曠野上,兩騎並轡迎風,八隻蹄子如擊地面,不住刨起春泥,一離地便被遠遠拋飛,倏然刮向彼方。老驛丞備的是越浦驛最好的馬,專跑八百里加急,快且有長力,越浦至華眉縣本應有一日路程,耿、弦二人過午即至,還未換過新馬。
弦子在食店裡見了他,面上清清冷冷的沒甚表情,還是如先前一般淡漠。
當夜激戰,弦子奮不顧身為他擋下一擊,耿照本想問她「可有受傷」,見她俏盈盈地站得筆直,轉念想:「若有恙,宗主豈能任她行走,亦步亦趨跟著綺鴛?尋常問候,不免多餘。」生生把話吞回肚裡,點頭微笑權作招呼,拉著她奔出食店,交代老驛丞加備好馬。
華眉在越浦北方,發達的三川船運並未澤被此一小縣,轄內水道過於寬淺,淤滿沙洲葦叢,大舟進不去也出不來,居民多務農事,久而久之少壯外移,是越浦週遭較為落後的地區,綠柳村尤為之甚。
小村本以柳條編織聞名,自水道淤積、船舶難進,村民製作的編簍編筐等賣不到外地,漸無昔日之盛,只餘夾岸的綠柳垂楊蔓生如瀑,厚甸甸地迎風微動,彷彿沿河披掛一條長長的翠羽綠絨。
便無慕容柔的命令,綠柳村也是耿照非走一趟不可的地方。從慕容口中聽聞「綠柳村」三字時,他心中駭異實難言喻,雖力持鎮定,但慕容目如鷹隼,他對將軍到底看透多少實無把握。
唯一的辦法就是趕緊完成托付,以免將軍生疑。
八百里加急的健馬,腳程不同一般,要尾隨二人而不被發現,恐非易事。他小心翼翼在村外駐馬,躍下鞍來,解了裹面的長巾,吩咐弦子:「你在這兒守著,莫讓人跟蹤我。我去去便回。」
「我有話同你說。」弦子忽道。
耿照停步回頭,露出詫異之色。
「我……我有保護她。」她斟酌著該怎麼說才好,顯然「向人解釋」對她來說異常陌生。「我有……好好保護她。我帶她從密道出去。她沒事,沒有受傷。」
耿照一怔間,明白指的是染紅霞。在他捨身前的最後一瞥,弦子讀懂了他眼中的托付,一掌擊暈染紅霞帶離火場,甚至不惜反抗宗主——這是從沒發生過的事。漱玉節詫異地發現:這素來冷漠、對理解情感似有障礙的孩子,一旦打定主意,竟是如此堅決,沒有人可以稍稍動搖。
她獨自扛著高挑的染紅霞,執拗地走在陰冷濕滑的密道中,把宗主拋在身後猶不自知,全心完成與少年的約定,那怕對此他們連一句話也沒說。
耿照伸手摸她頭頂,笑道:「謝謝你救了二掌院。沒有你的話,後果真是不堪設想。我先去辦事,你在這兒等我,別讓馬兒走丟啦!」施展輕功,片刻便去得無影無蹤。
直到他消失在歪斜的茅影間,弦子仍怔怔按著頭。奇怪的是:被掌心摩挲過的發頂,並不如想像中灼熱……為什麼,她的臉頰這麼燙?
