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刀在壁上時還看不真切,此際於火光下現身,頓時攫住眾人目光。
只見彎月般的刀身曲線陰柔,通體彷彿汲飽了西疆盛產的葡萄美酒,自鋼裡滲出一股粉酥酥的桃艷嬌紅,又像雪肌裡透出胭脂。彎刀迎風一振,柔韌的刃尖不住嗡嗡輕晃,搖開一陣濃膩甜香,中人欲醉。
「赤眼」刀形如蠍,卻不甚猙獰,入眼只覺十分冶麗,教人不忍移目。
諸女之中,許緇衣離赤眼、幽凝最近,鼻端嗅著莫名濃香,腦中烘然一熱,滿眼紅瀲,不禁瞇起美眸,喃喃低語:「我聽說,刀劍有分雌雄者,這刀……必是一柄傾倒眾生的絕世美人!」
她一貫端莊嫻靜,入殿以來,說話必先想過才出口,刻意緩語沉聲,直如菩薩法相。此時突啟朱唇,衝口而出,喉音卻與先前絕不相同,似多了幾分低啞輕媚,充滿磁性,週遭無不一震,頓覺蕩氣迴腸。若非情況危急,只怕人都酥了,鐵心骨全成了繞指柔。
沐雲色聽得頸後一悚,想起風月書裡載有一門叫床的絕品,名曰「吐心媚」,說是:「啼喚如絲,穿針入骨,太息似酪,漫入九骸。聲促男子之精者,如盤腸曲徑,陷人於無地。」許緇衣幾句呢喃,竟約如是。
他一拍腦袋,咒罵自己:「渾!都什麼時候了,還轉這等心思?」既慚又愧,趕緊摒除雜念,打醒十二分精神。
卻聽魏無音冷笑:「此刀雖艷,卻是專門對付女子的淫器,當年曾害無數名門淑女。」驀地提氣大喝:「水月門下,莫近赤眼!」語聲挾著雄渾內勁迸出,若焦雷洪鐘。許緇衣渾身一震,大夢初醒。
神識一復,鮮膩的香氣忽然變得腥濃,許緇衣掩鼻悄退,拂袖將幾名靠得近的水月弟子往後推去,暗自心驚:「是……是毒!這刀上有毒!」以她的內力修為,尋常的迷魂催情藥物均難以奏效,卻在一照面間,幾乎被「赤眼」奪去心智,刀上所喂淫毒,絕非泛泛。
眾人見魏無音拔出赤眼,想起幽凝附體的厲害,莫不嚇得魂飛魄散,遠遠走避開來。
魏無音冷蔑一笑,舞刀成圓,一陣連珠密響,將撲來的莫殊色擊退,幽凝寄附的蘭鋒闊劍上綠螢飛竄,彷彿被對手雄渾無匹的內力壓倒,頃刻間給攻了個措手不及,幽暗的綠芒吞吐閃爍,似正喘息不休。
而「赤眼」卻與其他刀劍不同,綠芒沾黏不上,通體益發紅艷,濃郁如酒粕般的鮮果甜香蒸散開來,彷彿神采奕奕。魏無音橫刀乜眼,森然道:「妖物!也知遇上剋星了麼?」莫殊色拖著闊劍荷荷喘息,劍上綠光黯淡。
談劍笏恍然大悟:「看樣子,妖刀之間無法相互寄附,魏老師才說「能對付妖刀者,唯妖刀而已」。」乘機指揮院生們退往後殿,揚聲道:「魏老師小心!妖刀尋人附體,刀上又喂得有毒,魏老師萬勿久持,以免受害!」
魏無音心想:「這中原蠻子倒有良心。」灰眉一挑,傲然冷笑:
「不礙事!刀上淫毒,只對女子有效。五妖刀附體的條件各自不同,這一柄「赤眼」,原是刀劍中的浪子、兵器裡的色魔,專撿貌美如花的青春少艾附身,以丈夫自居;萬不得已之時,便挑選臭氣相投的登徒浪子相寄。老夫乃是半朽之人,兩條腿都邁進了棺材裡,妖物下作,奈我無何!」以刀代劍,一招「指天誓日」倏然應手,刀尖迸發出無匹劍氣,六尺內激沙走塵,宛若龍卷!
