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照三人離開茶鋪,風篁一反嬉笑怒罵,沉默地肩囊跨刀,一路無語。三人來到僻巷,耿照率先停步,回頭拱手:「未及表明身份,乃小弟的不是,望風兄勿怪。」取出慕容手書一封,交與風篁。
雲都赤侯府雖曰「侯府」,拓跋十翼卻無朝廷職銜,閒雲野鶴,自在逍遙,縱有將軍府的金字腰牌在身,未必能號令其弟子。慕容柔特地寫了封信函,著四人配合耿照,視同將軍親諭。
風篁細細讀完,確認官防無誤,雙手奉還。「老弟還有什麼我不知道的,要不一股腦兒說將出來?奇宮武學、驚人內力,外帶將軍特使……就算你說你是皇后娘娘,怕我都不能不信。」
兩人相顧莞爾,猜疑俱都雲消霧散,盡在不言中。
耿照正色道:「將軍說了,那物事須盡快取回,時間不多。關於李兄下落,不知風兄可有眉目?」風篁默然片刻,歎道:「人說慕容柔絲毫能察,有鬼神莫測之機,坦白說我是不服氣的,看來今日不能不服啦。我等回報將軍之後,本以為能多爭取幾天的光景,不料這緩兵計半點兒屁用也沒有,也就多給了一天,當真是什麼也瞞他不過。」
「風兄的意思是……」
「我師兄非是莫名失蹤,而是躲了起來。這點將軍應該看出來了。」風篁見他未露訝色,心中刺痛,肅然道:「此說或難取信於人,但我師兄李蔓狂嶔崎磊落,是極有風骨的讀書人。他的外號可不是體弱多病的意思,「病刀」也者,乃病惡之刀,是去惡如疾,聖人其猶病諸!莫說寶血,便再珍奇百倍千倍的物事,也決計不會私自捲逃。」
耿照道:「我觀將軍之意,對李兄並無疑猜,恐其遭遇不測,才派我前來接應。誠如風兄言,將軍絲毫能察,有鬼神莫測之機,小弟是親眼見得。將軍既委請刀侯府尋寶,足見信任,這是不用說的。」
風篁本不拘小節,豪邁一笑。「那我直說了。我等接到李師兄口信,說「物生變故,恐有大害,不敢攜與大人。莫尋」。我師兄處事謹慎,他若這樣說,那撈什子雞毛鴨血肯定有問題。」
按慕容之言,「天佛血」乃一枚水晶礦石,能有什麼危害?就算上頭喂有厲害的毒物,多的是隔絕毒染的法子,當先呈與將軍後再作良圖,何至攜物躲藏,蒙受不白之冤?
況且,還有另一處極不自然。
「敢問風兄,」耿照沉吟道:「這口信是何人所傳?將軍說李兄思慮縝密,如此重要的訊息,手信應較口傳穩當。那十六字口信中,以「大人」替代將軍二字,傳信顯非貴府之人,否則毋須如此隱晦。」
風篁笑道:「我終於知道慕容柔為何挑你啦。老弟心細如髮,絕不好欺。」雙手抱胸,蹙眉道:「這點我也覺得奇怪。傳信之人是附近一名樵戶,目不識丁,據他所說,是我師兄一字一字將口信說給他聽,待背得分毫無錯,才給了五兩銀子,讓他在約定之處等我。」
當日風篁來到綠柳村附近,未見師兄,樹林裡鑽出一名樵子模樣的中年人,神神秘秘說完口信,掉頭便走。風篁豈肯輕放?翦了他的臂膀留下,發現樵子身無武功,只是尋常百姓。
「大……大爺!這……這位英雄好漢!」樵子涕泗縱橫,只差沒跪下磕頭:
「求求您放了我罷。小人再不走,這條命就沒啦!」
風篁心想:「又沒扭斷胳膊,這也未免哭得太慘。堂堂男兒,忒也膿包!」逼問之下,樵子才抽抽噎噎道:
「交代小人前來的那位活神仙說了,小人印堂發黑,命犯血光,七日內切莫與人接觸,才能躲過一劫。小人在來此之前,叫家裡人都先暫避親友處,打算回家閉門,待災劫過了再行團聚。」
「……我師兄行走江湖,常以卜算的模樣示人。」風篁道:「我只道是師兄信口開的玩笑,當下放那人離開,在綠柳村外等了三日,始終不見師兄前來,才將此事回報刀侯府。」
