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驀地想起魂寄於玄鱗之身時,那玄極妙極的重心變換之感。玄鱗使用身體肌肉的方式,與他所知的東洲武學大相逕庭,無法以直覺心領神會,遑論駕馭。說不定……這便是「殘拳」的理論根據!
耿照興奮已極,不及向姥姥解釋——三奇谷內無事不奇,真要解釋幾天也說不完——就地盤膝,放鬆四肢百骸,令神識墜入虛靜,不住向下,直到心海深處……蚳狩雲知他根基極佳,年紀輕輕,內功修為可比江湖上一流高手,見狀仍不由一凜,暗忖:
「能於片刻間放鬆至此,神遊物外,不僅內功造詣極強,心境上的修為更是非同小可。以他這般年歲,卻又如何能夠?」益發肯定自己識人之明,他果然是最佳的人選,絕頂聰明如蘅兒、心志專一如艷兒,俱都比不上眼前這名少年。
她悄悄自胡床上起身,貓兒般優雅地踱到石桌畔,步履輕盈,竟未發出一絲聲響,全然看不出已逾耳順,敏捷勝似少女;低頭打量了路觀圖與那水潭的炭枝素描幾眼,信手折成數折,收入懷中,抬頭見一抹窈窕黑影俏立於通道口,來得亦是無聲無息,正是蘇合薰。
蚳狩雲以食指觸唇,略搖了搖頭,目光一瞥耿照,示意她暫勿行動,以免驚擾了他。蘇合薰會過意來,一動也不動,似與牆邊投影融為一體,若未刻意多瞧上幾眼,幾不能察覺有人。
虛空中時間的流逝並不與外界相稱,耿照在虛境中不知待了多久,外界卻不過盞茶工夫。蚳、蘇正屏息靜待,突然間,耿照「啊」的一聲睜開眼睛,一掙起身卻沒能成功,整個人仰天栽到,所幸姥姥就在一旁,堪堪伸手扶助,這才發現他滿身大汗,像從水裡撈起似的,面容亦有些白慘,彷彿剛剛大戰一場,氣虛力竭,未及復原,不禁蹙眉:
「怎麼了?才一會兒工夫,卻弄成這樣?身子有什麼不適麼?」
「沒有……什麼也沒看見……什麼……都看不見………」耿照努力調息,灰敗的面上帶著揮不去的挫折沮喪。
他找遍了意識之境,卻完全沒有一丁點關於水精幻境裡的完整記憶,僅餘表層記憶的浮光掠影,連說是「記憶」都有些勉強,至多是「印象」的程度,就彷彿在記錄這件事上頭,他的「入虛靜」之能硬生生被移去了似的,只殘留著尋常人所能記得的零星片段。
他還記得初次感受到玄鱗使用重心之法的那股驚喜震撼,卻想不起實際上是怎麼運作的;他記得玄鱗使出「龍息」時的炫目駭人,卻無法想起身體是如何發出那般灼人的異能……他連對陵女的傾城容貌誘人胴體,印象都相當模糊,只依稀記得她的蒼白與纖細。
就像……就像煙絲水精裡有什麼東西,阻擋完整的畫面流進他的深層意識,以致不管怎麼翻箱倒櫃,也翻不出圖像來。
(見鬼了。)
仔細一想,此事也非是毫無道理。那煙絲水精若是龍皇所遺,能將他的意識、記憶貯於水精之中,除了可以任意開啟水精、閱其心識的「鑰匙」外,當然還要設下其他的保護機關,以免閱聽之人將龍皇心中的秘密一併帶走。天佛使者若給了玄鱗保存心識的技術,要做到干預外來者的神識,諒必不會太難。
好不容易找到了一扇門,豈料門後竟是實牆一堵,也難怪耿照沮喪不已。他在意識底層待得太久,耗費大量的體力,勉強定了定神,抬眸見姥姥投來關切,心知三奇谷的際遇一時三刻也難說得清楚,掙扎坐了起來,低聲道:
「沒……沒什麼,我先回房歇息啦。」便欲離開。
蚳狩雲見他面色有異,其中必有蹊蹺,斷不能輕易放過,舉袖挽住,微笑道:
「也不忙,陪姥姥坐會兒,聽聽合薰丫頭捎來什麼新鮮事兒。」見蘇合薰仍舊站立不動,略提高了音調,道:「不妨,你直說便了。照兒他也不是外人,沒什麼不能聽的。」
蘇合薰遲疑片刻,才道:「與他一同入谷的那名女子,我已知人在何處。」
耿照一聽來了精神,霍然起身。「在哪裡?」
蘇合薰正要回答,卻被姥姥伸手制止。她轉過頭來,嚴肅地望著耿照。「這事兒姥姥也不怕你知曉,但你若知道了,會怎生處置?」耿照想也不想便道:「自是將她救回——」想起冷鑪谷畢竟是他人的地盤,不禁放軟口氣,懇切相求:
「我與她同生共死,在閻王門口轉了幾轉,好不容易捱到這裡,斷不能輕易見棄。請姥姥成全。」
蚳狩云「嗯」的一聲,微笑道:「你倒是有情有義。」微皺著眉思量片刻,逕問蘇合薰:「人現下在何處?」蘇合薰回答:「在定字部郁小娥手裡。」見姥姥目光凝銳,定定地瞧著自己,心念微動,便不再繼續說下去。
「既然如此,那還有的是時間。」
蚳狩雲點點頭,再望向耿照時,又恢復原先的一派從容和悅。
「你那麻煩的殘拳勁力還未解決,此際身子又虛弱,怎生救人?你再休養個三天……不,兩天就好,長了料你也坐不住。這段期間,我教薰兒幫你盯著,總不致丟了你的相……姥姥是說「好朋友」。待你精神好了,再同薰兒將人救回,你瞧如何?」
耿照再不識好歹,也知姥姥做了極大的讓步,待己已非「和善」,簡直是「寵溺」了,雖憂心如焚,亦不敢堅持,只得點頭,一股難言的疲憊忽然湧起,低道:
「多謝姥姥。我去沖沖涼,換過衣服。」逕至後進。
蚳狩雲並不待見黃纓,若非看在耿照之面,多半不會留她在石窟裡。平日姥姥與他在廣間鑽研太祖遺書,不讓黃纓隨侍在旁,以免洩漏機密——當然誰都知道是藉口。洩漏獨孤弋的遺書,至多是毀滅他高大偉岸的英雄形象罷了,與耿照乃至天羅香何干?