他肩頭一動,幽凝刀的寄體絕學《無相刀境》相應而生,莫殊色肢體僵直,卻如閃電般還了一招「指天誓日」,「鏗!」一聲刀劍互擊,青芒紅灩交相旋閃,妖異非常。
莫殊色左肩嘶的一響,劍氣破衣帶血,曳開一條細細血虹。他卻恍若不覺,見魏無音身子微沉,一式「指水盟松」搶先出手,師徒倆又是一模一樣的招數、斫上一模一樣的位置,便似照鏡一般。
兩人越打越快,勁風從六尺推至一丈,赤眼上飄散的紅霧漫成了一個若有似無的半球罩子,其間青芒穿梭,密如連珠的鏗鏗交擊聲不絕於耳,蔚為奇觀。按說莫殊色的內力不及其師,兩番對擊,都被震得小退數步,如今兵器的罡風都擴展到丈餘方圓了,可見魏無音出手之烈,他卻連半步也沒退。
談劍笏察覺不對,定睛一瞧,不由得瞠目結舌——
紅霧形成的半球體內,莫殊色口鼻、眼角迸出鮮血,始終脫不出魏無音的雙手範圍,師徒兩人同招同式,刀劍不停對撼,任誰都看得出莫殊色並非不退,而是被某種無形禁錮鎖在紅霧團裡。
面對妖刀的鏡射絕學《無相刀境》,「琴魔」魏無音終究佔得上風,事隔三十年後、二度遭遇之時,找到了克制幽凝的法門。
這門「通天劍罡」是他由《通天劍指》中悟出,全憑一個「裹」字訣,出手如春蠶吐絲,每一著伏有一道無形氣勁,劍過留痕而勁力不滅,漸漸織成一團緊韌緻密的氣網,紅霧、血珠、飛沙走石等,全被束在丈餘方圓的半球裡。
莫殊色的四肢彷彿纏滿看不見的絲線,一層纏過一層,重逾千鈞,《無相刀境》縱有料敵機先、後發先至的奇能,一旦宿主受制,妖刀亦無奈何。
談劍笏、許緇衣等均是武道的大行家,立時看出眉目,暗忖:「莫說東海,便是當今之世,幾人有這等「束氣成團」的修為?若非魏無音,又有誰能制服幽凝?」
鬥得片刻,連觀海天門的一干年輕道士也看出端倪,膽子大些的紛紛拔劍回轉,繞著戰團散成了一個大圈子,也不知是誰突然喊道:「斬除妖刀,降魔正法!」左右大聲響應。自妖刀現身以來,籠罩全場的強大壓迫一掃而空,眾人精神大振,彷彿勝券在握。
任宜紫按劍回眸,柳眉一軒,嬌聲叱道:「琴魔老前輩!快了結這廝,為正道除一大害!」天門的小道士們聽得美人出言,為引她注意,紛紛鼓噪起來,大聲附和叫好。
任宜紫嫣然一笑,滿心得意,見沐雲色回頭瞪了自己一眼,心想:「我說的不對麼?師徒倆一般的婆媽!」她自負武功,誰都看不上眼,若非忌憚妖刀附身的凶險,早已下場一鬥。
「我要是有一口不畏妖刀的劍器可使,幾個莫殊色都殺了——」她櫻唇微抿,乜著水汪汪的明媚杏眼,微抬起尖細的下巴,貝齒間咬著一絲冷笑:「殭屍有什麼好怕的?拖拖拉拉老半天!」
◇ ◇ ◇
場中師徒倆鬥得正惡,周圍卻如鬥雞鬥狗般,喊叫不絕。天門陣營裡,只有鹿別駕凝神不語,黝黑濕潤的大眼睛牢牢盯著角落裡的沐雲色與藥兒,全然沒有管束門人的打算,眾道士益發喊得肆無忌憚。
沐雲色怒道:「你們鬼叫什麼?通通閉嘴!」
那胖子曹彥達回嘴:「又不是砍你!妖刀附身,哪還有救?這可是你師傅說的!一早殺了乾淨,留著讓他害人麼?」
「住口!」
戰團中,魏無音一聲斷喝,聲波似化實體,微微一滯後如海嘯般四向爆出!
眾人難辨音質,只覺顱中一空,既吸不到空氣、也聽不見聲響,彷彿被浸入海中一般,瞬息間一切都被硬生生阻斷,連對時間的知覺也全然失去;也不知過了多久,或許僅只一霎,忽然體內氣血澎湃,猶如點燃了滿腹的火藥硝石,身子不由自主向後彈出,功力深的失足連退,功力淺的則直接撞上土壁敗梁,五臟六腑彷彿全壓作了一處,鮮血貫出鼻膜咽喉,漫天釃紅!
