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刀記 第九八折 天機暗覆,問道鋒狂

  耿照聞言一凜,見週遭景物仍不時輕動,迸出蟬翼摩擦似的細響,碧火真氣的靈覺始終保有一絲莫名危悚,非是聶雨色說笑而已。

  (迷陣……尚未撤去!)

  平無碧的穿心一蹴並未傷及筋骨,疼痛過後,他把握時間調息,扶著弦子的肩臂掙扎而起,卻不敢離開腳下三寸方圓。平無碧內功不俗,同出指劍奇宮,對五行術數等不可能毫無涉獵,在這位「天機暗覆」的奇門陣法之內亦討不了便宜,此刻迷陣既未解除,恐怕除了腳下,更無一處安全。

  「聶二俠,」他遙向桌頂的黑衣公子一拱手,未敢失了禮數:

  「在下耿照,忝為白日流影城七品典衛。貴我兩家同屬正道七大派,歷來交好,在下與令師弟沐四俠頗有交情,日前方於越浦城內一醉,也算自己人了。若有誤會,願與聶二俠賠個不是,望二俠海量汪涵,莫與我等計較。」長揖到地,執的是晚輩之禮。

  聶雨色單手托腮,眼皮翻也不翻,「啪!」拈子定星,自顧自的下將起來。「自己人?這一地橫死的,哪個不是自己人?我專殺「自己人」!」啪的一聲烈響,又一枚棋石落秤。耿照微怔:「這人好不講理。」忽聽聶雨色道:「我問你,那匹馬是不是你的?」耿照老實點頭:「是在下之馬。」

  「追著馬來的小娘皮,也是你的人?」

  「是……在下的朋友。」他不能肯定聶雨色是否意有所指,「你的人」云云不免有些尷尬,抓了抓腦袋,面上微微發熱。

  「啪!」聶雨色再落一子,冷笑道:

  「既然如此,你死也不冤了。路野色那蠢貨異想天開,搶你的馬來衝我的陣,正所謂「匹夫無罪,懷璧其罪」,懷璧都有事了,這馬忒大一匹,死你個三兩回的也算公道。此其一也。

  「其二,那小娘皮既來追馬,又不追個全,與路野色胡攪蠻纏,雙雙闖入陣中,害我不得不將這「天煥三輝陣」向外拓開一丈,以防路野色逃出。可知這一丈之差,有天地雲泥之別?」越說越怒,顯然這一丈之差影響甚巨。

  耿照本想道歉,但今日親睹陣法之奇,直是大開眼界,禁不住問:

  「向外拓一丈,有什麼差別?」

  聶雨色重重一哼,怒不可遏:「陣拓一丈,害我不得不將閒雜人等納入陣中,又不能都殺了,令耳目清靜……丑,實在是太醜!我精研術數十餘年來,臨陣施為,沒發動過這麼醜的「天煥三輝陣」!」機靈靈一顫,似是想起白璧蒙塵,忍不住背脊惡寒。

  「不好意思啊,都是我醜,對不住大家。那個我還有點事,可不可以……」

  茶棚另一頭傳來「閒雜人等」的咕噥,聽來頗為沮喪。

  聶雨色理都不想理他,抬頭射來兩道獰光,沖耿照森然笑道:「你若想不死,那也容易,只消告訴我,你是從何處學得……」

  「二位不好意思打個岔,我有點急事,在這兒實在耽擱太久……」

  「……我奇宮之獨門絕技「通天劍指」,我可考慮放你一條……」

  「……兩位聊得這麼投機,要不要先放小弟出去,反正是醜……」

  「生路……」聶雨色突然轉頭咆哮:

  「你能不能別打岔?我正問著他哩!」

  「那先放我出去啊!」風篁也火了。「我不想聽還不成麼?莫名其妙!」

  聶雨色怒極反笑。「你就待到死吧!我偏不放。要水沒有,鹹豆也沒有!」

  「是麼?」風篁大笑:「既然如此,我自己出去!」

  鈴聲忽揚。

  風未擾動,一道匹練刀光橫掃而出,原本四周不時輕顫、透著虛妄的景物瞬間凝結,似被風壓夯作一團,再無尺蠖之屈,才連同視界裡的一切,被暴雪般的刀芒一分為二——

  聲音在刀光過後倏又出現。

  聶雨色所在之處轟然迸散,棋墩、算籌、棋盅,甚至盅裡或墩上的黑白碁石……位於方桌中軸的一切俱都兩分,砍破迷陣的雪浪刀華同時也砍開了行進路線上的所有實物,無分大小精粗;本應對剖的聶雨色早已不在原處,失去陣眼與陣主的奇門幻陣剎時崩潰。

  那感覺很難形容,但耿照身子一晃,便知迷陣不復存在。肌膚表面、耳鼻竅中彷彿殘留一絲濕濡悶浸的奇異觸感,然而除了汗漬血污,迷陣並未在他身留下任何可感的實體。

  清脆的鈴聲漸漸沉落,卻依然動聽,而發聲的銅製駝鈴原是來自刀首的垂飾;無論使刀之手如何有力沉穩,也不能使駝鈴無聲。會在刀上飾鈴,是因為太有自信、過於光明,抑或只是無所用心,純然喜歡那自由無依的清脆聲響?

