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照本以為姥姥在說笑,跟著笑起來,片刻才見得老婦人嘴角微勾,眸中卻殊無笑意,不由得頭皮發麻,倒抽一口涼氣:「她……她是認真的!」若不能勘破手札秘密,只怕姥姥真會死馬當活馬醫,將他扔進禁道裡賭賭運氣。
而獨孤弋的親筆的確不是開玩笑。
以「代天刑典」蚳狩雲之識見修為,坐擁罕世珍本近三十年,天羅香迄今仍不能恃以精進、一統江湖,根本的問題只有一個,那就是:沒人看得懂太祖武皇帝到底寫了什麼。
耿照讀書不多,要攀上「粗通文墨」四字還有些勉強,隨意掃過幾眼,瞥見的錯別字兩隻手竟數不過來,災情之慘,可見一斑。
若獨孤弋寫的是扎扎實實、正正經經的練功法門,以他威加四海的至高武名,無論這部手札落在誰手裡,大概都無法抵擋一探究竟、按圖索驥的絕大誘惑,縱有疑義,也只是懷疑自己多過書——質疑獨孤弋的武學見解,那可真要笑掉旁人的大牙了。憑你也配!
然而觀其通篇臭字,將「丹田」寫作「母回」、「氣海」誤為「米每」,亦是信手拈來,再自然不過,不管誰人照書修練,大抵逃不過走火入魔、七孔流血的下場。純以破壞力而言,此書勝卻世上無數刀兵,堪稱殺器。
還好太祖武皇帝留下的,不是這麼缺德的東西。
這些雜亂無章的紙頭,更像是獨孤弋回首前塵,隨手寫下的隻字片語。書寫之人,未意識到自己正留下一本半生行述,思緒飄到哪兒,便趕在臆想周轉前匆匆抹下一筆殘跡,與姥姥的評注意外地相契——
誰要想同獨孤弋較真,那是和自己過不去。
他的心思不僅如蓬飄萍轉,恐怕方寸之間還長年刮著大風,飄轉的力道與幅度早已超過常人所能估計。追著他灑落的痕跡並不足以還原其貌,只會將自己逼瘋。
耿照捧著那摞陳紙,除了吃飯睡覺洗浴出恭之外,幾乎手不忍釋,看得津津有味那是決計沒有,只盼勤能補拙,得以理出一點頭緒。獨孤弋少年時的經歷自是一大重點,他與蕭老台丞一師所授,分得文武絕傳,然札記中於這段卻說得極少,對授業恩師的出身來歷等付之闕如,連名字都未曾提到,僅以「他」呼之。耿照翻著翻著,忽掠過一個極荒謬的念頭:
「有無可能……連太祖和蕭老台丞,都不知道那人的身份名諱,因此只能說是「他」?」益覺神秘莫測,難以廓清。
獨孤弋並未留下修習武功的訣竅,卻描述了自身的武學觀——當然是以他獨有的方式。
「……肉功練個頭就好,當暖手,練下去就要曹。你在身裡練個小天地,以為了不起,馬你個俊逼,外頭天地這麼大,要小的干捨。我同小饅頭說了,哪知他太聰明,沒留神把肉功練得太萬告,就曹了,可借可借。」
耿照皺眉支頤,反覆看得幾遍,忍住在珍本上塗抹的衝動,食指沾了沾茶水,於石桌面上把「曹」字重寫作「糟」,「肉功」則改成「內功」,總算弄懂了他的意思。
「俊逼」云云,自非誇獎他人之意,應是「傻屄」的別字同音;「干捨」的那個捨,也不是指被猥褻的草廬精舍一類,想是「啥」字少了偏口旁。「萬告」比較難猜,苦思之餘靈光一閃,明白是「厲害」缺了幾筆所致,興許打太祖識得這兩字起,便只認了邊邊角。能辨不代表能寫。
至於「可借可借」——
「是「可惜」。」姥姥看他臉都快貼桌上了,不由歎氣。似明白讀這些紙頭實乃戕害身心的苦差,每回耿照埋首鑽研,她總會陪在一旁,翻點卷冊之類,示以同苦。「他不確定怎麼寫的字,多用人字旁。別問我為什麼。」
耿照委實笑不出,苦著一張黑臉。姥姥為提振他低迷的士氣,透露「小饅頭」
乃「帝陵祀者」獨孤寂的小名,據說是太祖親自取的。
「他說十七爺誕下時,活像一枚沾血的大白饅頭,他忍不住與身邊人說笑,誰知那些僕婦穩婆什麼的全笑不出,好生掃興。」姥姥又露出那種幾欲搖頭的無奈神情,柳眉一挑,直問耿照:
「你給姥姥評評理,誰聽這話笑得出?他竟說我好沒趣。」
耿照本讀得滿腹鬱火,聽她一說不由微怔,獨孤弋其人好像突然來到眼前,見那股子賴皮又天真的神氣,誰還能生得起氣來?哈哈一笑,聳肩道:「的確是太祖爺沒理。誰拿這當笑話講?」
蚳狩雲也笑起來,積壓數十年的怨氣俱都吐盡,一擊裙膝,咬牙烈目:
「是不是?是不是?明明就是他好沒道理!」
耿照陪她笑了會兒,喃喃搖頭:「我知十七爺比太祖爺小得多,卻沒想到十七爺出生之時,他居然是在旁邊瞧著。」蚳狩雲見多識廣,要說有什麼是姥姥不敢稱能的,便是民家日常的嫁娶迎送了。大半生都花在刀頭喋血、武林爭霸的大長老女豪傑,可沒經歷過這些;冷鑪谷半琴天宮與世隔絕,實也無此必要。
「這姥姥就不知啦。貴族門閥之中,有些奇怪的規矩也不一定。」
在流影城,獨孤天威妻妾所居內院,只丫鬟僕婦能進,莫說外人,連獨孤峰要見母親,也得請人通報,城主夫人允准後於偏廳問候起居,以避嫌疑。故獨孤峰與父親的寵妾雲錦姬私通,須另覓地點幽會,以城中遍佈橫疏影的耳目,早已牢牢握著證據,隱而未揭而已。
獨孤弋說十七弟出生時「活像沾血的白饅頭」,肯定是在產房中見得,否則嬰兒洗去胞衣後才由乳母裹錦抱出,以示親長,何來沾血一說?「他當時只是少年,不安分得緊。興許是攀梁爬樹,偷偷見著的罷?」姥姥並未上心,目光落於桌上攤開的紙頁,暗示他以何者為重。
耿照收攝心神,重新將注意力集中於手札。
去除亂七八糟的別字,這段看似淺白,意思卻足以顛覆當今東洲武學的礎石。
耿照突然明白,初見時姥姥問他「何謂內功」的用意。但凡玄門功法,無不是教人「法天順自然」,調和五臟六腑、打通奇經八脈,在體內造就一個具體而微的六合之境,以模擬出天地造化的力量,藉此克敵延生,超越庸凡。
然而,獨孤弋卻斷然指出:這一處小天地再怎麼渾似天生,終究比不上真正的寰宇六合。因此,姥姥才以「神解」為喻,非是一味模仿自然,而是直接引寰宇六合的力量為己用,想著風,便輕如鴻毛;想著雲,便變幻莫測——但這如何可能?
