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刀記 第三十七折 娑婆三千,子夜邪眼

  經過五里坡的慘烈一役,耿照也算是被勒脖子的大行家了,危急之間全身鼓勁,丹田里的碧火功內力雖稱不上「渾厚」,卻是世間武人畢生苦練也未必能得之精純,先天元勁還先於意念之前,倏地由頸間透出。

  黑衣人指勁如刀,本擬五爪一收,便能將這小和尚的腦袋齊頸割下,誰知手掌一觸喉頭,小和尚的頸間肌肉竟晃顫起來,彷彿每束肌肉都成了一條條又滑又韌、帶著黏滑汁液的老魚皮,既像固體又似液體,形質變換之間,一股綿密的無形氣勁鼓蕩而出,爪勢頓時一滯。

  電光石火之間,耿照左臂上格、仰頭縮腹,硬生生擺脫了斷頸之厄,卻覺週身尚有餘裕,「啪!」腳跟一踏,勁力上湧,右臂如彈弓一般掄掃而出,黑衣人「咦」的一聲縮胸避過,回爪扣住了耿照的腕子一拖,左手五指再取他頸項!

  耿照被順勢一扯,倒像自己把脖子湊上爪尖,重心既失,只能束手待斃,但不知怎地胸中猶有一口氣在,仍是覺得餘勢不盡。

  黑衣人左手一叉,猛將耿照叉得腳跟離地,身子輕飄飄向後一倒,卻比黑衣人左臂盡伸的距離要再飄出寸許;黑衣人身子微擰,左臂暴長一寸,但體勢已變,這一爪縱然還是碰到了耿照的咽喉,卻無一束斷鐵的殺傷力。

  耿照雙腳落地,「碰!」向前跨了一步,左臂格開指爪,呼的一聲,又是右拳正宮擊出!

  這回輪到黑衣人體勢用盡,卻無碧火真氣連綿不絕的奇效,忙回爪護著胸口膻中要穴;「啪」的一聲拳掌相交,黑衣人順勢飄退,如鬼影般無聲落在一丈開外,直似紙鷂落地,連煙塵都不掀半點。

  耿照卻覺全身氣血一晃,胸口煩惡,忙運起明棧雪傳授的調息之法,片刻才將氣息穩住,碧火真氣流轉全身,嚴陣以待。

  黑衣人雙手抱胸,打量著他的架勢,冷哼一聲:「鐵線拳?你不要命了麼?」

  他語聲低沉沙啞,其實不易辨別,只能說他的聲音與顯義是同一類人,都如鐵沙磨地,但耿照若故意吼破了嗓子,再壓低聲音說話,聽來相差不多,無法做為辨別的依據。

  如果觀察顯義的時間再長一點,或可從口吻語氣來判斷,但眼前耿照卻缺乏對照的樣本。反過來想,若黑衣人不是顯義,那麼他也需要更多的口吻映像,來比對出寺裡誰才是這個蒙面夜行的鬼祟之人。

  「你是什麼人?」

  耿照決定邊引他說話,邊尋找脫身之機——從黑衣人鬼魅般的身法看來,「轉頭就跑」絕不是好辦法。更何況,他裸出的胸膛上還有五條血淋淋的淒厲爪痕,血漬一路淌過腰腹,染得腰帶上一片濕濡。他不敢想像背對此人的後果。

  「黑……黑夜擅闖本寺法性院重地,你……你想幹什麼?」

  若恆如親眼看到這一幕,想必會感動得要死。在禁地獨對這樣一名鬼影似的恐怖刺客,蓮覺寺恐怕找不出第二個能如此正氣凜然、認真負責,死到臨頭還不忘維護寺中威嚴的小和尚。

  黑衣人低頭看著右手,森寒的眸裡掠過一抹殘忍笑意,戴著黑絲指套的五隻指爪沾黏稠的液體,耿照光是隨意一瞥,都覺胸口一陣熱辣辣的痛。「你挺眼生哪。是廣如的弟子,還是妙如的?」

  這口氣聽來,又像是顯義說的了。

  但耿照根本不知廣如、妙如是誰,甚至不確定真有這兩個人,還是黑衣人隨口試探,靈機一動,故意露出害怕的神色,顫聲道:「你……你跑不掉啦,恆如師叔帶了人,不多時便要找到這兒。你……你害了慶如師叔,定要拿你去見官。」

  黑衣人兀自看著沾血的指爪,半晌都不說話,似乎一點也不擔心有人來。

  耿照正覺不對,卻聽他嘿嘿兩聲,低笑如鴟梟一般,抬起一雙異光閃爍的眸子。

  他的瞳仁是妖艷的鮮黃色……一瞬間,耿照以為自己看錯了,眨了眨眼,又覺是碧磷磷的深濃綠色,總之不是正常的眸子,心頭微寒。卻聽黑衣人道:「蓮覺寺拿了人,決計不會去見官。而會使鐵線拳的,多半是中興軍之後,破落軍戶哪供得起子弟出家?你小子不錯,差一點就騙到我了。」

  (這口氣……和顯義好像。)

