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刀記 第七九折 風停柳岸,映日朱陽

  這與其說是剝奪生命,更像是被奪走了青春。耿照回想起書齋裡的綺鴛,以及那些伏案振筆的俏麗少女們,不敢想像一直以來,她們是抱著何種心情來面對這樣殘酷的、毫無選擇的悲慘人生。

  「活在宗族的世界裡,每個人不過是衣上的一點線頭,她們的母親、師長、姊妹都是這樣走過來的,將來她們的女兒也會這樣走下去,就像呼吸吃飯一樣自然。」符赤錦淡然道:

  「那些潛行都女子的事兒,以後你別管啦。你管不了的。」

  兩人相對無言。片刻符赤錦又道:「二師父傷重,雖保住了性命,但功力大損,須找一處土金氣旺的修行地,慢慢調養恢復。大師父與小師父的情況也差不多。」

  耿照見她的模樣心裡有了底,握著她的手溫言道:「你已有計較,是不是?」

  符赤錦淡淡一笑,柔嫩的小手任他握著,咬唇道:「世上土金之氣至強,莫過於昔日游屍門的總壇所在,人稱「千年不朽常伏地」處。我想帶師父前去閉關,少則一年、多則三年,修補三位老人家折損的功體。」

  耿照脫口道:「我陪你去!」話甫出口,心不由一沉。

  符赤錦笑道:「你走得了麼?我的事是了啦,可你的才起了頭兒。我也想留在你身邊,看能不能多少幫上一點,但三位師父的傷勢不能再拖。你放心罷,我不會再尋死啦,會好好活著,好好照顧三位師父,報答他們對寶寶錦兒的恩情與疼愛。我會好好的,等……等你來找我。」粉頰微紅,想掩飾羞意似的咯咯一笑,溫溫的小手慢慢翻轉,握住了他的手掌。

  耿照知她看似柔媚,其實慧巧心堅,一旦決定了的事,必已考慮周詳,而且貫徹終始、絕不改易,一時無話,半晌才輕捏她的手道:「打算什麼時候動身?」

  「大師父說了,再辦完一件事兒就走。」

  玉人「咭」的一聲輕笑,眨了眨眼睛,狡黠的模樣無比嬌媚:

  「這是秘密。老爺別再問啦!」

  ◇ ◇ ◇

  往後的形勢發展,卻遠超過耿照的預期。

  慕容柔連番求見,皇后娘娘總是推說身體不適,誰也不見,驛館這廂吃了幾次排頭,約莫將軍也火了,遂不再派人前往。

  求見被拒的大小官員們不比慕容柔,在棲鳳館外苦候落空,仍是帶著禮物隨從,日日前來排隊遞帖,漸漸傳出流言,說皇后不見鎮東將軍,是因為在「等」。流蜚一起,棲鳳館外大排長龍的熱潮迅速消褪,從昨日起便空蕩蕩的,大有「山雨欲來風滿樓」的氣氛。

  「等什麼?」耿照翻閱冊子,不覺皺眉。

  「等琉璃佛子。」綺鴛道:「鳳駕前來,不見臣民是很不尋常的,只能認為皇后娘娘是在拖延時間;而該來卻還未來的,只有琉璃佛子。她二人前後腳離開平望,依常理推斷,皇后不過是誘餌,真正的殺手鑭在佛子手中。」

  耿照愕然。「「殺手鑭」又是什麼?」

  「我怎麼知道?」綺鴛沒好氣的瞪他一眼,潑啦啦地翻動厚厚一摞情資:

  「市井的說法,大多與慕容柔脫不了干係。鹹以為琉璃佛子帶了聖上的密詔,要來對付慕容大將軍。」

  耿照不禁失笑。他入得慕容柔的幕府雖才幾日,也知將軍府組織之嚴密,豈能說拔就拔?況且,派一名京城名剎的高僧來誅殺封疆大吏,也未免太匪夷所思,小老百姓不懂朝廷運作之複雜繁瑣,才會產生如此荒謬的想像。

  綺鴛卻一本正經。「央土東部各駐軍衛所,近日調動頻繁,這是從前沒有的事,再加上皇后遲遲不肯接見、佛子又還未露面,其中大有蹊蹺。倘若慕容柔心生不安,欲挾皇后以自保,正好授人以柄。」

  耿照還是搖頭。以他所知的鎮東將軍,怕不知「心生不安」為何物,何況連他們倆都能想到的圈套,套得了這頭不世之狼麼?

  綺鴛抽出一張紙頭遞給他。

  「袁皇后是大學士袁健南的女兒,袁家是央土士族,自前朝以來就很有名望。但袁大學士夫婦膝下空虛,並未育有子女,袁皇后乃是螟蛉,你猜是從誰家抱來的?」

  他望著紙上所寫,不禁倒抽一口涼氣。

  「任……任逐桑?袁皇后是他的女兒?」

  「先帝定下這門親事,一口氣拉攏央土商賈、士族兩大門閥,也算極高明啦。」綺鴛道:「皇上討厭皇后,也討厭慕容柔;皇后是任逐桑的親生女兒;慕容柔討厭任逐桑,皇后卻替慕容柔說過好話。你玩過鬥獸棋麼?」

  鬥獸棋的棋盤橫七縱九,跟象棋一樣分成兩邊,中間有河流阻隔,對奕的雙方各持象、獅、虎、豹、犬、狐、貓、鼠八枚棋子,大可吃小,同類互吃,而最弱小的鼠則能吃象。因棋子有趣,講究的還會以雪花石膏與黑石雕出動物形象,在一般公卿富賈家中很受女眷的歡迎。