耿照只覺迷霧重重,搖頭道:「令師兄不會無端編造謊話騙人,他教樵子疏散家人獨居七日,必有蹊蹺,看來一切線索,還須著落於那人身上。」
三人趕往樵子居處,才走近山坳,便聽得嗚嗚泣聲,茅草屋前遍撒紙楮,屋前掛著尺許白麻,竟是發喪。問明孤寡,才知死的正是那名樵子,屍體尚未入殮,暫擱於屋中一角,以草蓆遮覆。
風篁揭開一瞧,見他肌膚僵紫、發出臭味,怕已死了幾日,頭髮脫落大半,露出青白的頭皮,緊閉的嘴唇乾癟縮皺,撬開一瞧,缺了幾枚牙齒,牙齦雖然腫脹,卻是自然脫落,不是被人動手毆打所致。
耿照身帶官方文書,那寡婦以為是衙門之人,伏地悲泣:「官老爺啊,請給俺作主,孩子他爹沒病沒痛的,怎突然就死了?定是給人害的呀!」風篁從屍體衣中搜出銀兩及一小瓶藥丸,見耿照以眼神相詢,低道:「當日我見他面呈疸黃、口氣焦苦,發現此人有膽脹的毛病,遂以這瓶「排石丸」相贈。」
耿照明白他是扭了樵子臂膀,加上師兄編造謊言,對樵子感到歉疚,以此補報,拔開瓶塞示之風篁。「風兄檢查一下,看有無問題。」風篁嗅了嗅氣味,聞到熟悉的郁金、金錢草氣味,又傾入掌中檢視,搖頭:「沒問題,也沒有服用過的跡象。排石丸對水煎湯,不得徑服,我曾詳細交代。」
耿照一指屍首脫髮落齒的模樣。「風兄,刀劍拳掌不會造成這樣的傷痕,我能想到的只有用毒。」茅屋之中窗牖放落,悶濕而不通風,縱使喪家已打掃清潔,空氣裡仍飄散著嘔吐、腹瀉等穢物所遺的淡淡臭氣。中毒之人常有上吐下瀉的症狀,益發落實了毒殺一說。
風篁撥開死者的眼皮,又用銀針刺了喉嚨、胸腹、指尖等幾處,面色陰沉。
耿照雖不懂醫理,見針尖銀燦燦的無有發黑,顯然喉中胃裡均未染毒,不覺陷入長考。風篁細細檢查屍體一遍,確定週身並無外傷,沉吟半晌,低聲道:「該是毒殺無疑。只是這種毒物奇詭刁鑽,銀針驗之不出,非常理能測度。須從越浦衙門調來高明仵工,方能解開這個謎。」說著拉耿照起身,對喪家大聲道:
「諸位請到屋外去!你們家大爺是中毒而死,尚不知有無殘毒,未免沾染,屋裡啥東西都別碰,趕緊出去!」這幾句挾內力送出,發聾振聵,眾人心神激盪,忙相扶而出。風篁緊閉窗門,喚人取來石灰,繞著茅草屋子撒了一圈,又道:
「這位是鎮東將軍麾下,直屬七品典衛耿大人!有他給你們家大爺主持公道,你們盡可放心。」
耿照冷不防教他給賣了,只好硬著頭皮站出來,朗聲道:「為查明真相,也怕餘毒未清,此地誰也不許接近,待越浦衙門派來仵工查驗完畢,再將遺體火化,讓你等領回。」找來村中里正,吩咐封鎖事宜,又取出銀子安置遺孀。眾人心服,連呼「青天」。
那寡婦不住稱謝,忽然想起什麼,掏出一枚荔枝大小、藥殼油亮的火紅丸藥,抽噎道:「孩子他爹那日返家,寶貝似的捧著這紅丸,說是活神仙給的丹藥,須待身畔無人、齋戒沐浴後,才得服用,吃了以後去厄解難,否極泰來。他……他若是叫人給毒死的,定與那活神仙脫不了干係!」
耿照正欲接過,驀聽風篁低喝:「慢!都不許動,我來。」緩緩接近,一探手將紅丸收入掌中,慢慢向後退去,見屋邊有一隻貯滿雨水的大甕,遠遠避開,回頭道:「諸位都請散了罷?官府辦事,百姓勿與。」裡正疏散人群,喪家一一向耿照行禮,哀哀慼慼出了山坳。
「風兄,那是什麼?」耿照忍不住問。
風篁示意噤聲,待眾人走遠,將紅丸擲入甕中,轟然一響,瓦甕炸碎開來,破片甕水飛濺一地,威力十分駭人。「這玩意叫「水中蜂」,是我師兄從一名江上劇盜處收繳而來,他曾向我出示說明。」風篁解釋:
「水中蜂的信引乃特殊配方,遇水則燃,威力驚人,正是水戰的利器。」
