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刀記 第二四四折、角羽飛揚,巡拾反覆

  殺機驟臨,蕭諫紙一拍暗掣,形似墨斗的輪椅車頭轟然迸散,破片激射而出,飛蝗般捲向逼命而來的灰影!

  曾功亮頭一回看到輪車,便知車頭弧板之內,藏有極厲害的連環弩機,為減其重,不被推送之人察覺,機關不用金鐵,改以堅竹削磨製成;考慮到追求威力的最大化,這裝置怕只能使用一回,百枚竹釘、竹箭、竹蒺藜射出的剎那間,機簧連同弧板受強大的射速勁力反饋,亦隨之解裂,同為殲敵增傷的一部份。

  「以你的手藝,這樣已經很不壞了」——逄宮此語非是挖苦,而是對老同窗的讚許,亦瞭解他設計這具「竹蜂」的苦心,寧同玉碎,不求瓦全!

  咫尺間獰蜂群湧,殷橫野半身倏隱,破空聲颼颼不絕,將身後兩幅長軸打得稀爛,連紙花都不見落地,似遭蜂吻所噬。

  蕭諫紙身上壓力一空,反手握住暗藏的劍柄,省起是殷橫野使個弓腰鐵板橋後折,額面觸地,於千鈞一髮之際看穿「竹蜂」集中的特性,以不可思議的速度躲過殺機。

  這一下盡顯高手風範,卻不應出現在三才五峰的身上。

  阿旮能在「竹蜂」及體前,令其化散如輕煙;韓破凡怕一動也不動,竹箭便盡數毀於護身氣牆;若是武登庸,所有的暗器、破片乃至揚塵,莫不在其身前應聲兩分,顯現出一柄巨大的刀形來——

  無論如何都不需要躲。凡人的攻擊手段,在峰級高手眼中,沒有閃避的必要。

  (這人……是冒牌貨?)

  便是假貨,也是武功高得不可思議的假貨。劍柄未及握實,「殷橫野」倏又復起,依舊平平伸出一指,含笑點至,卻不似前度那般鋪天蓋地而來,而是凝縮於一點,蕭諫紙但覺咽喉寒涼,如精鋼抵近,頸背汗毛豎起,全然不及抵擋閃避!

  驀地殷橫野身形微挫,重逾千鈞的一指停在蕭諫紙身前三寸處,指尖彷彿戳中什麼,一片異樣虹光以落點為中心擴散,乍現倏隱,勾勒出一隻海碗倒扣般的巨大氣罩。

  殷橫野如陷五里霧中,剎時乾坤倒轉,發現自己立於內堂中央,視界內光線陰暗,如烏雲罩頂,週遭霧絲擾動,氣罩外的景況朦朧灰淡,如隔濃煙深水,看似極近,身子一動忽又退至無窮遠處,絕難觸及。

  「很厲害的陣法嘛!」開口才覺聲音遠近飄忽,胸腹喉間無有共鳴,五感俱被陣法影響,彷彿說話的不是自己。

  他一揚臂,兩道指勁交疊而出,沒於灰翳深處,竟連一絲聲響也無,忍不住挑起疏眉,捋鬚笑道:「磨鉛慚砥礪,揮策愧駑駘!知過即改,勇猛精進,看來我得收回先前的評價啦。」

  蕭諫紙盯著若隱若現的虹光,以及僅僅一臂之外,茫然笑立、彷彿看不見自己的強敵,緩緩抽出藏在輪車裡的長劍,向前搠去。

  怪的是:劍刃一入虹膜,突然就不見了形體,以距離計算,早該搠穿殷橫野的身軀,但那廝依然負手而立,週身方圓內哪有什麼長劍的蹤影?