關於這點獨孤弋什麼都沒說,甚至沒有用他那駭人聽聞的文筆別字再多描述一些,如施展起來是什麼模樣、如何由造化之中借得大力等,讓耿照得以從中稍事揣摩。他煩躁地翻動紙頁,沒有……這裡也沒有……沒有、沒有,還是沒有……直到映入眼簾的三個字令他硬生生停手,雙目為之一亮。
——韓破凡。
摧破無雙、世之鋒鏑的「虎帥」韓破凡!慣以攻擊粉碎一切,連妖魔般的異族大軍也莫敢直攖的東洲第一名將!
耿照記得太祖武皇帝與韓破凡之間,曾有過人所未見、燦爛非凡的一戰。在灞上秘密進行的那場比武決定了天下歸屬,僅以一招落敗的虎帥率領西軍向獨孤弋投降,結束了東洲大地多年來的苦難兵鋒。
這場空前絕後的決鬥,必定在獨孤弋的人生中佔有非同小可的份量。他花了整整三頁的篇幅講述韓破凡,多半是翻來覆去地痛罵韓破凡如何欺騙了他,把皇帝這爛攤子「砰!」一聲扔地上,自己卻裝死跑去海外逍遙,從此過著冒險刺激的快活人生……
看到這裡,耿照連殺人的心都有了,假使辦得到的話。
你不是一直擔心自己死後,蒼生將遭受莫可名狀的恐怖大劫麼?你千里迢迢,親自送到東海來的,怎能是這般莫名其妙、全無用處的物事?耿照幾乎將整束紙片翻爛,連用字的習慣都快被太祖污染,開始不自覺地「萬告」、「可借」起來,然而休說殘拳,連一丁點能拿出手來的東西也無,徒然浪費時間罷了。
「……去找韓破凡。」紙上寫著。「他打輸我,其實也不算輸。我會的,他能懂,他還很會打仗。他答應我會回來,萬一不成,找生沫港庾氏船行,他打那兒出海。」其後接著成串描述生沫港所在的混亂敘述。
耿照凝著歪七扭八的字跡,驀地由「去找韓破凡」幾字裡,讀出了太祖武皇帝的焦慮。
他並非有意東拉西扯,比起留下訊息,他毋寧更擅於面對強敵、喋血廝殺,然而由於一連串的陰錯陽差,眼下竟是時不我與;他不知該如何表達、怎生記錄,他有生以來從未受過這樣的訓練,就連早早即為蒼生儲材的異人,也沒想過有朝一日需要阿旮做這樣的事。
因此他無能為力。
即使身負絕世武功,太祖武皇帝寫下這亂七八糟的紙束時,心中想必是滿滿的絕望罷?我們錯得離譜,現下該怎麼辦?還能……怎麼辦?「去找韓破凡」——去找那個聰明絕頂、能說會寫的教書先生,告訴他我們錯了,浩劫其實並未過去,而是還未到來;此際蓋世神功無益於蒼生,須將它們流傳下去,像我師父那樣,為日後一戰預作準備!
