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刀記 第六折 雖死猶生,烽火絕境

  諸位高手中,鹿別駕、談劍笏、沐雲色等均已負傷;水月一門雖保有戰力,偏偏女子又無法持握赤眼……環視現場,已無一人一劍能與妖刀幽凝相抗。

  魏無音面色青冷,眉目不動,暗自提運內力;誰知丹田中竟點滴不存,虛得隱隱生疼,百脈如受冰封。「本宮的絕學,當真是好生厲害!」老人無奈一笑,費了偌大工夫,勉強聚起一絲內息,全身真元空蕩蕩的若有似無,只比尋常婦孺好上一些。

  他咬緊牙根,眉梢滴汗,瞇起一雙鳳眼,喃喃低語:「你們……若天上有靈,別只顧著做逍遙神仙,再讚我一擊之力就好。結果了這廝,我便來尋你們啦!」凝力之間,眼前微微一花,似又浮現幾張狂歌痛飲、意興遄飛的年輕面孔,依稀見得有沉默寡言的唐十七,好些人的名字卻已記不起來……

  「既當此世,不問哀榮;浮塵盡處,雖死猶生!」

  (是……是誰?是誰在唱這支歌兒?)

  老人茫然四顧,只有他能聽見的慷慨歌聲此起彼落,就像附魔似的,直在耳畔盤繞不去,半晌才想起三十年前的那一夜,無論是七玄、八葉等外道異端,抑或正教裡一向水火難容的奇宮天門,眾人捐棄成見,團結一心,在壯行之前一齊舉杯,為拯救妖刀肆虐下的東境蒼生,飲下今生最後一盅……

  「乾了這杯,明朝不論生死,俱是英雄!」

  「對!解民倒懸、捨生忘死,便是此世的英雄!」

  飲罷擲杯,清脆的碎瓷聲裡,不知是誰先唱起了這支歌。低沉的歌聲如霜染鬢,徐徐侵來,一股悲壯揉碎了滄桑;回過神時,大夥兒已跟著齊聲相和,「雖死猶生」的詞調隨風遠揚,一如獵獵搖曳的熾烈焰火。

  (是他……起的頭吧?連在這種時候也要出風頭的,只有那廝了。)

  魏無音搖了搖頭,苦笑裡帶著一絲不屑的冷蔑,似要將餘音搖散。但,連如許難纏的「刀魔」褚星烈,最終也隨妖刀同葬深谷;偏偏只有他,只他一個人,從慘烈的妖刀戰爭中活了下來。

  諷刺啊!老人仰頭,任由亂髮拂風,搖散一頭灰白。

  ——死者若是英雄,那麼,活下來的……又是什麼?

  ——在你們死去、留我獨活的三十年裡,塵世間究竟有什麼改變?

  ——浮塵盡處,雖死猶生……三十年了,活著的人可曾蕩平妖塵、綏靖四海,還是依舊渾渾噩噩,忘了那夜臨別的慷慨悲歌?

  ——既要留我,又為何奪去我的青春,教這副衰老殘軀,面對重生的妖刀?

  (說啊!你們……你們這些個輕易便死的懦夫!給我……給老夫說個清楚!)

  老邁的琴魔狂怒起來,傷疲的身體彷彿正回應著這股無名之怒,他咬破舌尖,一股莫名的力量忽然湧現,迷離衰疲的眼中迸出銳光;就在同時,纏滿繃帶的鹿晏清一躍而起,猶如離弦的地母神箭,飛也似的揮刀而至!

  自幽凝現身以來,屍主的動作從未如此迅捷!眾人只覺白影一晃,眨眼已至魏無音身前,誰也看不清來路,更遑論出手。魏無音咬著唇畔一絲殷紅,卻將赤眼收在左脅後,幽凝「唰!」一聲挾風電射,眼看就要劈開他的額頭——

  就算翻遍普天下各家各派的拳經劍譜,也找不到拿頭擋刀的路數。妖刀似沒料到琴魔這樣的高手,竟會以頭相就,鹿晏清劍勢微微一偏,泛著青綠妖芒的蘭鋒闊劍劃過魏無音的左肩,拉出一條長長的口子,裂創橫跨頸側,鮮血激射而出!

  「師尊!」

  沐雲色眥目嘶吼,手腳並用撲向前去,只恨相距太遠,救之不及。

  眼見場中兩人即將交錯,魏無音忽爾抬頭,幾乎是貼面冷笑:「妖物!可知英雄義士,絕不輕易便死?」語音未落,一道瀲灩紅光自袖底飛出,由下至上,貼著鹿晏清的右脅直削至左肩,刀鋒幾乎勾入頸窩鎖骨!

  鹿晏清「砰!」一掌打中他的胸口,及時借力倒翻出去,落地時一屈一蹬,動作快如螞蝗,拖著蘭鋒劍遠遠掠開;雙足連換,毫不拖泥帶水,幾個起落間便消失在夜幕的彼端。

  (逃……逃了?妖刀竟逃走了?)