來到石窟後,耿、黃二人相處的時間反倒少了許多,小黃纓多半待在後進洗衣煮飯,要等姥姥回房歇息,或耿照不再研讀太祖遺書時,才有說說話的機會;其中黃纓最喜歡的便是伺候他洗浴。
天羅香雖不若外面那些個名門正派,有嚴密的男女之防,但畢竟在姥姥的眼皮子底下,不能太沒規矩;若問耿照自己,如非迫不得已,像前些時日在半琴天宮重逢之時,打死他都不想在黃纓面前赤身裸體,遑論同浸一池。「侍浴」云云,不過就是兩人隔著一片簾子聊聊天,往往這時才能不受外界打擾,聊得格外放鬆,渾如谷外時。
黃纓見他到來,十分開心,打開溫泉水喉為他注滿一池熱水,又收了他汗濕的舊衣浸著皂鹼,打算一會兒再幫他搗洗。說實話黃纓從不愛做這些,只是為耿照而做,不知怎的卻心甘情願,這幾日忙活下來,只覺自己當真做得不錯,頗有天份似的。
耿照雙手攀在池緣,隔著吊簾聽她嘰嘰喳喳說個沒完,少女夾雜著笑聲的絮語倒比溫泉更能令他放鬆,身子一滑,整個人沒入池底,「嘩啦!」再破水而出時,簾外卻沒了黃纓的聲音,一抹窈窕衣影俏立池畔,烏紗裹頭、膚白勝雪,竟是蘇合薰。
「蘇……蘇姑娘!你——」
他早知領路使神出鬼沒,但從沒想過須在浴房裡面對她,手邊連條能遮擋的布巾也無,坐在池裡沒敢起身,一邊擔心簾外的黃纓怎地突然間沒了聲息,忍著尷尬澀聲道:
「有什麼事,咱們出去說可好?這兒……似乎不大方便。還有,你把黃姑娘怎麼了?」
蘇合薰沒搭理他,俏立片刻,才冷道:「郁小娥兩日之內,便會將她送出冷鑪谷。」耿照微微一怔,忽明白她指的是染紅霞,幾欲起身,急道:「你同姥姥說了麼?既然如此,事不宜遲,咱們得趕緊——」蘇合薰冷冷打斷他:「郁小娥不是頭一次送了。我同姥姥說過。」
雖在溫泉之中,耿照仍是背脊發涼。郁小娥為何送女子出谷、送去什麼地方尚未可知,然而在此之前,顯然她已送過了幾回;當中若有什麼慣性或徵兆,姥姥是知道的,如同蘇合薰也知道。
——姥姥從一開始,就沒想讓我救紅兒。
拖延,是蚳狩雲擅長的手法,靠本能便能使出,也經常使得漂亮。耿照回想天宮相識之初,姥姥便擺佈過他一回。按這形勢看來,她是打算拖到染紅霞出谷,反正不知郁小娥送往何處,兩手一攤,這事誰也沒轍。
(可惡!)
耿照撮拳痛捶池緣,激得水花四濺,見蘇合薰轉身要走,忽想起一事。
「蘇姑娘,我是谷外之人,本不該說這些。你與姥姥間千絲萬縷的關連,禁道之人非是不知,難說她們不在意;為你的安全,自好——」
「我知道。」蘇合薰再度打斷他,雖未轉身,卻也沒繼續走。「我聽見……那天你同姥姥說。」
耿照一怔,微露苦笑。
「我忘了。這谷裡原沒什麼能瞞過領路使的耳目……」
「我不怕死。」蘇合薰截斷了他的話頭,冷冷道:
「就算死,也不干你的事。」
耿照正色道:「若你知此事之險,我至多是勸你,你年紀尚輕芳華正茂,不應把寶貴的性命浪費在暗無天日的地方,但那的確不干我事。然而,若你不知自己正處於極危險的境地,我就非告訴你不可,因為你還有得選……」
蘇合薰總不肯聽他說完。
「我選了。姥姥要的,便是我要。」
耿照忍不住微笑。之前,怎會覺得她清冷呢?分明是個熱心腸的姑娘啊!連一句冷話都不肯多聽的,多妙的人啊!長歎了口氣,點頭道:「那你自個兒小心。謝謝你瞞著姥姥,特意告訴我這件事。」
「你……要救她?」蘇合薰忽然問。
「這件事你盡可以向姥姥報告。」耿照笑道:「因為無論是誰,都沒法阻止我這麼做。說與不說,其實並無區別。」
蘇合薰冷笑。
「你連這兒都出不去,別提越過大半座天宮,摸進定字部——」冷不防被耿照截斷,搶白道:「起碼現在我知道,從這裡要去定字部分壇,須越過大半座半琴天宮了。按照方位推算……該是在東南邊罷?」
蘇合薰霍然轉身。即使隔著若隱若現的蒙面黑紗,耿照仍能感覺她的眸光清澈而冷,視線卻不怎麼刺人,甚至能想像她微微蹙眉,輕啐著「怎會有你這種人」的模樣。
「走對路,」她低道:「越過天宮,也不會有人看見。今夜子時……」忽以引路杖輕叩地面,「噹!」發出清脆響聲,幾乎掩去緊接而來的一句。
「什麼?」
耿照不顧身無寸縷,自池中躍起,蘇合薰卻已穿出吊簾,如流雲化散不見。耿照急急追出,恰撞上抱衣而回的黃纓,她「呀」的一聲以新衣遮眼:「你幹什麼?