  耿照出身貧窮的中興軍村,自是不知,訥訥地搖了搖頭。

  綺鴛似覺無趣,急著想結束話題。耿照越來越覺得她是真的討厭自己。

  「總之,「鼠」這枚棋子雖弱,誰都能吃了它,但只有它可以下水、到處亂跑;對手稍一不慎,還能趁機吃了大象。比起慕容柔、任逐桑、甚至皇上,皇后才是這盤棋上的「鼠」。」

  耿照聽得懵懂,但也知事情絕不單純,暗自警醒。慕容柔倒是一派輕鬆,照樣埋首軍務,這幾日索性去谷城大營檢閱,似乎全不在意,視滿城風聲鶴唳如無物。

  唯一一次召見耿照,除了吩咐他讓符赤錦來陪夫人外,就只問了七玄的事。

  「七玄?」才剛提過寶寶錦兒,耿照暗自凜起,所幸碧火功修為日益精深,先天真氣發在意先,心緒波動還未到面上,便已沉若深水,不致露出異樣。

  慕容柔放落公文抬起頭。

  「我知你是七大派弟子,探問邪道七玄的動靜,覺得為難麼?」

  耿照搖頭,想了一想才道:「將軍既已吩咐,屬下這就去查。」

  慕容柔點了點頭。

  「當夜伏擊我的明顯有兩撥人,除了天羅香,另一批人也須清查。那名喚作「鬼先生」的黑衣人一意教唆,乃是關鍵人物,應列為首要目標。」

  集惡道退出東海武林三十年,方兆熊等雖聽媚兒被稱作「鬼王」,卻不知是哪個鬼王。岳宸風握有五帝窟這支奇兵,與七玄的淵源不可謂之不深,應能想到是集惡三冥之一的鬼王陰宿冥,但聽慕容柔的語氣,岳宸風似未向他稟報。慕容柔縱有辨別真偽的異能,卻無法不問而知。

  耿照本就想調查鬼先生的來歷,這點與他目標一致。慕容柔本要重拾公文,忽想起一事:「此事必有時效,須得趕在七玄盟會之前,查出一點眉目。否則那幫妖魔鬼怪一晤,又將生出許多事端。」

  耿照吃了一驚:「他怎知七玄即將聚會?」須知此事隱密,連漱玉節都不曾對岳宸風提起,寶寶錦兒縱與自己親密無間,也未多洩漏半點。除非慕容柔另有消息的來源,否則怎知七玄大會將開而未開?

  慕容柔看出他滿心疑惑,笑道:「當夜那鬼先生喊出「七玄同盟」四字,欲斷天羅香的退路,此乃逼反之計。若同盟已成,保守秘密還來不及,豈有喊破之理?天羅香的雪艷青臨走之際曾提到「七玄大會」,我料鬼先生要在此會上逼反天羅香,才教唆她們來殺我。」

  耿照心悅誠服,暗想:「他所知不及我,陰謀詭計在此人面前卻無所遁形!」

  任務到手,潛行都策動羅網,將注意力從正道移向其餘五玄,如水銀洩地般深入越浦裡外各處,使出渾身解數收集情報,但除開天羅香、集惡道兩個顯著目標,成果卻極有限。照目前情況看來,鬼先生這「七玄大會」恐怕湊不足數,眼看開不成了。

  耿照每日聽取綺鴛的匯報,漸能掌握城中動態,心中益發寧定,已非先前那般茫然失措。

  此外,他更命潛行都追查某人的行蹤,才知當日在王舍院中遇到那個叫阿緹的少女,不但擁有出神入化的畫技,還能按照他人口中描述,速寫出連她自己都沒見過的人,眉目形容便如真人般肖似。

  阿緹照著他的口述塗塗改改,勾線著彩,把肖像畫了出來,諸女紛紛圍觀,無不讚歎。綺鴛皺眉道:「世上哪有這樣的人?肯定是瞎掰!」耿照好說歹說,她才勉強答應派人打探;要不多時,便有消息回報。

  「三、四……在六處,分別有人見過。」綺鴛翻著姊妹們送回的蠟丸書信,沉吟道:「最後一次是三天前,就再也沒人見過了。從路線推斷,是向越浦而來沒錯,以他們形貌之特別,恐怕一到越浦便躲了起來,從此斷了線索。」

  「他們?」

  「嗯。」綺鴛道:「除了你尋的那人,據說還有一名高大魁梧、滿身刺青的黝黑男子,兩人結伴而行。我已派阿緹跑一趟河梁鎮,畫回此人的肖像,最快今夜能夠趕回來。」

  耿照聽她設想周到,滿懷感激,脫口道:「多謝你啦,綺鴛姑娘。」

  綺鴛俏臉一紅,氣呼呼地甩過馬尾,板著臉道:「誰……誰要你討好了?我……我們一向都這樣的,又……又不是為了你。哼!」把書信往他胸膛一甩,扭著又尖又翹的小屁股背轉身,餘威所及,自然又是那些吃吃竊笑的姊妹們倒霉,偌大的書齋裡頓時一陣雞飛狗跳。

  耿照苦笑搖頭,對弦子道:「我們出去走走好了。」弦子從來不會說「不」,兩人一如往常,沉默地並肩而出。

  他本想去那幾個地方瞧瞧,但最近的河梁鎮往來也要一天,以他現下的身份,恐怕沒辦法說走就走。想著想著,不覺來到內浦堤岸附近,觸目皆是楊柳青青,水風宜人。

  凝目望向碼頭,既不見蕭諫紙的老舊漕舫,更無華麗氣派的映月巨艦蹤影,他心中歎了口氣,暗忖:

  「不知她……她們現在過得好麼?」欲拂愁緒,轉頭對弦子笑道:

  「你渴不渴?我們進去坐會兒罷。」帶她走進堤邊一家分茶食店。

  上回在五絕莊耿照對她說過的話,弦子可一直牢牢記得。

  「你不是說……別在外面吃東西?」

  耿照笑道:「不吃東西,喝杯茶而已。」正開口喚:「小二哥……」忽然一愕,微微舉起的右手停在半空,竟爾癡了。

  小店臨岸的雅座上,一名紅衣女郎獨自憑欄,怔怔望著欄外的楊柳碧波,玉一般的白皙臉龐微透著光暈,猶如凝雪,擱在案上輕撫劍鞘的指尖也是,令人難以移目,正是染紅霞。

  多日不見,她的容顏似又更清減了。

  原本結實健美、充滿驕人彈性的蛇腰,如今更是差堪盈握;束腕用的臂韝大了半圈兒,空隙裡但見半截皓腕,雪肌上青絡淡細,不知是忘了繫緊,還是袖管鬆了。只有鼓脹脹的胸坎兒依舊飽滿,彷彿兜裹著兩頭渾圓肥潤的大雪兔,襯與纖細的藕臂長腿,平添一股病美人似的空寂。

  耿照腦中一片空白,胸口彷彿針刺般隱隱作痛,也不知是心疼抑或其他,片刻才想:「她……怎一個人在這兒?許掌門呢,二屏呢?她……她瘦成這樣,有沒有人照看她?」回神已來不及,食店夥計慇勤上前,大聲招呼:

  「兩位客倌裡面請,裡面請!貴客臨門,看茶看座啦——」餘音悠揚,便似唱戲吊嗓。

  耿照便要退出去也是不能了,染紅霞回過頭來,嬌軀一震,明眸裡掠過詫異、迷惑、驚喜、失落……等諸般情緒,最後又盡歸虛無,只剩一片自殘似的灰冷,視線自他身後一掠而回,快逾劍芒,卻什麼也看不進眸中。

  弦子今天也作男裝打扮,武人用的織錦抱肚裹出一把又細又薄、玉牙兒版似的窄腰,比起女子裝束,武服更凸顯出酥桃般的兩枚玲瓏玉乳,一看便知是一名清艷的美人。

  上回是雪膚腴乳的寶寶錦兒,這一次,則換成了窈窕如玉的弦子……耿照無法向她解釋,為何每次相逢時自己身邊總有著風情殊異的各色佳麗,但更糟的是染紅霞並沒有問。她只是默默轉頭,死了心似的怔望著欄外的碧波柳條,明眸裡空洞洞地回映著寥落。

  他應該上前與她說說話的,雙腳卻像澆銅鑄鐵般動也不動;再回神時,夥計已導引二人入座,與欄畔的雅座間還隔了幾張桌子,要想起身招呼,反倒更不自然。

  耿照胡亂要了茶水點心,目光頻往雅座投去。他不說話,弦子也不說話,雙手捧著茶盅靜靜坐在一旁,秀眉微蹙,似正思考著「不能吃東西」與「可以喝茶」之間的差異。

  其時早市方過,店裡沒什麼人,就只有這兩桌,靜得聲息可聞,偏又不是能夠隨意開口攀談的距離。

  染紅霞提起昆吾劍,自腰裡摸出銅錢欲付茶資,才發現耿、弦所據的桌子正橫在雅座與店門間,若要離開,勢必得從他倆身畔走過;猶豫半晌,又輕輕放落劍鞘,單手支頤,轉頭眺望水面。

  時間在桌椅間靜靜流淌,卻比她們想像得都慢。耿照望著她烏黑濃密、緞子一般的及腰長髮,只盼她忽然轉過頭來,兩人四目交會,不定便有開口的契機。只是他的念頭有多長,憑欄怔望的紅衣麗人就讓他等了多長,這小小的癡念始終難以如願。

  怔然之間,遠處忽起騷動,人聲尚未到店門口,先天胎息已有感應,耿照耳朵微動,狼一般望向門外,隨即弦子亦覺有異;只比他慢得些許,染紅霞也回過頭,兩人仍未照面。

  一群身著赭衣勁裝的彪形大漢追打著一名乞兒,猶如貓群戲鼠,不時你推一下、我踹一腳的,打得那小乞兒抱頭鼠竄,哀聲不絕。大白天裡當街恃眾凌寡的,簡直是目無王法了,耿照正要出去探個究竟,夥計趕緊把他拉到一邊,低道:

  「這位客倌!別忙,您坐會兒。這幫兇神惡煞惹不起啊,您知道是什麼來頭?」

  耿照濃眉一軒:「什麼來頭?」

  夥計壓低嗓音,唯恐被人聽見。「是赤煉堂雷家的人哪!這越浦內外百工行當,他們插手了起碼一半兒;出得城門腳一沾水,那是通通都歸他們管啦。惹不起啊!」

  耿照皺眉道:「不說越浦之內尚有城尹,出得越浦,東海還有經略使遲大人、鎮東將軍府慕容將軍,遑論朝廷天子,怎能如此猖狂!赤煉堂乃東海七大門派之一,當為武林表率,光天化日欺男霸女的,必也是幫中不肖。」