  魏無音被打得跌入雨地泥窪,翻腕一撐、沾地即起,拄著赤眼刀勉強站穩,銳目四掃,只見一地潑漆也似的怵目紅漬,沿路蜿蜒而去,直至遠方。怪的是:血跡並不相連,而是一團一團的濺灑落地,其間相距六、七尺,倒像是有人故意提著水桶、每隔三五步便往地上傾倒血污似的,十分詭異。

  他適才一劈,本擬將鹿晏清斜向斷首,令妖刀不及轉移,沒想到妖刀變招忽然加快,超過原本的觀察計算,這才落了空。然而,刀刃畢竟劃過整個上半身,即便入肉不深,出血量也絕非泛泛;除非鹿晏清的身法快到某種境界,否則留在地面上的該是一條血線,而不是一跨步達七尺之遙的血團。

  一陣雨風吹來,琴魔微微一顫,遍體生寒,忽然警醒過來。

  (這麼快的輕功,再不追便也不用追了。)

  肩上的疼痛已然麻木,是思忖間突如其來的暈眩,提醒了老人自己也受傷不輕。魏無音定了定神,撕下衣擺咬在齒間,單手將左肩創口裹起,提著赤眼妖刀,循血跡奔入雨中。

  ◇ ◇ ◇

  指劍奇宮輕功冠絕當世,眾人眼睫一霎,妖刀、琴魔俱都消失,場面倏忽大亂。

  沐雲色外傷沉重,藥兒看似又不通武藝,所恃不過「淥水琴魔」魏無音震懾全場的蓋世武功而已,琴魔一去,兩人頓失靠山。

  蘇彥升惡膽橫生,「匡啷」一聲拔出旁人佩劍,眾道士一見他的眼神,頓時瞭然於心,左右一陣金鐵交鳴,十餘把還鞘已久的長劍齊聲戟出,散成一個偌大圈子,將沐、藥二人團團圍住。

  沐雲色急於追趕師傅,一動才發現自己腰腿皆傷,行動不便,袖底嗤嗤幾響,「通天劍指」所至,隨手點倒兩名青年道士,餘光瞥見數人鬼鬼祟祟摸近騾車,怒極反笑:「專欺弱小,你們……真是好長進!」扣指連彈,數縷灰煙颼地脫手,貫穿雨幕,那幾名道人「哎喲、哎喲」屈膝倒地,半身軟麻,片刻仍掙扎不起。

  「不……不好!小畜生用毒!」其中一人大叫。

  同伴慌忙來瞧:「怎麼回事?」

  那人哼哼唧唧:「哎喲!渾身沒勁……莫不是什麼見血封喉的劇毒?」左右將他翻了幾匝,赫見膝彎處一團泥漬,被雨水越衝越淡,才知所中不是飛蝗石、金錢鏢,而是俯拾皆是的碎土塊,嚇得魂飛魄散,無人敢再越雷池一步。

  蘇彥升欺他以一敵眾、兩頭分神,忽施暗掌,打得兩名同門向前撲去,天門群道剎時擠作一團,一齊湧到沐雲色身前。

  沐雲色身陷重圍,揮袖掃開三四柄長劍,絆倒一個、挪開一個,週身餘勢已然用盡;蘇彥升一步跨出,乘機搶進他兩臂之間,倒轉劍柄,撞著乳下「期門穴」。沐雲色一口真氣轉不過來,撫胸委頓;便只一滯,數柄長劍架上脖頸,騾車也落入群道之手。

  他啐出一口血唾,目光鄙怒已極。

  「真是好算計啊,蘇道長!」

  「兵法武功,本是殊途同歸。」蘇彥升淡淡一笑,輕捋長鬢:「我聽說指劍奇宮是東境遠古皇脈,門下多是帝王將相的血裔……怎麼,沐四俠連這麼簡單的道理也不懂?」沐雲色呸的一聲,冷笑不止。

  忽聽一聲慘叫,騾車旁一名胖道人捂腿坐倒,鮮血長流的大腿上插了柄匕首。藥兒垂著右臂,咬牙從人縫裡一溜煙鑽出,蒼白的清秀小臉上自有一股逼人的狠勁。

  被刺傷的正是先前那名亂接話的胖子曹彥達。他臉色白慘,又不敢拔出匕首,痛得哇哇大叫:「小賤種!我肏你祖宗十八代!」爆出一長串污言穢語,猶不解恨,抓起長劍,逕往藥兒背心擲去!

  蘇彥升阻之不及,慌忙叫道:「別殺小鬼!」忽然眼前一白,一隻鶴頸似的纖纖素手拈花般一挽,長劍忽然轉向,直挺挺的刺在曹彥達腿間,嚇得他連忙撐後,不意牽動傷口,痛得差點暈過去。

  那只柔荑白得蓮花也似,皓腕纖致,如玉琢般微帶透明,然而近肘處偏又腴潤豐盈,飽滿的雪肌底下透出粉酥酥的勻膩暈紅,猶如脆嫩多汁、沁出微露的鮮百合,被寬大的玄衣黑袖一襯,分外精神,正是水月停軒的代掌門許緇衣。

  她既已出手,金釧、銀雪似有感應,對望一眼,雙雙拔劍,兩條一模一樣的窈窕儷影並肩而出,將天門眾道士攔在劍後。

  藥兒蒙著頭衝進水月陣中,忽然撞著一具溫軟嬌軀,小臉陷進兩座聳翹的巨峰之間,既柔軟又富彈性,隔著滑膩的薄薄黑緞,仍能清楚感覺峰形脹實如桃,又像春筍般飽水尖挺,於高高撐起的前襟內夾出一道傲人深壑,臉孔雖埋進大半,鼻尖仍未抵著胸骨;微微向前沉入,旋被彈滑的柔肌擠出,鼻腔裡滿是蓮花溫甜,隱約透著融融洩洩的乳脂香。