  笑的聲音也是。雖說如此,耿照卻覺有什麼地方不對勁,但又說不上來。

  黑衣人冷笑:「你,便是那名飛賊麼?」見耿照閉口不語,自顧自道:「喊得出恆如與慶如,想來也在寺裡潛伏許久。有沒有興趣,做一筆買賣?」

  他伸出那只沾了耿照鮮血的食指,朝他身後一比。

  「這閣子裡,有一樣我要的東西。你替我找了來。」

  「你為什麼不自己進去找?」耿照忍不住開口。

  黑衣人綠瞳一閃,似又綻出黃光來。耿照幾乎可以想像他咧嘴一笑的模樣,血一般的口中露出白森森的犬牙。「裡頭有機關呀!會死人的。」

  耿照本想發問,一瞬間忽然明白黑衣人的意思。拒絕了這個交易,耿照當場便血濺五步;要死在利爪抑或是機關下,現在就必須做出決定。

  「我若死在閣裡,你要的東西便拿不到了。」

  「我會教你進入閣子的方法,起碼在你拿到東西之前,不會這麼簡單送了你的小命。」黑衣人的銳眼中似又掠過一抹殘忍笑意。

  耿照心知自己與對方的實力差距,除非明棧雪就在附近,那也得撐到她趕至現場才行;反過來想,黑衣人若真要殺他,卻不必搞出忒多花樣,節外生枝。思量之間,答案已呼之欲出。

  「你要找什麼東西?」

  「我不知道。」

  若非形勢險峻,耿照差點暈過去。「不……不知道?」

  「可能是一部經書,可能一軸畫卷,也可能是一張零碎的紙頭,或者是刻有字跡的牌匾。」黑衣人冷道:「重點是,我在找的東西上頭,可能會有「葉」、「日」、「聲」、「蓮」、「八」、「聞」這六個字。只要出現這些字的物事,你通通都拿出來給我。」

  這座書院雖不甚大,但好歹也有兩層閣樓,裡頭不知能放多少東西。所有的東西都要翻上一遍,還要一一核對是否有那些字頭,便是翻上一夜也翻不完。

  黑衣人似是看穿他的心思,嘿嘿笑道:「今夜翻不完,咱們明夜繼續,若明夜還找不到,後天繼續。總有一天,能把閣子都翻上幾翻。」耿照心想:「他以死要挾,卻有把握讓我每夜都前來此地,莫非……他的指爪裡藏有什麼毒物?」心念一動,本能地按了按胸口傷處,痛得皺起眉頭。

  他先前閃躲及時,那五道爪痕入肉不深,並未傷及筋骨,說話之間血流已止。黑衣人見狀,嘿嘿笑道:「我爪中無毒,閣子裡卻是其毒無比。你一進去便即中毒,就算我不喚你,你夜夜都會想來。」

  耿照腦海中閃過明棧雪赤裸的誘人胴體,不覺面頰發熱,暗罵自己:「都什麼時候了,還胡思亂想!」聽出黑衣人的譏嘲,冷道:「反正我若死在裡頭,你什麼都別想拿到。」

  黑衣人道:「這閣子的一樓全是機關,你若睜開眼睛,不但將受機關迷惑,絕對無法抵達二樓,更會受機關所害,毀了你的雙眼。須閉著眼睛,按照我教你的口訣來做,上了二樓之後才能睜開。」頓了一頓,森然道:

  「你若不聽,我的雙眼便是榜樣!」

  他眼中交錯閃爍著碧綠與鮮黃的異光,便似妖怪一般。

  耿照悚然一驚,心想:「白天並未細看顯義的雙眼,說不定……說不定這毛病是到了夜裡才犯的?」他聽說世上有種夜盲之症,患者白天看得見東西,入夜之後卻會變成瞎子,便是點上燈燭也不能視物;黑衣人的害症,抑或與此相類。

  如此一來,顯義夜裡閉門不出、不見弟子,似乎也說得通了。任何人一見這雙怪眼,決計不能視若無睹,「法性院首座入魔」的消息一傳將開來,蓮覺寺住持的寶座從此與顯義無緣。

  況且,他要找的東西也有蹊蹺。

  葉、日、聲、蓮、八、聞……這六字在腦海裡隨意排列,耿照沒花什麼力氣,便得到了「日蓮」、「聲聞」、「八葉」三組詞彙,正是他白天在遲鳳鈞與顯義的密談中聽熟了的——

  大日蓮宗正是小乘中的聲聞乘一支,而蓮宗遺留在東海的八脈,人稱「八葉」!

  (他果然就是顯義!)

  雖拒絕了遲鳳鈞的提議,但為了住持大位,顯義終究還是來此發掘蓮宗八葉的訊息。遲鳳鈞提起時他之所以如此冷漠,或許是因為曾在閣子裡吃過大虧,從此留下一雙「入夜魔眼」的殘酷害症,故覺不堪回首。

  耿照心中已有八九成的把握,但未揭開面巾之前,對他來說都不算塵埃落定。

  黑衣人拾起一根松枝,在青磚上畫了個方格權充閣子,標明窗門樓梯各處位置,一邊傳授口訣:「開門揖盜一線走,進五退六似尺蠖,存身何須蟄龍蛇?七星踏遍建金甌;日行天中陽火至,周流六虛納中宮,變通莫大乎四時,朔旦為復引黃鐘……」

  口訣一共三十二句,前十六句是進去,後十六句則是出來,用的卻多半是金丹功訣,把方位、數字、高低等,故意用晦澀的丹道術語掩蓋起來。

  這長詩在旁人聽來有若天書,但耿照才得明棧雪講授,更以極其香艷的法子身體力行,消化一遍,猶如用功讀完書的學生,突然遇到一份量身訂做的卷子,每道試題簡直就是為了讓你把腦袋裡的答案填進去似的,不假思索,一揮而就。往往黑衣人一句說完,還未講解,他目光已移往地面上潦草繪製的簡圖,方位絲毫無錯,彷彿未卜先知。

  黑衣人念完口訣,冷冷斜睨:「你倒是精通道秘,是誰的弟子?」冷不防探爪而出,「唰!」朝他臂上抓落!