和他有關的一切事情都好奇怪。就在這一瞬間,少女心中做出了決定。
◇ ◇ ◇
綠柳村盛極時有千餘戶,而今泰半破落,十戶裡倒有五六戶是空的,虛掩的門扉中黑黝一片,偶爾被風吹開,冷不防露出一雙混濁黃瞳,手持蒲扇的老人縮於門後的黑翳,若非尚能抬眼,渾身已無一絲生氣。
耿照想找人問路亦不可得,東轉西轉,見前頭有幢黑瓦磚牆的大院,牆上粉塗早已斑剝,遠看直與夯土牆無異。門前一名老漢靠坐在斜背的籐編長椅中,手握一束枯黃柳條,垂在椅畔胡亂劃地,「沙沙沙」的掠起一片黃塵,動作裡透著火氣,倒是生猛有力。
好不容易看到個活生生的、會坐會動的人,耿照趕緊趨前。「敢問老丈,村中可有一養濟院,專門收容鰥寡孤獨?」連問幾次,老漢才停下柳枝,翻起一雙怪眼:
「你瞎啦?全綠柳村除了祠堂墳墓,就一座磚牆院兒,匾上不寫了麼?蠢物!」
耿照見他右頰抽動,右眼只開了條縫,口舌不甚靈便,「蠢物」二字沒說完,嘴角已呼嚕嚕地淌下灰涎,竟是個半身不遂的癱子。所謂「養濟院」,正為照顧這種孤苦無依的殘疾之人所設,耿照的家鄉龍口村附近就有一座,是衙門為那些中興軍的老兵辦的,當然也有的是宗族私設,又或善人捐助。
門上的匾額殘破不堪,看不出寫得什麼,只知是兩字,首字的起筆似是「養」字的羊字頭,再加上門外癱坐的老漢,看來確是養濟院無疑。
「有人在嗎?」耿照舉手叩門。
門內傳來空洞的回音,稍一用勁,沉重的鐵梨木門扇「咿」的一聲滑開,門後竟無橫閂。「裡邊沒人啦,全都是鬼!」背後傳來老漢含混不清的豪笑,帶著粗鄙與惡意:「怕死就別進去啊,蠢物!」
耿照知老人身子不便,不與他計較,猶豫不過剎那,逕自推門。門縫一開,衰腐之氣頓時湧出,一陣風吹起漫天黃葉;耿照以手遮面,跨過高檻一路走過中庭,正要打開內堂之門,不料「匡當」一聲,同樣無閂的門扉猛被怪風吹開,濃烈的異味撲面而來,赫見堂中烏木層迭,竟是滿滿的棺材!
耿照本能後躍,身後無數黃影潑喇作響,隨手一抓,飛的哪是什麼黃葉?全是冥紙!門外老漢大笑:「都說是鬼了,偏你這蠢物不信!」耿照抓落冥牒,抬見內堂匾上刻有「義莊」二字。「義」字起筆與「養」字一模一樣,因而一時失察,遭老漢愚弄。
正要開口,一名中年漢子跑過來,低道:「阿爺,這兒風大,咱們回去歇息。」不由分說抱起老漢往外走。老人兀自罵罵咧咧,揮舞柳束打他頭臉。中年人乖乖由他抽打,不敢違抗。
耿照一路追出,喊道:「大叔請留步!請問養濟院在什麼地方?」
老漢回頭笑罵:「在你婊子姥姥家!你腦子不好使了,趕著上養濟院等死麼?哈哈哈哈,蠢……喂!你停下做什麼?快跑啊!」連抽幾下,「腳力」卻一動也不動,眼睜睜看耿照從容走近,氣得朝他面上吐唾。
「阿爺!」中年人低道:「別這樣。人家是客,沒惡意的。」
「沒你的死人頭!」老漢吐耿照不著,索性轉頭,「呸」的一聲,唾在自家晚輩面上,笑容充滿惡意。「有你這麼蠢的貨!人還沒追上,自個兒停下做甚?」
中年人唯唯諾諾,等他閉口了,才低道:「我跑不過他的。」不敢直視耿照,結巴道:「養……養濟院在義莊後頭。你……別再追我啦。」逃命似的帶阿爺離開。即使轉過街角,老漢刻薄的罵聲依舊不絕於耳。
耿照不由苦笑。照料孤老的養濟院,與停放無主之屍的義莊是同一座院落的前後進,不知是方便抑或諷刺。他繞到大院後,果然門面較前頭的義莊齊整,匾上「養濟院」的泥金字樣雖已斑剝,倒是辨得清楚。