  藥兒縱使年幼,也知道女子胴體的曼妙,腦中轟的一響,不由得一陣暈陶:「她這兒……好像比阿攣的還要大,又軟又彈手,像饅頭……不,饅頭不夠緊密,是摻了酥酪奶漿的大白麵團,摸著結實,一揉才覺得又綿又滑,怎麼揉都不黏手……」想起往日與阿攣一塊和面揉酥的情景,鼻酸難抑,就這麼靠著不動,貼面濡開了一大片濕熱水痕。

  許緇衣撫著藥兒的發頂,柔聲道:「好孩子,難為吃了這麼多苦。」素手悄悄拂過藥兒的右臂,順勢環起。

  藥兒警醒過來,猛地掙開,伸手一抹臉:「呸!誰要你來賣好……」還沒說完,發現脫臼的右腕竟已轉動自如,蒼白的小臉微微脹紅,到嘴邊的惡言頓失目標,硬生生嚥回肚裡,咬著牙不發一語。

  任宜紫冷眼旁觀,心中暗笑:「你愛做好人,小賤種一般的不睬你。這又是何苦來?」

  許緇衣不以為意,淡淡一笑。

  「蘇道長,這孩子的性命,水月停軒權且收下。日後若需問案,龍庭山也好、東皋嶺也罷,我將親自帶這孩子前往,絕不推辭。」

  她垂斂眉目,語氣溫柔,自有一股威儀蓋頂。誰都知道這非是絕色麗人的軟語央求,而是水月代掌門的決定,出自威震斷腸湖南北岸、勢力遍及湖陰湖陽兩大城的一派之主,堅逾鐵石、無可撼動,告知僅僅是為了不失禮數,其中並沒有討價還價的餘地。

  蘇彥升瞪了曹彥達一眼,低聲咒罵:「蠢貨!看你做的好事!」心知眼下是唯一可以扳回一城的機會,把心一橫,冷笑:「水月門下,並無收容男子的成例,要不,就連沐四俠亦可交由代掌門帶回,依代掌門的高節清譽,諒必不失。」

  他故意將「清譽」二字咬得字正腔圓,涎著臉悠然道:

  「只可惜這孩子是男童,須與沐四俠一道,由我等帶回紫星觀,來日上稟敝門鶴掌教,再正式會同四大劍門,一起開堂審理。貧道敢以性命擔保,在我眼下,敝門定然善待此子與沐四俠,還請代掌門不必掛心。」

  許緇衣聞言微抿,不覺失笑:「蘇道長,誰說藥兒是男孩子的?」

  蘇彥升一呆,才發現藥兒臉上兩條淚痕,化開了刻意抹上的炭灰泥粉,露出雪白晶瑩的柔嫩肌膚。她身子尚未長成,原本就難辨雌雄,眾人見其言行粗鄙,只當是鄉野毛孩,乏人教養;經許緇衣一提點,越發覺得她纖腰細腿、玉頸尖頷,襤褸的前襟微見隆起,杏眼含嗔薄怒,心思一霎百轉,分明是個秀麗的小丫頭。

  藥兒被喊破身份,不由一僵,目光悄悄投向沐雲色處,見他似笑非笑,絲毫不覺詫異,登時大窘:「原來……原來他早知道啦!」雙頰「唰」地漲紅,猶如剝開的熟石榴,一顆心噗通噗通的亂跳一氣,又羞又急,一想都是許緇衣不好,轉頭惡狠狠地瞟她,單薄的身軀微微發抖。

  她家中僅有姊妹倆,父母望子心切,偏偏求之不得,從小將她當成男孩子來養。藥兒野慣了,在溪邊與沐雲色初遇之時,也是如此裝束,本想將錯就錯,不料早已被他看穿。

  蘇彥升話已出口,追悔不及,被任宜紫挖苦:「蘇道長真是愛說笑話。在場幾百隻眼睛,誰不知道她是女孩兒?」天門群道俱都傻眼,一時無話。忽聽任宜紫續道:「……紫星觀乃清修之地,怕收不得女眾,蘇道長所言,甚是不妥。」水汪汪的杏眼滴溜溜地一轉,抿嘴輕笑。

  蘇彥升聽得「女眾」二字,猛被點醒,面上不動聲色,怡然道:「三掌院有所不知,敝觀左近的「百花鏡廬」,只收女眾,亦屬百觀叢林。貧道將這位藥兒姑娘安置在百花鏡廬,自有廬中的女冠照拂,不勞各位費心。」

  百花鏡廬與紫星觀一樣,皆屬觀海天門十八宗脈之一,鏡廬之主魚映眉乃東海最知名的女冠(女道士),擅使劍索,人稱「五城仙都」,亦是天門十八般之中、柔索一脈的大宗主,其地位與鹿別駕不相上下。