  迷陣的擾動消失,耿照終於有機會看清男子的長相,才發現與先前的想像差之千里:

  風篁是一名高大結實的中年男子,全不像文士儒者,滿面于思、鼻作鷹鉤,糙如磨砂的肌膚被艷陽曬成油亮的紅褐色,厚發又捲又硬,根本梳不成髻,只能隨意紮在腦後。若非有雙愛笑不帶滄桑的眼睛,讓眼神比外表起碼年輕了十歲,模樣便似西北常見的走荒漠客,滿身抖不落的風塵。

  他披著一襲結實的長舊披風,防風的裹頭長巾在頸間隨意繞了幾匝,束腕的臂韝一路纏到肘後,打著綁腿似的雙股皮繩。發出驚人刀光的長刀形如新月,刀弧卻平緩得多,外鞘纏著厚厚的毛皮,長柄是標準的雙手帶;刀首末端的銅環之上,果然吊了兩隻荔枝大的銅鈴,鑄造甚是精巧。

  耿照只看一眼,便知此人有毛族血統,他們強壯得像野獸,速度、氣力以及敏捷的反應均遠勝常人。據說西山韓閥麾下的勁旅「飛虎騎」專門選拔這樣的人,故爾天下無敵,威名遠播。

  深目高顴、行旅裝扮的虯髯男子手按刀柄,忽然一笑。

  「我中計了,是不是?」

  「也不算是計,不過是點小心機。」

  廣場的另一端,聶雨色重新盤膝坐上最外緣的方桌,鄰桌便是平無碧的屍首,萬不得已時抓起一扔,便是現成的盾牌。試出對手的能耐,他警覺地退到安全線外——當然是經過精密計算的結果。

  「若非如此,你也未免藏得太深。」

  黑衣公子換手托腮,另一隻手撐著膝蓋,饒富興致地眺望著另一頭的陌生人。

  「你這下是西山問鋒道狂風世家的手筆,沒記錯的話……嗯,叫「散回風」。據說狂風世家之刀質樸剛健,不重套路,以一息的出刀次數區分境界,「一式散回風」代表入門,一息間只能全力劈出一刀,二式便是連出兩刀,以此類推。方才閣下那一手,卻是幾式散回風?」

  一吸一吐曰「一息」,本指極短的時間。

  而練武人之謂一息,除了計量時間速度,亦指一次提運內力之內所為,直到力竭換氣為止。一息間連劈數刀雖非難事,然而刀刀皆全力施為,壓縮在這麼短的時間內接連並至,刀勁相迭,便十分駭人了。

  問鋒道狂風世家昔日亦有「刀浪」的別名,狂風之快,尚不足形容那種明明只與一人對敵、刀勁卻迭湧而來的恐怖;一刀都接不下了,頃刻間連來數刀,誰不喪膽?故爾稱之。在金刀門柳氏崛起之前,西山夜煉、狂風俱為刀壇鋒首,各領一時風騷。

  風篁淡淡一笑。

  「以問鋒道的算法,該是六式罷?」

  「喔?」聶雨色不禁挑眉:

  「二十年前,問鋒道風老家主與柳氏金刀一戰,不幸落敗封道退隱,再加上「夜煉刀」修玉善金盆洗手,刀壇從此獨尊西山金刀門。當年風老家主落敗之招,恰恰是「六式散回風」,適才你明顯未盡全力,若決心向柳家搦戰,當能重振家聲,君何流落江湖,甘心埋名?」

  風篁哈哈大笑。

  「你繞了半天,只想挖我的底。」

  他把玩著桌頂空杯,怡然笑道:「我十幾歲上家道中落,家主封道歸隱,我的確有過這般想頭,欲習得絕世刀藝,打敗柳氏,重振狂風世家。

  「幸而遇見家師,經他老人家一語破障,方知虛名榮辱,皆違道心。我若日夜想著報仇,想著柳氏金刀,今日斷不能練至六式散回風的境界,縱使勝了金刀門,難道日後便不會被余子所敗?

  「聶雨色,我對你們指劍奇宮的恩怨沒興趣,我是真路過,坐下喝茶……算了,不說這個,說了火大。你怕我洩漏今日所見,我便立個誓與你:想要風某洩漏隻字詞組,須問我手中之刀!如此,你能放心了罷?」

  聶雨色對他始終忌憚。

  自風篁坐下,他便格外提防這名看不出深淺的漢子,還在路野色、甚至長老平無碧之上。那「六式散回風」可說直接落實了他的懷疑,單以實力來看,此人果然是今日最難纏的對手,威脅更勝那名內力渾厚、身懷本門絕學的耿姓少年。

  奇門陣法不比拆招應敵,須預作準備。「天煥三輝陣」是他精心設計,用來對付驚震谷一行的陷阱,量身打造、準備充分,方能收此奇效。如今陣中染血,陣眼又經「呼雷劍印」與「六式散回風」雙重破壞,早已殘破不堪,他亦耗損不少內力,再難集中催動陣法。凡此種種,均不利於應付強敵。

  對聶雨色來說,「戰」不過是手段,是拿來談判的籌碼,「和」毋寧才是真正的目的。否則殺則殺矣,何必探他的底細?

  風篁也是老江湖,利害瞭然於心,見聶雨色眉間稍解,明白雙方已有共識,持刀起身,瀟灑抱拳:「青山不改,綠水長流,咱們就此別過。聶兄,請。」轉頭遙喚:「耿兄弟、弦子姑娘,咱們一道罷?路上也有伴。」

  聶雨色臉一沉。「姓風的,你這是什麼意思?」

  風篁搖手笑道:「欸,聶兄別誤會。方纔你也見了,驚什麼谷的那幫子人不由分說殺將上來,這位耿兄弟獨力應付,也算是結下了樑子,他要出賣你,對他沒好處不是?再說了,他對朋友不離不棄,乃講義氣、鐵錚錚的漢子,讓他立個誓言絕不洩漏秘密,也就是了,聶兄大人大量,何苦相逼?」

  聶雨色冷笑。

  「說得輕巧。這廝能使我奇宮不傳之秘,卻非奇宮之人,我不過要個交代罷了。今日若易地而處,你能如此瀟灑?」

  風篁想了一想,笑道:「聶兄若執著於此,那也容易。」從行囊摸出一本線裝簿冊,縛上皮繩石塊一扔,那薄冊劃了偌大圓弧,表示並無挾施暗器之意,才「啪!」落在聶雨色身前另一張桌板;掉落時皮索繃開,冊子恰被石塊壓住,頁角連同封皮潑喇喇地迎風翻動,似有一名持刀人形不停跳動。