  看來這座以四桿銅燈、四頭銅鶴為基,架設於兩隻几案間的奇門陣法,已將內堂分割兩處,彼此渺不相涉,殷橫野出不來、旁人進不去,連刀劍暗器之類的實物也無法聯繫,縱以三才五峰絕頂功力,亦難破出。

  蕭諫紙多識風浪,卻沒看過如此厲害的陣法,陣壁竟具體到能被肉眼察覺,而喉間遭異物所抵的冰冷觸感猶在,心知此番僥倖,若非耿照堅持布下第二道防線,自己這條老命已交代在這裡,暗叫慚愧,緩緩收劍退開。

  而在虹光緊裹的灰翳中,殷橫野尚有談笑的興致,也可能一時無計,欲爭取破陣的時間,但「收回評價」云云令蕭諫紙一蹙眉,暗忖:「莫非……這不是他倆頭一回交手?」

  卻聽天井傳來一把陰陽怪氣的嗓音:「有本事你出來啊!仆街就乖乖吃屎,扮什麼高深?」

  談劍笏沒敢運功偷聽台丞與殷夫子的談話,逕坐太師椅上,目不轉睛望著內堂的掛軸間隙、兩抹身影交錯的模樣,想像兩位了不起的讀書人正進行何等經天緯地的偉大交流。

  當殷橫野身形微晃、倏忽出手,談大人如遭蜂螫,一把跳起,身子趕在思緒之前,飛也似地掠進長廊。

  「那……那是殺人的身法!」

  未至廊底,驀聽轟隆巨響,老台丞的輪車車頭爆碎,阻住了快逾閃電的撲擊。

  談劍笏一看便知絕非意外,而是某種威力極強的機弩,不及細想老台丞何以裝設這等奪命機關,激塵中復見殷橫野出手,暴雨般的暗器未能傷他分毫,而眼前無論他或蕭老台丞,決計攔不下避不了——

  然後就看見了那團皂泡似的妖異虹光,以及將偷襲者捲入其中、宛若活物的大團灰雲。

  「……台丞!」灰翳裡透著難以言喻的危機感,多瞧一眼都覺五內翻湧,談劍笏本能停下腳步,焦急大喊。身後一把陰惻惻的嗓音嗤笑:「……仆街就乖乖吃屎了,扮什麼高深?」

  天井之中,一名小個子手掌按地,渾身真氣流轉,發飛衣揚;雖著僕役短褐,切齒咬牙的蒼白面上卻掛著一抹邪異詭笑,竟是那名趕車的小廝!

  談劍笏定睛瞧去,才發現他非沖齡童子,其實生得十分俊俏,只是天生一副娃娃臉,扮作僮兒,巧妙掩住喉節,居然教他給瞞了過去。

  此際再無掩飾之必要,那人彷彿詭計得逞,除意氣昂揚,面上更揉合了桀驁不馴、憤世嫉俗、雞腸小肚、赤裸裸的譏諷嘲笑,以及各種難以形容、偏偏又非常具象的壞心眼;明明是全場最像歹人的一個,好看的壞笑卻攫人目光,有種天真而坦率的邪氣。

  少年單掌接地,氣勁迸出,底蘊異常深厚,足堪躋身年輕一代的頂尖。談劍笏一凝眸,赫見他掌底隱泛虹光,符菉般的怪異圖文乍現倏隱,脈動與虹膜灰翳若合符節,靈光一閃:

  「這是……奇門遁甲!是他……操使陣法困住了殷夫子?」

  天井中的灰衣少年正全力發動大陣,仗著內息渾厚,猶有餘裕開口,冷笑著瞥他一眼,一副「瞧你個棒槌」的高傲冷艷,提氣道:「宮……」潑喇一響,兩幅字畫撥開,南宮損自前堂拾級而下,走入天井,鏘啷龍吟聲中,擎出腰間長劍,朝少年走去。

  灰衣少年滿臉不屑,低啐一口:「兀那走狗!」抬起下巴朝談劍笏一撇,繼續冷艷:「宮棋——」

  談劍笏兀自一臉茫然,南宮損忽提起長劍,靴尖交錯,雪白的袍袖衣袂逆風獵獵,青鋼劍尖如流星橫空,捲向少年背心!

  談劍笏這才省悟:「他一動,陣法便不攻自破!」卻已救之不及。

  南宮損不以武功名世,雖有月旦盛譽,罕聽他人品論其武學造詣。這直標少年的一劍摒除花巧,于飛步間蓄勁,最後一腳踏地爆發,身劍相合,連人帶劍飛越一丈有餘,快到談劍笏來不及出手。

  電光石火間,少年撐地旋扭,瘦小的身軀倒立一轉,側身讓過,終究是避得太險,劍尖自脅側劃至背脊,衣綻血迸,刃帶殘紅。南宮損急止身形,卻不及回劍搶攻,少年兩條瘦腿猛然旋至,勢若長鞭勁追實劍,南宮損被鞋尖銳風劃破衣襟,抽身急退。