耿照詫道:「李兄以此做為藥物相贈,莫非這等殺器,也能治病救人?」
風篁苦笑。「我師兄說,水中蜂的信引在水裡的效果,還不及在醋裡,遇酸威力還要再翻一番。」
耿照面色丕變。人的胃囊中貯有酸液,專司消化,又比醋要厲害得多。李蔓狂詐稱「水中蜂」為靈藥贈予樵夫,這是赤裸裸的滅口,只是樵子不知為何竟身染奇毒,還沒來得及吞下水雷便已身亡。
「滅口」二字掠過腦海,耿照靈光一閃,忽然冒出一個極其荒謬的念頭,然而一一將李蔓狂的怪異行徑嵌入,越覺絲絲入扣,彷彿都有了解釋。他將弦子拉至一旁,附耳道:「你回阿蘭山稟報宗主,商請伊大夫前來,查驗屍身到底中了什麼毒。」弦子點頭,忽道:「你呢?」
耿照搖頭。「我想到一件重要的事,要與風兄走一趟。」見弦子遲遲不動,不覺微笑:「你放心,我好得很,會照顧自己的。你報完訊息,先回朱雀大宅等我,我稍晚便回。」弦子點頭道:「我等你。」這才轉身離去。
風篁見他若有所思,湊了過來:「怎麼,你有什麼發現?」
耿照沉吟道:「風兄,我猜李兄讓這人閉門獨居、疏散家人,又贈以「水中蜂」火器,種種造作,與其說是滅口,不如說是「斬草除根」。」
「斬草除根?」風篁亦是老江湖,眉目一動,似是打開了另一條思路。
「斬草除根有兩層意思。」耿照娓娓分析:「樵夫目不識丁,由他口傳的十六個字,完全可寫於便箋上,再委請樵夫交付,如此更能取信風兄,風兄也不必在村道白等三天。以李兄之精細,卻寧可倩人口傳,硬讓風兄蹉跎三日,只能說這便是他原初的目的,並非錯漏所致。」
「老弟的意思是……」
「我有個大膽的假設:那「天佛血」上帶有某種劇毒,便似疫病一般,可以隨物傳染,故李兄不能著落文字,無論寫於何處,此物必經風兄之手,傳於刀侯府乃至將軍手中,如此眾人的下場,便如那樵夫一般。
「為傳口信,李兄不得不犧牲樵夫,又唯恐樵夫與不相干之人頻繁接觸,致使劇毒蔓延,才設計他閉門獨居、遣散家人,併吞服那枚「水中蜂」。如此雖殺一人,卻能保住最多人的性命安全,是萬不得已的計策。」
風篁聽得蹙眉。「方纔你我都曾碰觸屍體,只是銀針無毒……」暗自提運內力,確認身體並無異狀,才略寬心。耿照又道:「或許那毒素傳播的方式,連李兄也不能確定,只能想方設法斷去禍延。」
「老弟方才說「斬草除根」有兩層意思。」風篁濃眉一挑:
「另一層的意思是——」
「除了「阻止劇毒蔓延」,樵夫之死還有另一個作用,便是避免李兄的行蹤被人發現。」耿照道:
「風兄試想,李兄身懷蘊有劇毒的「天佛血」,毒素散播的方式尚且混沌不知所以,接觸的人自是越少越好。他與樵夫說過話之後,便不惜將其滅口,若藏身處還與旁人牽連,豈非越殺越多,不知要犧牲多少?最好的法子,便是傳訊、藏身皆與樵夫有關,如此只須犧牲一人,便能收手。」
風篁恍然大悟,擊掌道:「正是如此!」
兩人追上裡正村民,打聽那桂姓樵子是否還有其他落腳處。尋常樵獵上山,若遇暴雨泥濘,又或天色漸暗,往往不願冒險摸下山去,故山間經常有自行搭建的簡陋棚捨,裡頭擺些過夜的用品,便如行船人暫歇的漁屋。
一名披麻的黝黑少年越眾而出,面上淚痕猶未全干,大聲道:「我知道,我帶你們去!」卻是樵夫桂某的兒子。三人結伴上山,那少年不過十歲上下,矯健如猿,似要發洩喪父之痛,於險僻山道間奔躍如飛,不多時便來到一處丫字形的狹峰處,兩片山壁間似有平台,該是搭建棚捨的理想處。
誰知林間焦黑一片,遍地殘燼,兀自竄著余煙,「啪」的一聲踩陷下去,灰化的燼土中飄出點點炙人火星,宛若流螢。火場居間矗著幾條一人多高的雪白長柱,顯是棚捨殘餘的屋樑,除此之外更無其他。
(可惡,來晚了!)