色狼、變態!」忍不住咯咯笑起來。
耿照沒工夫分辨她是不是在偷看,連人帶簾往旁邊一撥,目光追著微礫的石鑿地板四面投落,未見明顯的濕足印,顯然蘇合薰連這點也考量到了,在浴房內小心避開濕滑,鞋底居然並未踏著水漬。
「喂!你不穿衣服也罷了,還要出去亂晃麼?」連黃纓都有些看不落了,單手叉著凹陷幅度驚人的小腴腰,忍不住叨念。耿照苦於運不得先天胎息獵捕蹤跡,懊惱地一捶牆壁,掉頭又回到浴房中,腦海裡不住迴盪著蘇合薰撂下的最後一句:
「……今夜子時,我在這裡等你!」
◇ ◇ ◇
長榆夾道,羊腸彎繞,這條平坦的鄉間小徑,一路從陽光普照走到雲遮霧罩,居然還不到半個時辰。
也不是突然變天,更非日薄崦嵫夜幕將至,算來沒正午呢!就是走著走著,霧氣毫無來由厚重起來;筆直的榆樹間所滲,慢慢由霧絲成霧幔,終至霧障迷離,回首不見行處。
隨手一捋,白條條的霧團都能翻攪如浪,滴墨似的軌跡居然清晰可辨。耙梳過雲霧的指掌間殘留著濕漉漉的痕跡,每一口吸入鼻腔的空氣,彷彿都汲飽了濕濡涼意,沁人心脾。
陰氣逼人——這是談劍笏掠過腦海的第一個念頭。明明適才的田園風光甚是宜人,怎地短短十里,天地彷彿變了個樣?
「噫」的一聲,牛車又停下來,驅車的老農回頭哀告,皺巴巴的老臉上甚是白慘,彷彿強忍驚懼,已是魂不附體。
「老大人真不能啊,再往前走,便回不去啦。這是千真萬確的事兒,老漢家世代都住在山腳下,村中走進這霧裡、沒再回來的,光兩隻手都數不來啦。真不能再走啦!往前有妖怪的啊!」
饒是談劍笏好脾氣,也不禁蹙眉。這話打二十里前他就聽了,近十里內大霧驟起,那老農勝似唸經,每進一里便要饒上一段,談大人莫可奈何,只好解囊往老漢手裡添點兒;此際打開再瞧,只餘三兩枚制錢,碎銀還有小半塊,不覺有些火氣,掏與老農道:
「知道您哪營生不容易,我家大人亦無搾取民富之意,都盡給了。可您不能這樣啊,這些錢好生斟酌,夠一家老小子吃上月餘了。我等為官也只靠一份薄俸,禁不起這般要。」
豈料老農將先前收的錢,一股腦兒塞回他手裡。「大人!老漢真不是為財,再往前與陰曹無異,有去無回,要老漢捨了諸位獨回,又恐傷陰德。請幾位回頭罷,老漢載諸位一程,分文不取。」
這下連談大人都懵了。敢情真不是為錢!可世上,哪有什麼妖怪?
靈官殿中「幽凝」妖刀大殺四方的情景,倏地湧上心頭,談大人猶豫了一下,決定收回前言。正與他推搪著,老漢突然殺豬般一叫,顫道:「來啦!妖……妖怪來啦!你、你們聽……你們聽!」
談劍笏內功深湛,若有人掩至,絕不能毫無所覺:聽得片刻,才發現是鳥鳴有異。這一路榆蔭甚深,蟲鳥不絕,此際鳥叫聲中卻有刺耳的擦刮聲響,音調呆板單調,宛若蜂鳴。談劍笏一凜,長身穿出簾幔,將轅座上的老農遮於臂後。
不及開口,一抹烏影已自林梢掠下,直衝牛車,體型與鷹鷲一般無二;到得眼前,赫見是只週身佈滿鉚釘合膠的木鳥!
談劍笏在利器署見過火器「寒鴉抄水」的試作,即於木鳥上裝滿火藥,以弩射出,有例在先,故吃驚的程度遠低於抱頭念佛的老農民;待那木雀「潑喇!」在眼前昂起,俐落地拍了幾下翅膀,踅半圈又沒入霧中,談劍笏才瞠目結舌,一句話也說不出。
(簡直……跟活的一樣!)
難怪附近的百姓要說是「妖怪」了。見得這般栩栩如生的造物,誰能不信世上有神魔?
沒等談劍笏回神,又一頭木雀「潑喇!」穿出乳霧,逕朝牛車俯衝而來!談劍笏想起「寒鴉抄水」的作用,哪敢讓它飛近?飽提真元,隔空一掌,那木雀被劈得翻轉彈開,落地前「轟!」燃起烈焰,嗶剝作響,鳥身的鉚丁與其他金具無不熔爛變形,竟還先於熊熊燃燒的木製胴體。
老農目瞪口呆,仰望談劍笏的目光陡地充滿敬畏。
難怪大人不怕妖怪!這是……降魔辟邪的神術啊!