  直到風停,赫見封面題著「敬錄散回風譜」六個大字。

  耿照目力絕佳,書在半空便已瞥見,不由得失聲叫道:

  「風兄!這……萬萬不可!」

  風篁聳肩一笑,蠻不在乎。

  「家師曾說,門戶之見,亦是求道的阻礙,便藏得秘籍無數,有多少練上手眼身軀,又有多少練進了鋒刃柄鍔裡?天下武學越練越少,大抵如是。聶兄,我若以譜為質,能否換耿兄弟與我同去?待我手邊事了,咱們約期一聚,我親自帶上他與貴宮交代。」

  耿照聽他說得入情入理,才知他考慮周詳,心中感動:「我與風兄萍水相逢,尚說不上交情,他卻一心回護,唯恐我一人獨對奇宮,不免要吃大虧。」正欲辭讓,卻聽聶雨色哼笑:

  「看來你師傅教得好啊,這樁閒事你是管定了。卻未請教:令師是何方高人,竟敢指點江湖,發下「天下武學越練越少」這般豪語?」

  「聶雨色,我處處相讓,可不是怕了你。殊不知行走江湖,最忌辱人尊長麼?」風篁聽他對恩師大有譏嘲之意,笑容一凝,眼中已無笑意,抱刀朝北面一拱手,森然道:「我乃靖波府雲都赤侯座下第二弟子,人稱「朔刀」風篁!閣下一心求戰,風某敢不奉陪!亮兵器罷!」

  聶雨色冷冷一笑,拈起一根算籌,右臂平伸,直指如劍。

  「奇宮門下,不用兵器!姓風的,上來受死罷。」

  他在龍庭山素有「黑衣死神」之稱,冷血無情,人皆驚懼,所恃絕非陣法而已。聶雨色的修為在「風雲四奇」中僅次師兄,單以劍術論,未必在少年老成、內力造詣冠絕群倫的秋霜色之下。

  風篁見他擺出架勢,竟是淵渟嶽峙,法度森嚴,週身上下俱是鋒者所獨有的專注與執著,更無一絲破綻,胸中豪氣頓生,大笑:「好!這一路便有刀山火海,我也來會你!留神了!」

  不管有無陣局,大步疾衝,披風「潑喇!」飛展如鳥翼,靴下激塵,十餘丈的距離眨眼便衝過中線,令人錯生貼地翔掠之感;疾行間曳光出鞘,唰唰兩道耀眼刀芒交錯旋出,第三刀卻後發先至,但聽鈴聲一動、倏又戛止,長刀已自身側脫手飛出,急旋如電,逕取聶雨色的人頭!

  問鋒道刀出無悔,威力絕強,專克天下機巧。聶雨色正全心提防那霸道的「六式散回風」,孰料實刀橫裡旋來,刃薄難辨,竟還先於刀氣;側身一讓,堪避過斷首之厄,原本完美的體勢破綻百出,而刀氣又至。

  「嚓」的一聲算籌斷去,第一道刀氣倏然偏轉,聶雨色手中變戲法似的生出另一支算籌,運勁直刺,竹籌抵不住刀氣劍氣悍然對撞,迸成齏粉,震得虎口鮮血長流,血珠旋被風壓絞碎,釃成一空血霧;被撞散的刀氣則飛竄如蛇,削得椅凳唰唰作響,彈落遍地銳角。

  暗紅色的血霧揮開,風篁一躍而出,刀鞘反掄,聶雨色及時變出一支算籌,卻無挑刺格擋的餘裕,「喀喇!」脆弱的竹籌迎風摧折,不及扔去,托掌徑迎,裹著厚重毛皮的刀鞘砸入掌心,將不知何時出現的三枚算籌悉數砸斷。

  雄渾的勁力貫臂透體,聶雨色渾身氣血一晃,喉頭頓甜,生生咬住滿口腥鹹,切齒暗讚:「第四刀猶有沉勁,不愧是「六式散回風」!」說時遲那時快,風篁趁他抓住刀鞘,冷不防猱身欺近,右手五指一併,貫中而出!

  兩人幾已貼面,這短兵相接的第五刀貫破黑袍,指尖卻空蕩蕩的不著邊際。風篁暗叫「不好」,那張討人厭的蒼白瘦臉自身畔倏起,宛若幽靈,胸腹間衣布完好,哪有手刀的痕跡?

  (隱淪之術!)

  恩師曾說過,道門中有一門移花接木、縮地騰挪的幻術,雖不是真將身子變作他物,或速于飛空,而與戲法雜耍相似,皆為障眼法門,卻不可大意輕敵。「高手修為精深,意志堅定,這「隱淪之術」縱迷心智,不過一瞬而已,又有何用?」他對這種外道方伎甚感厭惡,忍不住質疑。

  恩師淡淡一笑,神色平和。

  「高手過招,勝負也只一瞬。他要欺你,本不圖多。」

  ——這傢伙,從開始就沒想認真較量!

  (可惡!)