少年瞠目結舌,無視地面悶燒,赤著腳板來回狂奔,抱頭喃喃道:「沒了……沒了!阿爹的小屋沒了!」突然仰頭咆哮,嚎啕大哭。風篁忖道:「這孩子倒是性情中人。」輕拍他背心,低聲道:「好了好了,沒事啦。」渾厚的內力到處,少年頓覺一股暖流湧入體內,靈台倏清,心緒寧定下來,雙膝一軟,緩緩扶樹坐倒。
風篁將他抱離火場,安置在陰涼的樹蔭下,抬見耿照一手遮眉、四面遠眺,蹙眉道:「線索又斷啦!這下,卻還要往哪裡找去?」耿照似未聽聞,觀察了片刻,忽指前方一片平鏟似的險峻峰連:「那是什麼地方?去得了麼?」卻是對少年發問。
少年回過神,只看一眼便搖頭。「那兒叫「猴兒落」,又叫「插天鏟」,去不了的,沒路。打獵的叔叔說那兒有熊,誰都不敢接近,要吃人的。」
兩人對望一眼,心念一同。風篁摸那孩子頭頂,笑道:「帶到這兒行啦,接下來我們自個兒走,快回你阿娘身邊,路上莫貪玩。阿爺不在,你是家裡的男人啦。」
少年甩開手掌,片刻才咬牙道:「害我阿爹的人在那兒,是不是?」抬起一雙熠熠發光的眼眸,黑瘦的腮幫子繃得死緊,宛若幼狼。風篁一時無語,少年也不等他回話,用力瞪著那片傳說中連猿猴都爬不上去的險峰,彷彿將山形都鐫在眼底,才轉頭離開;赤腳踏著林葉的沙沙聲不過一霎,片刻便不見蹤影。
「眼神挺狠,合適練刀。」風篁搖頭苦笑。
「……就是性子倔了些。」
耿照也不知該說什麼,沉默打量著那片刀削似的峰險,喃喃道:「離太陽下山不到兩個時辰了,不知道過不過得去?」他畢竟是在山林裡跑大的孩子,明白要攀越這等窮山峻嶺,最好備齊繩索、釘鉤、乾糧食水、御寒衣物等,越是經驗豐富的獵戶樵子行山之人,越不敢輕忽托大。只是現下回頭準備、待明日一早再出發,怕是無此餘裕。
風篁眺望山形,豪氣頓生,大笑道:「我在南陵爬過比這個還要荒涼瘴癘的龍牙大山,身上只有一柄破爛鐮刀!在沙漠中險死還生的次數,更是數也數不清啦。區區「猴兒落」,也只能難得了猴崽子。」
「風兄說得是!」耿照也笑了。
兩人一路披荊斬棘,朝「猴兒落」前進。風篁輕功高明、耿照皮粗肉厚,均擅深林行走,能辨山形獸徑,才攀得險峻的插天鏟。要換了他人,縱使武功修為較二人更高,缺了逢山開路的經驗,恐將陷於老林深處,不知伊于胡底。
饒是如此,也爬了將近一個時辰,終於攀上插天鏟。風篁眼尖,覓得一條較易落腳的林道,兩旁刺木叢有被利器劈砍過的痕跡,兩人心知找對門徑,不發一語,加緊撥路前行。
要不多時,眼前豁然一開,密林盡處露出一面峭壁,林壁之間約有百步的空曠平野,遠遠望去,峭壁上大大小小的天然巖窟錯落著,牽籐攀葛,只底部一個大窟上的掛籐悉數摘除,以參差不齊的老干壯枝紮起木排虛掩洞口,權充門扉。野獸自無門掩之舉,洞中必定是人。
耿、風二人的衣衫俱被荊棘割得條條碎碎,肌膚上血痕密佈、又紅又腫,髒污汗臭便不說了,狼狽一如野人。風篁見到巖窟人居的痕跡,事情露出一絲曙光,什麼辛苦都已值得,心情略為放鬆,回顧耿照:
「佩服的話我就不說了。這四面都是荒山,你怎知要往最荒僻無人的「猴兒落」尋來?這是連村裡的獵戶樵夫都不來的地方啊。」
耿照搖頭道:「我也不能肯定。忖度李兄心思,定然希望受牽連的人越少越好,他既燒了林間小屋,湮滅形跡線索,豈能掉頭下山,往會遇到其他人的地方走?我看四面山勢,只此地最不可行。我若是他,便來此間。」
風篁沉默片刻,喟然道:「自出了這事兒,我一直擔心旁人誤會師兄,以為他貪財奪寶,總是拚命為他分辯。此刻方知我對師兄的瞭解信任,竟還不及你。」整了整破爛的衣襟,向他深深一揖,轉身大步出林,揚聲道:
「師兄,我是風篁!風篁來尋你啦!」
兩人並肩而行,忽覺腳下沙沙作響,彷彿踩碎落葉,低頭一瞧,見靴底真是枯腐一片;再看得幾眼,平野之間的花草泰半凋殘,連巖窟的掛籐也是乾癟黃脆,風吹即斷。明明是早春時節,嚴冬卻彷彿躲於洞窟中,兀自摧殘著左近的花樹草葉,奪走一切生機。
兩人交換眼色:「……是那異毒!」齊齊倒退回林間,直到不見枯黃為止,俱都駭然。
「那……那是什麼東西!怎地如此厲害?」風篁不顧觀瞻,忙盤膝運功一周天,裡裡外外檢查一遍,卻不見有什麼異狀,從行囊中取出一瓶丸藥,倒出一把自服了,也給耿照倒了滿掌。