談劍笏不敢大意,林間充斥單調呆板的鳥鳴與撲翼聲,這木雀的數量還不知有多少,若藉濃霧掩來,又或腹中藏有火器毒藥一類,委實教人頭疼。正自凝神,忽聽篷車內一人峻聲道:「輔國,讓我下來。主人家便要現身,咱們登門是客,不能瞎坐著。」正是埋皇劍塚的老台丞蕭諫紙。
談劍笏頭都大了。台丞雙腿不便,若離牛車,必成標靶,屆時群雀齊至,「熔兵手」縱有驚天之能,也沒有悉數擋下的把握,趕緊勸解:「台丞,敵人的數目不明,待屬下清出場來,您再下車罷?」
蕭諫紙冷道:「不如放火燒山,也好清仔細些?」
談劍笏不是沒考慮過,只是滿山生靈俱付一炬,委實不忍,心想台丞這殺性也太雷厲了些,雖說台丞總是對的,但少傷性命也沒錯,回稟道:「台丞,咱們快些走也就是了,山中草木禽獸甚多,一把火燒了,未免有傷清明。」蕭諫紙疏眉冷哼道:
「你還認真考慮啊!不准再打了,造這頭木鳥的花費,你我五年的俸祿加起來都不夠賠!你要想告老長居這覆笥山,我給你寫奏摺,犯不著這般痛下決心,斷了回頭之路。」
談劍笏訥訥收招,心想老台丞目光如炬,他的話多半是不會錯的,趕緊喚隨車的兩名院生抬下輪椅,親自將老台丞抱上去,給了碎銀打發老農回去。「也讓他們走。」蕭諫紙的目光僅在院生身上停留一霎,淡淡移開。「兩個時辰之後,此地候我。」院生們不敢違拗,俯身應和。
談劍笏還待相勸,老台丞卻彷彿預知他的反應,冷道:「接下去的路,有你幫推輪椅便是,用不著別人。」談大人一聽,頓時心花怒放,面上卻不好顯露,輕咳兩聲,對院生揮手:「你們先陪老人家回去。兩個時辰後來此候著,沿途小心。」
院生四目相覷,心想:
「台丞不是才說過麼?莫非話中有話?」琢磨著扶老農上車。便在言談間,木雀仍不時穿高掠低地出入白霧,談劍笏想每一具可都是十年俸銀,他為官清廉,實無閒錢,苦苦抑著出手的衝動,偏有頭不長眼的——他也不知木雀有無眼睛——削過林葉,劃著俐落如水的曲線,朝老台丞斂翅飆來!
「也罷,再報效國家二十年!」
談劍笏咬牙提掌,輪椅上的老人卻抄起手杖,搶先朝雀頸一標,僅發出鞭梢似的「嗤!」聲輕響,翼展足有三尺來長、通體滑亮的木鳥陡地晃搖,先前犀利的俯衝、迴翔等動作俱都消失,彷彿吃醉了酒,連自身的重量都承不住,顫巍巍地落下來。
蕭諫紙手臂暴長,穩穩將木雀摘下,快得連椅談劍笏都來不及警示。這種玩意兒都作院從前就搞過啦,除了埋管塞藥、投毒藏銳外,能有什麼好用途?飛得再好再肖真,一般的是殺器,不比刀劍乾淨。
「你要想說「寒鴉抄水」,那就不必了。」
老台丞彷彿腦後生眼,毋須扭頭,便知他心中所想。
談劍笏總安慰自己,這是他與台丞格外投契的明證。
「眼沒瞎的都能看出,這具木雀中要裝納多少機關、又須減重若何,才能宛若真雀般飛翔。你們器作監拿小孩騎的木馬畫上羽毛,便好意思說是鳥了,那丟人現眼的玩意兒,有成功射出去過麼?」
起碼內藏的硝藥挺不錯——談劍笏想起當年試射,連「寒鴉」帶弩機炸得了個熱火朝天的盛況,還是盡量公允地幫老同事說了幾句。監造就是個燒錢的活兒,朝廷讓他們研發又不肯花費公帑,能這樣已經很不錯啦。
耿直如談大人,亦知這話不過加倍招來老台丞的毒舌罷了,識趣地未曾出口,免捱一頓好罵。
正自閒扯,一頭大牯牛踏著霧絲踱出林影,背上牧童橫笛就口,吹幾個尖亢的滑音便即放落,雖不成調,卻略窺其指法佳妙,不同一般。那牧童就著牛背欠身,權作施禮,朗道:
「使君遠來辛苦。本山的規矩,但凡有托,當於櫃上聯繫,若有承惠,使君必知。來此覆笥山,乃是捨近求遠,欲速則不達。在使君離山前,還請歸還那只「木鳶」,小可無那感激。」
老人撫著膝上木鳥,峭冷的面部線條稍見和緩,喃喃道:「這叫「木鳶」麼?
有趣。請小哥替我向府主通傳一聲,說白城山蕭諫紙求見,願親自將這只木鳶交還府主。」
牧童渾身一震,滾下牛背,整襟長揖到地。「小可無禮,台丞見諒。煩請台丞稍候,小可去去就回。」不敢再跨騎而行,短笛往腰後一插,拉著大牯牛又鑽進了霧裡。
「山野頑童,倒知教化,可見台丞大名。」談劍笏頗感欣慰,對這白霧罩頂的覆笥山又多了幾分好感。蕭諫紙斜睨他一眼,沒好氣道:
「你得意個什麼勁兒?」
「也……也不是。」談劍笏悚然一驚,嚅囁道:「鄉野小兒,亦知台丞名聲遠播,震動天下,可見世間還是敬重讀書人的。我為國家前途歡喜,故有此歎。」見台丞神色雖淡,卻無恚怒之色,稍鬆了口氣。
蕭諫紙只是憂心罷了。
他對虛名素不在意,雖知自己名動天下,倒也不曾自衿;只有今日,普天之下也只這一處,他無法仗恃武功智謀任意出入,能靠的,也只有傳遍海內、五道景仰的好名聲了。
不知四極明府的主人,買不買虛名的帳?