耿照忽然抬頭,望向胡床上翻閱書冊的華服老婦。
「所以,你們後來去生沫港找了韓破凡,是不是?」
這推論一點也不難。蚳姥姥從未解破過手札之秘,天羅香按說並未得益於太祖遺惠,然而玉面蠨祖的武功仍突破了教門歷來的框條,攀至前人難企的巔峰,用的還是外來的武功,只能認為是從手札裡得了好處。思前想後,必與生沫港的線索有關。
蚳狩雲倒沒怎麼露出吃驚的模樣,信手翻著平放在胡床上的薄冊,似讀得津津有味;偶一抬眸,才淡淡接口。
「沒人能找著韓破凡,他出海去啦,再沒有回來過。庾氏在生沫港一帶算是頗具規模的舶行,東家名喚庾長青,是當地有名望的仕紳,櫃上夥計還記得有位隨船出海的韓相公,一身青布棉袍、黑履白襪,用白鑞長桿挑著兩篋書,學問很大,為人卻謙沖和悅,教小娃兒識字特別有耐心……」見耿照瞠目結舌,不禁抿嘴微笑,拂了拂裙膝。
「跟想像中天下無敵的「虎帥」兜不起來,是不是?若非獨孤弋同我說過他的模樣,誰也跟不了這條線索。
「韓破凡搭上庾氏的大海舶,先去了海外的高唐國、朝雲國等,後來抵達南海的大島蘇泥渤魯青,已是東洲通商航路的極限,這就花了兩年餘。再往西的伊沙陀羅國雖不是無人到過,航程卻是既遙遠又危險,除非絕了歸鄉的念頭,打算埋骨異域,否則沒有水手肯再西行。」
耿照一想也是。光到蘇泥渤魯青就花了兩年多,就算去伊沙陀羅的航程與之相若,這一來一回,十年光陰便這麼耗費在大洋上。試問人生能有幾個十年?水手登船、舶行出海,圖的也就是活口養家,不回家去,一切便毫無意義了。
但韓破凡並沒有回來。
「庾氏那艘海舶的伙長(船長)聽說韓破凡打算繼續西行,便問他:「相公有親人在伊沙陀羅或韋羅犍羝麼?」大抵在這些個老船頭心目中,願意不辭艱難,冒著被惡水吞噬的風險也要繼續航行的,只能是萬里尋親啦。
「豈料這位韓相公卻笑答:「既來了,我想多瞧瞧西方風土,看與東洲有甚不同。便到了伊沙陀羅,我也還要再往西走,若能這樣一路航行到世界的盡頭,那就太好啦。」
「伙長心想這人不僅學問大,本領更是高強,原以為只是讀死書的腐儒,擔心他捱不過遠洋苛厲,拖累一船人,豈料途中卻屢蒙他出手解危;且學習泅泳舟事之快之能,勝過他這輩子所識的水手,更別提各國土話,光在港口停留數日,便能朗朗上口,出入市井幾無阻礙。明白遇上了異人,當下不再勸解,整襟下拜,就此作別。」
韓破凡寫了家書,連同途中獲得的寶物,托伙長攜回東洲,交與西山韓閥當主韓嵩,信中說天下既已無事,他便放懷西遊,冒險以終。「這樣……能算是拋妻棄子麼?」耿照聽得蹙眉,喃喃道:
「如此壯游,雖是令人敬佩,只是留在家鄉的家人,讀到書信,心中該是五味雜陳罷。或許……這輩子再也見不上一面啦。」
姥姥淡淡一笑。
「韓嵩不是他兒子。」
「嗄?」耿照一怔。「我聽人說虎帥薨歿,其子韓嵩襲爵——」
「可韓破凡沒死呀。你這「聽說」頭一句便是假,其後說不定也都是假的。」
姥姥怡然道:「韓閥早在前朝時,便由旁支把持,本家長房早已沒落,此事人盡皆知。後來白玉京毀於異族,天下大亂,當此之際,沒落的長房卻出了一名驚才絕艷的韓破凡,挽狂瀾於既倒,取回了長房旁落之權。
「不過按獨孤弋的說法,此人並不戀棧功名爵祿,性情淡泊,逢亂一肩挑、事了拂衣去,是他原本便有的打算,走了也不奇怪。在海外不知道,但於東洲時他都在統兵打仗,未曾娶妻,自也不能有個這麼大的兒子。」
「那韓嵩……」
「算起來是他的族弟罷?」蚳狩雲又信手垂眸,繼續翻書,顯對其後的話題失去了興趣。「應是韓閥各系商議後,推派出來襲爵的合適人選,當作交換他詐死隱遁的條件。」
耿照並不知道,數百年來與西北外族雜居通婚的西山韓家,早已被崇尚武勇、民風剽悍的牧馬民族同化,身子裡流淌的非是血液,而是足以在險峻的高原卓爾獨立、映日鑠然的削巖黃砂。為了確保家族最大利益,傳承的順位向是「兄終弟及」
先於「父死子繼」,更早以前,甚至有娶寡嫂或同姓通婚的習俗,常為央土之人取笑。
而平望都對付韓閥的手段,大抵依循前朝「移風易俗」的方針,尤喜在繼承問題上做文章。韓破凡既無子嗣,一朝撒手,這餘溫未褪的一等候爵位恰好回收,名正言順;「韓相公」若想一走了之,不生個胖大娃兒與韓家,那就得收個現成的便宜兒子。
韓嵩與他年歲頗有差距,自小卻十分親厚,族中長老推出這人來,於韓破凡毋寧已是最好的選擇,遂收韓嵩為義子,三個月內詐死退位,揚長而去,從此天寬地闊,不知所之。世皆以「虎帥」暴薨,惋惜不已,宇內同戚;想他正值英年,神功蓋世,怎能輕易便死?央土買兇、族中鴆殺等流言甚囂塵上,傳得沸沸湯湯,直到這時,都還是坊間說書人最愛的秘聞題材之一。
韓破凡托人轉付家書,多半自那時起,便沒打算回來了,太祖武皇帝的最後一根救命稻草亦隨之落空。麾下曾聚集了百萬雄師與當世英傑、武功絕頂的獨孤弋,最後能留予蒼生應劫的,居然僅是一摞別字連篇的破爛故紙。
他那念茲在茲、尚未到來的對頭若然有知,定要笑得前仰後俯、滿地打滾罷?
雪艷青的武功於天羅香嫡傳之外別樹一格,必定是從韓破凡捎回的物事中得了好處。有沒有可能,是韓破凡寫下畢生武功的秘奧,錄成圖譜經卷之類?