「這丹以我師的獨門秘方「銅駝蒼漠散」煉製,能化解多數毒患,多服無害,快些吃了。多吃點!」咬開水囊仰頭吞了一口,急忙塞入耿照手裡。耿照和水服藥,只覺那銅駝丸吞入腹中,一股甘洌清涼湧上來,藥力瞬間散入血脈,通體舒暢。
隔著低矮灌叢眺望,林被枯黃的部分與尚綠處涇渭分明,彷彿被人劃了個圈子,以洞窟為中心,方圓約七八十步內花樹俱凋,竟無活物。出了這個範疇,依舊草青葉綠,鳥啁蟲鳴,全然看不出異狀,饒是風篁見多識廣,也沒聽說過這般異質的毒物。
他目光奇銳,瞥見樹冠深處棲著一團動也不動的烏影,拾石甩出,「啾!」打落一頭耳羽如角的大雕鴞來。雕鴞乃是猛禽,面盤特大,形如貓狸,頭部生有兩支冠角似的尖長耳羽,晝伏夜出,又稱「夜貓子」。
那雕鴞大如閹雞,羽尖都作灰白,顯是一頭老鴞,平日嘯傲山林慣了,不想竟於睡夢之中被飛石打落,摔得頭暈眼花,鼓翅滿地撲跌,一時站立不起。
風篁連翅帶鳥,雙手抓著往前拋,老鴞被扔進枯草圈裡,摔了個觔斗,一跳一跳的踅了幾圈,搖搖腦袋,「潑喇」一聲振翼飛起,高高低低地飛往巖壁間,暫棲於一段光禿斜枝。
要說枯草圈內有毒,雕鴞也未免太活蹦亂跳了些。兩人觀察片刻,才又大著膽子走進草木凋萎的範疇內,風篁按著腰後刀柄,另一手捏著藥瓶,稍有不對,便要吞服銅駝丸祛毒。
忽聽木排後透出一把瘖啞的喉音:「停步!都給我退回去!」語聲方落,緊接著一陣劇嗽,似將嘔出心肺,聞之亦覺痛楚。風篁微露遲疑:「師兄……師兄?」不覺上前幾步。
那人咳了一陣,厲聲道:「退回去!老二,再不退後,休怪我翻臉無情!」
風篁辨清語調口吻,確定是師兄李蔓狂,大喜過望,忙拉著耿照退後幾步,揚聲道:「師兄!你怎麼了?可是受了什麼內傷,還是中了毒?我隨身攜有師尊的靈藥,你先服些。」便要將水囊藥瓶拋去。
洞中李蔓狂大喝道:「休來!但凡沾著此間地面之物,俱不能留在世上。你也一樣,速速退後,直到不見枯草為止,否則我便吞下「水中蜂」,一把火將裡外燒成白地!」
風篁素來敬畏師兄,忙道:「好、好!我退後便是。」拉著耿照退出界線,提氣道:「小弟已照師兄吩咐,可否現身一見?」李蔓狂不置可否,只說:「老二,我小瞧你啦。沒想是你最先尋來。」聲音似非來自木排後,而是在巖窟更深處,開口總帶著嗡嗡的空洞迴響。
風篁面有愧色。「師兄,不是我找的。這位是將軍特使,流影城的耿照耿兄弟,是他辨出了師兄遺留的線索,才循線至此。」
耿照踏前一步,抱拳朗聲:「將軍擔心李兄,派小弟前來接應,並無絲毫猜忌之意,還請李兄勿疑。敢問李兄,致使此地寸草不生,以及山下那位樵夫發脫齒落的毒源,可是李兄手中的「天佛血」?」
李蔓狂沉默半晌,忽道:「桂進武……我是說山下那位樵子的家人可好?可有出現發脫齒落、肌膚乾枯,又或腹瀉嘔吐的症候?」不問樵子如何,自是知其無幸,而「水中蜂」終未生效,否則何來發脫齒落云云?
耿照仔細回想,搖頭道:「沒有。他妻兒都很健康,長子還為我們引路,找到了山上小屋,身手矯健,不像患病染毒。那「天佛血」的異質毒素,可有潛伏不發的特性?」
洞窟迴盪,令李蔓狂的聲音倍顯虛無。「這邪物並非是毒,無藥可解,沒有什麼潛伏不發的問題,只是不斷剝奪生機,無休無止。我藏身於此不過數日,洞外的草木蟲鳥次第死去,完全沒有徵兆,也感覺不出異樣。外頭枯黃的範圍有多大了?」
「約七十步左右。」耿照老實回答。
「最遲在兩日內,你們將連現下的立足之處也無。」李蔓狂衰弱的聲音裡透著濃濃的苦澀。風篁關心情切,急道:「師兄!此物至邪,怎能長久持有?連洞外的草木都受影響,你的身子……」
「這是我目前還活著的唯一理由。」李蔓狂淡道:
「邪物剝奪生機,所經處一片死寂,那樵子桂進武借我小屋暫住,當時我受了重傷,起居無法自理,桂兄照顧我數日,便已形容憔悴,肝膽病變加劇,竟成痼疾。而我的傷勢卻飛快痊癒,他直呼是「活神仙」。
「我嘗試將此物毀去,無奈刀劍烈火難傷,要找荒僻處遺棄,洞外的情形你們也瞧見了,將它埋於此間,怎知不會令整座山裡的活物俱都滅絕?所以我還不能死,在我身上一定有什麼特別的原因,得以苟延至今,若能勘破其中玄機,蒼生有救矣。」
若非親睹這副駭人的景象,不免認為他危言聳聽,此際兩人卻說不出一句話來,平生所知所聞,竟無一可與這邪力相抗。萬一「天佛血」的異能不受局限,影響範圍無有盡頭,那麼李蔓狂之言絕非誇大,此乃蒼生浩劫。
