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刀記 第二四三折、勝於先勝,笑掩兵書

  談劍笏游宦東海多年,劍塚又是朝廷於東海武林之喉舌,慣與江湖往來,宣達官家旨意,但威名赫赫、黑白兩道無不禮敬的沉沙谷秋水亭,今日他還是頭一回履跡。

  一來談大人平生不好鬥,實無比武的需求;二來《秋水邸報》說是信譽卓著,聲威烜赫,但這種開了鋪面歡迎大家來、押注打賭一翻兩瞪眼的玩法,談大人雖非道學先生,總覺得像是——

  「……鬥雞?」

  同坐車內的老人終於睜眼,轉過兩道利劍也似的視線,一反沿途放台丞副貳自刮東風、充耳不聞的態度。

  談劍笏自說自話半天,好不容易挑起台丞興致,精神一振,趕緊打蛇隨棍上:「台丞也覺得像罷。場裡捉對廝殺,旁邊一堆人看,末了還寫成戰報雕版付梓,說這個趾爪厲害、那個喙尖如鉤……這不就是鬥雞麼?」

  蕭諫紙斜乜著他,慢條斯理道:「合著你對鬥雞忒有研究?」

  「那倒沒有。」談劍笏沒聽出譏嘲之意,慇勤陪笑道:

  「下官昔日在京,署裡同僚十分熱衷,彼此傳遞戰報,研究得津津有味。我後來才知道,怎麼出爪、怎麼啄目還都是有名堂的,論起來絲毫不輸拳經劍譜。撰寫鬥雞場戰報尤其講究,非惟文字曉暢、引經據典,首重者不偏不倚,持平而論,如此賭客才能放心信任,無論輸贏都肯再來。」

  「……你再大聲點啊。」蕭諫紙一指窗外。「秋水亭之人一定對京裡的同行很有興趣的,你們交流交流。」

  趕車的小廝「噗哧」一聲,低頭顫抖,談劍笏才知又給台丞洗了臉,摸摸鼻子沒敢吱聲。

  雖然老台丞不同意鬥雞的比喻,但秋水亭擺出的接待規格,談劍笏還是很滿意的:巾幘齊整、腰懸長劍的秋水門人分列道旁,清一色的白衣,綿延里許,直到高懸「秋水為鑒」牌匾的谷口牌樓前。

  白袍高冠的谷主南宮損親自在牌樓下等候,劍眉鳳目,昂藏挺拔,週身透著矯矯不群的出塵氣質,果是當今儒門的頭面人物。

  談劍笏與南宮損在公開場合見過幾回,說不上交情,過往只覺這人架子甚大,雖說是身兼鬥雞場主的讀書人,義利雙修,稱得是「儒商」,也沒有白眼看人的必要。

  不過,知道禮敬台丞的,都是他談劍笏的朋友。談大人忽生知己之感,抱拳口稱「久仰」時那是真心誠意,半點兒沒摻假。

  老台丞出遠門心情一貫不好,下車時神色冷淡,逕坐於竹製輪椅之上,拱手說了句「有勞谷主」。偏偏南宮損也是個冷面的,袍袖一揚,延請二人入谷,並無多餘客套。

  談劍笏不免尷尬,畢竟剛對南宮損有些好感,總覺秋水亭偌大排場,回應似該熱切些才是。但談大人自己就不是個能言善道的主兒,邊推輪椅,琢磨著如何替老台丞打點人情、同谷主套近乎,回見道旁諸人並未跟來,反往谷外行去,奇道:

  「南宮谷主,今日貴谷不開張……呃,我是說不對外開放麼?」

  南宮損淡道:「台丞與殷夫子看得起在下,專於沉沙谷一會,我已吩咐門人,將今日之排程推遲一日。為防有不知情者闖入,聯外諸要道上,均安排弟子守候,遇有登門求鑒,須得說明原委,就近安排歇宿,待明兒再說。」

  這可真是禮遇啊!談大人還未讚歎,忽見一抹瘦小灰影夾在隨侍的幾名門人之間,猥瑣得可以,卻不是驅車小廝是誰?下巴差點落地,不好在人前反臉訓斥,低道:「你幹什麼?回去照看車馬!」所幸南宮損與蕭老台丞均未轉頭,當是空氣一般。