應門的是個面皮白淨、十指修長的初老漢子,模樣端正,頗有些讀書人的習氣。
「小兄弟是……」
「我叫耿照,來找人的。」
「我是戴家聘來代管養濟院的,你叫我姚先生就好。」他打量耿照幾眼,有些狐疑。「小兄弟要找哪一位?這兒收容的都是本村與鄰近村鎮的孤獨老人,小兄弟在綠柳村有親戚麼?不好意思,我在這兒住了十幾年啦,覺得小兄弟頗眼生,該是外地人罷?」
耿照並不想話家常,然而一切的線索就只到此間,剩下的,雷奮開在斷氣前沒來得及與他細說。
總瓢把子藏身的「萬梅庵」並非寺院,而是「華眉縣」的轉音。
「這是吳地的家鄉話。」大太保死前湊近他耳畔,聲音裡帶著某種惡作劇似的得意:「總瓢把子說了,這把戲專騙沒心肝的人,任憑對方如何狡猾,決計想不到這一層。你去華眉縣綠柳村,找戴家祠堂的養濟院。總……總瓢把子就在那裡。」
養濟院在耿照家鄉那些老兵的口裡,也叫「庵廬」,似乎是央土甚至更西更北邊的土語腔調。萬梅(華眉)庵指的是「華眉縣綠柳村戴家的庵廬(養濟院)」,似乎也能說得通。
耿照不知道雷萬凜是不是吳地出身,印象中赤煉堂雷氏是世家,以三川越浦為郡望,若非雷萬凜的叔伯兄弟、兒子女兒都死光了,他也不會收忒多「義子」來壯大實力。若說邵鹹尊是把青鋒照變成了家業,那麼,雷萬凜便是將原本只屬於雷家的赤煉堂,變成廣納四方豪傑的大幫會,江湖霸業即此展開。
吳地去越浦何止百里,與雷家又無淵源,可說八竿子打不著。總瓢把子以吳地鄉音轉化而成的謎語,無怪乎難倒了所有人。
如果可以,耿照寧可讓綺鴛縝密安排,潛行都至少監視此地一個月,摸清何人進出、都是什麼底細,再決定如何行動……但時間不允許他這樣做。「天佛血」與李蔓狂消失在綠柳村一事,尚不知與總瓢把子有無牽連,但如此巧合,實令耿照無法不擔心。
萬一將軍看出他神情有異,對綠柳村有了別樣心思,又該怎麼辦?
(不行……已無法再等待了!定要將大太保身亡的消息,傳與總瓢把子知曉!)
那姚先生見他神色陰晴不定,以為遇上了來搗亂的渾人,暗自搖頭,正要將門扉掩上,卻被耿照伸手抵住。「姚先生,我是來見總瓢把子的。大太保讓我,替他走這一趟。」
這一招是剛從將軍身上學來,現學現賣,新鮮熱辣。無論姚先生知情與否,陡被單刀直入一問,心頭若有意念浮現,面上必定洩漏痕跡。這是千金不換的瞬間,只有使用一次的機會。
姚先生卻無異狀,想了一想,點頭道:「你要見他麼?請隨我來。」轉身步入廊曲,彷彿料定他不會拒絕,毋須看也知對方必定跟來。
耿照忍著詫異隨他入院,見滿庭早櫻綻放,在風裡吐著若有似無的櫻蕊芬芳,前頭義莊的衰腐之氣一到這裡,卻成了小橋流水人家。不過一牆之隔,風情卻是兩樣。
院中並非空無一人。
沿途見老者、老嫗數名,多坐在廊前曬曬太陽、編編柳條,院裡四處置著編好的器皿,也有活物大小的編鵝。一對老夫妻手裡正編著一隻大如籮筐的牛頭,兩人四手分作兩邊,編得有條不紊,沿邊露出密密麻麻的細篾條子,顯然尚未完工,已成形的部分卻是維妙維肖,編好怕沒有一頭真牛大小。
老人們對姚、耿二人視而不見,無一抬頭,更別提放下手裡的活兒。姚先生領他走到院底,指著一株櫻樹道:「喏,你要找的人就在那兒。」樹下不見人跡,只一團橢圓隆起,前頭豎了塊刨淨一邊的櫻木段子,泛黃的平面上卻連一個字也無。
——總瓢把子……死了?