牧童往返的時間,短得遠超過他的預期。不到盞茶光景,矮小的身影再度穿出白霧,對二人恭敬道:「府主已備好茗茶細點,以款待台丞。台丞這邊請。」盪開霧絲,林中赫然露出一條遍鋪青磚、彎彎繞繞的迤邐步道來,盡頭不知伸往何處,如變戲法般,令人目眩神馳。
連未在心頭計其步幅與往返時間,以推定四極明府方位的談大人,都覺牧童回得忒快,可能性只有一個,那就是他壓根沒上山。否則走到視線極處,差不多就這光景了,小娃兒額上連汗都沒滲一滴,是去什麼地方通報府主?
不可思議的,還不止這一處。
那青磚道雖是依山鋪設,路面卻異常平整,輪椅推送其上,竟無一絲顛簸,進退如夷。監造出身的談劍笏一眼即知這不是什麼仙法,而是在築路時,底下的奠基近乎完美;且不論匠藝,光是計算上吹毛求疵的程度,就遠非常人所能想像,就連深宮內院、帝王起居處,亦無這等不厭其精的講究。
——「數聖逄宮」四字,堪稱當世大匠的代表。
他受王公巨賈之托,製造形形色色的奇淫機巧之器,小至蟲蟻蝸角,大至宮室船艦,沒有做不出的。世人懾於逄宮超凡入聖的匠藝,經常忘了他也富可敵國。
沿山鋪設這條嚴絲合縫、每寸都精巧如藝品般的青石板路,最能彰顯逄宮的技術與財富,勝過修築金碧輝煌的殿宇,或陳滿他設計製造的弩機石、戰甲兵械。
「不,這條車行鋪道確有必要。」牧童解釋道:「府中要運送許多精密器械,或硝藥等危險材料,為防顛簸生害,才特別修了這條車行道,務求將運送途中的震動與晃搖減至最低。若只供人行走,不用這麼麻煩的。」
談劍笏一思量,果然所有轉彎都依山勢盡量取直,如若不能,亦將弧度減至最緩,寧可拉長距離,也要盡力消弭彎險坡危,不由佩服起來。
「四極明府」並非是山頂的一座宅邸,而是盤據了大半個山頭的廣衾建築群,書有府名的橫匾,是大門附近唯一的裝飾,兩側楹柱連副門聯也無,清一色的黑瓦白牆,說不上素淨典雅,只覺單調。
牧童說了聲「請」,率先走入院中。所有階梯前,都預先置好了供輪椅推上的架板,談劍笏一路暢行,沒見什麼僕從護院,各門無不大敞,在他們通過後又自行閉起,宛如鬧鬼;但要說氣氛陰森、詭譎可怖什麼的,又遠遠談不上,就是間寬敞明亮、打掃乾淨的大院罷了。
少年引他們入偏廳,躬身道:「台丞稍候,我請府主來。」禮數周到,行止從容,也看不出什麼古怪。
談大人不得不承認:對方似無裝神弄鬼之意,否則一路行來,能玩的花樣委實不少,偏偏什麼也沒發生,倒顯得自己緊張兮兮,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此外他還留意到一件奇事——
入府之後,便再沒有看到霧了。
覆笥山並不算高,不是那種穿雲而出的險峻山峰,此間與平地不過相距數里,豈能有兩樣光景?
「不僅如此,」他忍不住叨念:「方纔行經之處,前路也都沒有霧,但身後的青石道如沒霧中,影都不見,彷彿……那大霧是跟著我們走似的。」
「那是術法。」蕭諫紙淡淡回答。「逄宮號稱「千機陣主」,排布奇門陣式才是他獨步天下的絕活。術法設下禁制,連地氣亦為之束縛,才形成我們看見的那些「霧」,霧開即陣開,陣閉則又霧封。方纔那老人家說走入霧中,便再也回不去,即是受術法影響,被困於陣式中所致。」
談劍笏恍然,正想讚一句「台丞博聞」,卻聽蕭諫紙低聲道:
「此處險極,興許超過我之估計,乃來得去不得的地方。我自詡對術法亦有涉獵,如今才知是以管窺天,自上山來,竟無一處陣式能辨。要硬闖下山,那是萬萬不能了。」
談劍笏罕聽老人如此認低,不由一怔:「這……這該如何是好?」奇門術數本非談大人所長,不能憑一雙鐵掌殺出生天,一時也有些著慌。
蕭諫紙意識到下屬的無措,回過神來,冷冷一哼。
「忙什麼?不能破陣,自有不破陣之法。下山難道便只一條路?」談劍笏一聽也是,只消台丞一聲令下,揮掌上陣便了,跟在「龍蟠」身畔,有什麼好擔心的?