  「……我要出恭。」小廝陰陽怪氣道:「就來問問,能拉車裡不?」

  談劍笏氣急敗壞又不得不壓低嗓音,整個人差點憋成一隻紫砂鍋。

  「不行!在車外——」忽想作客於此,豈得隨地便溺?生生將後半截吞回去,忙攔了名秋水亭弟子,低聲下氣:「勞駕,能否帶這位小兄弟如廁?他……他是給咱們趕車的。」秋水亭奉蕭老台丞為上賓,無有不允。小廝吹著口哨,隨那門人去了,全沒把談大人流得一地的羞恥放眼裡。

  沉沙谷經南宮損多年經營,建築華美,屋舍連綿,看不出當初只是一片荒地。然而房舍無論大小,清一色都是單層平房,不見樓閣;廳堂全是簷柱撐頂、鏤窗為牆,宛如大型涼亭,饒有古風,與人們心目中的儒門形象頗相契合。

  談劍笏沿途張望,暗忖:「難怪南宮谷主開山奠基之初,要以『亭』字為名,蓋的還都是涼亭,誠不我欺。」

  忒穿風的廳堂再怎麼宏偉雅致,沒有實牆還是挺麻煩的,既難住又難用,除了紗幔飄飄美觀出塵外,數不出半點好處。故谷內各個主建築的前後四周,無不散佈著成排的磚牆平房,應是門人弟子日常起居、貯物積囤之處。

  南宮損領著眾人,來到谷內最深處。此間平房較前頭更矮,走近才見是茅草為頂、夯土成牆的土屋,沿屋還有零星的竹籬,顯然年月已久,卻經精心維護,反而比前頭的磚房更有味道。

  此外,這裡的佈局也有意思得多:土屋並非齊整地佔滿左右兩廂及後進,如三合院般圍著居間的廳堂,而是一幢一幢的、呈環狀的不規則分佈,水渠似蛛網穿過土屋之間,離中央的建築還有一小段距離,彷彿是具體而微的農村一角,饒富田園野趣,與谷中余處皆不相同。

  被曲水竹籬包圍的,是一座活像穿堂柱廊的狹長建物,簷頂下竟無實牆,由各式鏤花窗牖、欄杆、屏風隔出大大小小的隔間,分前、中、後三進,整體格局像是個攤平的「目」字。

  木色的建築物四周種滿梅樹,此際雖無梅開,可想像冬風拂過滿樹吐蕊綻放的潔白花朵時,吹進一堂馥郁清香,中人欲醉。

  「……好一個『階馥梅舒』!」

  輪椅抬上堂階,蕭諫紙抬見匾書,不由低誦。這是繼「有勞谷主」之後,老人頭一回開口。

  這匾書寫得極好,風送梅韻是頗風雅的畫面,「階馥梅舒」云云亦透著一縷文墨馨香,然而蒼勁的筆觸倒像要磔破木匾也似,落筆之初勁透紙背,隨後卻巧妙斂起,干皸般的趯勒曳痕看似虛渺,其實游刃有餘;非不能飽溢,是不為也。

  詠的是梅花,蕭諫紙卻想到猛虎——寫「潛伏爪牙忍受」或許更合適,老人心想。

  須知梅花開於臘月,風入梅香,最是料峭刺骨;坐在這樣的建築裡嗅聞風梅,需要的不是雅興,而是「有所待」的堅忍。更何況,以他擅摹各家筆跡的本領,猶不敢肯定是何人法書,心中雖冒出幾位名家的字號,越想越無把握,此亦一奇。

  「這堂子乃我沉沙谷秋水亭之起點。」南宮損看在眼裡,淡道:「當年一位師長為砥礪我,以此匾相贈,盛意拳拳,未敢或忘,故取『芳馥百品』之意,以『百品堂』名之。」

  蕭諫紙嘴角微揚。「芳馥百品,鏗鏘三變。谷主以此自礪,抱負甚大。」

  南宮損面冷如鐵,大概不覺他有褒獎之意,當是挖苦而無視之。「……也有這層意思,然『百品』二字,另有他解。台丞請。」

  隨行的弟子至此停步,無一走上百品堂的三級門階,可見此間於沉沙谷內的地位。談劍笏進得前廳,又發現另一稀奇處:屏風門扇也還罷了,連擺設的太師椅、扶手几案等,均是鏤空的板型結構,營造出一種「一眼望穿」似的虛幻效果,但真想眺至後進,實際上又有所不能。