  這一下快如閃電,耿照原該躲不過,但黑衣人方才動念,耿照便覺一陣森冷,寒毛悚立,腦筋還沒轉過來,身體已做好閃躲的準備,自是碧火功的先天胎息所致。

  黑衣人只用三成功力,但一抓落空,只扯下一隻袖管,也不禁「咦」的一聲,蛇一般的橘黃眸中閃過一抹妖異的磷碧。

  耿照向後一躍,隨手擺開鐵線拳的架勢,怒道:「喂!有你這麼做買賣的麼?不想合作就算啦,劃下道兒來,咱們分個高低。出手暗算人的是什麼東西?」

  他說話總是一本正經,便在流影城與長孫鬥口,也多半是長孫扮參軍他扮蒼鶻,只有瞪眼搭腔的份。為符合「飛賊」的身份,只好一改平日習慣,盡量說得「匪氣」些;腦中模擬的不是別人,正是腥膻不忌的江湖模範浪子胡大爺。

  黑衣人扔掉袖布,冷笑:「閣子裡的機關,比這個還要厲害百十倍。你若連這爪都避不過,橫豎也是個死,不如讓老子一爪斃了乾淨。」目中似蘊著邪邪一笑,嘿嘿道:「你站在閣子前,先閉眼再開門;門扇一開,須按口訣行事,到走完階台才能睜眼。出閣時先喊一聲,同樣是出來之後關妥門戶,才能打開眼睛。」

  耿照深吸一口氣,依言走到閣子門前,閉上眼睛,故意粗著嗓子大喊:「你可別又出手偷襲,小爺跟你沒完。」黑衣人冷哼一聲,並未接口,聲音比方才更加遙遠,足見他畏懼閣中機關,早已避了開來。

  耿照心中估量著逃命的可行性,略一遲疑,碧火真氣忽生感應,頸背上吹來一陣腥熱噴息,一隻利爪從身後輕輕握住他的頸子,黑衣人低啞的語聲震動耳廓:「你若想乘機逃跑,又或揣了東西便想一走了之,捏斷你的頸子便只需要這點時間。」

  耿照渾身汗毛豎起,勉力一笑:「呸!小爺說一是一,又不是你。」心中歎了口氣,忖道:「耿照啊耿照,如果門一開便是萬箭穿心,也只能說是命。」伸手推開閣門,踏了進去,反手又將門扉閉起,連半點多餘的動作也不敢有。

  但閣中並沒有萬箭穿心。

  靜謐的屋裡有種陳舊的氣味,像在陽光下曝曬許久的檀木之類,靜靜散發著濃郁而乾燥的香氣。耿照原以為閣中應該灰塵極重,即使是十方轉經堂那從未有人去過的心柱樑間壓成了厚厚雲母狀的塵毯,嗅來仍帶有濃重的土味。

  這裡卻沒有類似的味道。檀木的氣息乾燥而清爽,並不刺鼻。

  機關軸心中的鐵件一定會有的油味,屋裡也完全聞不到。但這也許是因為許久無人觸動的緣故,耿照想。他默背著口訣,按照詩句中所隱藏的指示邁步、轉身,低頭爬行……閉著眼睛讓時間變得相對漫長,緩慢複雜的動作也比想像中吃力。

  耿照手扶欄杆,滴著汗水彎腰走上十級階台,伸手往上一頂,推開兩扇外翻的暗門,終於可以直立起來,走完剩下的五階;轉身、蹲下,摸索著暗門上嵌入的凹槽暗扣,將暗門重新關起來——

  「好了!」

  他睜開眼睛,並沒有想像中從四面八方射出的怪異光芒襲擊雙眼;待眼中旋閃的亮點消失,瞳仁漸漸熟悉了黑暗,耿照發現自己置身於一個沒有任何隔間的廣大空間裡,彷彿連呼吸都有回音。

  這裡的空氣雖然與樓下同樣乾燥,卻有一股獨特的蠹腐之氣。這樣的氣味耿照十分熟悉,流影城中舉凡賬房、藏書室、挽香齋……所有堆放大量文書的地方,都會瀰漫著類似的味道。

  取出黑衣人交給他的竹管火絨吹亮,耿照點著了角落裡的蓮燈,蓮花形的精瓷燈盅裡還有小半碗的清澈燈油,油面上連一隻蚊蠅的屍體也不見,與在阿淨院中所見相同。

  耿照回過頭去,不覺睜大了眼睛,半晌都說不出話來。

  整個閣樓頂上都是書。以支撐橫樑的間架柱子為軸線,這二樓放滿了書架,一排又一排的,整整齊齊陳列,書架上堆滿一卷卷的書與軸幅,耿照隨手抽了一本翻閱,果然是佛經。

  而閣樓的四面牆卻未設置書架,而是圍起一圈雅致的圍欄,由上往下看來,整個平面就像是一個「回」字,四面的圍欄裡設有三級高台,每一級都整齊排設著木雕的千手觀音,每尊約莫半人高,比例無不相同,但姿態神情卻沒有一尊是一樣的;當蓮燈被點亮時,置身其中,彷彿被數百尊千手觀音居高臨下包圍著。