  魚映眉素以美貌、武功自負,只是「紅顏冷劍」杜妝憐的名頭太大,事事都壓過了她,好不容易盼到杜妝憐閉關深隱,誰知她的三名弟子個個出類拔萃、又美又強,「水月」的鋒頭,仍是蓋過了「鏡花」。因此兩派雖無往來,卻一向都不怎麼對盤。

  藥兒一旦進了百花鏡廬,旁的不說,全東海唯有水月停軒之人,從此休想再見她一面,更遑論插手安排。沐雲色聽得火起,暗忖:「你這麼一說,豈非存心拆你師姊的台?」頸間微痛,原來是蘇彥升稍稍昂起劍鋒,割破些許油皮,對許緇衣笑道:

  「代掌門,煩請讓藥兒姑娘過來,以免貧道不慎失手,大家面上須不好看。」

  「蘇道長,沐四俠與這位藥兒姑娘,你一個都帶不走。」

  人群排開,兩名院生扶出一名紫膛面皮、錦袍官靴的雄闊漢子,正是談劍笏。

  蘇彥升拱手道:「談大人傷勢不輕,不宜跋涉,白城山距此尚有百里之遙,按貧道的意思,大人不妨往真鵠山小住幾天,待傷勢愈可再行返回。」言語中竟絲毫不讓。

  談劍笏面色鐵青,拂袖沉聲道:「蘇道長!你這是仗了誰的勢頭,要與朝廷對著幹?」蘇彥升忽然聽懂了他的意思,四下張望,果然已不見鹿別駕的蹤影,回頭低聲問:「師傅呢?他老人家上哪兒去了?」

  胖子曹彥達已拔去匕首,裹好腿傷,嚅囁道:「誰……誰也沒見著。估計是妖刀一走,觀主他老人家便……便追去啦!適才一陣亂,誰……誰也沒仔細瞧……」左右被二師兄峻光一掃,個個噤若寒蟬,面露茫然之色。

  觀海天門中素有耳語流傳,說鹿晏清並非是鹿別駕從族兄處過繼而來,而是他的親生骨肉。但鹿別駕十七歲受戒入道,已近半甲子,道統純正,才得以接掌觀主、甚至是宗主的大位,問鼎掌教之心,昭然若揭,斷斷不能有一個現年二十歲的兒子;其中關竅,十分耐人尋味。

  蘇彥升神色一慘,頹然想:「師傅為了師弟,到底還是舍下了大局。」額間涔涔,冷汗浸透衣襟。

  談劍笏厲聲道:「若無魏老師與赤眼,此際遭遇其餘四柄妖刀,不分奇宮天門,通通都是刀下亡魂!蘇道長憑什麼認為貴派子弟,能得倖免?」天門眾道士看著一地屍骸,想起適才妖刀之異,既感慚愧,又復心驚,再也不敢造次。

  「此地固不宜久留,但黑夜中,更是妖魔鬼怪橫行的當口,若然分散行動,只怕禍福難料。」談劍笏沉吟片刻,捋鬚道:「依本官之見,眾人一齊退往湖陰城外的郵驛,暫住一宿,待天亮後再行打算。代掌門以為如何?」

  湖陰驛距此不過數里,道路平直易走,倉促間既能供應飲食居所,離屯駐衛所又近,一旦遇事,須臾可調來千餘甲兵;真打不過,還能退入湖陰城中。許緇衣點頭道:「如此甚好。」

  沐雲色急道:「談大人!那我師傅怎辦?」

  談劍笏張口結舌,卻聽許緇衣道:「沐四俠,魏老前輩武功高強,又熟知妖刀癖性,縱使不敵,脫身亦綽綽有餘。依眼下的情況,我們就算追了上去,也只是徒增負累而已。以令師之明,想必亦不樂見。」沐雲色無可反駁,黯然低頭。

  他受傷不輕,無法行走,談劍笏命院生拆下門板,當作擔架抬行。眾人捨了儀仗旗幟,顧不得收拾屍體刀劍,慌忙離開靈官殿。

  殿外驟雨乍停,雲端逐漸漏下月芒,只是一路上風吹草鳴樹搖影,彷彿每一抹漆黑裡,隨時都有可能飛出一柄噬人妖刀,三大派人馬越走越快,直如逃命一般。

  ◇ ◇ ◇

  染紅霞等一行彎入小徑,轉眼已奔逃數刻。

  夜色漸濃,周圍幾乎黑不視物,沿著官道走時,猶能藉著湖面映射些許微光,勉強辨別前路;轉入小徑後,距離湖面越來越遠,車上又無提燈火把之類的物事,抬眼只見一片幽藍藍的靛青色,前方黑呼呼地橫著無數朧影,或是石塊,或是樹枝,更可能是一處窪陷或水坑,根本無從辨別。

  黑夜馳馬,本就是最最愚蠢之舉,許多白日裡司空見慣的地景地物,一到夜裡便成催命閻羅。朝廷八百里加急的文書,縱使沿途享有金字牌的特權,各地郵驛一見旗號便即備馬,信使無須落地,一路接力急馳,但也僅止於白天;為防發生差池,入夜後絕不趕路。