  廳堂兩側的簷柱間,懸滿了長幅字畫,頗有以之為牆的意思。

  談劍笏不懂書畫,只覺這主意挺別緻,果是儒門中人,輪椅忽地一頓,原來是老台丞伸手握住輪輞,硬生生止住前進的勢子,銳目掃向一旁:

  「……這是前朝曹子頵曹大學士的《朝辭帝輦別諸弟書》?」

  「是真跡。」南宮損面無表情,答的比問的多:

  「堂中所藏,無一偽贗,以收羅名家法書百幀為目標,故稱『百品堂』。」明明聲音語氣未變,不知怎的令人生出一股驕傲之感。

  談劍笏知台丞脾性,那幀《朝辭帝輦別諸弟書》的長掛軸如非絕品,以他自視之高,想是不屑發問的。此書所懸處,是最靠近堂門的柱間下首,換句話說,就算不是百品中敬陪末座者,也決計非是最有名、最珍貴的一幅,無怪乎南宮損底氣十足,尾巴都要翹起來了。

  談大人詩書雖讀得不多,未敢以讀書人自居,怎麼想都覺得以「收羅百帖」為目標的百品堂,委實不比「芳馥百品,鏗鏘三變」的百品堂來得高明。後者好歹還有個自強不息的君子內蘊,收藏名物不就是珍寶閣的作派麼?

  果然是開鬥雞場的啊!談劍笏豁然開朗,又覺更瞭解南宮谷主一些,增進認識總是好的。

  蕭諫紙卻有不同見解,嚴峻的視線遍掃一匝,思索片刻,緩緩說道:「沉沙谷本是旱地,我方纔還在想,外頭的水渠是怎麼一回事,原來……這是個陣哪!」

  南宮損神情微變,似是混雜了驚訝和佩服,但也只是乍現倏隱,一霎眼又回復原先不鹹不淡的冷面,從容道:「收藏字畫,最忌溫濕,濕則易腐,溫而養蠹。沉沙谷週遭皆是旱地,乍看是理想的收藏之處——但這不過是外行人的庸俗見解。

  「過於乾燥,將使紙質脆化,輕則皸裂破損,重則灰飛煙滅;較之蠹魚蠶食,或要十幾二十年光景,旱地傷紙,不過轉瞬間耳。『百品堂』外所繞曲水、興築之土屋,均經高人指點,按五行陰陽生剋變化排列,溫濕定恆,如同春秋。台丞若稍加留意,會發現此間連風都沒有,依舊涼爽乾燥,甚是宜人。」

  運使陣法,除了排布之人的功力、術數修為,地氣也有極大的影響。如四極明府固然能人輩出,千百年來鑽研奇門陣圖,時有突破,也虧得覆笥山靈氣濃郁,具佈陣地利,方有今日規模。

  沉沙谷這一角,即是利於術數施展的天然陣基,因此挖渠引水、夯土築屋,便能得到一處保存紙墨的完美空間。

  ——難怪耿家小子挑上這裡。

  蕭諫紙心中一動,面上卻悄靜靜的,只點頭道:「谷主好心思。」

  談劍笏畢竟技術官僚出身,所想多是執行面的細節,雖覺此問細瑣,似有些難登大雅,終究是好奇心大過了矜持,猶豫一霎,還是問了出口。「此屋沒有牆壁,萬一……有飛鳥竄進,或有什麼貓狗田鼠之類,豈非危險得很?」他初入時見樑上全無巢跡,便已生疑;聽完南宮損的說法,更是忍不住蹙眉:勞師動眾地擺了時擬春秋之陣,卻無一牆以阻禽獸畜生,豈非本末倒置?