  耿照想起門楣上懸掛的「三千娑婆」古匾。閣中觀音雖無三千之數,但普照眾生的胸懷已不言而喻,眾觀音眉眼垂落,法相莊嚴,等高齊列的雄偉壯觀,令人油然生畏。

  書架的兩側多掛畫軸,圖中繪著各式羅漢,隨手一算也有三、四十幀。

  耿照不懂佈局筆法,見畫中羅漢或坐或臥、抬手跨腿,模樣栩栩如生,還能清楚辨出降龍、伏虎等羅漢,在他看來自然是畫得極好的;所幸畫中並無落款,也無題跋之類,否則要一張一張去找「日蓮」、「聲聞」、「八葉」等字樣,也是一件苦差。

  美中不足的是:偌大的閣子裡只有四盞瓷燈,四角各一盞,就算全點起來,也只看得見觀音群像在幽微昏暗的焰影中搖晃,瓷盅裡的半盞清油也不知能燃多久,耿照索性吹滅了三盞,只留最靠近暗門的一處,從第一座書架的最上層搬下一迭書,盤腿坐在蓮燈前翻閱。

  花了一刻鐘的時間,大致把第一座書架上的書翻完,揀出三本題記上有相符字樣的經書,其他都歸還原位。即使耿照對大日蓮宗或日蓮八葉院一無所知,也知道這三本都是極其普通的佛經,其中決計不會有什麼秘密訊息,黑衣人怕是打錯了算盤。

  (但……他為何如此肯定,我今夜以後還會想再回到這裡?)

  他將書籍放回書架,突然發現烏檀制的書架上刻滿了細小的花紋,仔細一端詳,似乎是某種文字,卻是一字也不識。翻過手掌,驚見掌中也印滿了類似的凸紋,想起適才翻書無聊,一手撐在木地板上,趕緊趴下身去凝眸細看,果然地板上也刻著極細極小的怪異文字,樑柱、櫃板,就連觀音身面……到處都是,簡直就像符咒一般。

  還有更驚人的發現。

  書架、木櫃、圍欄等,甚至是觀音蓮座與背輪上的銅件,乍看色澤與一般黃銅無異,但以利器輕輕一刮,登時便留下一條銳利而明顯的刮痕,其中閃動著耀眼的澄黃輝芒——

  (是……是黃金!)

  在這個寬廣的房間裡,所有的木製品都被刻上不知來路的怪異文字;而所有的銅件,卻都是黃金所製!

  「難怪……難怪他這麼有把握!」

  若耿照真是「飛賊」,此地便活脫脫是一座寶庫,光是要把所有的黃金鑲件剝取下來,恐怕就需要好幾晚的工夫才能完成。就算黑衣人不說,夜行取財的飛賊又豈能不要?

  耿照從書架的屜櫃中找到一柄銅匕,握柄製成蓮座三鈷杵的式樣,十分別緻。他小心從書架底部削了薄薄一片木皮下來,藏在鞋中;猶豫片刻,隨手拿塊布巾把銅匕包好,收入綁腿中,抓緊時間繼續翻書。

  ◇ ◇ ◇

  再回到轉經堂時,天已濛濛亮著,法性院外已隱約有執役僧在走動。

  耿照輕輕推開「南之天間」的門,閃身而入,明棧雪從梁間一躍而下,沉著俏臉道:「你上哪兒去了?再晚些回來,我便要大開殺戒……咦,怎麼受傷啦?躺下!」拿過蒲團迭高,小心扶著他躺下來。

  耿照鼻青臉腫的,渾身筋骨酸痛,胸膛上的爪痕本已結痂,此際又迸裂開來,汩汩溢出鮮血。明棧雪早已換過一身簇新的衣裳,雖仍是烏黑尼衣,尺寸卻明顯合身許多,內襟裡還露出白色的棉制單衣,腳上也套著一雙雪白的羅襪。

  她撕下裙裡的單衣下擺,先浸了盆中清水抹淨傷口,再拿乾淨的棉巾吸乾血水,處理金創的手法甚是嫻熟。

  耿照疲累已極,一身僧衣濡滿汗血污漬,被扯得破破爛爛的,頭臉手腳也沾滿泥巴,是咬牙硬拖著傷體蹭回來的,再無餘力,只得乖乖躺著任她擺佈。明棧雪離開片刻,回來時不但帶了金創藥、跌打酒,乾淨的棉布和一套全新的僧衣,還打了兩盆清水。

  「你真是厲害。」耿照強睜著浮腫的左眼皮,破碎的嘴角露出一抹帶著痛楚的微笑:「簡直……簡直跟八爪章魚沒兩樣。那水……是用頭頂回來的麼?」

  明棧雪噗哧一笑,再也板不起臉兒,頓如冰消瓦解、春風拂過,彷彿整間房裡都亮了起來。

  她笑了一陣,又忍不住蹙眉搖頭,輕聲歎息:「我不過才離開一會兒,你便給人打成了這樣。你們男人啊,個個都好勇鬥狠,打架之前,怎不先秤秤自己的斤兩?」輕輕撕開他左邊袖管,赫見肘關節瘀腫如球,肌膚都脹成了青紫色;給風輕輕一吹,耿照便疼得皺起眉頭。

  「那人卸了你的關節?」明棧雪以指尖輕搭著檢查,見他露出痛苦之色,俏臉微寒,似是既生氣又心疼,不覺動了一絲殺機。

  耿照心中微感異樣,上半夜的不歡而散彷彿早被遺忘,兩人之間又回到了相擁交頸時的親暱,咬牙強笑:「又接上了。不過是想讓我吃點零碎苦頭,要真打殘了我,那人只怕還捨不得。」