直徑丈餘的半球氣罩也被音波摧毀,血霧混著飛沙走塵,轟然迸散!莫殊色首當其衝,被震飛出去,跌入天門道士群中。他背脊重重撞上地面,倏地魚躍而起,旁人兀自歪歪倒倒站立不穩,他卻毫無影響,手中綠芒吞吐,身邊兩名小道士身子一晃,人頭已斜斜飛出!
蘇彥升眥目欲裂:「兀那妖人,還敢逞兇!」起身才覺膝彎酸軟,通犀劍揮至中路,軟軟一偏,劍脊恰恰送到鋒口;「錚」的一聲,劍分兩截,齊整的斷口沾染綠螢,活物般沿劍稜攀緣而上!
通犀劍是其師鹿別駕所賜,平日斬鐵如斷香,蘇彥升萬萬想不到會在一合間被幽凝所斷,震驚之餘竟忘了閃躲。莫殊色橫劍一抹,眼看要劃開他的咽喉。
「蘇道長!」
談劍笏飛身來救,左掌拍上闊劍厚重的稜脊,掌下紅暈隱現,嗤的一聲竄出縷縷煙焦,綠芒應聲消散。妖刀似是對「熔兵手」頗為忌憚,攻勢為之一挫;幾乎同時,一人拉著蘇彥升的衣領急向後退,劍風只割下幾絲發毛,及時避過割頸之厄,卻是許緇衣出手相助。
「蘇道長,你的劍!」談劍笏回頭大叫。
只見半截通犀劍上綠芒漸濃,一路爬上劍鍔,眼看便要沾著手掌,蘇彥升面色慘白,魂不守舍,竟然紋絲不動。許緇衣蹙眉籠手,隔著袖布輕輕一掌,拍上他的背門,蘇彥升「哇」的嘔出一口黑血,斷劍脫手墜地,左右同門忙將人救下。
談劍笏還未喘息,頸後寒毛悚立,劍風已至!他回頭不及,抄起散落一旁的半截殘鼎,猛往身後甩去;雙腳不停,反足將地上的殘柱、斷梁、大塊磚石等往後掃,意圖稍阻來勢。
「奇怪……幽凝頗忌陽剛,談大人為何不使「熔兵手」?啊,不對!」
許緇衣看出蹊蹺,急迫間裙幅翩聯,翻出兩隻差堪盈握的細足,雖著白襪絲履,形狀卻姣美如裸,誘人遐思。
她烏裙一動,下盤用勁,裙面上曲線浮凸,依稀見得小腹平坦、大腿渾圓,腿根處一抹腴潤凹陷,細雪般的足尖翻飛如掃梅,接連挑起隨地散落的兵器,颼颼幾聲,四柄長劍首尾相銜,筆直射向莫殊色!
莫殊色仰天怪嚎,闊劍顫巍巍一偏,將長劍一一削斷。便只一頓,談劍笏得以緩息,元功到處,火紅的右掌挾著滾熱勁風,「呼」的一聲擋下闊劍一擊,乘勢飄退;一抹額頭,才發現汗水濕透重衫。
「若非代掌門足下神技,談某今日休矣!」
許緇衣拉他遠遠退開,輕搖螓首:「能以肉掌接妖刀一擊,普天之下,唯有談大人的「熔兵手」。」談劍笏滿面羞慚,歎道:「本門這一路功夫我還練不到家,運功既耗時,運使又難長久。眼下能對付幽凝的,怕只有魏老師而已。」
兩人目光齊轉,見大殿中魏無音閉目負手,任由塵灰簌簌落下,對周圍發生的一切渾不著意,額角青筋隱露,不住跳動,彷彿忍受著極大的怒氣,半晌才張開眼睛,寒聲道:「魏某人的弟子,只有魏某人說得。哪個再要多話,休怪魏某不留情面!」
不遠處,莫殊色還欲開殺,琴魔一聲清嘯,手持赤眼而來,歎道:「殊色!我平生所收六徒,就屬你的心志最是澄明,連你……連你也不能擺脫妖刀的控制麼?」
莫殊色已不能人語,睜著空洞的雙眸吼吼嘶嚎,倏地舞劍撲去,師徒倆又鬥在一處。周圍橫七豎八幾具無頭屍,鮮血匯成一窪丈餘方圓的淺泊,兩人踩著血泊舞刀游鬥,漿滑聲中紅漪飛濺,宛若置身煉獄,水月眾姝掩面捂口,三丈內無人敢近。
談劍笏心想:「魏老師遲遲不下殺手,雖一時佔得上風,拖將下去,終究要生變量。」思忖之間,見莫殊色闊劍橫攔,倏忽刺入紅刀影中,魏無音隨手壓制,肩頭卻綻出一蓬血花;細細一瞧,莫殊色不僅守得嚴密,十招裡已能還以一、兩招,絕非一開始全然受制的模樣,形勢隱然生變。