  南宮損嘴角微動,要是談大人未走眼的話,這位素以冷面著稱的「天眼明鑒」居然笑了。「百品堂週遭所排布的陣圖,亦有阻隔鳥獸的效果。鳥禽越過沉沙谷上空之時,總是避過這一處的,遑論棲止。」

  談劍笏露出佩服之色,旋又沉吟道:「下官對陣法所知不多,但此陣能使鳥獸辟易,不知對人有無影響?萬一待久了傷身什麼的……」忽聞「噗哧」一聲,談大人倏然抬頭,回首四顧,哪有什麼人影?暗忖道:「果然是疑心生暗鬼。我心裡老掛著先前出恭的事,還以為又聽見那童子的聲音。」

  南宮損面色一沉,本欲發作,瞥了輪椅上的老人一眼,終究還是按捺火氣,冷道:「人乃萬物之靈,豈可與禽獸一概而論!大人若有不適,此間無門,自出堂去不妨。」

  談劍笏料不到他說翻臉便翻臉,本想解釋自己不是那個意思,卻聽老台丞叩了輪椅扶手兩下,急促的聲響透著焦灼不耐,沒敢再還口,低聲告罪,繼續推著輪椅前進。

  百品堂佈局狹仄,俯瞰應是個拉長的「目」字,橫豎筆劃全是廊廡,隔出三個「口」字。走廊兩側無一面實牆,懸滿珍稀字畫,儘管南宮損說有陣圖隔絕禽鳥,且堂中果無絲縷細風,但行走在這脆弱的「字牆」之間,仍教人忍不住屏息躡足,唯恐呼吸或腳步稍重了些,不小心震落哪一幅天下至寶,那可真是萬死莫贖。

  南宮損只陪他們走到第一個「口」字的盡處,便即停步。

  「未敢驚擾台丞與殷夫子,在下於此等候,台丞請自便。」

  談劍笏心想:「身為東道,這也未免客氣過頭了。」見老台丞並無異議,正要繼續前進,驀地蕭諫紙開了口:「輔國,你也在這裡等,我自行進入即可。」談劍笏微微一怔,明白台丞有些話要同殷夫子私下說,點頭道:「下官推台丞進去,安頓好了,再回此間等候。」蕭諫紙不置可否。

  談大人推著輪椅滑進長廊,透過左側垂掛的字畫間隙,見得一縷室外明光,轉念會意:「是了,這第二個『口』字原來是天井。」暗忖如非百品堂陣法厲害,連雨水都不怕,便是谷中長年乾旱,毋須操這個心。

  後進倒與前堂一般,烏檀木板鋪地,兩張几案、兩個蒲團,四角各有一把青銅長柄燈,燈旁立著一頭栩栩如生的銅鶴,除此之外,就只有四面高懸的字畫,烘托出一股靜謐莊嚴的氣氛。

  談劍笏欲將台丞抱下輪椅,蕭諫紙卻搖了搖手。「蒲團無背,坐久了腰酸。我這樣就好。」談劍笏想想也是,便將輪椅推到几案旁,放落固定用的插鞘。

  殷橫野成名既久,不僅居儒門九通聖之首,更在昔年三才五峰榜內,想來架子不小,遲些出現也不算太失禮。談劍笏舉目四眺,低道:「我陪台丞等罷。」蕭諫紙擺手道:「不用了。你同南宮損聊聊,別顯得咱們拿人好處,卻不怎麼承情。」

  「是。」談劍笏正要退下,蕭諫紙又道:「這裡字畫極好,你走另一邊回去,多瞧瞧名家法書,也不算空手而回了。」

  他本有此意,便從另一側長廊折回,然而出發點卻與台丞所說大不相同——身為老台丞的護衛,談劍笏每到一處新地,總要將出入門戶等摸得一清二楚,萬一有個什麼意外,也好從容應變。

  長廊中段佇著一抹灰影,談劍笏老遠就看到了,但那人身上不帶煞氣,且拄了根竹枝掃帚,布袍束袖、草鞋綁腿,便似打掃的老家人,抬頭望著一幅字,頗為入迷。

  秋水亭門人皆不敢入內,但百品堂總要有人打掃,維持清潔罷?得谷主允可,鎮日徜徉在天下至寶之間的,縱是灑掃庭除的老家人,必有不俗處。談劍笏不敢失禮,停步拱手:「老人家請了。」