不可能。耿照心想。
雷萬凜若死,大太保何苦繼續保守秘密,不惜犧牲性命?除非隱瞞總瓢把子的死訊對他的仇家傷害極大,值得不計代價封鎖消息,但除了雷門鶴,旁人似又無如此切身的利害。
「你有什麼話,便說罷。」姚先生見他出神,以為是觸景傷情,好言勸道:「泉下若然有知,那人會聽見的。正所謂「心誠則靈」,便是這個道理。」
「他……他死了多久了?」耿照盡力控制表情,苦澀的聲音仍然出賣了他。
「從我來此,就是這樣了。我只知道裡頭埋的,乃是過去一位大有身份之人,你所說的「總瓢把子」若在這裡,也只能是這位了。其他的,都是些孤苦無依的普通百姓,沒什麼大人物的。」
耿照頓覺失望。難怪姚先生神情平靜,波瀾不驚,原來他什麼都不知道,只憑胡亂臆測,一口咬定墳中必是耿照要找的人。「綠柳村之中,還有別幢戴家祠堂開的養濟院麼?」
「據我所知沒有。」姚先生歎了口氣。「莫說別家,連明年的糧米供應也不知接不接得上。東家那廂,是一年不如一年啦!生意不好做,哪來的餘錢積德行善,回饋鄉里?況且綠柳村裡多是老人,少壯離鄉,村裡生計不易,需要接濟的可不只是孤苦無依……」
談話被一陣熟悉的咒罵聲打斷,一人抱著一具枯瘦黝黑、猴兒似的乾癟身軀走進院裡,正是在義莊見過的那對老少。
「喂,姓姚的!跟你討碗飯吃行不?餓死爺爺啦。」老漢一眼睜不開,說完才瞥見耿照,啐了口濃痰,滿臉釁笑:「你也來討飯哪,蠢物?滾你的罷!當心爺爺往鍋裡撒泡尿,給你泡碗鹹粥!」抱著他的中年人趕緊帶阿爺鑽進灶房,連耿照的臉也不敢多看,彷彿無地自容。
院中老人司空見慣,只一二人被喧嘩聲引得抬頭,其餘照做手上的活,絲毫不為所動。
姚先生笑道:「那位老爺子沒住咱們院裡,倒是三天兩頭來吃飯。都是街坊,能說個「不」字?耿兄弟請自便,我去灶房瞧瞧,他剛說往鍋裡……以前還真有過。也難為他家的晚輩了。」匆匆拱手,撩袍鑽進廚房。
耿照裡裡外外踅了幾回,瞧不出異狀,莫說戒備,貓狗都沒多見一條。赤煉堂的總瓢把子若當真隱居於此,恐怕不是「大隱隱於市」,連棄世的心都有了,只消洩漏一點風聲,隨時可能送命。
他沐著飄落的櫻瓣走出養濟院,心下一片茫然。
在這座「萬梅庵」裡,連一株梅花也無。
這裡真是萬梅庵麼?是眾人追查十多年而不可得的天大秘密,總瓢把子的最後歸處?雷奮開的遺言他聽得一清二楚,時時提醒自己,不敢或忘,此刻的感覺卻毫不真實,彷彿大太保那強忍死兆、帶著痰聲笑意的低啞嗓音只是幻象,是自己憑空妄想而來,才會在他試圖與現實連結之時,就這麼莫名其妙斷了線。
回到村口,誰知弦子不見蹤影,現場足跡、蹄印十分凌亂,樹幹留有利刃削過的痕跡,自己的那匹坐騎也行蹤不明。弦子之馬雖在,馬鞍畔的靈蛇古劍卻與伊人一併失蹤。
——出事了!
他運起碧火神功,靈覺如細網般鋪天蓋地蔓出,聽村子另一頭隱有馬嘶沸烈,忙循聲奔去,來到一處廣場,但見邊上的茶棚外散置十幾張方桌,板凳或立或倒,亂成一團;多看片刻,驀地眼前一花,視線竟爾模糊起來,彷彿有個無形漩渦將自己往裡頭拉,只差一步便要身陷其中,不可自拔。
而他走失的那匹馬卻繞著廣場打轉,焦躁地甩頭跺步,彷彿方桌外圍豎起一道看不見的高牆,又或有什麼恐怖惡獸鎮守,令它難越雷池,只能在圈外徘徊。
(有古怪!)