他與許緇衣對望一眼,難掩心焦。忽聽一聲斷喝,一人加入戰團,手持長物硬格闊劍,「嚓」的一聲裂帛輕響,前緣被削下小半截,卻是一段漆黑硬木,似是紫檀一類。
魏無音猛然回頭,目光如電:「退下!你來胡鬧什麼!」
來者正是沐雲色。
他一言不發,搶著與莫殊色換過幾招,每一交手便折去一小截硬木,怪的是:妖刀寄附的蘭鋒闊劍能斷通犀,卻無法一擊毀去這條黑黝黝的烏木長棍,劍鋒一入木身便微微一阻,縱使稍斫即斷,剩餘的殘枝也絕不裂散,十分耐鬥。木上不沾綠光,顯然妖刀也無從移轉。
魏無音心中一凜:「火油木!這孩子……竟是有備而來!」不覺駐足沉吟,任由沐、莫二人越鬥越遠,漸漸將戰團牽引開來。
◇ ◇ ◇
指劍奇宮的門人不僅容貌俊美,還須博通琴棋書畫、醫卜星象等百藝,才能顯現出東境龍族之後高人一等的血裔。
沐雲色除了精擅丹青,對機關工藝也有涉獵。「火油木」乃奇宮秘籍所載,伐取上等的金絲蜀楠,經浸油、曝曬、藥漬、熏烤等工序製成,堅如金鐵,水不能侵、蟻不能穴,連烈火也不易摧毀,簡直就跟炭精一樣,質地更韌,通常用於陵墓機關。
他利用追蹤妖刀的十餘天裡,沿途搜集材料製作,可惜藥料不齊,也沒有產自西南蜀地的金絲楠,處處因陋就簡;交手片刻,已被砍得剩下兩尺不到,兩人同招同式、貼身肉搏,沐雲色突然著地一滾,抱住了莫殊色的腰。
此舉既險又謬,眾人看得傻了。
魏無音愀然色變:「快回來!你犯什麼渾?這般胡鬧!」衣袂微晃,也不見他抬腿挪身,已一躍至兩人頂上。誰知莫殊色還沒動作,沐雲色卻反足踹出,魏無音身在半空,本能一按他的踝脛,借力飛退,兩鬢逆風霜飄,劍目裡迸出怒光:
「你幹什麼?」
「師尊勿來!」沐雲色抱著師兄不放,閉目慘笑:「弟子不肖,害了三師兄,今日不能再教師尊背上手刃愛徒的污名!除魔之事,請由弟子一力承擔!」虎目一眥,嘶聲叫道:
「藥兒!」
眾人循聲回頭,藥兒不知何時已溜到殿門口的騾車上,雙手握著一柄小斧,用力斫斷棺材上的粗繩,「喀啦!」棺材前端翻開一小塊屜板,咻的一聲射出一團迴旋黑影,去勢勁急,軌跡卻是弓似的緩弧,飛行間不住嗡嗡作響,眨眼便纏住了沐、莫二人。
黑影颼颼飛轉,將兩人攔腰緊縛數匝,末端一物撞上沐雲色的背門,彈射再加上迴旋之力,撞得他悶聲一顫,嘴角溢紅。那物事落影還形,原來是兩枚拳頭大的纏籐石塊,中間連著一條編索,竟是一隻草具雛形的飛鉈。
沐雲色咬著滿口血溢,沉聲喝道:「藥兒,第二條!」
藥兒嚇得面色白慘,尖聲叫道:「我……我不要!你沒說這會傷著你!我不要!」
原來沐雲色沿途削竹鋸木,在空棺裡設置機關,藥兒纏著他問東問西,總推說是伏妖之用。此時一見飛鉈纏人,分明是同歸於盡之法,後面的機關雖不知如何,卻再也不肯發動。
妖刀似無徒手近戰之能,莫殊色只消倒轉劍柄一插,便能立斃沐雲色於身下,卻只是僵著身子嚎嚎吼叫,巍顫顫的左掌不住拍打沐雲色的背心,每一下都打得他唇際迸血,若非鉈繩緊緊纏繞,只怕已支持不住。
「藥兒……」他不肯鬆手,閉目咬牙:
「快!第……第二條繩……快!」
藥兒抱著小斧拚命搖頭,淚珠在大眼中不住滾動。
「快點……藥兒聽話!快砍……快砍第二條繩……」
藥兒禁不住他苦苦哀求,雙腳不由自主往棺後挪去,淚珠滾落面龐。
「胡鬧!」
魏無音面色陰沉,正要去救,忽見棺上並無「第二條繩」,藥兒又站到了棺後,陡地想起一物,失聲脫口:「癡兒,你竟製成了「地母神箭」!」自他現身靈官殿以來,還未曾如此驚惶,倉促間長身飛起,繞著弧線避開棺材正面,鷂鷹般撲向騾車!