  老人一怔回神,拱手笑道:「大人請了。」微側身子,讓出通道。談劍笏正欲通過,一瞥字畫,但見滿篇龍蛇飛舞,無一能識,竟是篇狂草,不由笑道:「老人家好深厚的底蘊!這篇在我看來,直是天書一般,沒一撇認得,當真慚愧。」

  「寫的是首詩。」老人笑道:

  「『夫子門前數仞牆,每經過處憶游梁。路從青瑣無因見,恩在丹心不可忘。未必便為讒口隔,只應貪草諫書忙。別來愁悴知多少,兩度槐花馬上黃。』應是想做忠臣,未料先負舊友;功名不知何在,落得白髮閒愁。世事總難兩全,詩人故有此歎。」

  談劍笏腹笥有限,花了點工夫消化含意,才拱手微笑,又欲起行,老人卻叫住他。「……大人似應有解?」

  談劍笏有些不好意思,笑道:「也只能盡心了。我讀書不多,不懂大道理,老人家見笑。」老人一怔,哈哈大笑:「古今多少兩難全,心花淨盡不如君!可否問君子尊號?」

  「鄴郡談輔國。」談劍笏見老人談吐不俗,心中大有好感,恭敬執禮:

  「敢問老人家大名?」

  「……邙山殷橫野。」

  笑望瞠目結舌的談大人,灰袍老者遞過隨手撿拾的竹掃帚,一撣袍襟,負手朗吟:

  「獨佔龍岡部,深持虎節居。盡心敷吏術,含笑掩兵書!」一步踏出,既無跫音亦未揚塵,整條長廊兩側的掛軸卻無風自動,如百鳥朝凰;滿天墨字之間,微佝的老人忽至廊底,只餘獵獵飄舞的軸幅切碎日光,當中似有無數殘影消散。

  談劍笏呆呆拿著竹扎掃帚,直到身後傳來腳步聲才醒神,回問南宮損:

  「他、他……隱……殷……已經先到了?」

  「夫子與人相約,素來提早半個時辰以上。」南宮損面無表情:「在兩位大人抵達之前,夫子已久候多時。談大人,我等先到前堂去罷。」轉身便行,並不理會尷尬已極的談劍笏。

  談大人恨不得挖個地洞鑽進去,且不說在儒聖之首面前賣弄,光是搶在老台丞之前與貴客搭話,已是十分不得體——誰知道名震寰宇的「隱聖」殷橫野,有到處給人掃地的習慣?錯認為百品堂的長工,實在是不能怪他啊!

  更奇怪的是:明明說了好一會兒話,談劍笏稍稍冷靜下來,卻怎麼也想不起老人的形容樣貌來,只記得他的灰袍草鞋,以及在腦頂梳了葫蘆髻的斑駁灰髮,邊走心裡邊嘀咕著,忍不住悄悄回頭。

  視線穿過層疊的鏤空花欞,在不住飄揚的陳紙墨字之間,但見灰袍老者背向前堂,立於幾後,疊掌躬身行了一禮,笑道:「今日梅花下,他鄉值故人。招賢亭一別,不見軍師卅年矣!武烈、鳳翥今不在,天幸龍蟠風采,未減當年。」

  蕭諫紙瞇眼含笑,精光灼灼,口氣卻很淡。「殷賢人說笑了。恕我雙腿不便,不能倒履相迎。」

  殷橫野撣了撣膝腿,逕於蒲團上坐落。「蕭先生客氣。老夫山野閒人,四處遊蕩,讓先生專程跑了趟浮鼎山莊,委實過意不去。好在逄宮差人告我,先生欲約此間,稍補不遇之憾。」

  提到「浮鼎山莊」與「逄宮」時,蕭諫紙盯著他的臉,試圖從中捕捉到一絲訊息,然而並無異狀。殷橫野若非演技精湛,便是使什麼妖法懾了自個兒的魂——他完全沒有說謊,因為連他自己都信以為真,何來偽詐?

