處理,絕不讓他參與。耿照當然不覺得是三屍信不過他、把他當外人,想來其中必有什麼不便之處。
「常人受到那樣沉重的傷勢,必死無疑,但二師父的「白虎催心爪」乃中屍躓部的鎮門神功,是一門可任意轉換精力與功力的奇術。人體本有自療之能,只是未經鍛煉,自有其極限;二師父受傷後,將大半功力轉化為促使肉體再生的精元活力,才及時撿回了一條命。」
耿照雖未練過「白虎催心爪」,但修習內功,本就是練精化氣、練氣化神、而後練神還虛的歷程,練至通達之境,精、氣、神三者可任意轉化,似也不是難以想像之事。碧火神功的先天胎息、紫度雷絕的結丹之法,應也與其相通。
符赤錦道:「聖人有云:「天命之謂性,率性之謂道,修道之謂教。」我涉獵五帝窟與游屍門的武功,像這種以生命精元交換內力或異能的功法,在七玄並不罕見。而帝字絕學中就有一門這樣的奇功,名叫「蛇腹斷」。」
耿照曾聽她與岳宸風提過。
「蛇腹斷」是黑島潛行都人人都練的武功,僅女子可練,練成後陰中含有劇毒,受辱時與敵同亡,或薦身敵人席枕,於歡好之際將其毒殺。岳宸風因顧忌這門詭異的秘功,才打消了染指弦子的念頭。
「「蛇腹斷」的毒性極強,中者無解,這是因為毒性乃由生命精元轉化而來,只對活物——特別是男子——有反應,無法以尋常醫藥度量。」符赤錦娓娓解釋:「毒既是內力的根源,亦與自身的性命結合,三者合一,密不可分。」
耿照只覺匪夷所思,喃喃道:「練了這種武功,豈非一輩子都不能……嫁人?這犧牲也未免太大了。」他本想說「生兒育女」,唯恐觸動寶寶錦兒的心事,改口說是「嫁人」。
符赤錦笑道:「哪有這麼容易?歷來潛行都的選拔,非黑島的純正血脈不取,怕外來之人有異心,不肯為神君效死,說來說去,都是上位者的私心。」
耿照蹙眉道:「寶寶,這樣便說不通啦。五帝窟最重純血傳承,能誕下純血後裔的女子可是寶哇,選拔做為潛行都的一份子,豈非大損黑島的利益……」此話一出,連他自己都不禁沉默。事實上,黑島不但沒有沒落衰亡,實力還是五島中數一數二的強,其中必有蹊蹺。
符赤錦冷笑:「這有什麼難的?只要將毒素排出體外,就能生育啦。」
耿照愣了一愣,忽然明白過來,失聲道:「這……這……」一時無語。
「蛇腹斷」將劇毒、內力與生命精元練成了一處,「逼出體內之毒」,其實就是把合而為一的內力與生命一併放棄。黑島女子擔任潛行都衛到了某個年齡,漸不能勝任探子的工作,便逆轉行功,將毒元內力一併捨棄,變回手無縛雞之力的平凡女子,受孕懷胎,為黑島延續血脈。
但因三者合一的毒元已失,不只內力寥寥無幾,連生命也變得短暫,多則十年、少則一胎之後,便即香消玉殞,孩子則由島中眾人撫養長大,做為潛行都的後備。除了少數終生不育、留以訓練新人的核心菁英,潛行都諸女罕有活過三十歲的。
「那麼,阿紈姑娘她……」
「漱玉節讓她來取精,必先命她逆轉行功,捨棄了「蛇腹斷」的內元。否則毒死了你,還有什麼好試的?」符赤錦面色凝重,輕聲道:「綺鴛說得一點也沒錯,伊黃粱選中阿紈,已是最好的結果。若看上其他潛行都衛,豈非又要再平白饒上一名花樣少女的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