沐雲色雙目圓睜,回頭大喝:「快!」
藥兒被喝得渾身一顫,小斧揮落!
魏無音凌空彈指,「通天劍罡」所至,「錚!」一聲斧面歪斜,脫手墜地。
藥兒一跤坐倒,右腕幾乎被餘勁震脫,痛彎了腰。
抬望殿裡,但見沐雲色的面孔蒼白憔悴,滿眼都是痛悔絕望的神色,彷彿一瞬間老了二十歲,驀地心揪起來,倏忽轉過無數癡念,容色一冷,左手飛快從靴裡抽出一柄短匕,猛將棺後的機關繩劃斷,倒轉匕尖,逕往喉間頂去!
魏無音大袖甩出,隔空震開匕首,「喀啦」一響,反掌將棺材角劈得粉碎,卻已毀之不及——
破裂的第二層屜板爆彈開來,無數簧機角楯四散飛濺,一陣咻咻咻的銳利勁響,彷彿鬆脫絞緊的牛筋弦,一管徑粗如碗的削尖青竹轟然射出,餘勁將棺裡機括通通毀去,整輛篷車離地一晃,震得棺板裂隙迸釘;而竹箭挾著驚天之威,直射向沐、莫二人!
「地母神箭」是指劍奇宮最高深的機關器械之一,指的不是弩箭炮石,而是發射弩炮的精密櫃具。
此箭不用弦臂發射,而是以層層機簧絞緊筋索,提供彈射的動力,威力十倍於同等尺寸的弩炮。若於中空的銅製箭管裡填入硝石、鐵珠夯實,不僅是破磚碎石的絕佳利器,每一射動輒能殺傷百十人畜,堪稱煞星。
創製神弩的奇宮先人只留下闡明原理的文字,錄於奇宮秘藏的匠藝奇書《蟠躍大成》之中,鑽研機關術的弟子們幾乎人人倒背如流,但實際繪圖定規又是另一回事。
沐雲色十七歲時,曾做出一具手肘長短的縮小模型,被宮中的長老們視為奇才,其師魏無音卻當眾潑了他一盆冷水:「一尺長的弩箭和一丈長的弩箭,豈可用同樣的機構發射?」果然放大制比後一敗塗地,威力連尋常彈弓都不如。他天性佻脫,喜新厭舊,既受了挫折,從此不再著心於此。
◇ ◇ ◇
竹箭之勢風風火火,快得肉眼難辨,談劍笏一聽聲音便即出掌,只來得及掠過箭尾,誰知連妖刀都忌憚的「熔兵手」卻首次無功,猛被一股海潮般的螺旋巨力震開。
談劍笏連退幾步,雙手虎口迸裂,心下駭然:「指劍奇宮秘藝,神異如斯!若以此物攻城,東海臬台司衙門、鎮東將軍府,乃至朝廷皇上,還有誰能安枕?」
「煉兵手」極耗內力,他倉促間運使,又未能妥善收功,全身真氣走岔,顧不上形勢凶險,被逼得盤膝坐下,閉目調息。而竹箭末端引火,轟然炸開,曳著一抹灰濃煙尾,去勢更急!
許緇衣自忖本門硬功未有如「熔兵手」者,不敢徒手阻箭,一扯斗蓬繫帶,將綴有兔尾的黑雲大氅當成一幅大旗,迎著竹箭兜頭攔去!