  夥計只差沒厥過去。

  「客倌,他們都是一夥兒的,從小人懂事以來就這樣了。您瞧那個被打的名叫崔灩月,他爹崔靜照人稱「林泉先生」,是越浦有名的讀書人,在南津有座很有名的祖宅叫「焦岸亭」的,既有學問又有風骨,只因開罪了赤煉堂,還不落得家破人亡的下場?」見耿照目光一凜、捏著拳頭便要出去,趕緊攔住:

  「哎呀哎呀,您別忙,打不死他的。這位崔五公子可厲害啦,就小人所見,這半年來他給赤煉堂的人打折手腳、扔進江中,絕不下五次,過得個把月便又活轉過來,照樣當街挨打。您別擔心,打不死他的。」

  耿照忽然想起了阿傻。莫說岳宸風,便以殺、攝二奴的本領,一百個阿傻也死絕了,但他們卻故意留著他一條命,恣意欺凌折磨……這是種純然的惡意,不比野獸食人,絕不能被原諒。

  他攢緊拳頭一躍而出,足尖點地,下一瞬已鑽進人團,砰砰幾聲,七八條大漢如空篩甩水般倒摔出去。耿照將那「崔五公子」往身後一拽,沉聲道:「退後些,我來應付!」鼻青臉腫的小乞兒好不容易睜眼,忽然尖叫:

  「來……來啦!又來啦!」見十數名身穿赭衣的赤煉堂弟子咆哮而來,嚇得他抱頭蹲下;待得一陣呼喊哀嚎、撞爛東西的聲響過去,他鼓起勇氣睜開眼睛,赫見凶神惡煞似的赤煉堂弟子躺了一地,哼哼唧唧爬不起來,那少年只是拍了拍手,沒事人似的,回頭笑道:

  「你可是崔灩月崔五公子?在下耿照。」

  崔灩月目瞪口呆,沒想過這些惡徒也有仆地吃泥、哭叫打滾的一天,更不相信世上還有人肯為自己出頭,不禁悲從中來,垂淚道:「嗚……我是崔灩月,多……多謝少俠仗義出手!嗚嗚嗚……」

  他雖被揍得鼻青臉腫,依稀看得出原本相貌端雅,身上的織袍髒污破爛,遠看直與乞兒無異。耿照見他受的都是皮肉傷,雖然餓得瘦皮包骨,並未傷到要害,精神還算不錯,一把將他攙起。

  赤煉堂橫行越浦,幾曾被人打得作狗爬?周圍漸漸聚集了人群,議論紛紛。一名赤煉堂弟子掙扎起身,撂下狠話:「姓……姓耿的!你敢插手本幫的閒事,儘管走著瞧!」

  耿照負手道:「走?光天化日毆打良民、魚肉鄉里,你們還想走?」回頭問那食店的夥計:「有沒有麻繩之類的物事?」連問幾聲,夥計才如夢初醒,忙不迭地拿了幾條給他。

  赤煉堂弟子見他拿著繩索大步而來,顫聲道:「你……你幹什麼?」

  耿照肅然道:「拿你見官!」按倒在地捆了雙手。附近幾人掙扎爬起,被耿照一腳掃倒,摔得頭破血流,哪裡還有人敢逃?都教他一一捆了。

  末了繩索不夠,耿照揚聲道:「諸位街坊,可有不用的繩索借些來使?要結實點的。」圍觀百姓俱都一愣,紛紛回屋去拿。行經赤煉堂眾人時,有的還忍不住踢上一腳,唾罵道:「教你們欺負百姓!呸!」

  耿照將二十餘名鬧事者一個接一個綁成了一串,繫在船柱上,讓人去衙門報官。帶頭的赤煉堂弟子滿臉陰鷙,吐出一口血唾,寒聲道:「姓耿的,你打我們沒關係,惹了赤煉堂,小心你的狗命!」

  耿照大聲道:「赤煉堂立身江湖,豈能不守規矩?欺凌弱小、恣意逞兇,是哪一條江湖規矩?便在江湖之上,還有朝廷;法不及處,尚有公義!你若覺有哪一條揭得過,有臉向你父母妻兒說去,我便放了你,給你磕頭!」那人一句也駁不出。圍觀百姓紛紛鼓掌,大聲叫起好來。

  耿照趕緊拉著崔灩月要走,回見染紅霞手挽長劍,俏立在店門邊,面上猶帶嘉許之色。

  她沒料到耿照居然回頭,兩人視線一碰,已來不及收回,雙頰微紅,勉強向他擠出一抹靦腆笑容,點了點頭。耿照一愣,如釋重負的感覺卻大過了扭捏,見她淺淺一笑如沐春風,但覺滿心歡悅,胸懷頓寬,也跟著笑起來。

  「這位是崔灩月崔五公子。這位是斷腸湖水月停軒的染二掌院。」耿照替她二人引見,遲疑片刻,才指著弦子:「這位是弦子姑娘。三乘論法期間,她與我一併負責將軍的安全。」

  四人在食店重新坐定,耿照叫了菜餚,崔灩月怔怔盯著染紅霞,直到腹中枵鳴如鼓,這才回神持箸,紅著臉狼吞虎嚥。耿染二人相顧莞爾,想到時又別開視線,各自心思。

  將軍麾下的典衛耿大人,在四里橋大街教訓赤煉堂一事傳開,食店外擠滿了風聞而來的百姓,那夥計樂得大吹牛皮,加油添醋地描繪典衛大人如何一個打三四十個、打得那幫流氓滿地找牙,拉成一串送官,人群中不時爆出鼓掌叫好,店外倒比店內熱鬧。

  誠如夥計言,崔灩月之父崔靜照是越浦有名的文壇領袖,坐擁名園「焦岸亭」,收藏許多名貴的古董字畫,寫得一手好詩,堪稱清流。崔家在城外有祖傳良田,收入頗豐,崔靜照不做什麼買賣營生,五個兒子也都是飽讀詩書的才子,既無商場爭利之虞,從不涉江湖之事,怎會與赤煉堂發生衝突?