  染紅霞握著馬韁,口中荷荷有聲,一雙翦水明眸盯著黑夜裡的虛空處,那匹又老又瘦的羸馬總能適時跨腿閃身,避開路上的索命障礙,一路放蹄狂奔,速度絲毫不減。

  耿照知這非是僥倖,而是極高明的駕車御馬之術,佩服之餘,又禁不住想:「二掌院嬌滴滴的一個女子,從何處學來如此高明的馬術?」不敢隨意驚擾,緊攀著車緣,瞇眼細看前路。

  雨停片刻,朦朧的月光破雲而出,耿照辨別周圍地景,逆著風叫道:「這裡是破胡林!往前再出數里,便至朱城山地界!」染紅霞點了點頭,精神大振,側頭微微一笑,頓如百合綻放,雪靨生春。

  耿照看得一怔,心想:「原來二掌院笑起來,這般好看!」連忙別過頭去,不敢多瞧。

  忽聞車後一聲驚叫,他趕緊低頭鑽進殘破不堪的車篷裡,見采藍指著車後,尖叫道:「她……她還在!要追……追上來啦!」咬牙閉目,粉頸一斜,又暈死在黃纓懷裡。

  就著月光一看,車後約莫三丈外,嬌小的碧湖拖著萬劫刀,兩條粉砌似的的筆直細腿飛快交錯,嫩如新剝筍尖的足趾沾地即起,連泥水都沒帶起幾滴;紗裙被雨水浸透,腰腹以下緊貼肌膚,玉色的雪肌透出紗質,被月華一映,居然溫潤生輝。

  雨中視線不佳,耿照一度失去她的蹤影,以為已經擺脫。大雨一停,月光復明,誰知她又追了上來,這回少了夜雨掩護,越追越近,不多時已拉至兩丈之內,耿照不敢稍離,攀著半毀的車篷緊密監控。

  透過月光望去,碧湖雙腿修長,身薄腰小,從小巧的臍眼到腿根處雪酥酥的三角地,更無一絲余贅;腹間線條起伏、柔肌緊束,絲毫沒有筋肉發達的剛硬扎眼。恥丘處微微隆起,丘底覆著一小撮飛尖卷茸,只比一枚制錢稍大,卻異常烏黑柔亮,猶如嬰兒壯發。

  耿照只覺得奇怪,不由得多看了兩眼:碧湖雪膩的肌膚上,彷彿籠著一層盈潤光暈,幾滴汗珠滑過肌肉緊實的小腰臍線,說不出的玉雪可愛。

  (她在流汗!)

  殭屍死物是不會流汗的,只有活物才會;靜止不動也不會流汗,只有活動身體、運使肌肉才會流汗。既然會流汗排熱,肌肉筋骨自然會有疲倦的時候……耿照心念電轉,一瞬之間,心中已轉過無數念頭。

  黃纓抱著昏倒的采藍,喃喃自語道:「她怎麼……怎麼變成了這樣的妖怪?」面色白慘,微顫的聲音裡卻有一股說不出的清冷。

  耿照搖頭:「她是人,不是妖怪。」返身鑽回前頭車座。

  染紅霞大聲問:「碧湖追來了麼?」

  耿照點點頭,忽道:「二掌院,我猜碧湖姑娘的輕功應該不錯。」

  染紅霞一怔:「他怎麼知道?」微微側臉避風,大聲道:「碧湖輕功很好!便是算上了我大師姊、三師妹,她都能排得上第四第五!這孩子旁的不行,於此倒是別有天分。」

  耿照沉默點頭,片刻才說:「二掌院,依照碧湖姑娘的速度,少時便要追上,我想向你借昆吾劍一用。」篷車幾近半毀,自不會在車上相鬥。染紅霞急道:「萬萬不可!我……我絕不會拋下你,讓你獨對妖刀!」

  耿照倉促間不知如何解釋,想了一下,才說:「我打不過妖刀,但可能贏得了碧湖姑娘。」染紅霞聞言蹙眉:「這是什麼意思?」

  耿照說:「依我看,就算拿了妖刀,何阿三是何阿三,碧湖姑娘仍是碧湖姑娘。何阿三若有碧湖姑娘的輕功,剛才在橋上,我們就死定了;碧湖姑娘若有何阿三的力氣,那一刀決計不止砸壞半輛篷車。」

  染紅霞微微一怔,登時醒悟,不禁對這少年的洞察力頗感佩服,暗忖:「逃亡之中,連我都不免淒惶,他卻見我所未見,想我所未想。」但仍是搖頭:「我師妹向來力弱,卻能毫不費力的揮舞那把萬劫刀,這又怎麼說?」

  耿照搖頭。

  「我不知道,要多些線索才好推測。請二掌院先借劍一用。」

  「不行!妖刀奇異,鬼神難測!我若讓你下了車,與親手殺你有什麼分別?形勢未至絕望時,豈能輕言犧牲!」她說得急了,雙手緊握馬韁,檀口咬著幾絡亂髮,雪靨微微漲紅:「聽明白了沒?」

  耿照無言以對,想想也不是非劍不可,危機卻須臾便至,隨手折下一段殘轅,在車座上屈起腰腿,作勢要跳。

  染紅霞正全神駕車,眼角餘光瞥見,忙伸手去揪他衣領。誰知耿照動作極快,猛地低頭,竟然閃過;突然車輪碾過地面一處窟窿,左邊高高彈起,兩人一下子失去平衡,頓時撞成一團。