大氅褪去,她內裡穿著一襲玄色小襦,外罩蔥白窄袖對襟,從襟裡翻出一小段荷葉領,肌膚僅現於頸上,看似絲毫不露,卻密密裹出一對渾圓堅挺的飽滿乳峰;裙腰兩折,僅系一條細細腰索,更襯得曲線柔媚,極富肉感。
許緇衣兜住竹箭,忽覺一股巨力纏絞,幾乎被掀翻過去,忙以「小園藏春手」的七成柔勁,欲留不留、欲發不發,恍惚躊躇,柔潤的腰肢如柳條一般,扭得腰索一絞一彈,隔著衣布微微陷入腰裡。旁人眼底一花,彷彿可以想像衣下那段裸腰是如何腴滑、如何彈手,又是如何的飽蓄勁道,方有這般不可思議的彈性。
銷魂不過一霎,竹箭飛速直進,許緇衣被扯得身子飄起,帶出三尺餘,「嗤!」一聲竹箭裂布而出,勢已稍緩。許緇衣落地連退,輕飄飄的滑出幾丈,正欲立定,足尖微一踉蹌,又多退了兩步,一掌輕輕拍上樑柱,才將地母神箭的殘勁卸盡。
談、許二人連手一阻,箭勢驟斜,逕從沐雲色腰際掠過,將鉈繩悉數削斷,兩人腰部被掀去大片血肉,沐雲色痛得慘叫,幾乎鬆手;莫殊色無知無覺,卻仍受妖刀凶魂支配,既得自由,見人就殺。
竹箭不停,颼地串過兩名天門道士,連人帶箭射入牆中,半堵磚牆轟然坍倒,箭頭應聲爆碎,後半截卻繼續貫屍穿牆,向外飛去,隱沒於雨幕的彼方。淅瀝聲裡,只見箭尾那一抹殘煙裊裊盤升,終至不見。
而鹿別駕便在此時出手。
他身形一晃,軟榻上已無人影,那近兩尺長的火油殘木不知何時落入其手,銳尖破空而來,直指沐雲色的背門!莫殊色回過身來,竟是視若無睹,闊劍斜指,逕往沐雲色頸間插去!
這一下禍起兩端,誰都來不及救。談劍笏遙遙望見,怒道:「鹿真人!你這是做甚?」掙扎著起身,始終晚了一步——
沐雲色閉目想:「原來我死在老鹿雜毛手裡。」啐了一口,不覺失笑。
忽聽一聲冷嘲:「想死麼?忒沒出息!」
聲未落、人已至,琴魔魏無音從天而降,「赤眼」一勾一攔,震開綠芒妖刃。也不見他格擋火油木尖,驀地左臂暴長,如猿猴一般,食、中二指越過刀刃,逕取鹿別駕雙目!兩枚尖尖指甲幾乎按上眼皮,嚇得鹿別駕魂飛魄散,一個「鐵板橋」急向後仰,臉面狼狽觸地。
魏無音好整以暇,砰砰兩腳,分將鹿別駕與沐雲色踢飛出去,隨手接戰妖刀,場中又只剩下師徒二人。
沐雲色捂腰滾倒,差點痛暈過去;鹿別駕悶聲跌了出去,總算是一派宗師,落地前左腕一撐,擰腰挺起,沒摔個四腳朝天。魏無音哼的一笑,冷冷斜睨:「老雜毛,老夫鞋底泥的滋味可好?暗施偷襲的耗子鼠輩,就只配趴在地上吃土。」
鹿別駕一撣襟袍,神色如常,溫言笑道:「魏老師說得什麼話來?除魔衛道,正是我輩中人的俠義襟懷,本座自是當仁不讓。」
魏無音左手負後,單手持「赤眼」接敵,仰頭閉目,半晌才森然道:
「魏某人的弟子,也只有魏某人能殺。」銳目一掃,眾人無不股慄。言語之間,莫殊色出手如陰,鏡映之招越發流暢,魏無音的肩頭、脅下等紛紛見紅,染赤半邊衣袍,老人一聲不吭,渾若不覺。
沐雲色掙扎而起,鹿別駕本欲一掌將他了結,餘光瞥見談劍笏已收功起身,許緇衣的修為又難知深淺,心知良機已過,暗忖:「老匹夫想一對一的來,本座豈能教你稱心?這勢頭,自然是越亂越好。」朗聲笑道:
「本座君子之心,可對天表,魏老師莫以腹度。令門高弟,這便還了給你罷!」抓住沐雲色背心,猛往戰團中一擲!