耿照提氣凝神,碧火真氣到處,靈台倏清,見桌椅間立著一條俏生生的身影,腰細腿長、裙袂飄飄,臂後倒持一柄唐刀,卻不是弦子是誰?她垂首凝立,不像是失神或受傷,鋼片般的腰臀肌肉繃緊,鼓出渾圓有力的線條,顯是全神戒備;頻頻側首,又像難以視物,模樣十分怪異。
「弦子!」耿照朝她奔去,心頭忽生莫名感應,本能停步。
弦子聽他叫喊,目光卻投往別處,耿照全身發冷:「莫非她……她傷了雙眼?」不顧一切衝上前去,空中忽來一把低沉的男子嗓音:「兄台勿近!此地設有陣局,一旦進入便難以脫出。若想拯救那位姑娘,兄台須留陣外,不可自陷泥淖!」
須知碧火神功獨步天下,連一村之隔的馬鳴聲都能捕捉,此際卻無法辨別聲音來自何處,耿照不敢大意,提氣道:「尊駕何人?藏頭露尾的,算什麼江湖好漢!」
「……原來你看不見我。」那人似是一笑,從容道:「我坐在一張桌子旁。左手邊有株槐樹,茶棚距我背後約有十五步……是了,我嗅得到那位姑娘的頭髮香,所在應於下風處。」
耿照一一標記槐樹、茶棚與弦子之所在,只見三路交會處空空如也,哪有什麼桌凳?正要駁斥,忽覺不對:「那裡也太空曠了些。以周圍方桌的緊密度,的確該有張桌子才對。」揚聲道:
「我還是看不見你。但閣下所言,似非無稽。」將推想說了一遍。話還沒講完,那不自然的空曠處突然浮出一張方桌、四條板凳,一怔之間再也說不下去,忍不住伸手揉了揉眼睛。
那人聽出有異,道:「怎麼了?」
「桌子……桌子自己跑出來啦。」
「那我呢?」那人語聲一沉,可以想見他蹙眉的模樣。「看得見我麼?」
「看不見。」耿照長長吐了口氣,搖頭苦笑。「桌子是空的。你還在?」
「動都沒動。茶快喝完啦,誰來添個水也好,又不知道還要坐上多久。」
耿照心中一動,拾了枚石子在手,叫道:「兄台留神!我來確認方位,不定能以繩索將你拉出。」呼的一聲運勁擲出。
那人急道:「不可!」語聲未落,忽見另一頭弦子狼狽轉身,及時將靈蛇古劍橫在胸前,飛石「鏗」的一響擊中木鞘,將她震退幾步,細胸急遽起伏,雪白的小臉一剎漲紅,微露痛苦之色。
「弦子!」
「我……我沒事。」她蹙著眉四下張望。「我看不見你。你……你在哪裡?」
「你別動!這是個迷陣,似能迷惑五感,令耳目混淆。我想法子救你出來。」
「嗯。」
「是了,弦子,你怎麼會在這兒?不是讓你在村外等麼?」耿照忽然想到:那人雖自稱被迷陣所困,但自始至終均不曾露面,難保不是陣主。要問明來龍去脈,還須著落於弦子身上。
「有……有人搶馬。你說要看好馬的。」弦子調勻氣息,臉上不自然的彤艷紅暈漸漸消褪。「我追過來,那人與馬忽然不見,然後就起霧了。我在霧裡走了很久,什麼也看不見,然後又聽見你的聲音。」
「聽見我的聲音?」耿照一凜:「還有別人麼?」
弦子搖頭。
耿照還未發話,那人已搶道:「喂喂,兄台!我聽不見她,她自然也聽不見我。我們能聽見你、與你說話,約莫因為你在陣外,不受迷陣影響。我可是什麼也沒做,坐著喝茶而已,忽地雲遮霧罩,便什麼都瞧不見啦。我也是受害人哪!」
耿照冷道:「你既聽不見姑娘說話,怎知我與她說了什麼?」
那人的語氣十分無奈。「你說「只聽見我的聲音?還有別人麼」,自是對我起了疑心。可惜我真是冤枉的。」耿照雖未全信,但那人所辯,道理上還是說得通的,不覺放緩口氣。「在下耿照,敢問閣下高姓大名?」
「我姓風,單名一個篁字。是竹字頭的篁,非帝皇之皇。」