  染紅霞不避男女之嫌,乘機一把揪住,斥責道:「少不更事!小小年紀,學人逞什麼英雄?你很想死麼?」單手執韁,忙將車身穩住。

  耿照個頭不高,被高挑苗條的染紅霞張臂一挾,倒像姊姊教訓調皮搗蛋的幼弟似的,偎著她曲線玲瓏的溫軟嬌軀,聞著襟懷裡透出的微汗幽香,不禁有些發窘,一時也不知該說什麼。

  爭執之間,篷車又馳出里許,前方忽見一座黑黝黝的物事突出樹林,形似磨坊,又有些像塔樓。染紅霞正自狐疑,忽聽耿照大叫:「是烽火台!那是本城的烽火台!台中駐有哨隊,一班多則十來名弟兄,都是全副武裝。二掌院……」

  話沒說完,「轟」的一聲巨響,身下倏空!

  耿照一陣天旋地轉,不知翻了幾翻,直到背門撞上硬地,才知自己是在疾馳間被拋了出去。他抱頭連滾幾匝,化去衝擊的力道,一躍而起,見三丈外一處巨坑,坑裡木片狼籍,依稀辨出轅軛軸輻的模樣,原來是碧湖追了上來,一刀將僅剩的半輛篷車砸了個粉碎!

  那匹羸馬後腿受到重創,倒地不起,昂首嘶嘶哀鳴。

  距陷坑不遠處,一抹窈窕的緋紅衣影拄劍而起。染紅霞簪帶迸散,披落一頭如瀑長髮,掩著半張如雪玉靨;週身衣衫被尖利木屑劃破,血染如楓,破孔裡露出欺霜賽雪的晶瑩肌膚,分外淒艷。

  她勉強站起,拖著左腿走前幾步,從破爛的篷布底下拉出黃、藍二姝。兩人似無大礙,采藍照舊昏迷不醒,黃纓抱著小腦袋連搖幾回,神情茫然,身上卻沒見什麼皮外傷。

  (妖……妖刀呢?妖刀呢?)

  (妖刀……妖刀在哪裡!)

  耿照抓起一根碗口粗的轅木,四下急望。一陣寒風吹來,左右樹冠沙沙搖動,天邊烏雲被刮得漫卷而來,月華越來越稀、越來越淡,視界裡又比想像中更加濃暗,就像有人在吹著燈焰玩兒……

  憑著一股莫可名狀的直覺,耿照拖著轅木朝前方走去。染紅霞拄著昆吾劍,與黃纓一同攙扶采藍,迎面走過來,秀麗的臉上滿是關懷之色:「耿兄弟!你還好……」

  耿照心中一動,大吼:「小心!」掄木往一旁的樹影掃去,砰的一聲,整條轅木應聲爆裂,一條纖細苗條的儷影閃了出來,幾株粗木四散倒落,鐵鏈聲中,拖出一把猙獰的巨大石刀!

  「快走!」他回頭大叫:「往烽火台去!」

  染紅霞微一遲疑,將昆吾劍扔了過去。

  耿照一把接住,心中暗禱:「七叔!阿照今日將性命,交到你親手所鑄的劍器裡了!」連劍帶鞘掃向萬劫!鐵石交轟之下,昆吾劍鞘迸碎,暗銅色的劍身卻連晃都不晃;萬劫簌簌幾聲,抖落些許石粉,刀身上劍痕宛然,猶如新刻。

  耿照大喜,也不用什麼招數,雙手握著昆吾劍的奇長劍柄,回身又是一斫!

  他自知武功低微,所恃者不過天生的膂力,因此一昧猛砍,每一下都搶在碧湖之前,不待她體勢用老,轉頭又是一劍;對擊十餘合後,碧湖身子輕盈,越轉越快,刀卻相形變緩,與其說是舞刀,不如說是以萬劫刀為盾,撞擊的動作還多過了砍劈,人刀漸漸分離。

  雖是如此,萬劫畢竟有千鈞之重,再加上昆吾乃極剛之劍,劍身硬實、不具韌性,每回交鋒,揮出的力道倒有三成由劍身反饋回來,震得他雙手虎口迸裂,兩臂酸軟,邊打邊退,不意一腳踏空,竟然摔入一處大坑裡。

  「不好!」

  他舉劍護住頭臉,但萬劫連地面都能硬生生劈出三尺深坑,居高臨下,豈能被輕易格住?

  正要閉目等死,誰知碧湖忽然停步,在坑邊躊躇起來,似乎想後退跳將過去,如在斷橋時一般,但又隱約知道敵人不在對面,一雙雪膩的細直長腿在坑緣前前後後探著,沾塵的赤裸足趾十分嬌妍,抬頭但見腿根處夾著一隻粉色嫩蛤,依稀覆著烏亮的細密纖茸,一直漫入淡櫻色澤的雪股間,蜜縫裡溢出一抹晶亮液滑,裙下風光一覽無疑。

  他無心細看,忙環視四周:坑深約七尺,足有一丈見方,沿坑似乎砌有磚石,如今傾坯大半。此地離白日流影城的烽火台甚近,可能是昔日屯兵衛所挖掘的貯水池。

  「難道……她爬不下坑壑?」忽然想起何阿三掉落斷橋時,動作更加呆板,半晌都爬不上橋墩,似乎是萬劫刀的弱點。

  碧湖下不了池坑,氣得尖聲嚎叫,抓著鐵鏈,猛將石刀往坑裡一摜!