  明棧雪瞪他一眼:「逞強!」檢視過的確沒傷到骨骼,放心下來,輕歎了一聲,拿起跌打酒替他擦抹化瘀。耿照痛得呲牙咧嘴,她倒是咯咯直笑,兩人誰也沒再提那段不愉快的對話,好像從來就不曾發生過。

  耿照在娑婆閣裡待到下半夜,查完三座書架,眼見燈油將盡,拿了幾本經書權作交代,為防黑衣人起疑,還特地撬下幾枚金鈕、金環揣在腰帶裡,又閉著眼睛打開暗門,按照後十六句詩裡的口訣走出閣子,關上門扉。

  才一睜眼,還來不及說話,一記沉重有力的膝錘便將他撞得離地而起,旋又回過一腳勾他側腰,耿照眼前一黑,整個人飛下階台。

  黑衣人邊笑著,邊狠狠痛毆他一頓。耿照這一生還沒有被人這樣打過:拳頭、膝蓋、手肘……黑衣人用鍛煉到不遜於銅錘鐵瓜的可怕凶器,無情地痛打著他全身上下最柔軟脆弱的部位。

  那人似乎精通刑求,深諳如何製造人體痛苦的最大極限,而又不傷及筋骨,到後來耿照只能以雙手保護頭部,像一團爛泥般在地上翻滾彈動,從喉管中不受控制地壓擠而出的慘叫哀嚎,連他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

  「你叫得活像個娘兒們,小癟三。」黑衣人靜靜地評論,邊踹著他彎如熟蝦的身體:「快別丟人啦,像條漢子勇敢些。」

  「你為……什……我……拿了……」耿照顫著手從懷裡摸出幾本經書,抱著頭、側著身子高高舉起,試圖阻止他暴虐而瘋狂的踢打。黑衣人果然停了下來,手把手的握著那幾本經書,笑聲聽來十分親切。

  「我就知道你辦得到,做得好哇!」

  「那你……為……為什麼要打……」

  耿照費盡千辛萬苦,才能從溢滿鼻腔喉內的鮮血中發出聲音,讓它聽起來像有意義。黑衣人完全瞭解他的痛苦,也明白他想要表達的,而且還有問必答:「我只是想讓你知道,誰才是這裡的主宰。你的命,你的疼痛恐懼,你可憐的、小小的哀求……通通都歸我管。」

  他笑著說:「沒有我點頭,你會一直痛下去,還會越來越痛,痛到你撕心裂肺,每回你以為到了盡頭,我都能再打破疼痛的極限,讓你訝異於原來世上竟然有這樣的痛楚。除非我准了你;要不,你連死都不能。」

  「啪嚓!」一聲,他卸脫了耿照的左肘關節,以最疼痛的方法。

  黑衣人足足凌虐了將盡半個時辰,用重手法卸開他左肩、左肘、左腕,以及左手小指的兩處指節,然後再一節一節裝回去——重新裝上關節的疼痛,有時還在卸下關節之上。即使耿照的身體較常人強健許多,更有碧火真氣保護要害,那樣的疼痛也使他瀕臨崩潰,幾乎支持不住。

  他開始相信,黑衣人這麼做是正確的。

  世上,再也沒有比痛苦更有效的控制手段了。

  經過這樣慘無人道的折磨,他覺得無論是誰,第二天晚上同樣會乖乖回到閣前等待,絕對不會逃走;極度的恐懼會使人放棄希望,放棄抵抗,只想依從單一純粹的命令,遠比黃金或毒藥的控制更為徹底。

  耿照在殘酷的疼痛折磨中保護精神的方法,就是使用「入虛靜」的法門,將意識抽離肉體之外。他一度覺得自己似正居高臨下,看著黑衣人恣意刑求地上那團蜷起痙攣的癱軟肉球,一點都不覺得那就是自己……

  最後,黑衣人把他拖到松林裡棄置,連他藏在腰帶裡、已被踢得扭曲變形的金件也搜刮一空,笑得揚長而去。

  「明日子時,我在閣子前等你!」恐怖的笑聲令人渾身戰慄,宛如惡魔。耿照不知昏迷了多久,才慢慢醒轉,拖著傷疲之軀掙扎而回,所幸從娑婆閣到轉經堂沿途皆僻,並未被他人撞見。

  他將閣樓中所見,以及對黑衣人就是顯義的懷疑,一五一十告訴了明棧雪。

  「顯義必然會武,但我不覺得他武功很高。」

  明棧雪將他褪得一絲不掛,用濕布擦洗全身,替胸前的傷口裹好金創藥後,再於瘀青處點上跌打酒,細細搓揉。她手掌幼嫩細滑,膚觸本就極佳,按摩之中又運上了碧火功勁,耿照只覺玉手所到之處無不舒適溫暖,似乎平白挨上這一頓,也不算太過冤枉。

  明棧雪卻沒理會他這層心思,專心替他按摩著,一邊歪著千嬌百媚的小腦袋沉吟道:「除非他修為遠勝過我,那麼以我的眼力,或許便看不透他的深淺。這可能性不高,依我看,他的武功至多與雷門鶴在伯仲間,我不會接連走眼,一口氣看錯了兩個人。」隔了一會兒,輕笑道:

  「明晚我同你一塊兒去。將他抓了起來,讓你吊著毒打一頓消氣。」

  耿照搖了搖頭。

  「你一出手,這條線索便斷啦。那娑婆閣的神秘機關、黑衣人的真實身份,他的目的為何,還有蓮覺寺與日蓮八葉院的牽連……你不覺得,這裡到處都藏著秘密?」目光往幾上一瞥,從書架上削下來的秘文薄木還擱在那裡。黑衣人搜身之時,並未搜到他鞋裡。