「韓破凡比你想的,要聰明多了。」姥姥淡道:
「獨孤弋死後,我派人在生沫港落腳,暗中監視幾年,甚至混進庾氏,終於掌握海舶歸國的線報。庾氏老東家庾長青十分幹練,是個謹小慎微的精細人,早疑心起那位「韓相公」不是普通的教書先生,聽了伙長的描述,再與西山之托一參照,斷定這韓相公乃韓閥要人,非同小可,沒敢將此事傳過六耳,命其子與伙長連夜出發,護送寶物趕往西山道。」
「那便不是武功秘笈啦。」耿照擊掌道:
「不知虎帥托人帶回的,卻是什麼寶物?」
蚳狩雲抬起頭。「你怎知不是武功秘笈?」
「書信薄薄一封,縱以蠅頭小楷也寫不了多少字,虎帥武學博大精深,總不能以一紙載之,所以不會是那封家書。」耿照娓娓分析:「若說另錄圖譜,當然也不無可能,但汪洋之上難以彌封,難免惹人覬覦,徒增禍端。我料虎帥必不致如此輕率。」
「就只這樣?」姥姥柳眉微挑,眼中掠過一抹異樣,似有些失望。這神情令耿照猝不及防地想起明姑娘。
「我若是庾長青老先生,見受托之物裡有武功圖譜,考慮到自家不擅武藝,只是一介平凡百姓,帶著如此貴重的書籍上路,未免托大;委託鏢行或延家中的護院武師護送,難保不惹覬覦,最好的辦法就是將圖譜秘密收藏妥適,托人將家書送抵韓閥,面呈鎮西將軍,再請將軍引兵來取,可免節外生枝。」
「你倒是仔細。」蚳狩雲這才淡淡一笑,當是默認了。
耿照猶豫片刻,終是忍不住問:「姥姥派人於央土西山之交劫奪寶物時,可曾傷人性命?」
「我就不能在東海央土之交動手麼?」姥姥笑意益深,眼睛都微瞇了起來。見耿照雙目雪亮,直勾勾地盯著自己,竟無罷休之意,片刻才放棄似的歎了口氣,悠然道:
「沒傷人。如你所說,庾氏少東和伙長都不諳武藝,扮作客商掩人耳目,一路上平平安安的,沒出什麼岔子。若非我早在庾氏安排了眼線,決計不能輕易得手。
你放心罷,沒人受傷的。」
耿照低聲道:「夫妻情意,畢竟是傷到啦。不會沒人受傷的。」
蚳狩雲笑容一凝,坐起身來。「你說什麼?」
耿照遲疑了一下,單掌蓋住桌面手札,抬頭正色道:
「海舶歸國的消息,也得等船到了近海,才能放出信鴿回報,與進港相差不過三兩天,不是什麼了不得的線報,莫說漁工,村中怕是婦孺盡知,無甚出奇。派人在生沫港左近逛一逛,略作打聽,也就是了。
「庾老先生是精細人,伙長也非是粗魯無文之輩,會到處宣揚寶物之事,姥姥方才說了,「此事不過六耳」,除老東家、伙長與少東外,更無其他人知悉,天羅香又是如何知道的?」
蚳狩雲嘴角微揚,喃喃覆誦:「是啊,天羅香又是怎麼知道的?」眸中卻無笑意,只牢牢瞅著耿照,彷彿正揭開秘密的不是他而是自己,剎那間竟有一種獵人與獵物易位的恍惚之感。
耿照強迫自己不能轉開視線,以免氣勢一潰,再難出口;定了定神,續道:
「想來想去,能探知這樁機密的,只有少東家的夫人了。姥姥口口聲聲說把眼線「送進庾氏」,而非庾氏船行,想來是安排了一位溫柔美貌、氣質出眾的教使姊姊,嫁與少東家,以便就近監視。我猜得對不對?」想像當日於兩道之交,看見應該遠在東海的愛妻突然出現眼前,以武力強行奪走了重逾生命的他人之托,庾家少東的心情,該是痛不欲生吧?難道……難道多年來的閨閣繾綣、輕憐密愛,都只是為了此刻,為了這般強盜行止布下的計策謊言麼?
——你究竟……是懷抱何等心思嫁給我的啊!
他彷彿能聽見少東家撕心裂肺般的仰天咆吼,令人不忍再聞。
而奉命嫁入庾家的女郎,以武力奪走「丈夫」賴以立身處事的根本時,心中想的,又是什麼?是終於解脫,得以回歸本我呢,還是忍著眼淚和心痛,咬牙冷對良人的泣血悲鳴,狠心將寶物取走?
姥姥的手法總是這樣,如在蚌心裡揉入砂礫,由於貼肉無間,蚌便毫無保留地吐出珠液,將粗糙不堪的砂礫層層包裹,直至光滑無瑕,不再刮疼心房時,姥姥卻強要將珠取走……你和太祖爺不也是真心相愛麼?將心比心,怎能一而再、再而三地做出這種事?