鹿別駕未下殺手,旁人無從相救,眼睜睜看著沐雲色飛過人群,身子往闊劍上撞落。莫殊色似生感應,竟捨了「赤眼」,任由背門洞開,嚎叫著舉劍往空中掠去!
——被妖刀附身的人會互相追逐,優先剷除對方,就像毒蟲互噬而變成「蠱」一樣。
千載難逢之機,此時一掌便能將莫殊色擊斃,眾人無不屏息,大氣都不敢喘上一口。魏無音猛提左掌,忽然猶豫;便只這麼一頓,沐雲色已跌將下來,談劍笏情急大叫:「魏老師,救人為先!」飛身接應,另一頭的許緇衣也點足飄至。
魏無音警醒過來,趁其無備,挺刀一圈一絞,勁力到處,莫殊色再也持握不住,鏗啷一聲,綠芒閃爍的蘭鋒闊劍脫手飛出;去勢所向,眾人皆避。
沐雲色直直摔落,恰好被談劍笏接住,不及站穩,急道:「談……談大人!我見妖刀脫手了,我師兄……我師兄回神沒有?」許緇衣掠至一旁,以防有人暗算,卻見
一道烏影穿隙而過,鹿別駕直進中宮,袖底一翻,削尖的火油木已插入莫殊色腹中,血淋淋的木橛尖透背而出,幾逾三寸!
魏無音一把握住,眥目欲裂:「你——!」尖端如入金鐵,再也難進分毫。
鹿別駕湊近,低低一笑:「老匹夫!殺你弟子,比殺了你還難受罷?我痛我兒,便是這般!」運動十成元功,木橛又穿出分許!莫殊色仰頭嚎叫,抽搐如垂死之獸,魏無音心痛已極,將火油木劈斷,回臂將愛徒攬入懷中,呼的一掌轟向鹿別駕!
這掌毫無保留,快得不及閃退,鹿別駕料不到他一個耄耋老人,變招竟如此迅辣刁鑽,把心一橫,雙掌並出,「砰!」一聲陷足入地,全身彷彿拆骨散肉,以為自己被碾成了一團膿血,海潮般的內力仍源源不絕般、自對方掌中轟然傾蓋……
「魏某人的弟子,」琴魔鬚髮皆逆、怒目如血,厲聲道:「只有魏某人能殺!你……」語聲忽斷。
他愕然低頭,赫見莫殊色滿臉陰鷙,目光殘毒,一雙肉掌正印在自己的丹田上。瞬息間,魏無音真氣一束、百脈俱凝,一口陰瘀衝上腦門,面色轉為靛青。鹿別駕頓覺壓力一空,死裡逃生,點足飛退數丈,落地時「嘔」的一聲大口吐出鮮血,侍童們連忙上前攙住。
大殿中心,魏無音低頭看著自己的愛徒,神色幾經錯愕、驚怒、失望、痛悔……等,最終又歸於平淡,莫殊色仍不住傾注內力,欲置師傅於死地。老人終於明白:妖刀並非只是支配愛徒的身體,奪走他的意志,而是徹底殘害、毒化了他,把昔日正直果毅的善良青年,變成一具嗜血凶器。
就像伏在龜背上渡河的蠍子,明知烏龜一死,自己也將歸洪流,但就是忍不住要以毒針螫人,這是宿命,難以更改、不能迴避,既無奈又可悲。
魏無音長歎一聲,無須的清臞面龐急遽衰老,終於提起右掌,緩緩蓋上莫殊色的天靈——
「啪」的一聲悶響,魔化了的青年英俠渾身一震,七竅都溢出血來,陰狠的神情突然又變得癡呆空洞;片刻,似乎開始感覺頭頂劇痛,五官扭曲起來,眼珠子胡亂轉動,顫聲流淚:「師……師……師……」口唇抽搐,淌下津唾。
魏無音不避污穢,舉袖為他細細揩抹,低聲道:「好孩子,好孩子。」
莫殊色漸漸委頓,閉目淚流,奮起餘力張口,卻仍是「師……師……」的纏夾,語聲漸落。魏無音抱著他的頭不發一言,直到莫殊色一動也不動,再也不出絲毫囈語。
良久,老人慢慢抬頭,神色茫然,驀地寒風入殿,魏無音被吹得一顫,「哇!」的嘔出大口鮮血,以「赤眼」拄地,緩緩坐倒。莫殊色的身體軟軟癱滑,歪斜的頭頸便橫在師傅膝上。
「師尊……師尊!」