  刀尖摜破池底鋪石,耿照避無可避,攀著粗糙的石刀表面往上一蹬,乘機躍出池坑。碧湖用力扯回鐵鏈,力道卻差了分許;萬劫稍動即沉,第二下才又拉了上去。

  耿照心想:「果然如此!妖刀縱使神異,人力畢竟有窮。」覷準時機,一劍刺中碧湖的右大腿!

  碧湖一跤坐倒,萬劫刀當胸一掄,將耿照平揮出去。

  耿照直摔到池坑對面,落地滾出兩丈有餘,一口鮮血全嘔在地上。他起身一抹唇際,提劍緩緩退走,對面碧湖坐在地上,不住掙扎站起,右腿卻無法施力,又圓又大的眼中射出熊熊恨火,口中荷荷低咆,宛若困獸。

  耿照盯著她,沉聲道:「你若再要追來……下一回,我會取你性命。」

  妖刀似通人語,碧湖仰天尖嚎,掙扎得越發激烈。一妖一人四隻眼睛隔空對峙,耿照直退出十丈外,才轉身往烽火台奔去。

  他一路借由月光辨別地貌,認出此地名為「紅螺峪」,算是朱城山的北方支脈,峽谷不甚高,卻層迭成螺殼狀,故爾得名。烽火台應沿峽頂而建,再往前去,便是一片低崖。

  奔跑一陣,聽見前方有刀劍交擊聲,暗自心驚:「莫非烽火台出了什麼意外?」急急穿出樹林,卻見台前的空地之上,一片青芒夾著靄靄紅霧,其間一條人影交旋閃現,瞻之在前、忽焉在後,趨避直如鬼魅;再揉眼睛,不由得大吃一驚。

  原來戰團中心,染紅霞手持一柄酒紅彎刀,那絲絲紅霧正是由刀身上竄出。她左腿有傷,索性坐在地上,背門靠著台前石獅,逕以彎刀應敵,夜裡看不清她的神情,從舞刀的動作判斷,體力似已不支。

  來人佔盡上風,卻遲遲未下殺手。耿照正要上前,忽聽黃纓叫喚:「耿照!快去幫紅姊的忙!」轉頭望去,只見她遠遠坐在空地另一側,身邊除了趴臥的采藍之外,還有一名容貌清臞的高瘦老者閉目盤膝,臉色青得怕人。

  染紅霞一聽他來,手底驟軟,似乎氣力已盡;那手持青芒的敵人也不屈膝彎腿,足尖一點,便要倒退開來。染紅霞急道:「耿兄弟!快,快攔住此人……」忽然粉頸一歪,軟軟癱倒,飽滿的胸脯劇烈起伏,挺直的瓊鼻卻噴出兩道淡淡粉煙,恍若胭脂悄染。

  耿照這才明白;原來非是擊退來敵,恰恰是要將他留下!急迫間不及細問,掄起昆吾劍一掃,將來人的退路盡數封住!

  那人轉身格擋,照面一瞧,才發現他週身、頭臉均纏滿繃帶,持了柄綠光閃閃的闊劍,劍鋒形如蘭瓣,極為罕見。耿照微微一怔,認出是辰字號房為指劍奇宮承製的兵器,開鋒研磨時他還曾經在一旁觀看,脫口道:「你是奇宮的莫三俠!」

  那人不發一語,隨手化去來勢,正想奪下昆吾劍,豈料耿照一縮手竟避了開來,露出繃帶的細目裡掠過一絲讚許;也不見他如何出手,耿照脅下微疼,整個人倏忽倒地,半邊身子酸麻難當,動彈不得。

  (好快……好快的手法!)

  那人緩緩走過他眼前,一顆血珠驀地墜地;第二步尚未跨出,血珠又復滴落,第二顆、第三顆……直如簷前雨漏。

  「他受傷了?」耿照心下駭然:「以他的身手,若施全力,怕連二掌院也難以抵擋……此人,究竟所為何來?」

  那人平舉蘭鋒闊劍,跨步而來,一步快過一步,越走越急;驀地身形微晃,飛也似的刺向閉目盤膝的白衣老人!

  黃纓嚇得驚叫起來,誰知劍鋒著體的瞬間,老人倏然睜眼,反手將蘭鋒劍捲入袖中,一掌擊在那人胸口!