  然「散回風」刀刀皆為全力,就算五刀落空,最末一刀仍有石破天驚之威,當者無幸。

  正欲出手,見聶雨色左手食指一彈,虎口迸出的血珠凝於半空,忽地變尖變長,明明眨眼飛快,這一瞬卻彷彿突然靜止,風篁眼睜睜看那粒血珠被拉成血箭,末端仍連於他白慘的指尖,不住地抽細抽長,最後竟成了髮絲模樣。

  聶雨色手指一遞,時間又恢復運轉,血尖刺入風篁左肩,一串飽膩的血珠沿絲透入,連那道血絲線也抽離指頭,如魚線般收捲入體,彷彿原本便是出自風篁體內,而非從聶雨色手裡射來。

  異血入體,風篁全身一凝,竟動彈不得,蓄滿的內力無從散去,嗤嗤幾響,刀氣自肩臂破體而出,銳利的創口爆出大蓬血霧。風篁悶哼一聲,嘴角溢血,奮起餘力抓住聶雨色,忽露笑容;聶雨色一時掙脫不開,面色丕變。

  聶雨色的「禁血陰雷」不能算武功,也非正統術法,卻是擷取兩家之長合於一爐同冶,發前人之所未發,堪稱別開生面。鮮血對術法本有奇效,外來異血既可破陣,術者自身之血亦有風助火勢、借命增幅的效果。

  他以左手雷訣發動禁術,將血打入風篁體內,一息之間該能完全封住其行動,孰料風篁仍有餘力,不禁暗歎:「這廝的修為果然不止「六式散回風」,最少在七式以上!」掙脫時已慢一步,腦後異響嗡然,似是那柄旋開的薄刃長刀又轉了回來,靈台倏清,想起色目刀侯的絕技,心底涼透。

  ——駝鈴飛斬!

  風篁脫手擲出的,竟是一記迴旋刀!

  一擊不中回頭取首,本是將一刀作兩刀使的妙法。風篁隱瞞「七式散回風」的修為留作後手,並未全出聶雨色的算計,然而借由「駝鈴飛斬」的迴旋刀勢,將一息間的殺著由六式提升至八式,卻非他所能預料。

  「怎麼算都漏了一式啊!」

  聶雨色閉目苦笑,頸背刺癢汗毛飛斷,正是死兆臨頭,手中不知何時又滑出一枚算籌,不管不顧,直刺風篁的胸膛,竟是兩敗俱傷的打法!

  千鈞一髮之際,一道金光飆至,撞正刀鋒,長刀失了準頭,自他的右肩臂斜斜掠開,拉了道長口。聶雨色眉頭微皺,逕取風篁心口,算籌將刺入的當兒,一人及時抓住風篁的背心向後滑開,堪解洞胸之厄,正是耿照。

  聶雨色冷哼一聲,並指為劍、連環進招,每每從絕難想像的方位刺來,耿照單臂遮護風篁,初時忽拳忽掌,終不敵「通天劍指」刁鑽,末了亦以劍指相應。

  兩人進退合節,彷彿為此對練過千百回,拆得絲絲入扣,聶雨色以一式「指鹿為馬」疾刺他雙眼,食中二指才到中途,忽改道胸前「膻中穴」。耿照翻掌欲攔,驀地福至心靈,仰頭一讓,劍氣貼面而過,幾乎將鼻子削落。

  一劍落空,耿照拉風篁踉蹌後退,聶雨色劍指向地,卻不進逼,嘴角泛起一絲蔑冷,瞇眼笑道:

  「你是哪位長老的私傳弟子?「影魔」冰無葉,還是「匣劍天魔」獨無年?山上那幫「色」字輩的廢物能接我十招而不敗的,可說半個也沒有……原來,是在外頭藏了一個!」笑容一凝,殺氣大盛,衣發「潑喇!一聲無風自動。

  風篁亦為之神奪,感應氣機,不由得汗毛直豎,心下駭然:

  「這廝竟有如此霸道的殺氣!若全力發出一劍,須以幾式散回風才能接下?」他尚餘一式之力未發,陡地掙脫耿照臂持,閃身掠出,將鮮血咬在口中,狠笑道:

  「姓聶的,我來陪你玩玩!」

  「散回風」本是摒除機巧、以力決勝的武學,置之死地威力反增,風篁這平平無奇的一記手刀不帶風聲,穿越煙塵而不沾,於極靜中倏然位移,週遭景物彷彿頓止;明明動作快絕,軌跡卻一一映現,無不分明。

  聶雨色不為所動,凝力提指,地面沙塵隨之冉冉上升,指尖劍芒隱竄,氣機遙遙罩住電掣般無聲飛近的披風烏影,指間壓力催增,如繃弦不住震顫,背後似有黑翳鋪天蓋地而來;刀氣逼入的一瞬間,劍芒便欲脫手。

  忽然一道人影闖入兩人當中,竟是耿照!

  (好……好快!)

  風、聶俱都一凜,一怔之間,刀氣劍芒微微一滯,耿照把握這千金不換的一霎,鐵掌雙分,各自纏上劍指手刀,左旋右引,欲將兩道宏大的殺人氣勁偏開,否則光是兩勁相撞,產生的威力便足以震斷三人心脈!

  「你……壞事!」聶雨色見他弄巧成拙,不由切齒。

  以他計算之精,豈不知這擊兩人俱是催谷內力,壓縮氣勁至極,以產生堅逾金鐵的破壞力,若正面撞實了,便如兩隻金鐘交擊,無論勝敗若何,雙方都將承受衝擊力道的反饋;以二人目下狀況,絕對是兩敗俱傷。

  聶雨色在出手的剎那間,精確估量過「散回風」的刀勁特質,有七成的把握能後發先至,押注賭了這一把。孰料耿照橫裡殺出,將雙方勁力引去,要改弦易轍也來不及了,若耿照化消不了勁力,不但刀氣劍芒將在他身上齊齊爆開、硬生生炸了個血肉模糊,連風聶二人亦不可免。

  風篁發覺不妙,拼著損傷功體欲撤勁力,不料喉頭一甜,嘴角溢出黑血,刀氣驟然增幅,隱隱有亂竄之象。聶雨色沉聲低喝:「莫……莫再作為,都由他了!」冒險開聲的代價,當場噴出一口血霧,適才催動陣法的傷疲一齊迸發,白面益青,劍芒隨之失控。

  耿照夾在兩人當中,被兩股迫人的氣芒壓得口鼻溢血,勉強靠著「白拂手」化消壓力,片刻不敢稍停。然而以他的功力,也只能以導引旋繞、化消雙向的衝擊,未能化去刀氣劍芒自身,兩股巨力反借由螺旋之勢,不住旋轉增幅。