耿照心想:「這人的名字倒也雅致,應該是讀過書的人。」點頭道:「風兄,對這個陣局,你有什麼指教?」
自稱「風篁」的男子笑道:「指教不敢。我非本地人,雖說江湖中難免結仇,但瞧這「只困不殺」的勢頭,應非衝著我與你那位弦子姑娘而來,我們是真倒了楣,躬逢其盛,只得在這兒陪坐喝茶。」揚聲道:
「喂!佈陣這位兄台,我有急事待辦,萬不巧路過此地,才坐下想喝口茶,就給你困住啦。有意相殺的話,儘管劃下道兒來,趕快殺完我還趕著去辦事。要不,你放我出去成不成?」連喊幾聲不見動靜,歎道:
「這也不行……那你找個人給我添水罷,還要一碟鹹豆。」
看來,他對茶快喝完這件事真的很在意。耿照也想不出該如何替看不見摸不著、甚至不知在哪兒的人添茶加水,索性不答腔,繞著偌大的廣場走了一圈,小心不接近外圍的方桌,以免被捲入迷陣,然而始終看不出端倪。
他對奇門遁甲五行術數等全無涉獵,也不信世上有剪草為馬、撒豆成兵之流的異術,但以弦子反應之敏捷,刀劍加頸也未必能封住她行動,卻在光天化日之下,被困於空曠無人的廣場中央;如非親見,不免要斥為無稽。
耿照往群桌間扔了幾顆石子——殷鑒不遠,這回他不敢使勁——無不是消失在半空中,連落地的聲響亦不可聞,彷彿在這個被方桌圍起來的廣域裡,聲音、形象、知覺等俱都扭曲歪斜,所見所聽皆不為真。
「耿兄弟!」低沉的聲音又自空中響起。「你還在麼?」
「我在試陣的範圍有多大。」耿照持續扔出手中的石子。「風兄,你還記得剛坐下喝茶時,茶棚四周的景像麼?」
「死都不忘啊!我已想了一天啦,為啥我偏要在這坐下喝茶?」只要扯到「坐下喝茶」幾字,風篁的反應就特別強烈。當然也可能是對在路邊喝口茶歇歇腿、居然就平白被困入迷陣一事異常惱火的緣故。
「你問這個做甚?」
耿照沉吟道:「我雖在陣外,卻看不見風兄,扔進去的石子也不知所蹤,顯然此陣不止困住風兄,對我也有影響。」風篁笑道:「肯定不一樣。我所在之處,伸手不見五指,天暗似將落雨,週身卻是白茫茫一片,說霧還客氣了,簡直是燒煙。除了桌頂茶壺,什麼也看不見。」
難怪他始終關注加水的問題,還有鹹豆。連唯一看得見的桌面上都無事可做,又不知要坐多久,再這麼枯坐下去,任誰都要發瘋。
想到弦子也是一樣的情況,耿照忙收起同情,續道:「風兄,倘若迷陣也影響了我,我所見應該與你相同才是。我猜我之所以不見風兄,關鍵在迷陣而不在我。」風篁一怔,聲音裡迸出一絲興奮:「正是如此!你所見未必是假,只是被奇門遁甲扭曲了,若與我入陣前所見相比對——」
話沒說完,一團黑影橫空飛出,「啪!」直挺挺摔落地面,卻是一名錦衣公子,輕裘緩帶、金冠束髮,左右兩隻織錦鱗靴之上,居然還各綴有一枚龍眼大小的珍珠,簡直比女子的裝扮還要考究。那人落地後全身輕搐,雙眼暴凸、七孔流血,左胸插了根細長竹篾,露出傷口的部分足有五寸,眼見不能活了。
「風兄!」耿照不知是不是他,一掠上前,右手食中二指按那人頸側,抬頭大聲喊:「你還在不在?陣中飛出一人,是你殺的麼?」
「不是!我正閒得發慌。」風篁愕然道:「誰死了?看得出武功路數麼?等……等等!耿兄,你別靠近屍體,退開些!這是圈套——」
黃影一閃,耿照心生感應,回頭時雙臂圈轉,世間罕見的卸力奇招「白拂手」之至,來人一輪快腿被悉數擋下,腿風卻如實劍,削得耿照發飛衣裂,肌膚迸出絲絲血線,最險的一道甚至貼頸削過,若非入肉太淺,這下便是頸斷頭飛的收場。
這路「虎履劍」最可怕的從來就不是腿招,而是以腿代劍的殺人風壓。