  談劍笏總算反應過來,急急躍入場中,呼的一掌中宮直進,南宮損頓覺焦風撲面,竟被掌勁壓得吸不到一絲空氣,心驚:「好厲害的『熔兵手』!」未敢將兵刃送到他手裡,順勢退到了內堂階前,背對奇陣,橫劍當胸,左手逕伸腰後。

  談劍笏這才發現他腰後多了柄單刀,入谷時並未見得,顯是藏於前堂隱密處,再無疑義,大聲斥喝:

  「南宮谷主!緣何與殷夫子合謀,欲害台丞性命?」南宮損面冷如鐵,並未答腔,無慚無懼,竟是瞧不出半點心思。

  談劍笏還欲追問,身後少年緩過氣來,一腳踹他臀後,暴怒道:

  「你是腦子讓門給夾到了麼?他要殺了我,誰來困住裡頭那個武功奇高的王八蛋!」談劍笏狼狽躲開,回見他怒容滿面,身側披血,手掌始終未離地面,內堂裡的虹光流翳似無異狀,依舊穩穩裹著殷橫野,慚愧之餘,又不禁有些佩服:

  「維持奇門陣法,料想耗力甚鉅,他若撤了手掌,以自保為先,南宮損決計傷不了他。」臨敵難行大禮,微一頷首,肅容正色道:「少俠義助,容後再謝。敢問大名,是哪位高人門下?」

  「宮棋佈局不依經,黑白分明子數停,巡拾玉梭天漢曉,猶殘織女兩三星!」

  少年提氣吟罷,仰天大笑,一撣血衣,邪氣張揚,看起來實在比白衣如雪、一臉正氣的南宮損更像黑道些。講的話也是。

  「……裡頭的王八蛋聽好了,本大爺行不改名坐不更姓,乃龍庭山風雲峽,人稱『天機暗覆』聶雨色是也。你僕在街邊多寫幾遍,下世人莫要忘啦,對子狗!」

  ◇◇◇

  七叔心頭微動,睜開灰濁的翳目。

  拄著斧刃的崔灩月,動靜卻比老人大得多,猛地起身,才發現不知感應何來,回頭露出一絲茫然之色:「……長者?」五官深如巖刻的黝黑俊臉不知怎的,看來有種孩童似的天真稚拙。

  他一身內力非來自苦修,而是火元之精劇烈改變了經脈筋骨,藉由寶珠火勁,模擬出修練內功多年的效果——七叔不解其中道理,古紀武學似乎都走這般突兀偏鋒,無法以現存的理論解釋。

  缺了循序漸進的積累,此刻青年所面對的,是一個倏忽而來的新世界,與他二十多年來所知所學全然不同,不但難以駕馭,相對也更加危險。

  崔灩月具備內家高手所獨有的神妙靈覺,然而畢竟是外來之物,他還無法分辨危機感與心領神會、是感官抑或意象的差別。

  他所察覺的,可能是同處一室的七叔瞬息間的心緒波動,也可能是致使老人心神不寧的根本來源。七叔擺擺手權作安撫,走到門邊揭開黑布,眺望崖下沉沙谷的最深處。

  蕭諫紙未發火號。也許會面比想像中順利,說不定已經結束了——

  直到老人瞥見那抹逸出簷底的、一現而隱的奇異虹光。

  (……陣法發動!)

  這是最糟的事態。蕭諫紙連示警的火號都不及放出,敵人已動上了手。但無論動手的是誰,我方尚未全潰,否則該連耿照安排的第二道防線也失去作用才是。

  老人的恍惚僅只一瞬,身後便傳來崔灩月透著慌張的低喝:「長者!」

  庵堂底部左側的黑布上,浮露出線條粗獷古樸的獸形輪廓,吻凸口闊、鼻翼朝天,卻是一張猿形面具。覆面之人體格粗壯,一身黑衣勁裝,像是從堂底深處的暗部緩緩升起,宛若幽魂,但這不過是巧妙利用了黑布與庵堂格局的障眼法,來人實際上是從黑布與樑柱的縫隙間鑽出來的,既非無明之物,更不是從地獄爬回來的惡鬼。