  「那上面的文字——我覺得它像是某種文字——你見過麼?」

  明棧雪隨手拿來端詳著,輕輕搖頭。「沒見過,奇怪得很。」

  「那黑衣人不知道,我們也不知道。若殺了他,我們僅有的線索就斷了,便再也沒有機會知道。」耿照移開目光,枕著蒲團望著房頂,像是在對自己說。「明晚,我自己去。若明晚解不開這些謎團,後天晚上我還會去,一直到我覺得可以了為止。」

  說這話時,他的身體正簌簌發抖著。明棧雪輕撫著他結實身軀上的慘烈瘀青,明白他何以這般堅持——

  那是因為恐懼。

  黑衣人的恐怖手段,像蠱毒一樣侵蝕著少年的神經,逃避只會留下永難磨滅的巨大創口,一生都再也無法痊癒;除了面對、並將其打敗,沒有其他的辦法。現在的耿照非常害怕,或許他的人生至今,從未如此刻般覺得自己弱小不堪,連保護自己的能力都沒有。他曾面對過像岳宸風那樣強大而恐怖的對手,挫敗並不能毀滅他的自我認同,但黑衣人卻是玩弄、摧毀人心的好手,他控制痛苦的手段與武功高低無關,而是關乎人性。

  慘遭凌虐、難以想像的疼痛等,從今夜開始,將成為耿照的永恆之夢,每一晚都會令他從惡寐中驚起,冷汗直流,彷徨無措,直到他可以正眼相對,視之如常為止。

  ——如果當年,她也有這樣面對巨大創傷的勇氣,願意承認自己的弱小與不堪,一切會不會有所不同?

  明棧雪輕搖螓首,彷彿要驅散某個不切實際的荒誕念頭,對耿照笑道:「好罷。但我們現下是合夥關係,你若有個什麼萬一,世上哪來第二副青璃赤火丹?我要跟去瞧瞧,那廝若起了殺心,算他倒了八輩子楣。」耿照也笑了。

  「不過,」片刻她低垂粉頸,輕聲道:

  「依我看,就算明晚你去,他還要毒打你一頓。這種以痛苦控制他人的手段就像放蠱喂毒一樣,必須逐次增加劑量,才能獲致效果。你……還能受得住麼?」

  耿照忍不住打了個寒噤,微微顫抖著。他是身體先作反應之後,心中才湧起害怕的感覺——意識到這點時,耿照不由得面色慘白。

  這只代表黑衣人的手段非常有效,若非耿照以「入虛靜」的法門抽離意識,抵抗崩潰,說不定現在已經喪失自我,成為任黑衣人予取予求、不需以鎖煉縛之也絕不敢逃跑的傀儡。

  「還好我們練了碧火神功。」他勉力止住顫抖,蒼白一笑。「不止內力保護了身體,入虛靜的法門也可以暫時忘卻疼痛。若非如此,說不定我早就瘋了。」他這才發現,一說到「我們」兩個字時,心頭竟有一股暖流淌過。他一點都不討厭這種感覺。

  明棧雪對著他頑皮一笑,兩人顯然都想到了同一處。

  她靜靜地跪坐在他身邊,輕撫著他纏滿白巾的胸膛,低聲道:「不只如此,碧火神功還能加速身體自我回復,鍛煉你的身心內息,讓你今天晚上再面對他時,只會比昨晚更加強大,更不易擊倒。」

  耿照會過意來,面紅耳赤,喉頭「骨碌」一聲,渾身發熱。

  「我……我今天這樣,還能練碧火功麼?」

  明棧雪含笑解開衣帶,漆黑的絲綢尼衣與內裡的雪白單衣自渾圓的肩頭滑落,裡頭一絲不掛,尖挺渾圓的雪白美乳驕傲地聳著,嫩紅色的乳蒂早已高高翹起,輕顫一如風中蓓蕾。

  她飽滿的陰阜覆著一片細細的烏卷黑茸,支起的大腿不僅渾圓修長,更充滿緊致優美的肌肉線條。內外兩件衣裳「唰!」滑落在榻上,現在她全身上下,只剩下那雙雪白的羅襪而已。

  「你忘啦?修練碧火神功,只有一個非如此不可的條件。」她握著他猙獰滾燙的雄性象徵,溫柔地跨坐在他腰際,渾圓的雪臀高高翹起,手中細膩地撫著捋著,彷彿憐惜他一身狼籍,滿眼都是不捨。

  「現在,我滿心裡都只有你啦……你呢?」

  ◇ ◇ ◇

  再醒過來時,已是四個時辰以後的事。

  耿照精力充沛,全身真氣流轉,毫無窒礙,身上的青紫竟如明棧雪所說,痊癒的速度令人不可思議;除了腹側等少數較嚴重處,其餘部位已大致化瘀,連胸膛上的五爪傷痕都收了口子,痂皮脫落,露出淡淡的五條粉色疤痕。

  這固然是碧火神功的妙處,卻也得益於青璃赤火丹的驚人藥力甚多。

  用過午飯之後,明棧雪針對如何運動真力護體、化解內外衝擊的法門,又特別為耿照進行講解,並親自示範演練。「來!」她眨了眨眼睛,作勢拉高袍袖,將半截鶴頸似的雪白皓腕擱在几上,狡黠一笑:

  「咱們來扳扳腕子,比一比氣力。」

  耿照凝著她修長滑潤的腕臂線條,只覺美不可言,除了以指尖輕柔細撫、感受雪膚上的嬌勻酥顫之外,就連粗魯地多碰一碰都是褻瀆,更遑論蠻力相向。

  「明姑娘,我力氣很大的。」他搖了搖頭,露出微笑。「你武功雖然高,但身子骨畢竟是女孩兒家,比這個不好。一個不小心,會弄傷你的。」

  明棧雪咬著唇,嬌嫩的雪靨紅彤彤的,神情既是狡獪,又似有些羞喜。

  「你捨不得了,是不是?」她瞟了他一眼,噗哧一笑。

  「傻小子!你若是扳倒了我,差不多能單挑岳宸風啦。只管使勁罷,本姑娘若真是讓你扳動了一絲半點,我「明棧雪」三字從此倒過來寫!」

  「這個花紅也不好。」耿照笑道:

  「你的名字就算倒了過來,還是挺好聽的。」明棧雪咯咯直笑。

  結果卻大出耿照的意料。縱使他天生神力,但明棧雪纖細的腕子卻像銅澆鐵鑄一般,彷彿在幾上生了根,任憑他扳得額際冒汗,最後用上了兩隻手,那只線條柔媚的雪膩皓腕仍一動也不動。

  明棧雪指著他擱在几上的手肘。「喏,你這兒有塊骨頭,便是你支撐在几上的支點,你摸摸是不是?」耿照依言而為,果然如此。

  她再拉著他的手,摸摸她的肘子。

  「但我這兒,卻有兩塊骨頭,再加上挪移而來的肌肉,肘上共有三處支點,穩如鼎足。你所使的每分氣力,都被我原原本本導至方幾四腳,再均勻地送至地面;就算你能把地面壓出一個坑來,我的腕子仍是穩穩地立於幾面,不是你氣力不夠,而是它根本不會倒。」

  耿照仔細一瞧,果然她的手肘支撐處,正是整張方幾的正中心。這一切早在明棧雪的算計之中。

  「人體的肌肉、骨骼、筋脈,有很多是你一生中極少用到,甚至不會用到的,但它們並非沒有作用。而碧火神功能讓你將全身每一束肌肉、骨骼都練到隨心所欲,能任意挪移,想怎麼用便怎麼用。」明棧雪正色道:

  「但要挪動哪一塊骨頭才能不被敵人打倒,要運用哪一束肌肉才奪走敵人的支點重心,則屬於武功招式的範疇,碧火神功的心訣無法教會你這些。須得累積足夠的臨敵經驗,扎扎實實地與人交手過招,體會過夠多的武功招式之後,碧火神功所賦予你的自在如意之軀才能發揮最大功效。」

  「明姑娘的意思是……如果我懂得方法,他便卸不了我的關節要害?」

  「或在他動手之前,你自己先將關節卸了,隨時能再接回來,伸縮張弛,如意自在。等你全身的肌肉骨骼皆可任意挪移之時,他便想弄痛你,你也能將疼痛處移動隱藏,讓他流上半天的汗,全是白費功夫。」將擒拿手法的訣竅一一傳授。

  「我本想指點你一路小擒拿手,但若習練不夠純熟,臨敵時反是自誤。」明棧雪道:「你把關節拆卸的擒拿原理記熟,稍晚練功時多挪移相關的肌肉骨骼,今晚便能派上用場。」

  傍晚兩人提早用了些細點,稍事休息,又練起碧火神功的日課,練足一個對時,耿照才痛痛快快地射給了她,兩人同登極樂,快美無比,交頸相擁而眠;直睡到了月上中宵,才精神飽滿地起身整裝,依約前往娑婆閣。

  他醒來時,明棧雪人已不見。

  耿照心中明白,若兩人一起出發,不但容易被黑衣人發現自己埋伏了人手,在內心之中更是擺脫不了對明棧雪的依賴,如此將永遠無法克服對黑衣人的恐懼。明棧雪刻意避不見面,便是考慮到了這一層。

  (其實……她對我還是挺好的。)

  耿照獨自一人前往那隱藏在松林之中的神秘書院娑婆閣。

  黑衣人已非昨夜身披黑氅的打扮,而是刻意換了一身魚皮密扣的黑衣勁裝,一見他來便「喀啦、喀啦」拗動手指關節,邪氣的碧綠黃瞳露出一絲殘忍笑意,似是在喚醒他身心之上的恐怖記憶。

  「你來啦。」

  黑衣人嗓音嘶啞,風裡只覺他的嘿嘿笑聲直如鴟梟,令人不寒而慄。

  耿照這才發現自己正在發抖。在那雙黃綠魔眼之前,他就像被毒蛇盯上的青蛙一樣。青蛙的速度、力量未必便輸給了蛇,但那樣的恐懼卻是上天賦與,深深印刻在心版上,無以抗之,故稱「天敵」。

  「今……今兒的黃金……」他根本不必假裝,一開口便不由自主戰慄起來:

  「須……須留給我。小……小爺不……不做賠……賠本的買賣。」

  黑衣人笑道:「這個自然。」側身一讓,做了個「請」的動作。

  耿照閉上眼睛打開大門,再度按前十六句詩的口訣來到閣樓上。

  昨夜點過的蓮燈裡尚有燈油,他又從第四座書架上搬來了經書,正想著要先查經還是先四下探訪一番,眼角忽然瞥見了一幅羅漢像。那並非是接鄰的書架上所懸掛,而是書架數組裡的某一座,只是於他隨意一站之處,剛好從書架與書架的縫隙間看到了畫。

  羅漢像似被其他書架的影子遮去下半部,因照明有限,幽暗中只見羅漢睜著銅鈴大眼,一指戟出,或許是燈焰晃動之故,竟覺這一指氣勢逼人,凝眸望去,忽有股被指勁貫穿額頭的錯覺;那指風穿腦而過,直指身後的觀音圍欄,直沒壁中。

  耿照靈機一動:「莫非這是暗示?有什麼線索……藏在壁中?」

  他興奮轉身,欲從前、中、後三排觀音木像間,找出牆壁或階台的異狀,也想過要跨進圍欄或挪開木像。整座閣樓裡,還有其他的羅漢像……每幀羅漢所指,是不是藏有更多線索?