  「是為了一把劍。」

  崔灩月難掩哀戚,低聲道:「先父多年前往南方搜羅古玩,偶然救了一名重傷的劍客。劍客自知無幸,死前把佩劍交給先父,道:「此物不失,便是行兇之人最大的痛腳。請先生妥善保存,將來東窗事發,自有人能為在下洗冤。」

  「先父葬了那劍客,為免麻煩,連墓碑也不敢立,連夜趕回越浦。那把劍也被妥善保管起來,絕不輕易示人,在我家遭逢大難以前,就連我也沒見過。除了當時陪同先父南行的二哥,誰也不知道這件事。」

  耿照蹙眉道:「赤煉堂是為了得到這把劍,才迫害令尊麼?連崔公子也不知有此劍,消息又是如何走漏?」

  崔灩月歎道:「那劍具有異能,極是不祥。某天夜裡,先父藏珍的庫房中火光大作,滾滾熱浪竄流而出,家人們都嚇醒了,紛紛提水來救。」

  崔靜照收藏最多的就是字畫,庫房設有數重防火機關,連牆壁的夾層裡都填滿砂土,就算祝融肆虐,也不致立遭焚燬;火源來自庫房之中,實大出眾人意料。崔老爺子不顧危險,取了鑰匙連開幾道密門,衝進內室不禁傻眼:燎天也似的紅光、撲面欲窒的熱浪,竟只焚燬了一樣物事,就是獨個兒放在庫架深處、貯劍用的錦盒。

  紫檀制的長匣燒得連框格都不剩,只餘一黑漆漆的印子。那柄毫不起眼的青鋼劍給烤成了熾亮的金紅,沒人敢碰;高溫退去,劍上從此留下一層流虹似的輝彩,人皆稱異。

  崔靜照見多識廣,知道這劍洵為異寶,重金求得一隻珍貴的冷玉匣貯藏,此後再沒發生過夜火燎天的異事。只是當夜隨崔老爺子衝進庫房救火的人著實不少,怪劍傳言不脛而走,終於被赤煉堂盯上。

  赤煉堂掌管越浦水陸各碼頭,財大勢大,手下更不乏水匪流氓江湖好漢,上通朝廷下達草莽,區區一個收藏古董字畫、怡情養性的文人世家豈是對手?不出數月,便弄得崔家家破人亡,崔老爺子含恨而終,四位兄長接連撒手,剩他一人漂泊江湖,還想著向赤煉堂討公道。

  「報過官麼?」耿照問:「東海臬台司衙門的遲鳳鈞遲大人我見過幾次,感覺是位講道理的讀書人,赤煉堂的行徑簡直和土匪沒兩樣,貴莊慘事畢竟是發生在他的治下,料想不致充耳不聞。」

  崔灩月慘然搖頭。

  「赤煉堂素向仰鎮東將軍的鼻息,慕容柔威震東海,他的走狗自也威福自用,遲大人據說是個清官,但手下無兵、府外無權,不過是紙紮老虎,找他也沒用。」

  一旁的染紅霞忽然問:「崔公子可有上稟城尹梁大人,請他為你家作主?」

  崔灩月哈哈大笑,笑得前仰後俯、伸手掩面,涕淚卻由指縫中淌了出來。自相遇以來,耿照還不曾見他露出這般狂態。「那梁子同曾向先父索討一幅名畫「夜雨春韭圖」未果,懷恨在心。我二哥往廿五間園向他申冤,硬生生給打殘了兩條腿,被拖回來後連話都說不出,昏迷數日便死。」

  面黃肌瘦的落魄公子一抹淚痕,咬牙切齒:「我若能剿了赤煉堂給我阿爹阿兄報仇,下一個便輪到那天殺的梁子同!」說到激動處,不覺露出鄉音。

  耿照聽得義憤填膺,想起姊姊曾與他提過那赤煉堂大太保「天行萬乘」雷奮開奪劍之事,衝口道:「崔公子,害得你家破人亡的元兇,莫非就是赤煉堂的大太保雷奮開?」

  誰知崔灩月一愣,搖頭道:「不是雷奮開。」

  忽聽店外一聲豪笑,地面砰砰幾響,宛若土龍翻身,一條魁梧巨漢頂著門楣低頭而入,身形塞滿門框猶未全進,遮去大半午陽。「聽說有個卵蛋糊眼的兔崽子,敢打你祖爺爺的手下,不知是哪個?」

  耿照餘光一掃,方才滿滿的圍觀人群不知何時已散得一乾二淨,連夥計都不知去向,暗忖道:「梁子同與赤煉堂勾結,我讓官差押了人去,正是肉包子打狗,有去無回。」端坐不動,朗聲道:

  「在下耿照,敢問來的是赤煉堂雷總把子座下的哪一位?」

  巨漢肩頭一頂,「嘩啦!」門楣爆碎,鐵塔般的身軀總算擠進來。他一身錦衫華服,鼓槌也似的粗黑指頭戴滿金戒玉扳指,腕間卻箍了雙黑黝黝的精鋼臂韝,內徑大如海碗,便拿來套耿照的大腿也使得,怕沒有幾十斤重,巨漢卻是舉重若輕,行動如常。

  他睜著一雙銅鈴怪眼,上下打量耿照,似覺單槍匹馬捆了二十多名手下見官的禍首,不該是這樣一個貌不驚人的農村少年。

  正要開口,一道青風翻窗而入,身形奇快、說停就停,殘影凝成一名面白無鬚、手持玉骨折扇的青衣公子,生得唇紅齒白,身材纖細,眉目甚是清秀,堪得「俊俏」二字,只是神色倨傲輕佻,帶著一股看不起人的神氣。

  巨漢斜乜著青衣公子,嘿嘿冷笑:「幹活也不見十爺出什麼氣力,搶功倒是快得緊哪!」口氣充滿譏嘲,神情卻十分警醒,彷彿真怕被他搶了什麼去。

  青衣公子傲然冷笑:「我不過來看看,是誰光天白日地打了六爺的狗,六爺緊張什麼?」捋袖持扇,遙指耿照:「便是他麼?」

  巨漢臉色丕變,大喝:「老十你——!」已阻之不及,嗤嗤幾聲,旁人還未及瞬目,耿照一抖竹筷,掃得數點烏芒凌空轉向,粉壁「篤篤篤」地釘了整排的透骨釘。

  那青衣公子嘴角微揚,正準備贊幾句,卻見筷尖由崔灩月胸前轉了回來,對光一照,一根細如魚刺、幾近透明的寸許小針不偏不倚釘在筷頭,彷彿兩人為此練了千百次,才有這一射一接的準頭。

  青衣公子面色倏凝,巨漢笑得直打跌,撫掌道:「老十可真是轉性兒啦。這一針既未傷人也未立威,慈悲,真慈悲啊!」

  那青衣公子滿身暗器,傷敵於舉手投足間,這才得了個「燕驚風雨」的外號,除恭維他輕功超卓,亦指暗器一出如暴雨襲燕,難以閃躲。不想今日,成名的暗器「凌影銷魂刺」卻被一名莊稼少年隨手破去。

  染紅霞見他袖底流虹一逸,便知是偷襲,但桌頂空間狹小,拔劍既不及、也不利磕飛如此細小的暗器,幸而耿照眼捷手快,以筷尖將魚骨刺接了去。她驚魂甫定,一拍桌頂:

  「貴幫是七大派之一,動手之前,難道不用先劃下道兒來?」

  巨漢瞇起一雙色眼,吞著饞涎打量她修長結實的誘人胴體,嘿嘿笑道:「小妞!這兒沒你說話的份,待爺了結這樁鳥事,再來好生招呼你。」瞥見旁邊閉口不語的弦子,又覺這白淨纖細的妞兒也不錯,雙姝一健美一文靜,相貌皆美,眼睛差點忙不過來。

  耿照遠遠聽得一陣奇妙的機簧異響,頓感熟悉:「奇怪!我是在什麼地方聽過這種聲音?」一見弦子才想起:「是五絕莊!那叫什麼功座的……」

  骨碌碌的軸轤聲打斷了思緒。

  一輛雪白的七寶香車緩緩駛近,較單人乘坐的雙輪軺車大得多,卻比尋常的四輪大車小,通體圓潤,線條十分優美,四面並無門窗,僅以鎏金雕飾妝點著象牙色的車廂。更怪的是:車前並無騾馬牲口,而是以兩匹雕刻得栩栩如生的木馬替代。

  木馬的個頭比真馬略小,身上亦有木雕的韁轡裝飾,飛揚的尾部底下有條巨榫連至車體,似是機關所在;刻作放蹄狀的四足間合抱一輪,卅二幅的銅軸巨輪有小半部嵌在馬腹之中,加上車廂左右的兩隻,一共是四隻車輪。

  木馬八條奔腿喀啦啦轉動,七寶香車靈巧滑行過來,不依畜力便可自行運轉。

  五絕莊的「吸魂功座」出自四極明府「數聖」逄宮之手,這輛七寶香車有著相近的特殊機簧聲,極有可能也是這位奇人的設計。同為逄宮的得意之作,流影城號稱樂舞自生的「響屧凌波」也能自行轉動,這輛車不依畜力而行,似非難以想像之事。

  「咿」的一響,七寶香車穩穩停在門前,竟比馬匹拖拉還要平穩。

  原本堵在門口的巨漢沒等車來,閃身佔據了店內另一角,似對怪車十分忌憚,決計不讓它近身,遂與青衣公子、七寶香車形成三角,將耿照四人圍在當中,更無一隙可乘。

  「老六、老十,你們可真是走眼啦。」

  車內傳出一把清朗悅耳的笑聲,奇的是車廂四面無窗,聲音卻無密閉之感,清楚得像是在耳邊說話。若非車中人內功深湛,便是車裡又有什麼奧妙的機關。

  那人悠然笑道:「這位英風颯爽、姿容絕世的紅衫姑娘,正是水月停軒第二把交椅、人稱「萬里楓江」的染紅霞染二掌院。水月停軒與本幫一向是盟情深厚,同氣連枝,你等有眼不識泰山,言語多有冒犯,還不快給人家賠罪?」口氣甚是幸災樂禍。