耿照不知此物何來,想起綺鴛所說,欲解破謎團,須從來歷下手,審慎開口。
「請恕小弟冒昧。敢問李兄,這「天佛血」卻是從何處得來?」
風篁接口道:「據說央土僧團尋找此物,已有數百年的光景,無數學問僧考據典籍、費盡心機,理出頭緒若干。將軍交家師四份文書,各指出一條線索,著我師兄弟四人分頭調查,我是往西北關外去的,花了三年卻一無所獲,差點死在沙漠裡。我記得師兄那份最是混沌,實在是看不懂,只好留給腦筋最靈光的人。」
李蔓狂道:「也沒什麼靈不靈光。我查訪東海古剎,參酌文獻,推斷此物數經戰亂而未曾現世,必還在世家手中,一一篩選過後,發覺一處可疑;監視了大半年,才於偶然間得見。」
他說得輕描淡寫,然而其中耗費的才智心神、卓絕堅忍,絕非常人所能想像。否則以央土僧團尋「天佛血」數百年的苦心與執著,寶物早露了行藏,怎能留待李蔓狂發掘?耿照心想:「將軍說到刀侯座下四大弟子,獨對李兄青眼有加,此人之能,果非泛泛!」忍不住問:
「保守「天佛血」的世家,願意交出重寶麼?」
李蔓狂淡然道:「以慕容之偏狹,既知此事,便派大兵包圍,不惜流血殺人,也不容他人說個「不」字。我本打算登門拜訪,與何堡主力陳利害,勸他交出寶物。何氏家大業大,於泉壤城郊坐擁華廈廣間、園林盛景,一向韜光養晦,無涉爭端。實不必懷璧賈禍……」
「等等!」耿照聽得一愣,猛然插口:
「李兄說的何堡主,可是嘯揚堡的「虎劍鷹刀」何負嵎?」
「正是。」李蔓狂不知他心中震駭,娓娓道:「這百二十年來,「天佛血」一直被保管在洪澤津嘯揚堡何家的密室之中,不曾洩漏半點風聲。若非將軍的文書指引方向,這邪物自當收藏於地底秘窖,未得禍世害人。」
李蔓狂在嘯揚堡何家的莊園外監視了大半年,終於見到傳說中貯裝佛血的織銀袋子。
據佛經記載,這種奇特的布匹名喚「銀鯪綃」,為東海鱗族聖物,天佛降世時,龍皇玄鱗謁求回復龍身之法,天佛應允,刺血為盟,以玄鱗隨身的銀鯪綃貯盛,做為交換的盟證。現存的釋典中並沒有天佛血出世的記錄,所見均作「佛血銀鯪」,意思是說:有幸見到天佛聖血的,也只是見著了貯裝的銀鯪織袋。銀鯪綃遂成為聖物天佛血的代表。
何家先祖保管佛血已逾百年,世人渾無所覺,可見其小心。何負嵎秉承祖訓,少年闖蕩江湖,持虎翼飛梭於鋒會奪冠,大出風頭,也未有曾人疑心與天佛血有關;於保密一道,這位何堡主該是亦步亦趨,不敢輕忽大意。
不知何故,自何負嵎接獲一封書信,突然變得焦躁不安,經常徹夜稟燭,直到天明,某夜甚至打開書齋秘道,取出貯於箱鎖中的銀鯪綃織袋,反覆觀視,才被暗處的李蔓狂窺見,終於確定天佛血下落。
李蔓狂加緊監視,考慮了幾天,決定上門痛陳利害,力勸何負嵎交出聖物,免遭鎮東將軍對付。正想離開監視處,對面書齋簷上忽然出現一條人影,何負嵎分持鷹刀虎劍,沉聲道:「尊駕來信恐嚇,入嘯揚堡如無人之境,真當我何家無人了麼?」不由分說,便與他動上了手。
「看來,何堡主是將李兄當作寄信之人了。原來那是封威脅恐嚇的信函。」
耿照知後來雷奮開去搶虎翼飛梭,以大太保之囂狂,不定便是他寄的信,預告將上門奪物。無巧不巧,教何負嵎撞見了亦為圖謀「寶物」而來的李蔓狂,兩事擰作一事,有理說不清。
李蔓狂歎道:「我不欲做宵小之事,無奈行如宵小,百口莫辯,若抽身離去,此後事情就難辦啦,只得留下與何堡主周旋,徐圖解釋。」雖未明說,但何負嵎的武功似不足以對他造成威脅,猶有周旋解釋的餘裕。
變故卻在此時發生。
激鬥之間,一名蒙面人無聲無息自書齋掠出,手中銀光一閃,李蔓狂福至心靈:「銀鯪綃!」忙捨了何負嵎躍下簷脊。何負嵎的驚駭絕不下於他,正欲反應,背後又冒出另一名黑衣人來,手中利芒一閃,他左肩鮮血噴出,卻連對方如何出手也沒能看清。
變生肘腋,李蔓狂不得不做出取捨,逕朝盜取「天佛血」的頭一名黑衣人撲去;誰知眼前黑影微晃,也不見那人蹬腿借力,身子便如箭離弦,斜斜飛上屋簷,恰與李蔓狂交錯而過。
李蔓狂身在半空,勉強出刀,「叮」的一聲不知削中何物,雙足踏落地面,簷上頓成一對二的形勢。那人才上得屋簷,袍袖一揮,何負嵎手中鷹刀啷鏘墜地,這回連李蔓狂也沒能看清其出手,心中駭異:
「世間……居然有這樣的武功!」刀柄一撐,整個人如飛燕般射返屋頂,持柄摜出,刀尖直搠那人背心!