  ——巫峽猿。

  七叔的心沉到了底。

  若「權輿」看穿蕭諫紙的局,姑射假集會的調虎離山計自然不起作用,但巫峽猿能知道這裡,代表計劃洩漏的層面更廣,可能連耿照那廂也被對手滲透——

  老人忍著焦灼,揮散腦海裡浮現的少年身影。如今首要是救出蕭諫紙,想辦法讓崔灩月和自己活著回去。

  活著就沒有輸。

  「你此番任務……」他趨近崔灩月身後,使出「傳音入密」:

  「便是掩護蕭諫紙蕭老台丞離開沉沙谷,遇阻則殺,不得有誤。」

  崔灩月微怔。他遠遠看過蕭老台丞一回,是上白城山遞冤狀時,管事足足讓他等了三天,才委婉轉達台丞之意,說此案最好找鎮東將軍,旁人插不了手;相持之際,台丞恰自廊間經過,院生前呼後擁,其實崔灩月也沒真看見輪椅,遑論其人。

  崔灩月對蕭諫紙不肯見他,並不特別怨恨。每個官都是這樣,誰也不敢惹赤煉堂。

  七叔輕推他一下,巨靈鐵塔似的赤髮青年驟爾回神。

  「……得令!長者先行,待我收拾這廝,便即趕上。」

  「別婆媽,快去!」老人下巴朝門外一抬,低聲道:「出得庵堂,跳下山谷。這兒我能應付。」不容崔灩月纏夾,身形微晃,摔掌轟向巫峽猿!

  不僅崔灩月愕然,連巫峽猿也嚇了一跳,料不到斷臂瘸腿的老人,連句拖延的話也不說,閃電搦戰,陡被攻了個措手不及,揚臂掠出一道刀風,卻貼著撲捲而來的灰影削過。

  老人心硬如鐵,連一絲騰挪的意思也無,彷彿料定此刀不中,一晃眼已欺入臂圍。

  巫峽猿不及回臂,遑論再發第二道,忙豎左掌為刀,七叔掌底沉落,按他左肘一推。掌勁疊上身量,巫峽猿這刀削之不出,索性以肘相格,反扣指掌,去拿老人獨腕,使的是極為刁鑽的小纏絲擒拿手,變招不可謂之不巧。

  豈料身在半空的矮小老者,藉著掌勢的反饋微微拔高,驀地袍影連環,分不清出的是膝是腿,「啪啪」兩聲,全撞在巫峽猿反扣的掌間;第一下勉強擋住,然而間距委實太狹,第二下膝擊逕抵肉呼呼的厚掌,不偏不倚,正中胸口膻中穴!

  膻中雖是要害,但也是真氣分佈數一數二的緻密處。巫峽猿被撞得眼冒金星,護身氣勁自行發動,總算未吐朱紅,小退半步,腳跟一立,勉力撐住身子和尊嚴。

  七叔藉這一撞的反饋,身子並未下墜,再得巫峽猿半步之助拉開距離,提氣掄臂,細瘦的胳膊如彈子般射出!

  巫峽猿頓覺視界被老人的掌紋佔滿,舉手欲遮,驀地掌心一陣劇痛,手背被轟上面門,踉蹌坐倒,雙眼以下及右掌全無知覺,面具內溫黏溢滿,隨即口鼻痛感復甦,連悶哼都發不出,眼前一片煞白。

  原來七叔在擊實的瞬間撮指成拳,凸出中指骨節,作「彈子拳」狀。所擊掌心「勞宮穴」主管心包,不僅打裂骨輪,當場廢他一條右臂,更損及心脈,饒以巫峽猿修為深湛,也只能癱坐於地,左掌連撐幾下,竟難起身。

  這幾下兔起鶻落,瞧得崔灩月瞠目結舌,忘乎所以。

  老人一個空心觔斗倒翻落地,跛足微蹌,旋即立穩,低喝:「愣著做甚?跳下去!」圈起食中二指,銜在口邊。

  崔灩月如夢初醒,但長者之命委實令人費解:護送蕭諫紙便罷,再急,又豈能縱身入谷?他本以為聽錯了,誰知老人二度催促,仍是要他跳下去。

  火元之精再造了他,卻沒能使崔灩月成為不死之身,青年只能將這道命令理解為「盡快下山」。見長者再不搭理、拖著腿走向癱坐的黑袍人,崔灩月扛起離垢大步而出,忽聽嗤嗤幾聲,回見老人著地一滾,沿途不住揚起激塵,每一道都貼著老人身周,只差分許即中。