  耿照在執敬司時,熟背橫疏影親撰的《武林名人錄》,對正道七大派的聞人如數家珍,巨漢現身之際他還不敢肯定,一見這輛聞名江湖的七寶香車,對三人的身份瞭然於心,轉頭問:「這裡,可有崔公子的仇人?」

  崔灩月眼中怒火熊熊,銀牙咬碎,目光掃過兩人一車,恨聲道:

  「有!來了三個,「陷網鯨鯢」雷騰沖、「燕驚風雨」雷冥杳,還有那「七寶香車」雷亭晚!我……我妹妹就是壞在他手裡,死得不清白……嗚嗚嗚……我可憐的小妹……奸賊!我……我殺了你!」搖晃欲起,卻被耿照按住。

  赤煉堂的總瓢把子「裂甲風霆」雷萬凜座下,計有「掌、劍、刀、筆、令,陷、陣、車、馬、驚」十名義子,人稱十絕太保,乃是搜羅各方異士,挑選其中的佼佼者收為螟蛉,個個都身懷絕技。

  「陷網鯨鯢」雷騰沖、「七寶香車」雷亭晚,以及「燕驚風雨」雷冥杳,乃其中行六、行八、行十者,但十絕太保的排行僅代表收為義子的順序,與年紀無關。這些奇人異士來自四面八方,非但沒什麼兄弟情份,恐怕彼此還是幫中的競爭對手,平日誰也不服誰。

  自家人的醜事被揭,巨漢雷騰沖哈哈大笑,一副「老八你也糗了」的模樣,大有一吐惡氣之感。青衣公子雷冥杳卻是面如寒霜,森冷的目光望向七寶香車,混雜了錯愕切齒的微妙神情與其說是鄙夷,更接近憤怒。耿照心想:「縱使赤煉堂藏污納垢,也還有不齒姦淫之人。雖然暗箭傷人也很卑鄙……」只覺這個組織還真是莫名其妙。

  奇的是那七寶香車的主人雷亭晚居然也笑,怡然道:「崔公子,你這話就有失厚道了。令妹與我結下合體之緣,乃是你情我願,絕無勉強的,是她自動獻身,換你一條性命。否則以崔公子佔奪本幫寶物之大罪,豈能活到今日?」

  崔灩月臉色青白,顫聲道:「是……是你們這幫惡匪佔奪了我家的寶物,姦淫燒殺,壞事做絕,怎……怎是我佔奪了你們的物事?胡……胡說八道!」

  七寶香車中繼續傳出雷亭晚的悅耳笑聲。

  「令尊辭世之前,以現銀一百兩的代價,將那柄「映日朱陽」賣給我,還親筆畫押,打了契紙,不料卻拿一柄假劍搪塞,讓你帶了真貨遠走高飛。你父子莫非以為赤煉堂是好欺的?」

  耿照、染紅霞四目相望,心念一同:「映日朱陽?是鈞天七劍之中,雷奮開始終沒找到的那柄「映日朱陽」?」

  耿照轉頭問:「崔公子,你家失落的那柄劍,便是「映日朱陽」麼?」

  染紅霞見他點了點頭,忍不住蹙眉。

  「昔年鋒會上,一名自稱鍾允、籍籍無名的青年劍客手持此劍參加論比,以一劍七落梅的絕藝,技壓赤煉堂、流影城兩家代表,拔得頭籌,贏得「簷香階雪」之名。鍾允近年絕跡江湖,但劍是邵家主親贈,更是他一身功名所繫,怎會流入無名劍客之手?」

  崔灩月急道:「我不知……啊,我想起來啦,我二哥說,先父安葬的那名劍客就是姓鍾。」耿、染面面相覷。

  雷奮開為確保赤煉堂在鋒會奪魁,不惜強奪鈞天名劍,在嘯揚堡目睹妖刀肆虐,堡主「虎劍鷹刀」何負隅更成了離垢刀的刀屍,在照壁留下「四劍摧盡,三鑄俱熔,唯我魔宗,東海稱雄」等十六字死咒。而他唯一沒找到的「映日朱陽」,卻接連害死了鍾允、崔靜照等前後兩任劍主……

  環繞在這幾柄鈞天名劍周圍,已不知死了多少人。

  這一切,會不會又跟詭秘的妖刀有關?名劍對妖刀,是正與邪的天生相剋,抑或非凡之器彼此吸引,兵連禍結,才像瘟疫般奪走了相關之人的性命?

  思忖間,忽聽雷亭晚笑道:「崔公子,我們打過忒多次交道啦,我知劍不在你身上,這不打緊。你與我走一趟總壇,我給你看你父親畫押簽字的讓渡書契,讓你知道我不是騙你的,只要你想一想令尊生前可有留下什麼蛛絲馬跡,如此而已。」

  不想那青衣公子雷冥杳「哼」的一聲,冷笑道:「真有這張契紙,我也想見識見識。」

  七寶香車之主溫文一笑,和聲道:「自然是有的。崔老爺子簽字時,身旁雖無目證,但筆跡總不會騙人。崔公子家學淵源,崔老爺子更是名家手筆,真假一看便知,何須纏夾?」另一頭雷騰沖雙手抱胸,饒富興致地看著兩人針鋒相對,似乎連他也對這樣的橫生枝節感覺意外。

  耿照壓低聲音,湊近崔灩月耳畔。「你確定是他們奪了劍去?」

  崔灩月用力點頭。「劍絕對是在赤煉堂手裡沒錯!我敢肯定。」

  「好。」他將杯裡的茶水一飲而盡,抱拳朗聲道:「既然如此,在下就陪崔公子走一趟,咱們坐下來把事情論個清楚,誰該還誰公道,就按江湖規矩來辦。」拉著愣住的崔灩月站起來。