等待的時間出乎意料地漫長。
正嘀咕著,忽聽一陣吵雜聲,彷彿從另一個世界放出似的,一股腦兒地湧進門廊。
蕭諫紙睜開眼睛,談劍笏站起身來,遮護在輪椅前。誰知那人馬雜沓的異響忽又消失,廊間只聞「叩叩叩」的脆擊一路風風火火飆來,一名身著葛衫木屐、兩脅各掖幾卷圖紙的男子悶著頭闖進,沒留神屐齒撞著高檻,「哎唷」一聲差點跌跤,忽露喜色,抬頭見談劍笏要開口,單臂一立,硬生生擋下:
「慢點,我先忙!靈感來了,一會兒就好,一會兒就好!」
手一舉起,掖於右脅的卷軸自是掉了滿地,他卻不在意,乾脆連左脅的也一併扔下,翻出幾張攤開,從耳後摸出炭枝飛快塗抹,時字時圖,不亦樂乎;末了扔去炭枝,翻起几上的一隻瑞腦銷金獸,湊近嘴畔:
「給我叫上方禾、李坑!還有,教「六中」、「五下」派倆聽得懂人話的滾過來,快些!」砰的一聲摔回金獸小爐,動作粗魯,神情卻是逸興遄飛,黝亮的皮膚襯與一口齊整白牙,分外精神。相貌雖平凡得很,端詳後甚至略嫌醜陋,不知為何卻像煥發著光彩,精神奕奕,令人難生惡感。
談劍笏留意到他眼角滿佈皺紋,說不定要比自己老得多,卻未蓄胡,下巴滲著疏落的青渣子,頂上更是全然不理退得老高的灰白髮線,一刀削去發尾,在腦後挽成一團,束以青帕,便是現成的逍遙巾。
但身上的葛衫寬鬆肥大,袒出胸膛,以及黝黑油亮、隆起如蛙的肚皮,活像山林裡的道門高隱,就沒點讀書人的氣質了。那人放下金獸,廊間又冒出雜亂熙攘的吵鬧聲,五六名士子模樣、圍著白兜皮裙,狼狽不堪的男子蜂擁而至,一名較年輕的當先作揖:
「大工正……」
「工你媽!」
葛衫男子沒好氣地打斷,挑起半邊眉毛,面上掛著似張狂似炫耀的表情,把改過的其中一張圖紙扔給青年。
「李坑你閉上嘴聽好了,軸心改連心銅,修短兩分,記得要用天瑛砂研磨,務求精準。」那名喚李坑的青年立即會意,喜道:「這樣……這應該能行!我怎麼卻沒想到!」
男子嘿嘿一笑。
「要你想到,大工正讓你做!少拍馬屁,快滾!」抬起木屐作勢欲踢。李坑一雙眼不捨得離開圖紙,遊魂般飄了出去,過檻時果然也「哎唷」一聲矮了半截,低頭起身,仍是邊走邊看。
葛衫男子繼續分派,連說帶比劃,餘人卻無李坑的悟性,足足花去一刻余,談劍笏卻不覺無聊。以他匠造出身,豎耳片刻,大抵便知說得什麼,頓覺男子的點撥精妙紛呈,聽得談大人有滋有味,幾乎想跳下去同他聊聊鑄冶一道,聽聽他有什麼高明見解。
好不容易送走所有人,男子長吁了口氣。
「是不是?我說了就一會兒,不很久的。」
關於這點,談大人與他的見解極不相同,然而胸中佩服之情未去,半點兒沒想力爭。男子忽一拍額頭,大叫:
「茶……怎沒記得先點茶!」欲拿獸爐,見兩人目光直勾勾投來都不作聲,想起還未自介,趕緊順過:「啊,你們……都不知道我是誰罷?我逄宮啊,兩位定是久仰久仰了。我呢,也頗久仰二位,大夥兒都久仰久仰。」這才抓起銷金獸大聲咆哮:
「茶呢?誰他媽拿點什麼喝的來?」
談劍笏不想「數聖」說起話來同地痞沒兩樣,然逄宮口出粗言,卻無流氓那般恫嚇威脅,總帶著「媽的受不了你們」似的笑意,小眼裡晶亮亮的,像等著什麼趣事發生的孩童,實教人討厭不起來。
輪椅上的蕭諫紙始終一言不發,鋒銳的眸光若能化實,怕逄宮身上的葛衫已是千瘡百孔。極少人能夠抵擋蕭老台丞的目光,若他確有凌人之意的話;但逄宮似不介懷,始終掛著似笑非笑、促狹般的戲謔表情,嘴角的彎弧漸漸勾起。
料不到先開口的,竟是台丞。
「你是……」老人疏眉一揚,脫口道:
「曾功亮?管州郔台的曾錯,曾功亮?」
逄宮撫掌大笑:「蕭用臣,你他媽還記得我啊!生沫港一別,咱們三十快四十幾年沒見啦!適才僮兒稟報「埋皇劍塚蕭老台丞求見」,他媽的我都嚇尿了,說什麼也要見一見你啊!」
蕭諫紙一拍輪椅,手指逄宮,竟也笑起來。
「居然真是你!」
談劍笏都弄糊塗了。
他到白城山這些年,見最多的是台丞冷笑,偶爾老人心情好,也會淡淡一抿,權作欣慰、首肯,或其他未必便有,但旁人衷心希望他有的意思。他一直以為老台丞是不笑的,奇人有異相,以「蕭諫紙」三字之名垂宇宙,天生有點咧不開嘴笑不出聲的缺陷,怎麼說也是入情入理。
只見兩人親熱把臂,連連搖晃,狀若少年,差點嚇脫了談大人的下顎。蕭諫紙察覺到下屬駭異的眼光,乾咳兩聲,收斂形容,若無其事逕問逄宮:「曾功亮,學府一別,不想還有再見之日。你怎麼會在這兒?」
談劍笏這才想起:台丞少年時曾遊學鯤鵬學府,曾功亮喚的,也非台丞行於世的字號;「用臣」云云,更像入塾所用的學名……這麼說來,兩人該是鯤鵬學府的同窗了。
鯤鵬學府雄踞東海之濱,以滄海儒宗正統自居,聲勢、地位莫不遠遠凌駕於國學,千百年來都是天下五道間首屈一指的庠序重鎮。