  蕭諫紙之所以堅持與他見上一面,與七叔反對兩人見面的理由是一樣的。

  即使兜上耿小子提供的寶貴情報——三奇谷中「行空」的部分——這一大塊錯綜複雜的七巧板離完成仍有很長一段。所有的線索、一切的指向,都缺乏直接聯繫殷橫野的部分,換言之,要是狠下心來摒除「具備三才五峰等級的武功智慧才能促成陰謀」這點,殷橫野的嫌犯身份可以被任何人取代。

  ——這同誣指有什麼兩樣?

  七叔不斷逼問著他。

  蕭諫紙望著眼前的這個人,才發現與記憶中的殷橫野有著很大的不同。

  白馬王朝肇建,為示正統,阿旮被獨孤容那伙文臣煩得不行,與他同往邙山,欲勸殷橫野出仕——碧蟾王朝澹台家的最後兩個皇帝都幹過這事,而且都失敗了,萬一你也失敗,就代表你跟他們一樣,是天命有歸的天子。他是這麼勸阿旮的。

  「……不是『丟了腦袋跟龍椅的昏庸天子』麼?」阿旮難得腦袋這麼清楚,斜乜他的表情像是在說「你當我白癡」。

  但那並不是蕭諫紙頭一回見著他。

  在招賢亭之前,蕭諫紙起碼見過殷橫野兩次,其中一回是在凌雲論戰的現場,當時蕭諫紙還很年輕,異人交代他「潛龍勿用」,毋須在那樣的場合顯露自己。但他記得在凌雲坪的高台之上,玄端章甫、燕頷豹髭的殷橫野,除了儒門推崇的華麗典雅之外,還有一股懾人霸氣,足以引領普天下的武儒宗脈。

  但,此際與他相隔近兩丈,踞於幾後蒲團的,簡直是另一個人。

  稀疏雜亂的鬚眉,斑駁黯淡的灰髮,洗舊的灰袍兩肩上留有熨不平的勒痕,是長途跋涉背負行囊所致。蕭諫紙知道自己老了,雖然這些年來他已不怎麼照鏡,但歲月風霜在殷橫野身上更為刻毒,與當年招賢亭內故作隱逸的虛矯不同,殷橫野簡直就是被餬口營生消磨殆盡的販夫走卒,再看不到一絲一毫的意氣風發。

  有那麼一瞬間,他甚至懷疑來的並非真正的殷橫野,而是一個相貌平凡毫無特徵的替身,才能這麼疲憊蕭索,沒有一絲做為幕後黑手、諸惡之源的深沉與威壓。

  蕭諫紙見過許多陰謀家,他自己現在就是。

  作惡的理由多不勝數,但為陰謀搭上自己的人生……有必要做到這種程度麼?

  回過神時,老人才發現自己竟有一絲動搖。

  他一心想直面殷橫野,打算從他的眸中看出一絲狡獪逃避不可告人,用以結束無休無止、卻總是徒勞無功的搜證調查,為一切劃下句點,全沒想過還有另一種可能。

  (倘若……不是殷橫野呢?)

  「……蕭先生尋我,欲說何事?」

  迴盪在空蕩堂內的低啞喉音,猛將他喚回現實。蕭諫紙定了定神,從容開口。

  「我想向殷夫子,打聽一個人。覆笥山四極明府——」

  「不,不是這個。」殷橫野笑著揮手,那張平凡的臉上毫無特徵,彷彿下一霎眼就會忘記他的長相。「蕭先生尋我,欲說何事?」

  蕭諫紙以為自己聲音太小,又或歲月不饒人,「隱聖」修為興許登峰造極,但血肉之軀畢竟抵不過歲月時光,略有耳背也非難以想像,清了清嗓子,打算把這台戲繼續演完。「我想請教夫子,關於逄宮這個人……」

  「蕭先生不是來問逄宮的。」殷橫野溫和地打斷他,笑意恬淡。

  「蕭先生尋我,欲說何事?」

  蕭諫紙倏地沉靜下來,腦袋飛快運轉著,一時卻把握不住此問何意,殷橫野又道:「蕭先生若還想不出,先聽我說個故事如何?」蕭諫紙本做了最壞的打算,聞言又趕緊扣住,幾乎露出馬腳,面上卻一片淡然,怡然道:「夫子請說。」