那人沒料到他由下而上,刀竟來得如此飛快,一丈有餘的距離眨眼便至,身子一挪,倏然飄開。直到再見其身影時,李蔓狂才知他是平平滑開數尺,卻不見移動的軌跡。
此夜以前,他平生所見武功最高之人,當屬恩師拓跋十翼。師父早年創製的絕學如駝鈴飛斬、回雁刀法等,也都是講究速度的武功,但他作夢也沒想過世上竟有如此身法,簡直就像鬼魅一般。
何負嵎縱使不明所以,總算也知何人是友、何人是敵,不顧左臂傷痕,挺劍鬥上了後一名蒙面人。
那人身形矮胖,被夜行衣勒出偌大肚腩,甚是滑稽,身形步法卻極靈活,毫不顯遲滯。他以一雙肥呼呼的肉掌與鋒利的鈞天劍器「虎翼飛梭」相鬥,居然攻得多、守得少,偶爾掌劍相交,迸出連串錚錝脆響,顯然指間夾有利器,堅銳不遜於虎翼。
蒙面胖子游鬥片刻,五指箕張,振腕一揮,何負嵎的胸膛突然爆出五道血箭,所幸他身子本能一縮,並未傷及臟腑,踉蹌幾步,幾乎跌下簷瓦。
李蔓狂本要去追天佛血,靈光一閃:「我身法不及對方,而這兩人必是同黨!」轉身補位,揮刀敵住那蒙面胖子,赫見他臉上蒙的不是黑巾,而是一張極其詭異的木刻面具。
「面具?」風篁聽得蹙眉,忍不住問:「什麼樣的面具?」
洞中傳來李蔓狂嘶啞疲憊的嗓音,平添幾許鬼氣。「那面具的模樣,像是兩隻大雁的翅膀並在臉上,只挖了兩個眼洞,又像是人的手掌長滿羽毛,羽上一絲一絲全都刻畫出來,說不出的怪異。」
耿照想起橫疏影之言,渾身一震:「是「下鴻鵠」!」忙問:「另一位武功奇高的,是不是戴著木刻的鳥形面具,身形瘦削,有幾分仙風道骨;雖未持劍,所用路數卻像是劍法?」風篁露出異色:「老弟知道這夥人的來歷?」
李蔓狂卻道:「不是。那人便只黑巾蒙面,不高不矮,體態如尋常男子,沒甚特徵。至於武功路數,說來慚愧,我連逼他出一招的能耐也無,只知身法奇詭,如鬼如魅,是我平生僅見。」
風篁沉吟道:「也可能是作賊心虛。此人功力之高,在江湖道上定是大大有名,一出手便漏餡啦,這才縮頭縮尾,不敢以自家武功示人。」
耿照微感失望。姑射五人中,他唯一見過的只有古木鳶,那戴著並翼鬼面的黑衣人與橫疏影描述的「下鴻鵠」雖相似,畢竟沒有十成的把握。
離垢刀現世、嘯揚堡滅門一案,已知是姑射所為。按時間推算,這場「天佛血」之爭卻還在諸事之前,其時何負嵎尚未化為刀屍,「唯我魔宗,東海稱雄」等十六字留書也還沒鐫上化為血海焦燼的嘯揚堡……天佛血與妖刀之間,究竟有何牽連?
又聽李蔓狂續道:「我本想與何堡主連手,合戰那戴著面具之人,逼得另一人回頭救援,以免追之不及,反倒失了「天佛血」。」
豈料這如意算盤卻錯得離譜,李蔓狂只與面具怪客換過兩招,那黑衣人神不知鬼不覺出現,一掌將稍事調息、正準備上前的何負嵎打得仰天癱倒,虎劍飛脫,整個人溜過屋瓦向下滑!
李蔓狂方避過面具怪客的連環掌勢,猿臂一撈,堪堪抓住滑過的何負嵎,卻被下墜之勢拖得後仰,刀柄「嘩啦!」貫破綠瓦,勉強穩住身形,已然無法接敵,遑論同時應付兩名敵人。
(……不好!)