  耿照只覺氣血翻騰,渾身滾燙如沸,隨著外在壓力的增加,碧火神功也彷彿被逼著擠出體內的所有潛力,每覺酸、熱、痛、麻……再難忍受時,便有一絲勁力由莫名處被抽出,勉強抵住左右兩股不斷增強的壓力。

  他漸漸無法保持清醒,咬牙爆汗、雙目赤紅,齒縫間迸出傷獸般的低咆,憑本能與兩股勁力苦苦抗衡,猶如在洪水邊緣搶築提防:每當洪流漫蕩,即將淹蓋進來,碧火神功便把堤防加高尺許;不多時水位隨之攀升,堤防只好繼續增高……也不知過了多久,驀地耿照虎吼一聲,雙臂一振,猛將刀氣劍芒彈開,彷彿堤防內不知不覺蓄滿了水,最終高過堤外積洪,開閘的瞬間,竟將滾滾洪流沖了開去!

  唰唰兩聲,刀劍二氣如鬆開的牛筋、脫困的蛟龍,呼嘯著自他臂間交錯而過,平沙掃塵,各至三丈開外,通天劍銳而及遠,回風刀裂地如犁,勝負難分。聶雨色登登登連退幾步,單膝著地,面色煞白。驀地藍影一晃,冷鋒直指咽喉,卻是一旁弦子調息復原,抽出靈蛇古劍掩殺而至。

  「慢!」耿照吐氣開聲,挽住踉蹌倒退的風篁。

  弦子收劍飄退,劍尖距聶雨色的咽喉僅只分許。「黑衣死神」滿臉釁笑,不見絲毫驚慌,彷彿耿照這一喊救下的是弦子,而不是他。

  弦子退回耿照身旁,慎防聶雨色再使什麼手段,側首問:「你有沒怎樣?」耿照全身大汗淋漓,彷彿自水中撈起一般,活動活動臂膀,暗自提運內功,只覺渾身力量盈滿,似欲透出毛孔,自己也覺奇怪:

  「沒……沒怎樣。我覺得好極啦,似乎……似乎沒這麼好過。」

  風篁唾去一口血污,苦笑道:「你好,我可就不好啦。合著今兒日子不對,怎地邪門的事特別多?」見聶雨色緩緩站起,掙開扶持,挺身道:「來來來,適才有人搗亂,這一局不算。咱們再來打過!」他吐去瘀血,運功內視,身子當無大礙,聶雨色卻是面白如紙,若第二回合重新較量,大有優劣逆轉的況味。

  忽聽一人道:「且慢!諸位請住手。」聶雨色嘖的一聲,面露不馴,彷彿覺得十分無趣。但見兩人自茶棚中走出來,當先的是一名白衣公子,金冠束髮、足蹬鱗靴,手持一柄水磨玉折扇,扇柄流蘇上綴著一枚名貴的蜜結伽羅。

  這伽羅乃伽楠香木所生,多產於南境燠熱的深林之中。伽南木長成後,近樹根處結有樹穴,大蟻寄居其中,食石蜜而遺漬,久而久之,香木受石蜜之氣而凝,逐漸成香。香胎結成後樹便枯死,稱為「伽羅」,又以蜜結伽羅為上品。流影城之中時常採購,耿照素知其珍。

  白衣公子身後,跟著一名戴著薄羅面紗的妙齡女郎,露出面紗的半截鼻樑又高又挺,眉眼便如遠山,鍾靈毓秀、難繪難描,雖未全現面目,光是這半張臉蛋已堪稱絕色。女郎生得高挑,身段曼妙自不待言,衣著亦十分華貴,尤以一根銀燦燦的鱗紋帶子束腰,更襯得葫腰盈盈,不失圓熟腴潤,既端雅又誘人。

  耿照只覺她身形眼熟,見白衣公子手挽佳人狀甚親暱,料想是他人內眷,不敢多瞧,一時想不起於何時何地見過。

  白衣公子拉著女郎信步而來,彎腰拾起一支鳳頭金釵,以衣角擦淨沾塵,笑顧女郎:「喏,阿妍,多謝你的釵兒。這不是替你拿回來了麼?」女郎濃睫瞬顫,似是一笑,未見其唇抿勾畫,已覺嫣然。正要伸手接過,白衣公子調皮一閃,笑道:

  「別忙,我給你簪上。」輕輕往她發盤上一送,微調了調高低,怡然道:

  「好看。當真好看得緊。」女郎玉靨飛紅,嗔怪似的瞟了他一眼,又望向不遠處的三人,羞意更濃。耿照心想:「原來是他擲出金釵,免去聶雨色斷頭之厄。」適才那一擲勁力不強,難在方位奇準,迴旋刀勢又快又急,卻一碰便給彈開了去,可見他手眼、巧勁皆有獨到,非同凡響。

  白衣公子拍去灰塵,對耿、風二人一拱手,笑道:「風篁兄、耿兄弟,今日在此巧遇,也算有緣。江湖道上奔波,難免刀兵相向,正所謂:「不打不相識。」二位若然不棄,便由我來做東,且飲一杯如何?」聶雨色又嘖的一聲,面出不耐。

  風篁盯著白衣公子好一會兒,喃喃道:「你……你是……」支吾一陣,不知該如何開口。

  以他慣見江湖久經風浪,實不該如此失態。

  然而非但耿照不覺他失禮,連聶雨色與那白衣公子也明白他何以失常——

  因為白衣公子與風篁一樣,有著一張黝黑粗獷、充滿異族風情的奇異面孔。

  那是張絕不該出現在以「鱗族純血」著稱、君臨東海之指劍奇宮內的面孔。

  白衣公子年約三十,五官深邃、鼻樑高挺,紅褐色的肌膚細膩得無一絲痘瘢,笑起來頰畔有淺淺的梨窩,帶著一絲孩子氣。充滿野性的輪廓,使他的眼神兼具危險魅惑,獅鬃般的粗硬褐髮明明梳理齊整,仍予人放蕩不羈之感。