歷朝歷代為標榜尊儒,屢加封賞,至碧蟾朝時已有百里封地,堪比王侯,庠生數千,府院不遜皇城御宇;正門外所懸之「天下明宗」四字牌匾,不僅是世間讀書人神魂之所向,也是武儒諸宗脈深造子弟的首選。
但遠在談劍笏求宦之前,東海已無鯤鵬學府。
前朝的一場動亂,將這座千年學鎮捲入風暴,教授與庠生死的死、逃的逃,偌大府院一夕風流雲散,過往的繁華盛景止於口耳欷噓。其後雖屢有試圖興復者,卻始終無法成功。
及至「制聖」蕭破敗獻典有功,向朝廷討了「鯤鵬學府」的賜匾,於西山另起爐灶,復得鎮西將軍韓嵩大力支持,無論園林擘劃或學制稱謂,無不極力倣傚,世人只管叫「西鯤」,連「學府」二字都吝添,並不以為蕭破敗確實繼承了道統。
因為正統的鯤鵬學府,門上懸的只能是「天下明宗」。
縱使蕭破敗野心昭昭,手段出盡,背後靠山又是硬極,也沒有自稱「明宗」的膽子。逾越此限,他所做的一切將得到全然相反的結果,乃至身敗名裂,永世不得翻身,可見鯤鵬於世的影響力。
蕭諫紙不僅是輔佐武烈帝平定天下的三傑之一,更是當今士子的仰望,逄宮亦執東洲術數機關之牛耳。能於一時一地同育兩位英傑,似也非鯤鵬學府莫屬了。
「逄宮」——或說曾功亮——聽蕭諫紙問,笑道:
「都說我逄宮了,不在這兒還能在哪兒?你在外頭追隨獨孤弋,驅逐異族、混一五道,以「龍蟠」之名立下不世勳業時,我就把年月耗在這兒啦!從氏徒匠人、下大夫、中大夫、上大夫,一路干到司空,最後一回頭,媽的!司空裡就屬我最老啦,咋辦?只好做大工正了。」
世人皆以逄宮乃一奇人,四極明府則是其邸,事實卻正好相反。
「四極明府」一如鯤鵬,本是學庠,鯤鵬學府研究經世濟民、陰陽縱橫等諸學問,四極明府則是潛心匠藝,兩者可說互為表裡。
而逄宮則是頭銜。
凡接掌「大工正」一位者即為府主,捨棄原本姓字,皆稱「逄宮」。曾功亮離開鯤鵬學府後,因緣際會為四極明府所網羅,如他所說,在覆笥山一待就是三十幾年,以出神入化的手藝頭腦坐上大工正寶座,成為當代「數聖」。
「人力有窮,樣樣通那就是樣樣松,沒點屁用。」曾功亮努努嘴,露出一絲冷蔑。「技術這玩意是一直在進步的,須集眾人之力,才能於現有的基礎之上再行突破。老關起門來自己玩,那就是擼管了,反正不跟旁人比永遠我最大,想著都覺可憐。」
談劍笏目瞪口呆。這人是台丞同窗、儒門九通聖之一,天下名人啊!說起不文之事何其自然,這教世間士子如何仰望、如何自處啊!
曾功亮見他的神情,「噗」的一聲,四指掩口:「你口裡要有茶,他媽都噴我一臉了,科科……茶!媽的,他們是正摘葉子去菁麼?」抄起銷金獸,見門外兩人各捧茶點連滾帶爬而來,劈頭夾腦扔過去,罵道:
「我肏,罵才來!犯賤!」一瞧不對:怎麼卻是中大夫端茶點來?
那兩名中大夫都是一室一部的主持人,底下徒匠成群,手裡往往都有複數以上的委託在研究處置,堪稱四極明府的中堅,莫說端茶奉點,平日飲食也都有人服侍的。
兩人臂間各掖圖紙,閃過香爐,「砰!」把托盤一放,一人攤開圖紙,指著適才曾功亮批注修改之處,直脖子道:
「大工正,你知我是佩服你的,但這我就萬萬不能同意了。這當口你要改變敷土的成分比例,咱們司金部不負這個責任——」另一人沒等他說完,立馬搶白,頭幾句是反駁那人的意見,後面說的卻是風馬牛不相及之事;談劍笏聽了半天,終於明白他是為另一事而來,與前頭司金部的中大夫本不相干。
就這樣,逄宮同時與兩人爭辯兩件事,但倆中大夫又交錯著對相干與不相干的事發表意見,有黨有伐,三國混戰,立場不停在句與句之間轉換,居然完全沒人搞混。
天書般的連珠炮對話僵持了一刻有餘,監造出身、技術靠譜的談大人,終於從有點理解聽到理解不能,三人卻戛然而止,交換眼色,曾功亮忽露出高深莫測的笑容,兩位中大夫則是連連點頭,一副瞭然於心的模樣,心滿意足地捲起圖紙,拱手道:
「就按大工正的意思辦,我等告退。」
哪有什麼意思啊!明明毫無交集啊!談劍笏抱著滾水茶壺般的腦袋,忍不住在心中吶喊,初次覺得四極明府真是可怕的地方,比台丞所說要危險得多。
「談大人,你喝茶。我們這兒茶葉不錯的,還有我最愛吃的山楂糕。」曾功亮親切招呼,接手推過輪椅,在廳裡晃悠了兩圈。談劍笏本欲制止,蕭諫紙卻以眼神示意,他只好放下手掌,訥訥拿了片山楂糕。
「這椅子做得不壞。」曾功亮前後左右都試了試。
「誰的標準?」沒想蕭諫紙毫不買帳,一逕冷笑。
「當然是凡人的標準。」
曾功亮大笑。
「蕭用臣,以你的手藝,這樣已經很不壞了。走,我帶你瞧瞧什麼才是逄宮的標準。」說著將輪椅往外推。
談劍笏霍然起身。
「不忙,你且待著。」蕭諫紙淡淡揮手。「我少時便回。」
「請台丞示下,屬下該等到幾時?」談劍笏恭恭敬敬問。
不帶一絲情緒、公事公辦的聲音和語調,令一向予人溫和之感的談大人彷彿變了個人,不算高大的身影,透著一股難以言喻的威壓。一霎前才日照明媚、涼風習習的偏廳裡陡地暗了幾分,不再流動的空氣隱隱凝結。