沐雲色慾哭無淚,不敢多看師兄一眼,想起此後陰陽兩隔,再難相見,又不忍不看,掙扎著匍跪上前,卻被魏無音硬生生喝止:「莫來!我沒事。妖物既離活體,必找下一個宿主寄附,須……須斷其生路。」呆坐片刻,忽爾回神,醬灰色的面孔表情木然,略為調勻氣息,寒聲道:
「眾人留下兵刃,全都到外頭去!哪個不走的,便是妖刀所寄,自好教老夫殺了乾淨!」
一陣金鐵鏗然,三派人馬紛紛解兵,爭先恐後的擠出靈官殿。眨眼間,偌大的殿堂裡風流雲散,只剩一人一屍踞在中心,隨著大隊而來的各種旗、仗、坐具幾床等,全都歪倒四散,留於原處,一望頗有繁華過眼之歎。
談劍笏立在大殿的高檻外,探頭道:「魏老師,下官盤查過了,殿外並無鐵兵,也沒人拾到莫三俠的佩劍。適才……場面有些混亂,那柄劍落至何處,或許真沒有人看到。」
魏無音環視四周,提著「赤眼」慢慢起身,一步一步走出殿門。眾人在雨中環肩瑟縮,被雨水打得渾身濕透,每人都是雙手空空,妖刀無從附身。
「妖刀……興許是逃走啦!」任宜紫嘟囔著,滿臉不豫。縱有金釧銀雪為她打傘,雨中畢竟濕冷難耐。
魏無音搖頭。
「妖刀是「蠱」,爭做蠱王便是這些妖物的至高目的。」他平舉紅艷艷的刀刃,似乎想以此吸引幽凝現身:「赤眼還在,幽凝絕不會善罷干休。它們眼中根本就沒有「人」的存在,若不分出勝負、吞食一方,妖物決計不會離開。」
電光一閃,雪亮的雷電映得魏無音面色慘青,直如惡鬼一般。他指南車似的舉刀轉動,邪冷的目光掃過在場的每一個人,刀尖最終停在觀海天門一方。
鹿別駕不禁冷笑。
「魏老師!你怨我將莫三俠正法、為東海除一大害,這便要借題發揮,來尋本門的晦氣麼?」
魏無音面如槁木,藍灰色的青氣爬上眉間,森然道:「被妖刀附過身的人,最容易成為妖刀所控制的屍主。幽凝若未寄附到新人身上,便只有回頭一途。」
鹿別駕濕潤的漆黑瞳眸一轉,放聲大笑。「既然如此,沐四俠怕是最有嫌疑之人!適才他也親口承認啦,早在莫三俠以前,他便是幽凝妖刀所附之人。」他見魏無音面色灰敗,分明是身受重傷、強自壓鎮,說不定只是虛張聲勢而已,故意以言語相激,欲擠兌得這老匹夫自露馬腳。
魏無音仍是搖頭。
「不是他。」
「那還能有誰?你……」鹿別駕笑意忽凝,與魏無音對視半晌,搖頭:
「魏無音啊魏無音,我殺你徒弟,你便要我那晏清孩兒的命麼?我殺人是為了江湖公義,魏老師殺人,卻是挾怨報復。」
焦雷轟隆而至,鹿別駕一反常態,提高音量:「我那晏清孩兒被「不堪聞劍」所傷,就算你不動手,他也活不久啦!你是何等的歹毒,竟要羅織罪名,致人於死!他連起身喝一口水也不可得,如何能被妖刀附身?若不信,且看……」天門弟子們群情激憤,聽得十分專心,忽見他停了下來,臉頰微微抽動,神情極是怪異。
天際又是一記電蛇竄下,眾人循線回頭,耀目的熾光裡,只見癱在胡床上、全身纏滿繃帶的鹿晏清,顫巍巍的支起身子,手裡不知何時握著那柄幽綠閃爍的蘭鋒闊劍,慢慢站了起來,絲毫看不出是個命如風燭、行將就木的癱子。
左右都嚇傻了,有人雙腿一軟就地坐倒,彷彿連尖叫逃跑的力量都被抽取一空。
「我說過了。」魏無音的神色靜得怕人,瞇著鳳眼,微微冷笑:
「被妖魂附身過的,一輩子都是妖刀的奴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