「韓破凡給韓嵩的,是一桿大槍。」姥姥彷彿聽見他的質問,卻無直面之意,冷不防地開口。耿照雖有不甘,但這畢竟不是光靠隻字片語便能推知的珍貴線索,強抑不豫,蹙眉追問:
「……大槍?」
「嗯。」蚳狩雲狡計得逞,面上依舊是一片雲淡風清,怡然道:
「韓閥擅使長槍,他送一桿長兵給族弟,也不是什麼奇怪的事。怪的是那槍的形制:長逾一人多高,宛若巨錐,前細後闊,佔了通體七成有餘;後半截則是三尺來長的槍桿,雖能雙手分握,卻無扭轉使動的餘裕,簡直是莫名之至。」
耿照鑄造刀兵經驗頗豐,一聽描述,即自行於腦海中勾勒出圖樣。
這把怪槍若於一對一的比武中攻守趨避,的確是力有未逮,光是前長後短、形如尖錐的笨拙外觀,根本施展不開,便有絕頂的槍法,也只能拎著作沙囊箭靶。他沉吟了片刻,忽道:
「若由騎兵掖在脅下,以身子支持衝鋒,或能發揮奇效也說不定。趨避不靈、難以自守的缺陷,亦可以左手持盾彌補……看來,這該是一口戰陣所用的兵器?」
西山韓閥的飛虎騎威震天下,韓破凡從海外給堂弟捎來一口異邦戰器,似也說得過去。
豈料姥姥卻微笑搖頭,慢條斯理道:
「當時我可沒想這麼多,見婉兒攜回一口亂七八糟的鎏金兵器,只氣得七竅生煙,想到數年心血付諸東流,平白在生沫港浪費如許辰光,非但等不到韓破凡,也沒能取得堪用的武經圖譜,益發惱怒,斥退了左右,捧起尖錐大槍便往地上摔。
「卻聽「嘩啦」一響,那槍似是撞到了什麼機括,竟摔得四分五裂,原來連錐狀的槍身都不是一體鑄就,而是由零星部件拼湊而成。
「我那時惱怒已極,胡亂踢著滿地黃金甲片出氣,本想叫人熔了,隨手抓起一條狹長的半彎甲片欲折,才發現有些不對,仔細一瞧,居然是一片覆於小腿之上的脛甲,兩側各設有精巧的狹孔,用以穿入皮繩布條繫住。」
耿照靈光一閃,驀地想起雪艷青身上形制殊異、裸露出大片雪肌的黃金戰甲,接口道:「莫非……便是門主所披的奇形金甲?」
「正是。」
蚳狩雲點了點頭。
「依那伙長之言,此槍乃自海外一名喚索兒莫鐵的古代部族所流出。據傳索兒莫鐵族中全是能征慣戰、剽悍絕倫的女子,毋須依靠男人即可自行繁衍,偏又出落得美艷至極,以武力縱橫古海西,所經處血流成河,令人又愛又怕。
「其時,海外諸邦中有一大國名喚提洛希,提洛希王性喜漁色,聽聞索兒莫鐵族長有傾國艷色,又因該族女子可自行衍出後代,毋須與男子交媾;族長芳華正茂並未有後,必是處女無疑,不由動了色心,遣使乞與索兒莫鐵族長締結合體之緣,言明無論族長有什麼要求,必定盡力滿足,以換取一夜良宵。
「族長對使者說:「我平生惟好征戰,若能得一攻守兼備之良器,願至大王階前。」提洛希王遂邀集當世之大匠,以天火流鐵為材、千鎰黃金為飾,打造這具能拆解成鎧甲的巨矛,並以夜空中象徵處子的星宿為名,呼曰「虛危之矛」。
「提洛希王傾全國之力才造成這具寶矛,唯恐索兒莫鐵族長得矛後不守信約,希望她親自來取。族長遂率領索兒莫鐵舉族來到城下。提洛希王登城一看,果是國色天香,美艷不似人間應有,色授魂消,趕緊命城將送出虛危之矛。
「族長將金甲披掛齊整,對國王道:「大王贈我以至愛,我必履行諾言,至大王寶座階前。」
「提洛希王聽得飄飄欲仙腦子發昏,垂涎笑道:「卿愛此矛,我卻愛卿。」族長笑道:「矛甲於我,不過器耳。我平生所好,唯有戰爭與殺戮。」遂率領麾下女傑攻城,城破後長驅直入,直至王宮寶座之前,戮提洛希王於階下,提洛希一邦於焉消亡。」
耿照沒有她的眉飛色舞,面色凝重,片刻才搖頭:「提洛希王固是無道,滿城百姓卻有何辜?這索兒莫鐵的族長自言喜好殺戮,也非為百姓著想,才殺此昏君;要說「無道」,未必稍遜於好色失國的提洛希王。」
蚳狩雲也不生氣,笑道:「是麼?興許你非女子,不懂其中的醍醐味。當時我同艷兒聽完這個故事,可是鼓掌叫好,解氣得緊。」耿照苦笑不已。
虛危之矛構造極其精巧,組裝成巨矛時甲片紋絲不動,誰也沒瞧出還有化整為零的機關。被姥姥誤觸簧括、失手摔散之後,卻難以拼湊復原,僅能以鎧甲的外形收容保存。
所幸雪艷青甚愛此甲,起初只於出谷征戰之際披掛,後來漸漸習慣了沉重的份量,連在冷鑪谷日常起居亦穿金甲;以她修長勻稱已極、兼具誘人曲線與矯健肌束的雪白胴體,可說是這副黃金戰甲的絕佳載體,穿戴在她身上,比靜置盔架時更加耀眼,令人不覺湧起敬畏之感,頗有王者威儀。
做為巨矛核心、供甲片緊密嵌合其上的,則是一桿杯口粗細的七尺金槍,形制倒與東洲慣見的沒甚不同。姥姥為防哪天有人找上門來、叫破了巨矛的來歷,延巧手匠人打造一隻黃金蛛首,安在槍頭上,易槍為杖,即為雪艷青所持的那柄「虛危之杖」。