蕭諫紙伸出兩根指頭。
「兩刻內必回。」
超過兩刻,我便拆了此間——談劍笏沒說出來,以他的性格,也說不出這樣的話,只恭恭敬敬地一欠身,讓出門道。然而,絕對不會有人懷疑:若兩刻後,老台丞未毫髮無傷地回到這裡,明府內將會發生什麼事。
「……你有好部下啊!」
曾功亮推著輪椅走過長廊,來到一堵灰牆前。長廊盡處居然是條死路。
「盡職守分罷了。」蕭諫紙見他伸手在楹柱上掀幾下,灰牆「唰」的一聲橫向滑開,輕盈滑順之至,完全看不出這堵牆厚一尺有餘,起碼由五層以上的複合材料構成,對隔絕聲音有著難以想像的奇效。
牆一滑開,吵雜聲立時湧出,蕭諫紙本以為會看到很多人在另一頭忙活,豈料映入眼簾的仍是長長的廊道,彷彿整條走廊被這扇門牆攔腰鍘斷。噪音的源頭來自走廊兩邊數不清的獨立院落,即使院前照牆砌得老高,可能也用上隔音之術,仍無法隔絕喧囂。
剎那間,蕭諫紙彷彿墜入了玄奧的時光甬道,無法自制地想起鯤鵬學府。
「像罷?咱們當年那個樣。」
曾功亮的笑聲由身後傳來。「在走廊上、講堂裡,隨時都有人在爭吵激辯,要不鬧上教授處求個公斷,要不就地打它一架,拳頭上分出個道理來。」
「我記得你常打輸。」蕭諫紙忍住笑意,輕輕撫著輪椅的扶手。
曾功亮少時肥胖,成績平平、毫不起眼,唯於學報撰文掐架,堪稱一員幹將,從詩文細節到(假想中的)閨房禮節,無所不戰,嘴毒筆賤,仇家遍佈學府;自從投稿筆名被心懷怨恨的學報社友揭露,走在路上經常被幾人衝過來一陣毒打,故得了「曾沙包」的渾名。
曾功亮不以為意,儘管被揍得鼻青臉腫,卻甚是自豪,索性以本名撰文,署曰「郔台曾錯」,罵得更毒更賤,聞腥即至、逢人便咬,已至無我無敵的境界。直到此人離開學府前,無一期學報不是腥風血雨,堪稱鯤鵬開府之最。
「你來找「逄宮」,定有緊要之事。你那位談大人耿直得很,我猜談開未必妥適。」曾功亮罕見地未吹噓昔日的豐功偉業,笑道:「有屁快放,沒事的話我還想繼續瞎聊。」
「大跋難陀寺,九轉蓮台。」
「難陀……那案子我記得。」
曾功亮努努嘴,挑眉壞笑:
「怎麼,你想買一座玩玩?」
「毗盧遮那院的首座湛光和尚,以三千兩銀同四極明府買的藍圖,花費十年才將近完成,卻被東海臬台司衙門強征到了蓮覺寺,以供三乘論法使用。」蕭諫紙並無笑意,淡然道:
「之後的事,想必你也略有耳聞。有人啟動了蓮台機關,鎮東將軍府一名典衛與鎮北將軍的獨生愛女雙雙掩於台底,該是有死無生。」
「那是個好設計。」
曾功亮聳了聳肩。「只消抽起一根不到一尺的石樑,就能讓整座石台於極短的時間內崩毀,連崩塌時的震動都經精密計算,台頂絕難逃生——這部分我個人也貢獻了相當程度的創意。
「不僅如此,還設有嚴密的防破解機制,只消抽掉核心部位的藍圖,修築石台的匠人,決計看不出有這個致毀的秘密機關。」
「你的意思是說,即使是修築蓮台的工匠,也無法得知蓮台可能崩毀,或如何操作這個崩毀的機關?」
曾功亮笑了起來。
「做不到這一節,四極明府就虧大了,咱們不做蠢生意的。核心部位的藍圖,一直保存在覆笥山,除我之外,只有經手此案的上大夫看過核心藍圖並負責製造,他幾年前過世啦,是個老好人。」他單手比劃著:
「核心包含石樑,差不多一尊石獅那麼大,像個石楔砌起的長方箱子,五面各伸出長長短短的鐵軸。我們直接將那玩意,連同石台的藍圖給了湛光和尚,說只消破壞那只石箱子,他的三千兩算打了水漂。從之後檯子塌得如此順利來看,我料他是乖乖聽進了的。」
「湛光和尚的說法與你相合,應非作偽。」蕭諫紙的眉頭皺起,看起來並不高興。
「那倒也未必。」曾功亮笑得不懷好意。「我們接了委託不久,大跋難陀寺的濂光長老也往三江號打了銀子,顯然不知從哪兒探得消息,知道湛光和尚要害他。
四極明府接了案子沒有反悔的,所以濂光長老的四千兩銀,只能買湛光和尚害他不成。」
蕭諫紙眉頭一軒。
「你們改了設計?」
「抽橫的沒用,得抽直的那條。但普通人只會看見顯眼處的,哪想得到還有另一條?」曾功亮的口氣聽來滿不在乎。「我本來打算等湛光和尚抗議時,再派人抽石樑,當場塌給那死禿驢看,光想那個畫面我就好開心,「哎呀!誰教你抽錯啦」
之類。你想,我們最後總算救了濂光長老一命,也堪稱功德一件。」
「……所以,九轉蓮台的秘密,決計不能是湛光和尚所洩漏?」
「沒坑到他實在可惜。」曾功亮笑得可歡了:
「媽的,我整整期待了十年耶!」
蕭諫紙冷不防握住輪側,輪椅再也不動,孤伶伶地佇立於廊間。
他回過頭來,目光宛如實劍,就這麼貫穿了曾功亮得意的笑臉。
「如此說來,世上唯一能讓蓮台崩塌的,就只有你了。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