  那人胸口刀創爆裂,鮮血如提酒釃空,濺成一片貫日長虹,身子一弓,拔劍倒退;兩個起落間已滑出四五丈遠,雙膝跪地,深濃的血漿鼓溢而出。

  老人面色灰敗,這一擊似乎用盡了他僅剩不多的餘力,同樣站不起來,撐地劇咳一陣,冷笑道:「弄了半天,原來……原來你是來殺我的。想……想滅口麼,妖物?」

  ◇ ◇ ◇

  這名老者,自是追蹤妖刀而來的「淥水琴魔」魏無音。

  魏無音與幽凝沿途激戰,雙方且鬥且走,難分高下,一路戰至紅螺峪,真氣忽凝,內創再也壓抑不住,正當危急時,恰好遇到避難而來的染紅霞一行。染紅霞與他有數面之緣,敬仰已久,自然不能坐視。

  耿照奮力掙扎,好不容易左半邊身子氣血復旺,一躍而起,見那人撫胸跪地,正要上前將他制服,卻聽魏無音急道:「他……他拿的是妖刀幽凝,一遇金鐵,便即轉移!萬勿接近……」咳了幾聲,氣急敗壞:「先……先瞧染姑娘!」

  耿照忙將染紅霞扶起,她雙頰緋紅、濃睫緊閉,吐出的氣息夾著一股溫溫甜甜的果醉香;除此之外,週身卻無致命之傷。他看不出什麼端倪,急忙回頭:「老前輩!二掌院到底怎麼了?」

  魏無音道:「先取走她手上的刀!那刀喂有毒藥,只對女子生效。」

  耿照夾手奪過,正要擲出,琴魔又道:「且慢!那柄是妖刀赤眼,不能縱虎歸山!你褪下外衫,將刀密密裹起,只消不洩刀上紅霧,對女子便無所害。」

  耿照依言裹刀,負在背後,將染紅霞抱到魏無音身旁。魏無音替她把了把脈,半晌無言,只說:「難辦。」耿照急道:「哪有解藥?請前輩指點,晚輩這便去取。」

  魏無音冷笑:「若有藥解,還算什麼「難辦」?傻小子,你要救她,須得把命留住。你瞧瞧!索命的煞星來啦。」

  那一廂,「鹿晏清」飛快點了胸前幾處大穴,真氣運行幾周,提劍緩緩站起。

  耿照見識過妖刀百劫不死的恐怖生命力,已感麻木,握住昆吾劍,一瞬間心思飛轉,苦苦思索應對之法——

  那人一照面便能將自己放倒,神不知鬼不覺,簡直比手持萬劫的碧湖還要可怕千倍;兩人之間的實力差,堪稱天地雲泥,不可以道里計。白日流影城不以武藝著稱,耿照長大的長生園裡更無一名武術教頭,他知道自己在武功上毫無勝算……

  「你是跟誰學的衝穴之法?」身後,魏無音刻意壓低嗓音。

  耿照極是乖覺,假裝伸手撫面,低道:「我沒學過衝穴法。」

  「那好。你若騙得了老夫,那廝一定也暗暗納罕。」魏無音低道:「他受傷不輕,如果無殺我的把握,定然會盡速離開。你要爭取挽救染姑娘的時間,須將這廝嚇走。」

  耿照別無選擇,雙手握劍,起身隨意一站;腕胯放得極松,以備萬一之時,能在第一時間臨機應變。

  他從小到大,僅學過「破陣八式」、「鐵線拳」等流傳中興軍裡的粗陋功夫,於武學一道所知甚淺,想的都是如何跑快跳高、反應快人一步。這隨意而放鬆的姿態,反而加強了魏無音授意的「虛張聲勢」印象,益發的莫測高深,令人摸不著腦袋。

  琴魔苦中作樂,暗地自嘲:「孺子可教!小子一屁不吭,忒也沉著;易地而處,興許能唬住老夫。」還待說話,突然無語。

  樹林那一頭,一條小小身影一跛一跛,拖來一柄石柱也似的猙獰巨刀,刺耳的鐵鏈聲喀啦直響,可比閻王使者的勾魂索。

  老人鳳目倏睜,閃過一抹鋒鍔般的逼人銳芒,旋又黯淡下來。

  「原來……這就是此世的萬劫妖刀啊!」他搖頭冷笑:

  「你是被同伴的惡鬼妖氛所吸引,來此爭作蠱王的麼?」

  碧湖拖著妖刀萬劫來到烽火台前,沖幽凝一陣尖吼,狀若挑釁。那「鹿晏清」看她一眼,撮唇長嘯,嘯聲幾乎難以聽見,耳中卻不由自主一痛;碧湖渾身劇震,順著劍鋒所指,緩緩轉過螓首,幽凝、萬劫的持有者居然一齊並肩,雙雙逼近過來!

  這樣的變化似乎超過老人所知。魏無音瞠目無語,終於失去了一貫的沉著。

  耿照忽然回頭。

  「二掌院還有多少時間?」

  「半個時辰內若不施救,」魏無音搖頭:「也不用救啦!」

  「不需針藥?」

  老人看了他一眼,似有所指。

  「不用,有一僻靜之處即可。」

  耿照卻未留意,沉著點頭:「那好,我有辦法了。往這裡走!」

  他背著染紅霞,將老人扶起,喚黃纓攙著采藍緊緊跟隨。五人來到烽火台後頭,迎面吹來一陣濕涼大風,風聲在腳下盤旋呼嘯,激得衣袂獵獵、向上飄揚,台後竟是一處平直斷崖!

  黃纓怕得都有些乏了,睜著空洞的杏眼,悶聲埋怨道:「你帶的什麼鬼路?這下還往哪兒逃?」見幽凝、萬劫越來越近,不由得眼眶一紅,兩腿發軟。

  「這裡就是了……」

  耿照眼神篤定,佐拉右挽,趕在雙妖刀到臨的前一刻,乘風往後一倒:

  「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