  染紅霞提著昆吾劍起身。「我也去。」

  耿照一愣:「二掌院!這……」

  染紅霞道:「赤煉堂乃東海七大派之一,是名門正派,江湖上人人景仰。但樹大有枯枝,數萬幫眾裡,難免有德行敗壞的不肖之徒,此事若真有不公不義處,我當面稟雷總把子,請他老人家主持公道。」以她的名頭,赤煉堂縱能神不知鬼不覺殺了崔灩月,卻動不了水月一門的二把手。

  染紅霞一肩扛下此事,實是為了做他倆的護身符。

  耿照心中感激,仍不願讓她涉險,拉著崔灩月道:「二掌院請回,這事由我處理便了。」染紅霞挽著崔灩月另一隻手,不肯放鬆:「路見不平,拔刀相助!豈獨你一人可管?況且典衛大人還帶著女眷,是否應該先安頓好了,再來犯險?」杏眸一睨,鐵了心的模樣無比嬌烈,半點也不饒人。

  耿照沒想到她竟使起小性子來,上回在舟裡與寶寶錦兒之事,也難為她記了這麼久,見玉人劍眉緊蹙、無比認真的模樣,不禁目眩神馳,臉紅得跟柿子一樣,支吾半天。

  「她……不是……我們不是……唉!」

  大敵當前,兩人竟視赤煉堂三大太保如無物,那巨漢雷騰沖「嘖」的一聲面露不耐,青衣公子雷冥杳則一拂衣袖,霍地背轉身去,冷道:「這是敝幫的私事,二掌院莫來為好——」發飛衣揚間,數點暗芒或直或曲、快慢參差,朝染紅霞飆去!

  「危險!」

  耿照掌力一吐,震落了幾枚金錢鏢、鐵蒺藜之類,染紅霞早有防備,金鞘一封,錚錚錝錝揮落大片暗器。突然一聲慘叫,崔灩月向後仰倒,軟綿綿地跌入耿照臂間,胸口「膻中穴」插了根透明的寸許細針,正是凌影銷魂刺!

  ——射向染紅霞的暗器只是掩飾罷了,他的目標,自始至終都是崔灩月!

  雷冥杳一擊得手便即飄退,十指間扣滿奪命暗器,欲斷追兵;臉上的得色尚未消褪,驀聽一聲暴喝,耿照臂間用勁,崔灩月胸口微鼓,那根銷魂刺已「嗤!」激射而出!

  「凌影銷魂刺」又輕又軟,全賴袖中機括才能發射,雷冥杳萬料不到這貌不驚人的少年竟有這般掌力,未及反應,沒魂刺已射中他胸口。雷冥杳雙膝一軟,跪地時嘴唇已透出青紫。他飛快拔針取藥送入口中,卻被耿照腹間一拳,打得雙腳離地,將藥嘔在他掌心裡。

  耿照反手拍進崔灩月嘴裡,見他唇面的醬紫飛快消退,略為放心。

  這幾下兔起鶻落,出掌、奪藥、救人一氣呵成,快得潑水不進,直到雷冥杳蜷身倒地,雷騰沖才虎吼一聲,奔上幾步;「鏗!」昆吾出鞘,染紅霞劍尖一送,將他截住。雷騰沖本非真心要救人,揮拳做做樣子,又退了回去,醜臉上的疤一跳一跳的,等看雷冥杳的好戲。

  染紅霞持劍後退,曲線玲瓏的修長腰腿裊裊娜娜蹲下,手指搭上崔灩月的腕脈,聽了片刻,不禁蹙眉:「毒性仍在,只是暫時抑住了而已。這藥不解症。」見雷冥杳亦是癱軟在地,怒道:「喂,解藥拿來!」

  雷冥杳吞下的解藥不到一半,艱難搖頭,嘴角泛起冷笑。

  「解……解藥在……總壇……走……走一趟……我拿……解藥換……換劍……」

  原本抱臂邪笑的雷騰沖面色丕變,咆哮如虎:「老十!你————!」他三人爭這柄劍,誰也不讓誰,就算沒爭到手,也要看對方出醜露乖才甘心。雷冥杳兩度偷襲未果,還中了自己的毒,丑是夠丑了,卻也搶到了交易的主導權。

  這下就算崔灩月要拿劍交換性命,也不會把劍交給別人。

  耿、染對望一眼,默契已成,耿照背起崔灩月,挾著雷冥杳的臂腋,忽覺有些異樣,染紅霞見他神色古怪,不覺面露關懷:「怎麼?」耿照改抓雷冥杳的臂膀,搖頭道:「沒什麼。」染紅霞點了點頭,持劍護衛眾人周全。而始終沉默的弦子忽地穿窗而出,男裝背影更顯窈窕,片刻消失得無影無蹤,再難望見。

  赤煉堂這方輕功最好的雷冥杳已成人質,七寶香車也不能飛上房頂,熊一般的雷騰沖一看便知不擅輕身功夫,抱臂蔑笑:「怎麼,討救兵去?」耿照冷面不答。

  「老十,就你忒多事。繞了一大圈,這一趟還是要走的。」軸轤轉動,連著兩匹木馬的榫桿斜擺,香車骨碌碌調了個頭,雷亭晚悅耳的聲音由車後傳出,宛如貼面訴說。

  「三位貴客,請隨我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