  七叔滾成一團灰影,無一霎稍停,想像不出只一手一腳完好之人,何以有這般敏捷的身手;所經處諸物皆分,無有餘幸。

  崔灩月愣得片刻,才意識到那一道道激塵是快到失形的刀勁,虎吼:「……長者!」斧刃旋掃,挾駭人火勁捲入庵堂,蛛絲、草屑……連落塵都化作火星飄散,轉瞬燃盡。

  七叔自赤髮青年身側摟膝滾過,離垢補上位置,砸散一抹銳薄刀勁,出刀之人沒於黑幔,依稀見得臉上戴了張虎形面具,卻連身形、服色都沒能看清。

  (深溪虎……難道是胤鏗?)

  老人擺脫逼命的快刀,起身時巫峽猿已不在原處,布幔後形影晃疊,不像要退走的樣子,卻也沒敢再攖其鋒,意在觀望。

  戰又不戰,退又不退,自是谷中酣戰,不欲蕭諫紙得援,權作牽制。

  況且崔灩月的火元之精,是巫峽猿為他植入臍中,眼下雖像是頭一回見到巫峽猿的面具,談不上什麼瓜葛,但崔公子素有優柔寡斷、易為情困的毛病,萬一巫峽猿討起人情,莫說戰力打折,反成累贅亦未可知——

  這也是七叔反對帶上崔灩月的另一個原因。崔灩月留在這裡是麻煩,但蕭諫紙那廂還需要他捨命相救。

  「遲了,神仙也救不了蕭諫紙。」老人沒工夫同他打暗號,沉聲道:「得用最快的法子才能救。快走!」

  黑布之後刀氣旋掃,卻來自不同的方向,有輕有重、或疾或曲,老人以極小的動作閃避,總要到及體前才微一側首、半轉身子,雖說是手足殘缺氣血衰弱,不欲多費氣力,卻給對手極大的壓迫,益顯深不可測。

  崔灩月拿離垢當盾牌,偏轉斧刃,刀氣全被彈開,忽聽巫峽猿道:

  「如非脅下生翅,下山至快也要一刻。高柳蟬,今日這個跟頭你們是栽定啦,趁早服軟,改投明主,『權輿』用得上你。」喉音瘖啞,呼吸略有不順,顯然還記著右掌那痛徹心肺的一記;明知攻擊無用,刀氣未曾稍停,勸服的內容更是不倫不類,牽制的意味濃厚。

  崔灩月還欲再戰,被七叔單臂一扯,搡向門外。

  「來得及!你躍下山谷便是,我留了條路給你!」以足尖挑起半截欄杆,信手攫住東旋西掃,刀氣削得木屑飛濺,始終難越老人身前。

  至此,崔灩月確信長者游刃有餘,聽遠方一聲禽唳,想起在屋頂那小半塊青空當中,曾見鷹鷂一類的黑點盤旋,把心一橫:

  「罷了!長者於我恩同再造,便要我命,我也認了。但願我如蒼鷹一般生出翅膀,方墜得幽谷千仞,猶可保全!」將離垢繫於背上,頭也不回衝出庵堂,閉目咬牙,虎吼一聲,大步躍入雲霧中!

  巫峽猿未料老人這般扎手,更沒想到崔灩月愚蠢如斯,自行跳入懸崖,靈光一閃:「不好,莫非他預制了滑輪攀索之類的機關,藏在崖底?」欲出庵堂,左掌終非慣用,一時無功,打了個手勢,「深溪虎」掠出黑布,眉刀逕取老人,使的是只攻不守的捨身刀法。

  七叔手裡的殘桿一晃,倏忽穿入刀風,戳中深溪虎左肩,勢頭太急,深溪虎哼都沒哼斜斜摔出,猶如失控的陀螺。巫峽猿藉機掠過兩人身畔,穿出庵堂,直撲崖際!

  身後,老人並未追趕,好整以暇圈起二指,銜入口中,帶著一抹隱晦笑意。

  崔灩月躍出懸崖,身子急速跌穿雲霧,一層接著一層,看得見卻摸不著,沾得頭臉濕涼,猶不及心頭足底之寒。

  他本也猜想崖下有縋降機關,才豁命一跳,但很快就發現不對:洞穿層層白靄後,但見谷底一片平疇,哪來的縋繩竹簍?