而金甲須由雪艷青貼身穿著,以為保護,還有一個更重要的原因。
「韓破凡將他賴以成名、威震天下的絕學《玄囂八陣字》之訣竅,鐫刻在金甲內側,只消除去貼肉的棉革內襯,便能看見。」姥姥垂眸輕道:
「《玄囂八陣字》乃是與殘拳敗劍齊名的絕頂武功,我偶然發現,欣喜若狂,一掃獲甲時的氣憤頹唐;誰知粗略看得幾眼,便覺不對。這八門槍法非但不能同時習練、僅能擇其一入手,練到某種境地之後,修為還會逐漸倒退,由巧而拙,終復如初,方能另挑一門重頭再練。
「如此遍歷八門皆歸虛無,再不受天、地、雷、風、水、火、山、澤等八極所限,隨意刺出一槍,槍上所含之輕重、馳張、剛柔、動靜有無等,皆能應敵勢而自變,攻則必中其罅,守則無隙可循,發在意先,無往而不利,稱「八極自在」。他就靠這套武功,與無有不破的殘拳糾纏到千招開外,僅以些微的差距落敗。
「獨孤弋說他這輩子在武學上,從沒這般佩服過一個人。韓破凡幾乎是每一出手便有新解,變化紛呈,妙不可言;殘拳若是以奇力壓勝,玄囂八陣字便是當世武技之巔,在難抗敵力的絕對劣勢下,靠著源源不絕的機巧創意打平了殘拳,差一點便勝過獨孤弋,只能說「槍乃絕藝,人是奇人」了。」
耿照聽得心神嚮往,卻未漏了其中關竅。「既然如此,卻有哪裡不對?」
姥姥搖了搖頭,笑容之中帶有一絲苦澀。
「韓破凡鑽研武道,如治經學,他刻在甲中的秘訣文辭曉暢,字字珠璣,說是「微言大義」絲毫不過。然學問做到了深處,他覺得言簡意賅處,旁人未必解得其真。我讀了「天」字訣開篇幾段,毫無頭緒,連換幾門,終於在「水」字訣的心法上試出了反應;練得月餘,新功未有寸進,本門的武功卻急遽消褪,再練將下去,不日便成廢人,只得停下。」
耿照心念一動。「那門主她……」
「那孩子特別。」姥姥歎了口氣,淡道:「她自小心思單純,差一點兒便算是傻了。我試出《玄囂八陣字》的艱險,囑她切莫再練,她卻沒聽,一個人傻傻地鑽研「地」字訣,待我發現時,她一身本門內功俱已散去,我和她師父這十幾年來的心血算白費啦。」
常人至此,不免灰心喪志,自暴自棄,從此一蹶不振,但雪艷青卻耐著性子繼續練功,專心一意、持之以恆,竟又將消失的內力一點一滴練回來,「地」字訣終於大成,戰無不勝的黑道魁首「玉面蠨祖」於焉誕生,一手開拓出天羅香教史上前所未見的巨大版圖。
「為了試驗這般練法究竟靠不靠譜,我將八訣分交不同的人秘密修習,卻得不到第二個成功的例子。」
姥姥歎息。「事實證明,我的判斷是對的,艷兒才是唯一的特例。《玄囂八陣字》深奧難解,若無韓破凡親自點撥,常人難以自行領悟,一味強練,不免止於「功力全失」的階段;此後就算按照甲中鐫刻,繼續往下練,也無法練回功力,遑論大成。」
耿照只覺不可思議。
韓破凡是拱手讓國、揚帆出海的磊落英傑,心懷朗朗,莫說托付族弟的畢生武學心血不會有假,在經訣故意佈置陷阱害人,怎麼想都不是虎帥的作風,事實上也全無必要。
只能說研武如治學,鑽研到深處,博學鴻儒目中所見、心中所想,便是相授之意拳拳,升斗小民也未必能理解;單就「看不懂」一節論,他與獨孤弋雖屬兩個極端,結果倒是不約而同,難怪姥姥如此無奈。
明明握有太祖與虎帥的絕學卻等於沒有,這運氣是何等駭人的背!都背到姥姥家了。
耿照一方面同情天羅香的遭遇,卻又覺得十分好笑,正憋得辛苦,忽然靈機一動,不禁跳了起來。「那金甲內的《玄囂八陣字》經文,姥姥可曾拓得繕本?」
蚳狩雲放下薄冊,抬起頭來,表情難得地嚴肅起來。「我不禁你看,練武之人誰不想一睹虎帥絕學?可如今之首要,卻是獨孤弋遺筆,不能勘破「殘拳」之秘,你連命都保不住,便看了《玄囂八陣字》,又有什麼用?」
耿照強抑興奮,耐著性子解釋。「殘拳的餘勁在我身子裡聚而不散,把一切內外功力吞吃殆盡。我是想:若以《玄囂八陣字》心訣,能不能自我體內,將殘拳的勁力逐步化消,終歸於無?」
蚳狩雲猛然會意,幾欲起身,突然神色一黯,旋復如常,又是那副雲淡風清的模樣,慵懶翻著胡床上的薄冊。「《玄囂八陣字》縱有繕本,知其練不得後,我已將之毀去,以免落入哪個貪心丫頭手裡,平白害了教門中人。世間僅存的玄囂八陣字心訣,就只有艷兒那副金甲。」
「我知道埋在哪兒。」耿照當機立斷。「我去取——」
「不行!」
姥姥罕見地露出疾厲之色,斥喝甫一出口便即省覺,天羅香實質的主人於此終於顯現出強大的自制力,容色稍霽,和聲道:「以你現下的身子,我谷中隨便哪個魯莽丫頭,一劍便能要了你的性命,你谷外的仇家對頭呢?他們可是好相與的?」
耿照語塞。