  他的打扮與沐雲色、聶雨色,甚至與驚震谷的門人近似,都是優雅風流的翩翩佳公子,然而配上粗獷野性的長相,不知為何卻不顯扞格,反而更能凸顯他與眾不同的英挺。耿照一眼便猜到他的身份,只是萬料不到會此地遇見。

  那公子盛情邀約,彷彿沒想過會被拒絕,興沖沖牽著女郎轉身,欲請店家備酒上菜;走出幾步才驀然想起,「哎呀」一聲,玉骨折扇輕擊大腿,停步回頭,舉扇拱手道:「瞧我,都忘了自我介紹,這是什麼記性!在下龍庭山韓雪色,萬望風兄、耿兄弟二位恕罪。」

  五人入得茶棚,揀了張大桌坐定。

  韓雪色居主位,與那戴著面紗的美麗女郎並肩同坐,耿照、弦子與風篁三人於下首各據一邊,風篁為示友好,將佩刀連同行囊擱置在茶鋪門邊。聶雨色則盤腿坐於鄰桌上自斟自飲,瞧都不瞧這裡一眼,嘴角兀自掛著輕蔑的冷笑,彷彿覺得與「敵人」同桌愚不可及。

  茶鋪的掌櫃夥計早在聶雨色佈陣前,便教韓雪色打發去躲起來了,這時才出來招呼飲食。韓雪色隨手取銀錠打賞,竟未使過銅錢,出手異常闊綽,也難怪他們盡心盡力伺候,不敢慢怠。

  「雲都赤侯府的大名,我是久仰了,只是難得下山,遲遲未得登門,求教於刀侯前輩。」韓雪色雙手捧起粗陶杯子。「今日見風兄豪邁慷慨、刀法超卓,方知刀侯府俠義肝膽,更在傳言之上!來,貴我兩家之誼,由此杯伊始!我敬風兄。」

  指劍奇宮是東海四大劍門之一,刀侯府無論聲名或資歷,都遠不能與傳承數百年的奇宮相比,「九曜皇衣」韓雪色之名更是轟傳天下,劍界講起「東海三件衣」來,可說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風篁見驚震谷平無碧、乃至聶雨色等人神態倨傲,不想奇宮之主如此平易近人,一點架子也沒有,再加上同是西山毛族後裔,不由大生好感,舉杯道:「宮主客氣。想來風某也有不是,得罪之處,望請海涵。」仰頭一飲而盡,倒轉杯口,示以無餘。

  鄰桌聶雨色陰惻惻一笑,自言自語。「虛偽啊虛偽啊,這世間怎麼如此醜陋?大家說話都跟放屁一樣啊,真是令人絕望。」

  風篁面頰抽動,笑容僵在臉上。韓雪色面上也不好看,回頭道:「聶師兄,你這是在同本座說話麼?」聶雨色放落杯子,恭恭敬敬道:「啟稟宮主,屬下只是傷春悲秋,一時有感而發,沒在同誰說話。」

  「那就好。不過現下有貴客在,你可以晚些再傷春悲秋麼?」

  「屬下遵命。」盤坐在桌上的黑衣男子把頭深深壓進腿間,額頭都貼到靴幫子上了,彷彿從後腦勺發出的悶鈍聲音雖然恭順,動作卻充滿惡意。耿照一口茶差點噴將出來,所幸渾厚的碧火功及時壓抑,才不致出醜露乖。身旁風篁卻無獨步天下的碧火神功,只聽「骨碌」一響,生生將熱茶嚥入腹中,怕連腸子都燙熟了。

  韓雪色尷尬一笑,親自執壺為眾人斟滿,舉杯相酬。

  「耿兄弟年紀輕輕,修為卻如此不凡,適才排紛解斗的膽色與本領,都是一等一的高明,令人好生敬佩。流影城竟有如此人才,怪我久未出江湖,見識忒淺。來,今日相識,豪興遄飛,你我乾一杯!」

  背後聶雨色連連搖頭:「可惜啊可惜啊,酒裡沒加蒙汗藥。藥倒了抓回去嚴刑拷打,才知道是誰家的奸細。」耿照早有提防,陶杯就口沒敢飲下,一旁風篁「噗」的一聲全噴出來,咳聲連連,不住捶胸。弦子好整以暇捧杯輕啜一口,對風篁道:「在外頭別吃東西。喝茶不妨的。」

  韓雪色回頭。「聶師兄,怎麼你很想給人下蒙汗藥?」

  「啟稟宮主,屬下不敢。」

  「你還有什麼不敢的?」韓雪色翻起一隻空杯斟滿,推在他腳邊:

  「喏,下。」

  「下什麼,宮主?」

  「蒙汗藥。」韓雪色雙手抱胸,一點都不像在說笑。

  聶雨色默然片刻,從腰帶間摸出個小紙包來。耿照幾欲暈倒:「……他居然真的有!」聶雨色將粉末點進熱茶,正要收起,卻被韓雪色叫住:「倒完,我見包裡還有剩。來,別那麼小氣,都下了。」

  「啟稟宮主,用不著這麼多的。」黑衣男子難得正經地解釋起來:

  「再多放些,就稠得跟碗杏仁茶一樣了,豬都不喝的。宮主明察。」

  韓雪色抱胸冷笑,抬了抬下巴,聶雨色只好把粉末一股腦兒倒完。

  「啟稟宮主,全都下了。」

  「很好。如果等一下你突然又想說話,記得把這杯喝了,明白不?」

  「……豬都不喝……屬下明白。」

  接下來果然清靜多了。

  韓雪色博學強記,甚是健談,風篁行腳天下磨練刀法,見識亦十分廣博,兩人相談甚歡,耿照亦聽得津津有味。那名喚「阿妍」的麗人始終傍著韓雪色,抬望他的清澈眼神充滿少女般的傾慕,從頭至尾不發一語,端坐的姿態卻十分高雅,舉止合宜,令人望而生敬。