正自危急,忽一陣天旋地轉,彷彿中了什麼迷魂藥物,李蔓狂胸中煩悶、頭痛欲裂,幾乎跌落地面。更怪異的是:兩名不速之客也跟著踉蹌,武功極高的那個黑衣人尤其嚴重,先前李蔓狂總覺他身影朦朧,望之不清,此刻竟單膝跪落,露出覆面黑巾的一雙眼微微瞇起,眼角深皺如鐫,初次顯出老態。
黑衣人隨即發現問題之所在。
他手一揚,一團銀光挾著勁風越過李蔓狂的肩頭,失速向下墜落。
「……天佛血!」
李蔓狂不及細想,猛然抽刀,頭下腳上向後魚躍,凌空抓住銀鯪織袋,落地前及時棄刀,以免利刃自傷,連滾兩圈一躍而起,見簷上何負嵎與那矮胖的面具怪客已雙雙不見,黑衣人則踩著簷頭瓦當,居高臨下地望著他,片刻才緩緩倒退,倏地消失在屋脊後。
「這……是怎麼回事?「天佛血」他不要了麼?」耿照與風篁面面相覷。分明勝券在握,豈能拱手讓人?黑衣蒙面客的行徑雲遮霧罩,教人捉摸不透。
李蔓狂低聲一笑,聽來有些陰森。
「這一路上,他從沒放棄過「天佛血」。便在此刻,我也能感覺他就在左近,雙目灼灼,正盯著這裡的一舉一動,一有機會便要出手搶奪,誰也阻止不了。」語聲方落,林中忽然驚起無數飛鳥,呱呱啼叫與撲翼聲十分嚇人,雜羽黃葉簌簌落地,彷彿呼應著洞中之人的陰沉警語。
風篁按刀四顧,顯然並無旁人。耿照自入林以來,碧火功的先天靈覺始終保持高度警戒,莫說人聲,連人味都未多嗅得半點;若有人能無聲無息在附近窺視,他卻渾無所覺,這份修為恐怕還在古木鳶、甚至「琴魔」魏無音之上。這樣的武功要從李蔓狂手裡奪回天佛血,何須隱匿窺視?
洞內突然傳出窸窣聲響,似有什麼拖行而至,隨即「喀喇」一聲,木排被挪開尺許,露出半邊黑影。
「我師兄要出來了!」風篁喜動顏色,跨刀起身:「師兄!」
「退後!」黑影微微晃動,似正適應著洞外逐漸西斜的丹紅,嘶啞的聲音宛如野獸。「讓你們瞧瞧,那人之所以不肯離開、卻又不敢靠近的原因。再退三丈,快!」
兩人依言退入林道,視界頓如兩扇半閉鏤窗,縮至身前一片。片刻,洞中走出一條披著連帽斗蓬的佝僂身影,雙手拄了根比頭頂高出尺許的長杖,杖頭縛著兩條長長的白絛,迎風飄飄,成為那一身如影灰黑之中,唯二的兩道明亮。
那人步履蹣跚,移動的速度極其緩慢,全身重量似都倚在杖上,若失撐持,連站立亦有困難。斗蓬後斜佩一條三尺來長的黝黑物事,通體布纏,看不出是長劍抑或直刀,然而那種後腰斜插的跨刀習慣,與風篁、甚至任宣如出一轍,興許是刀侯府中直傳。
「師……」風篁喊得一半忽然噤聲,愕然片刻,喃喃道:
「這人是誰?我師兄……我師兄非是這般模樣。他相貌堂堂、丰神俊朗,一向是青衫儒服,瀟灑倜儻,不是我這樣的魯漢子大老粗。」
「那位不是李兄?」耿照警醒起來,全神戒備。
「刀是我師兄的刀,那是不會錯的。好好一個人,怎會……變成這樣?」
山風忽落,巖壁刮下無數枯葉,連懸枝上的雕鴞也振翼驚起,不住盤旋梟啼。那人衣發皆逆,兜帽中漏出大蓬白髮,其中幾綹被刮得飄卷而出,便似風中殘朽,與籐葉無異。
他抬起頭,黑色兜帽下一片灰敗,瘦削的面孔帶著毫無光澤的死白,眉毛、頭髮也是一般,只有瞳仁是妖異的酒紅色。風篁驚訝得說不出話來:這張臉的的確確是師兄李蔓狂,卻彷彿憑空老了四五十歲,昔日文質彬彬的青衣書生竟成深山野伏、半人半妖的模樣,猛一見時幾乎無法認出。
披著漆黑斗蓬的白髮妖人舉起手,手上肌膚與眉發相類,同是毫無光澤的灰白,捏著一隻銀燦燦的小口袋,掌心朝上,慢慢攤開五指,一團熾烈的紅光驟亮,刺目之甚,竟無法辨清形狀。
耿照忍不住遮眼,誰知奇變倏生,臍間毫無預警地發出難以忍受的異熱,白光透出衣布,似將脫體,與李蔓狂手中熾紅遙相呼應。耿照氣血翻騰,踉蹌跪地,運功苦苦壓制久未失控的「化驪珠」奇力,見李蔓狂抬起手掌,頭頂盤旋鳴叫的雕鴞身子一顫,直挺挺墜落地面。
「我與那人半空交錯的一刀,劃破了銀鯪綃的織袋。」生氣被奪、全身白化的刀侯首徒凝著掌中之物,苦澀一笑,嘶聲道:「從那時起,沉睡袋中千年的邪物便即甦醒,當此之世,再沒有能阻止它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