  這一夜,似乎特別漫長。

  直到寅時過後,他才按口訣走出了娑婆閣,模樣看來極是疲倦。黑衣人照例從門後忽施偷襲,又結結實實將他打了一頓,攜出的六部經卷搜刮一空。

  耿照依明棧雪所傳授的舒筋挪移法門而為,果然傷害大為減輕,不像昨夜那樣幾度暈了又醒、醒了又暈,但依舊疼痛得緊;他運起遁入虛靜的意守心訣,避免精神在痛苦折磨中崩潰。

  不知是身心較前夜有飛越性的進步,還是黑衣人忽然珍惜起替自己搜索閣樓的好幫手,耿照覺得刑求的時間過得特別快,而且距離原本預期的程度略有落差,似乎再被打上半個時辰,又或落手重些亦不妨。

  黑衣人抓著他的右踝,一路拖行至松林裡棄置,前腳才離開,耿照便一躍而起,吐出口中血唾,運起碧火真氣調勻氣息,施展輕功回到了轉經堂,房裡卻不見有人。約過半個時辰,天已薄明之際,明棧雪才又翩然而回。

  「你跟蹤他?」

  「不,是他跟蹤你。」明棧雪笑道:「我花了點兒時間與他兜圈子,教他知難而退。這人武功很高,決計不是泛泛之輩,他一決定抽身,連我都沒來得及盯住。你昨天沒被他給折磨死,足見我真是教得好。」

  耿照忍不住笑了,片刻又微微皺眉。

  「如此一來,他若不再找我,只怕線索又要斷了。」

  明棧雪搖頭。

  「那也未必,他沒見到我,不知我是什麼來路。下邊兒的王捨、阿淨兩院都是外客,要混進寺裡容易得很。那黑衣人若真是顯義,也該先疑心院裡的客人;若不是顯義,便應該開始懷疑他了。

  「至於他找不找你,就看他有多渴望閣子裡的東西。」她笑吟吟的側首:

  「人真要貪圖起來,刀裡火裡都肯去。你沒聽說過「飲鴆止渴」四字麼?」

  「是了,閣子開關時,明姑娘也在現場?」

  「在,不過隔得挺遠。那人武功很高,我不想冒險。」明棧雪道:「閣裡黑黝黝的,什麼都看不見,我瞧不出有什麼機關。不過那人沒有騙你,在你開門之前他便躲得遠遠的,不敢往閣中再看一眼,看來是顧忌不假。」

  「嗯。」

  耿照沉吟片刻,本想與她說件事,忽見她又換過一襲乾淨的尼衣,身上還有洗浴過的淡淡皂香,髮梢濕濡,整個人便像水做的一般玉雪可愛,詫異道:「明姑娘,你方才洗過澡了?」

  明棧雪得意的說:「是呀,與那人兜了一陣,汗流浹背,便去阿淨院洗了個澡,找小尼姑的新衣裳穿。」說著自己也笑了起來。又遞來一個熱騰騰的紙包:「喏,蓮覺寺香積廚的大饅頭。你算是搶了第一籠的頭香,連住持跟顯義大和尚都排在典衛耿大人之後,吃你撿剩的饅頭。」

  耿照心中感動,拿起一個剝成兩半,小心撕去底皮,將半個軟綿綿的饅頭心子給了她。明棧雪雙手接過,小口小口吃著,暈紅的雙頰活脫脫便是一朵沾著露水的嬌艷桃花,一雙水汪汪的杏眼滴溜溜地轉著,神情似笑非笑。

  房裡的氣氛有些尷尬,耿照只覺心尖兒慌慌的一吊,渾身都不自在,吃了兩口饅頭,隨口又找話聊。「……碧火神功當真厲害,我剛才便不覺怎麼疼啦。晚上再遇著他,說不定便像撓癢癢。」

  明棧雪搖了搖頭,忽然嚴肅起來。

  「內功修練到了某個程度,便會遭遇瓶頸,這是以後天之力強渡先天之境,必定會發生的情況,也就是俗稱的「心魔」。心魔一起,輕則停滯不前,從此難以寸進;重則走火入魔,內息岔走,甚至癱癰喪命。

  「常人要練上三年五載,才初窺內息的門徑,練足了十年功夫,方能有遭遇「心魔」的資格。但碧火神功與其他門派的內功不同,進境極快,故心魔也來得特別快,特別的凶險。如未妥善處理,後果恐怕不堪設想。」

  ——意思也就是說:要不了三年五載,碧火神功便會生出心魔?

  耿照聞言一凜,小心問道:「那……我的心魔什麼時候會發生?」

  「一般來說,是第三天。」明棧雪望著他,一點都不像在說笑:

  「若我所料無差,今晚,將是你修練碧火神功以來的首關心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