她見穩住了少年,神情益發和悅,怡然續道:「你是怎麼受的傷、又是何人所傷,我從沒問過你,那是因為姥姥覺得,待你再多信任姥姥一些,該說時自然便會說。防人之心不可無,混跡江湖,本該牢記這個道理。」
耿照聽得慚愧起來,急忙辯解:「我不是……姥姥自是信得過的……只是……唉!我嘴笨得很,不太會說話,總之姥姥莫生我的氣,我真沒有見疑的意思。」
蚳狩雲微微一笑,頷首道:「聽你這麼說,姥姥很歡喜。此際谷中多事,艷兒又不在身邊,平日親近的也只剩下薰兒啦,偏生她又不得擅離禁道,保護你出谷取甲。幼玉丫頭的劍法是不錯的,可惜破了身子,又耗內力結丹,否則亦不失為是選擇。」
雪艷青蘇合薰云云,尚且不干他的事,最末一人卻是拿賊拿贓,活逮的現行,想賴都賴不掉。破了盈幼玉身子的兇手只得縮頸垂首,乖乖落坐,底氣一洩千里,淡淡泛著憂傷。
蚳狩雲也沒想太過擠兌他,這種手段須適可而止,才能發揮最好的效果,想了一想,又道:「你畫圖拿不拿手?若能簡單繪下藏甲處的路觀圖,姥姥再著人出谷去取。以你現下的光景,出谷恐有性命之憂,姥姥不許。」
耿照可不敢在她的面前自稱能畫,然而藉奪舍大法「入虛靜」之能,卻有一樣別人沒有的好處,但凡耿照所見所聞、藏於意識底層者,皆可以此法復取之;進入冥想狀態之後,那些畫面就像一幅幅被整理歸納好的圖,只消打開正確的屜櫃便可見得。
繪製路觀指引,靠的是對方位里程的概念,這方面「眼見為憑」的印象幫助不大,只是當時夜黑風高,沿河的景物甚是荒涼,也沒什麼明顯的地標,耿照粗略地畫下簡圖,拈著炭枝猶豫了一會兒,閉目垂首,意識沉入虛空。
他記得埋甲處附近有個小水潭。水風吹過扶疏的林葉,伸出水岸的斜枝不住輕輕搖晃著,還有潭面上被吹皺了的半輪月……
儘管意識深層裡的畫面無比清晰,但耿照一回神,紙上的塗鴉只能說「慘不忍睹」,勉強看得出水潭林樹、斜月倒影的樣子,只是線條歪歪扭扭,像是出自醉貓之手,所幸標示埋甲處的那枚石頭描繪得甚仔細,算是不過不失。
「你倒扶得一手好乩。」
姥姥昂頸微眺,面露微笑,斜椅胡床的姿態仍舊是優雅從容。
耿照只能一逕苦笑:「他日我退出江湖,不定可以改做這行。」
蚳狩雲揚揚手裡的薄冊,悠然道:「那束紙片你研讀了幾日,看來是瞧不出什麼端倪啦。不如換個法子,從「你是怎麼使出殘拳的」這點下手,理出頭緒來,再與獨孤弋的瘋話參照,興許是條路。」
耿照才發現她手裡的冊子甚是眼熟,一瞥封面上的「霞照刀法」四字,不由一愣:「怎麼天羅香也有一部同名的武功?」再看得幾眼,見字體娟秀工整,分明是染紅霞的手筆,腦子一熱,一張黝黑的娃娃臉紅如熟柿,要搶要遮已遲了。
姥姥前後翻了大半天,怕都能背啦,遮搶個什麼勁?
「不愧「紅顏冷劍」杜妝憐的高足啊,這字寫得真好看,敘述也是條理明晰,一絲不苟。單就這份錄譜的手眼,當今東海武林怕沒有幾人。」蚳狩雲嘖嘖稱奇,明明聲音口吻一如平常,語氣也甚有誠意,不知怎的耿照只想掘個坑鑽進石縫裡,羞得無地自容。
這部《霞照刀法》原本與其他隨身之物以油布細細裹起,卷於帶中繫在腰間,出得三奇谷後,雖經一番惡戰、湍溪漂流,身上衣衫早已破爛不堪,褲腰卻是好好未曾損傷;及至天宮刷洗貂豬時,才被解了下來。取走的不是別人,正是負責洗貂豬的黃纓。
她為耿照妥善保管貼身之物,不讓落入天羅香之手,可惜仍逃不出蘇合薰的法眼。兩人被移至避難石窟後,蘇合薰便自黃纓藏物的夾層起出油布包,呈交姥姥處置。
蚳狩雲逗他玩夠了,輕咳兩聲闔上封面,正色道:「在我看來,這路「霞照刀法」雖有些生澀,稱得是周折細膩,已具上乘刀法架勢,只一式莫名其妙,使力之法簡直毫無道理,我反覆研究半天,就算是我,也萬萬達不到要求。
「依染家丫頭的錄譜手段,斷不致犯下自相矛盾之謬。你在溪畔受殘拳勁力反噬時,使的是不是這招「落羽天式」?」
姥姥娓娓道來,宛若親見,耿照心中一沉:「看來……此怪勁之生成,真不是外力所致,居然是我自行造就?」以蚳狩雲之識見,一眼即辨出落羽天式,恐非空穴來風。耿照縱使不願輕信,也只能沉默點頭。
蚳狩雲錦袖輕揚,將刀譜擲還了給他,低首沉吟再三。
「……你這「落羽天式」的問題顯而易見,在於無端。」
「無端?」
「就是全無必要的意思。」蚳狩雲回過神來,見少年露出一絲受傷的神情,不由失笑。「姥姥不是笑話你。試想:你這招先是直躍而上,至力竭再反覆借力,攀至極高,而後一劈落地,刀威不僅挾帶下墜之勢,刀上還要持續發出沾羽不落的黏勁……一連串的動作,你要於幾息間完成?」
「……一息。」耿照出口都覺得荒謬,不禁微露苦笑。