  一聲尖哨,隨即頭頂九重天外響起刺耳禽唳,震得他氣血晃動,一片烏雲遮住日頭,越來越大、越來越近……冷不防右臂一痛,彷彿被鉗進了一隻巨大的磨利鐵鉗,鉗牙幾乎夾彎他臂上的煆煉甲,將甲片、棉襯、鎖環等全夾進肉裡——

  身子不再下墜,涼涼的雲霧掠過頭面脖頸,直到升出雲面,復見光明。

  翻湧的雲波上,投映著一隻巨大的陰影,頭頂傳來「潑喇」的撲翼震響,雲浪隨之激揚;呼嘯的高空氣流裡挾著一股獸臭,似雨天鶴捨的濕羽異味,卻比崔灩月嗅過的要濃烈百倍。

  崔灩月無法在忒短的時間裡,綜合、分析這些光怪陸離的信息,於是他忍痛抬頭,用雙眼確認是什麼救了自己。

  然後他看見一隻巨大的爪子。

  巫峽猿呆若木雞,看巨大的異禽像抓小雞般,拎著崔灩月浮出雲海,拍擊著翼展近兩丈的銅色翅膀,盤旋一周,倏又俯沒雲中。巨禽看似被妖法變大的鷹隼,兩條腿比庵堂裡的方柱還粗,他毫不懷疑這體型駭人的扁毛畜生能抓起一頭犢牛。

  巨禽渾身羽毛泛著銅鐵般的光澤,爪喙倒與尋常禽鳥相類,興許年月已久,骨角覆著厚厚灰質,其上又有無數刮痕磨損,斑駁裡帶著一股原始的囂悍,只尖端銳如鐵鉤。

  「鬼雀……」巫峽猿望著潛入雲海、越來越小的烏影,喃喃道:

  「原來……這便是『鬼雀』!」

  古木鳶與高柳蟬擁有許多不屬「姑射」的異術,包括以秘穹炮製刀屍的重大突破、號刀令原理的解析、獨特的聯繫方式等,其中當然包括「鬼雀」。

  巫峽猿不通馴獸,饒以「先生」之博學,也琢磨不透鬼雀的本體。古木鳶明白這著棋的價值,運用鬼雀的時機場合拿捏謹慎,多年來權輿一方於此可說是一無所知,直至今日。

  拜巨禽盤旋所賜,巫峽猿清楚看見它兩眼之上,各有一條順眼眶揚起、尾端尖翹,宛若雉雞般的金色羽毛,襯與澄黃飽滿的銳利眼瞳,說不出的獰猛。

  一股電流般的異樣興奮,竄過巫峽猿的心版。

  他知道這頭異禽的來歷。被稱為「角羽金鷹」的異種,同其他來自異境天鏡原的奇獸一樣,似因壽命極長,在漫長的歲月中持續生長,體型遠大於東洲各地的遠親,極具靈性;當然,要在異種橫行的秘境存活,其兇猛也超乎人們對禽獸的既定印象。

  角羽金鷹之所以為人所識,蓋因三十年前,一名年輕劍客因緣際會,得雌雄各一的異境猛禽,攜之行俠仗義,闖出偌大名聲,獲得「金鷹俠」的美譽——當時這對角鷹不過比尋常雕隼略大些,人們談論的除它們的主人之外,多半集中在其獨特的羽色上,而非體型。

  後來,金鷹俠漸不與雙鷹同行,原因現在巫峽猿終於明白:為免持續成長的巨大體型引起恐慌,金鷹俠決定將鷹放養在深山老林裡,而非帶它們穿行於城鎮街市之間。

  金鷹無蹤也曾引發揣測,時日一長,眾人終忘了這對禽鳥,但金鷹俠卻越來越有名。為了保護金鷹,他決定以得自某個隱世門派的秘劍為號,他就是在那裡與孵化的雛鷹們相遇,適足以紀念這段奇緣。

  「現在,我知道『高柳蟬』是誰了。」

  巫峽猿轉過身來,對正庵堂裡佝背獨立的殘疾老人,面具下的嘴角微微揚起。精於鑄造、掌劍雙絕,身帶金鷹,將一條右臂留在妖刀聖戰的最終戰場——天雷砦裡……

  「……原來是你,『寒潭雁跡』屈鹹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