  聊了一會兒,韓雪色笑顧耿照:「耿兄弟內功如此高強,堪稱爐火純青,不知是哪位高人的門下?」耿照心想:「定是沐四公子為我保守秘密,韓宮主迄今不知我與琴魔前輩之淵源。」想起當夜沐雲色殷殷提點,大為感動,益發審慎,拱手道:

  「在下幼年曾遇一異人,點撥過幾日武功,受用至今。可惜異人並未留名,竟令弟子無有師承,甚為遺憾,讓宮主見笑了。」

  他一向不擅說謊,索性用老胡編造的版本,日後韓、聶等聽聞不覺雲上樓之事,前後兜攏,方無破綻。韓雪色以為他不欲言明,也不生氣,撫扇笑道:「耿兄弟本領出眾,難得的是如此謙懷,令人欽佩。是了,耿兄弟既來華眉縣,莫非獨孤城主便在左近?」

  耿照搖頭。

  「敝上有命,在下暫調鎮東將軍府,為慕容將軍辦差。此番前來乃奉將軍號令,前來接應一位李姓同僚,返回越浦覆命。」對面風篁眉目一動,抬起頭來,耿照微搖了搖頭,示意不要聲張。兩人交換眼色,俱都瞭然於心。

  那覆面女郎阿妍聽得「將軍」二字,「呀」的一聲,身子微顫。韓雪色輕握她腴潤的藕臂,低問:「怎麼,身子不適麼?」阿妍搖搖頭,細聲道:「沒事,只……只是有點頭暈,不礙事。」

  韓雪色柔聲道:「我讓阿娥伺候你歇息。」阿妍一徑搖頭,神態溫柔而倔強。耿照亦覺熟悉,只是仍與她曼妙的背影一般,想不起在哪裡見過。

  他望了風篁一眼,起身拱手:「韓宮主,在下尚有公務,不克久留。」取出一封關條,雙手呈上。「我與沐四公子乃至交,對奇宮之事略有耳聞,不當幾位是外人。宮主與聶二俠若然信得過在下,不妨前來越浦一聚,越浦城外有三千谷城鐵騎駐紮,江湖人亦不敢造次,在三乘論法結束之前,諸位可安心飲上幾日幾夜,既不用餐風露宿,亦可讓小弟略盡地主之誼。」

  韓雪色從容接過,收入懷中,笑道:「只消耿兄弟答應一件事,我們今日即刻動身,指不定明夜城中,便與耿兄弟喝個爛醉。」耿照一愣:「什麼事?」

  「「韓宮主」三字生份得緊,切莫再提。」韓雪色笑道:「我癡長你幾歲,忝顏僭尊,你喊我一聲「韓兄」,我喊你「耿兄弟」行了。我只與自家兄弟吃酒時,才肯醉的,與外人飲酒不過三盅,從無例外。」

  耿照再不推辭,抱拳喚道:「韓兄!」

  「好!」韓雪色起身把臂,兩人相顧大笑。風篁也趁機告辭。

  韓雪色本欲送出綠柳村,經不住耿、風勸阻,終於鋪外止步,與阿妍並肩相偕,目送三人離去。韓雪色身材頎長,腰窄膀闊,昂立便似一枚倒置的尖長角楔,充滿粗獷的野性魅力;儘管阿妍身段出挑,在他身旁卻如小鳥依人,說不出的合襯,絲毫不顯突兀。

  直到彼方三人一馬的小點消失,她才歎了口氣。韓雪色伸手去揉她眉心,阿妍噗哧一聲,輕拍他手背,紅著臉低道:「別淘氣。還……還有別人哩!」韓雪色捏她尖細的下頷,擁美調笑:「這也容易,你信不信我叫他把頭埋進腿間,兩個時辰都別起來?」

  阿妍又羞又好笑,隱約覺得郎君不是說著玩的,不由替那陰陽怪氣的黑衣男子擔心起來,輕聲道:「別……人家忠心耿耿的,別這麼糟蹋人。你要把人家對你的好放在心上,莫覺得理所當然,明君與昏君之別,不外如是。」

  韓雪色笑道:「是、是,我都記心裡啦。」揚聲道:「聶師兄,你瞧阿妍多替你著想?還不謝謝人家!」聶雨色低頭道:「多謝阿妍姑娘,救了我的龍骨。要不一折倆時辰,都成蛞蝓了。」阿妍被他逗得大樂,紅著臉輕捶愛郎寬闊的胸膛,咬唇道:

  「你們好壞!合起來戲弄我。不睬你啦。」

  韓雪色笑得片刻,見她又露愁容,低聲逗她:「你說,江湖好不好玩?」

  「少傷點人命,也就是啦,哪有什麼好不好玩的?只要在你身邊,到哪兒我都開心。」阿妍搖搖頭,半晌又蹙眉道:「那人……會不會是慕容柔派來的?他忒聰明的人,恐怕已知我……」

  「噓————!」

  韓雪色以指尖撫住她的嘴唇,即使隔著薄羅紗子,她的唇瓣依舊涼滑濕潤,帶著令人銷魂的柔軟芬芳。「別瞎操心。慕容若要派人尋你,只怕越浦城外的三千鐵騎已四散而出,踏遍三川之地每個角落,絕不是打發個江湖人來。你身子乏啦,先去歇會兒,晚些我們再上路。」

  「這回……又要去哪兒?」

  「去越浦看大船,吃河鮮。」韓雪色撫著她滑膩的玉手,柔聲笑道:「慕容柔要尋你,決計想不到你近在眼前。越浦地闊人稠,尋人最是不易,如今又有耿兄弟與老四照拂,正可放懷享樂,毋須憂心。」