「也就是在一次提氣間,要使完這一連串的繁複動作。」姥姥正色道:
「且不論世上有無這般兼具雄渾悠長、似無止盡的內功,你能在一息內做實這些,無一絲馬虎勉強,其實也用不著苦練什麼刀法了,就算信手一輪砍劈,江湖上亦少有一合之敵。
「人力有窮,內息亦有其極限。你把幾度提運之間才能完成的動作,硬生生壓縮在一息內完成,結果就是辦不到;若當真辦到了,靠的必然不是內功。東洲沒有一門一派的內功,能做到這般境地。」
這個道理其實異常簡單。
如屏息潛水,有人憋氣甚長,能在水底待上盞茶工夫,也有天生懼水的,一沒頂便要起身;擅與不擅,其中相差懸殊。但,若說有人能在水底待上幾晝夜,便與擅不擅泳無關,該問他「還是不是人」。鯉魚精毋寧是更合理的答案。
「落羽天式」的招數套路無關緊要,重要的是:即使身負碧火功、化驪珠、鼎天劍脈等,這式刀法所要求的內息質量,仍超過內功負擔的合理範疇,以「神功」
二字亦難以解釋,只能認為在反覆借力躍上半空、達人力至極的當兒,內功——提運一息之間——的效用耗盡,若不及再運一息,該連人帶刀失速墜地,如摜麻布袋般摔他個四腳朝天才是。
然而,在繼續揮刀、刃上黏鷹的耿照身上,另有一物接替了內功,源源提供驅力,使「落羽天式」一氣呵成,展現驚人之威。
耿照比對兩度施展的經驗,黏鷹那一回雖然成功施展了「落羽天式」,卻非卯盡全力,落地之前已察覺不對,念起力散,回歸原狀,故未釀成更大災害。而面對灰袍客壓倒性的強大,為救染紅霞的性命,再無保留,那接替內功施為的異物全力谷出,宛若毒蛇破殼,終於撕去外在偽裝,顯露出與已知一切內息毫無相類的猙獰面目——
(那個……就是「殘拳」。)
太祖武皇帝掌握了那種東西,故無敵於東洲,除非遇上韓破凡這種罕世的武學奇才,方能憑藉驚人的創意與實力鬥得旗鼓相當,否則其他慣於倚仗內力的武人,一遇這種以「吞噬」為質的異象,無不敗得奇慘。
耿照忽想起一事。
「姥姥!」他驀然抬頭,恰迎著蚳狩雲陡被驚動的眸光凝銳。
「您曾以「神解」為喻,為我說明太祖爺的殘拳是怎生練法,但我在太祖爺的遺書中並沒有看到神解二字,是不是我看漏了,抑或是遺書有缺?」
蚳狩雲還以為他有什麼重大發現,原來是這等末節,小心不露一絲失望之色,耐著性子和顏道:「「神解」非用於武學之中。就算是,以他不學無術的程度,恐怕也沒聽過,遑論寫入書裡。此乃修道人所用,講的是修仙解脫的過程,如此肉身雖死,意念卻可超越凡俗,存於天地之間。姥姥怕說得太玄你聽不明白,才借用了修道之說。」
這就是了。耿照在心中一擊掌,強抑著躍起歡呼的衝動,急急追問:「姥姥可曾聽過「思見身中」這種練功法門?」
蚳狩雲面上掠過些許詫異,點了點頭。「你是聽蘅兒說的罷?不錯,姥姥是同她們說過這種法門,但須練至「返照空明」之境,才能以方寸間的臆想,作用於四肢百骸、經脈臟腑,這是修習內功的至高境界之一,尋常不能輕易做到。」她並不知道明姑娘得到碧火神功後,已練成了真正的「思見身中」法門,修為因此一日千里,遠遠超過同齡。
明姑娘說過,內功練到了極處,與道門修真的道理是互通的,從手、眼、身練到精、氣、神,乃至「思見身中」,正是以意御形、由內而外的進程。由此觀之,太祖爺要人「練想像不練肉功」的說法,似也不是那般荒謬難解——若修練手眼身,是為了練至精氣神,而後「思見身中」……那為何不從一開始直接修練意念就好?遍數東洲武學,亦不乏以意御形、意念傷敵的實例,除了明姑娘傳授的「思見身中」外,琴魔前輩的奪舍大法、游屍門的赤血神針等,似乎都是一條路子。
意念,是能影響身體的。
耿照很確定自己沒有學過殘拳,或實際接觸任何關乎殘拳源流的人、事、物。
這種足以吞噬一切內外功力的異種殘勁來得如此突兀,毫無道理可依循,就是最好的證明。
影響他的,也只能是無形無質、無跡可循的意念。有什麼東西,曾在他毫無防備下佔據心版?或是一場夢,一段似幻似真、偏又幾可亂真的雜臆;他在其中接觸到某種前所未有的力量形式,震撼之至、影響之深,透過意念烙進身體,以致在清醒之後,於無意間激發潛能,身子自然而然便使了出來——三奇谷。瀑布圓宮、煙絲水精、陵女,還有那場千年之夢。
他終於明白「殘拳」來自何處。它的強大不僅無庸置疑,甚且是理所當然,再自然不過的。其主曾以此統治大地,長據王座數百年,一手建立起版圖超越歷朝歷代疆域、國祚長逾千年的一統帝國……
——「龍皇」玄鱗。
殘拳,毫無疑問,只能是得自玄鱗的絕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