  「我年輕之時,有個與眾不同的小本領。」作拈棋落子狀,微笑道:

  「雖說是小道,我這本領可不一般,如今想來,若繼續鑽研下去,也許能成大國手也未可知。」

  當年蕭諫紙在凌雲坪見過他同時與十七名對手下盲棋,比的還不止下棋而已,落子之前須得作對,對上了才能出手。殷橫野以一敵十七,急對急下,不假思索,逼得三名對手吐血昏厥,最終十七局全勝,無論文才棋力,皆非泛泛。

  「當時寺裡的師兄們熱中棋賽,常拿下棋打賭,輸了的人,就要替贏的人抄經若干。有一回,我得罪了都監院的行嶷師兄,他是『行』字輩裡最受賞識、身份最高的,師兄弟們同他下棋都不敢贏,他一直自以為棋力很高,連別人有意相讓都看不出。

  「行嶷師兄隨便找了個借口,要打我板子,我靈機一動,說要與他賭棋,贏了板子一筆勾銷,輸了讓他打我兩倍便是。行嶷師兄驕傲得很,冷笑道:」你要贏,我非但不打你,還輸十兩銀子給你。『所有人都聽見了。「

  蕭諫紙聽著「寺中」、「行字輩」云云,心頭突的一跳,不動聲色,接口道:「想來這位毫無自知之明的師兄,是保不住他的銀兩啦。」

  「二十局。」殷橫野伸出兩根指頭。「他直想翻盤,死命拿後注抵前押,到後來欠下的數目,他自己都算不來。我料他也沒這麼多錢,總不能虧空寺裡的香油膳料,索性做個人情給他,一口價五十兩。行嶷師兄摸摸鼻子,帶我回院裡拿。」

  蕭諫紙笑了笑。

  「可惜夫子這筆債,注定是拿不到的。」

  殷橫野也笑了。「是啊,但那時我還不明白。行嶷師兄狠狠打了我一頓,打得我渾身是血,差點斷氣,才在我耳邊狠笑:」下棋跟打賭,是講規矩的。你拿那規矩擋我試試。『後來所有人都說我下輸了他。很久以後,還有人拿這事笑我,好像真見我輸了幾十局給行嶷師兄似的。「

  蕭諫紙琢磨著話裡洩露的線索,忽聽殷橫野道:「我的答案,是『是』。」

  「……什麼?」

  「你欲問之事,蕭先生,我的答案是『是』。」殷橫野神情不變,回憶童年的那股子懷緬溫情猶在笑容裡,和聲道:「你所有的疑問,答案都是『是』。全是我做的。一直都是我。」

  蕭諫紙面色丕變。

  「老實說我很失望。」殷橫野聳了聳肩,不無寵溺地望著他,溫和的態度令人莫名心安,彷彿天大的過錯都能被輕易原諒。「我對你有更高的期待,回答『是與不是』有什麼意義呢?找出我為什麼這樣做的理由,一切便迎刃而解,『是不是你做的』又何須再問?我答不答也都無所謂了。」

  蕭諫紙盯著他,彷彿要用目光將他釘在欄杆上,繃得發白的指節格格作響。

  「你知道我不能殺你,能殺我早就殺了。」殷橫野歎了口氣:

  「我下棋幾乎沒輸過,我真的很擅長這個。但從借你『姑射』起,我就像掉進一個無限劫材的陷阱,哪怕破壞了你所有的計劃,從大局來看我還是輸的一方:我的組織押在你手裡,你怎麼玩都玩不死,永遠有戲。

  「我終於能體會行嶷師兄,或其他人同我下棋的感覺。承認這點教人氣沮,但『龍蟠』不愧是稀世的名軍師,你讓我放棄了隱匿的優勢,自行投入棋局,還沒開始便已輸了,再下也很難贏……以謀略來說,你技高一籌,我很佩服。」

  灰袍人輕撫幾面,忽地展顏一笑。

  「但我很想知道,換作是你,拿什麼來擋行嶷師兄的拳頭?」最後一個「頭」字未落,餘音已至身前,蕭諫紙氣息倏窒,整個視界已被一枚巨大的指影塞滿,無形氣牆彷彿將他碾平,血肉直欲透背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