  阿妍滿面倦容,似是不願再想,順從地點點頭。韓雪色喚來茶鋪掌櫃之女阿娥,讓她扶著阿妍往鋪後的一座小院裡歇息。

  他三人在鎮上數日,便於院中落腳。韓雪色出手大方,花錢如流水,買得茶鋪掌櫃死心塌地,莫說教閨女給阿妍姑娘梳發穿衣,伺候日常起居,怕要睡他老婆女兒都肯雙手奉上。韓、聶二人目不斜視,以禮自持,毫無染指意圖,已是天上掉下來的財神爺善心客。

  韓雪色走回桌邊,腳尖勾過長凳,一屁股坐下,見聶雨色兀自賴在桌上,笑道:

  「人都走了,還鬧彆扭?坐下唄,我給你斟茶。」聶雨色托腮抬望著鋪裡的茅草頂,自言自語道:「你學壞了,宮主,連自己的女人都騙。慕容柔若知走脫了她,唯恐教天下人知曉,決計不敢興兵搜查,只會派江湖人來尋。」

  韓雪色笑道:「你要敢揭我的底,我真讓你把茶喝了。」將那杯摻了藥的冷茶連杯子一塊扔出去。反正以他花的銀兩,便把整間鋪子燒了,掌櫃眉頭都不皺一下,區區一隻粗陶陳杯,愛怎麼扔就怎麼扔。

  「宮主真小心眼。」聶雨色指著他。「怕我記仇,變個戲法把藥茶弄你杯裡,索性連杯子都仍了。」

  韓雪色冷笑。「難道你不記仇?」

  「記仇啊。」

  「忒多廢話!」韓雪色瞟他一眼,「唰」的一聲大力揮開折扇,卻未扇搖。

  「我問你,你同那風篁有甚大仇,冒險不擋那一記迴旋刀,也要置他於死?拓跋十翼雖有十多年未現江湖,可不是好惹的主。我們眼下的敵人還不夠多麼?」

  「沒仇,我又不認識他。」聶雨色淡道:

  「這人做不了朋友,遲早是敵人,逮到機會能殺便殺。況且四家當中,驚震谷實力最弱,其他三家可沒這麼好應付,色目刀侯座下第二弟子死於奇宮絕學,刀侯府定然找上龍庭山。驅虎吞狼,既替老大減少一點壓力,宮主也多些時間逍遙。」

  韓雪色「唰!」收攏折扇,脆響聲中隱有火氣。

  「你高興拿自己的命開玩笑,不用先問過我麼?要是當時一擲不中,你現在有命跟我耍嘴皮?」始終笑意疏朗的奇宮之主面色倏沉,霍然起身,一把揪住黑衣男子的衣襟:「老頭子死了,老三也死了……你們發過誓,你們的命都是我的!你們要死之前,可有誰來問過我!」

  高大的毛族青年站起來,還比桌頂的蒼白男子高出大半個頭,猶如凜凜天神揪著一名凡人小老頭,說不出的滑稽可笑。但聶雨色沒有笑,淡然道:「屬下的命是宮主的,屬下從沒忘記。屬下要死之時未必來得及請示,這點須請宮主見諒。但屬下今日並不預備死在這裡。」

  韓雪色「哼」的一聲鬆開衣襟,坐下來喝悶茶。

  「你拍這種馬屁,以為我會原諒你?」

  「宮主服了「奇鯪丹」?」聶雨色沒回答他,逕問了另一個問題。

  韓雪色繃著臉,肩膀垂落,片刻才沒好氣道:「服了,你運氣好。我一見那人出手,便覺不對,趕緊服藥運功;待藥力發作時,想找支趁手的暗器也沒門,只來得及拔阿妍的鳳釵。就差這麼一點,你現下已是無頭鬼!」

  聶雨色聳了聳肩,一臉的不在乎。

  「奇鯪丹雖能短暫增強內力,卻無益於擲釵的眼力手法,那是宮主之物,普天之下誰也拾奪不去。此外,服丹時機的判斷也至關重要,縮頭畏死固然容易浪費,托大輕敵亦不可取。比起擲釵救得屬下,宮主今日最大的收穫,當在「判斷」二字。」

  韓雪色哼了一聲,容色稍霽,只是心有未甘,咕噥道:「每日僅能一服、每服絕不能超過三枚的「奇鯪丹」,就這樣被你糟蹋了,你以為是吃花生鹹豆?若教大師兄知曉,包管你吃不完兜著走!」

  聶雨色俯首道:「還請宮主為屬下隱瞞。老實說,我是真怕了他。」兩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突然齊聲大笑,笑得眼角迸淚,前仰後俯。「有這麼怕?」「怕到發抖啊!」

  心結化開,兩人再無芥蒂,片刻韓雪色抹去眼淚,喘了口氣,轉頭道:「是了,那耿姓少年的來歷,你怎麼看?」

  聶雨色沉吟半晌。

  「他若是奇宮內的派系培養,只幽明峪、飛雨峰兩家有此實力。但「影魔」冰無葉有心計而無武功,「匣劍天魔」獨無年有此能耐,卻不像他的作風……屬下有個極大膽的推想,那少年或與我風雲峽有關。他的內力簡直強得不像話,我與風篁豁命一擊,他竟能震開,那一霎之力須在我二人合擊之上;便打娘胎練起,也絕不短於三五十年之功,如何能夠?此即是最好的證明。」

  韓雪色微微一怔,恍然大悟。

  「你是說老頭子……但老四密信當中,並未提及此人。」

  聶雨色搖頭。「那耿照說了,他與老四是生死至交,老四一向婦人之仁,信中沒提,正代表有戲。我在此地稍作佈置,將追兵引至他處,我們進越浦與老四會合,我能教他乖乖吐實。」

  韓雪色卻有些躊躇起來。「倘若耿照真是奪舍大法所遺……」

  「那便再對他施展一次。是我風雲峽的,永歸風雲峽所有。」聶雨色淡道:

  「況且,取回師父之所遺,宮主便毋須倚賴「奇鯪丹」了。此乃當務之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