黃衣人的腿招雖被擋下,見對手畢竟不敵無形風壓,兩袖被割得條條碎碎,稚氣未退的俊臉浮露恨意;正要痛下殺手,陡被耿照扣住左踝,欲抽身時才發現袍襴被他踏住,右腿收之不回,身子頓失平衡。耿照也不多費力氣,松腳揮臂,隨手將他摔飛出去。
另一人及時補上,以指代劍,颼颼幾聲,凌厲的劍罡隱約成形,直指耿照胸口,修為遠遠凌駕先前使「虎履劍」的黃衫少年。可惜這「通天劍指」耿照與沐雲色拆得爛熟,對「指天誓日」的變化瞭如指掌,同還以一式「指天誓日」,竟是後發先至,於著體的瞬間易指為掌,轟得來人嘔血倒飛,濺紅了雪白的衣袍。
而真正的殺著這一刻才到來。
耿照及時轉身,第三人已欺至面前,交迭在胸前的雙掌倏然翻出,印向耿照的胸膛!論功力身法,此人尚不及使「通天劍指」的白衣青年,這下更是輕飄飄地不帶勁風,就算打到身上,也會被護體真氣反震回去——
這念頭閃過腦海,一股莫名的陰悚忽爬上背脊,宛若蜥蛇黏附,耿照福至心靈,佛掌一分,將來人的手掌格開;一沾上那人的手背腕臂便再也不放,刁纏著他的手掌左右畫圓,渾厚的碧火功到處,那人全無抵抗之力,眼睜睜看著雙臂挪移圈繞,最後四掌交迭,不由自主,被推著印上自己的胸膛!
這掌本無開碑之力,他卻「登登登」連退幾步,膝彎一軟向後坐倒,怔怔地望著自己的手掌,面上連一絲血色也無,渾身不住顫抖。
「柳師兄!」
「崗色!」
另兩人慌忙搶至,使「通天劍指」的白衣青年似是三人中的師兄,自懷中掏出一隻紅玉小瓶,倒了兩枚火紅藥殼的補丹餵入他口中,手按那名喚「柳崗色」的師弟背心,沉聲道:「快逆運心法,以免血脈凝結!」
柳崗色不敢開口說話,就地盤膝,運功催動藥力,以爭取一線生機。
使快腿的黃衣少年滿面悲憤,惡狠狠地瞪著耿照,嘶聲道:「奸賊,你好歹毒的心!本宮「不堪聞劍」招中無解,你……竟打我師兄!」
耿照差點氣得笑出來。
「笑話!我非奇宮之人,如何能使「不堪聞劍」?他若不存害人之心,手掌印上自己的胸膛,能中無解之招?」
少年為之語塞,忿忿取出一枚炮筒,白日裡不見煙花,施放後卻轟然震響,宛若龍吟,透體震波久久不絕,徹地及遠。「不管你什麼來路,惹上我驚震谷,今日休想生離!」
耿照蹙眉:「驚震谷?驚震谷……好熟悉的名字,卻想不起在哪兒聽過。難道他們不是奇宮之人?」一旁的白衣青年為師弟推血過宮,只覺血脈雖有凝瘀,程度卻異常輕微,不像中了不堪聞劍,心懷略寬,撤掌振衣,昂然負手道:
「在下龍庭山萬仞色,尊駕是什麼來路,竟敢殺我奇宮之人?」
耿照搖搖頭,指著地上的錦衣公子之屍。「這人不是我殺的。我見他從迷陣中飛出,於是上前查探脈搏,看是不是還能有救。我連他的名字也不知道,既無冤仇,殺他做甚?」
那錦衣屍乃龍庭山驚震谷的後起之秀,人稱「寒霧蕭光」路野色,在長老心目中是復興派系的重要種子之一,在場三人都要喊他一聲「師兄」。黃衣少年對路師兄無比尊敬,這名貌不驚人的黝黑少年竟聲稱不知其人,不覺火起:
「你這醜怪的鄉巴佬!說什麼渾話?我路師兄英武俊秀、才貌非凡,他的名諱,你連提一提也不配!」耿照被一頓搶白,有些哭笑不得:「闖蕩江湖,跟生得好不好看有甚關係?」懶得纏夾,一指柳崗色:
「他沒中「不堪聞劍」。適才他積聚在掌心裡的陰寒內力,已悉數被我化去,打在身上不痛不癢,沒甚緊要。倒是你方才餵給他吃的丹藥若太過強補,只怕不妙。」語聲方落,柳崗色「啊」的一聲仰天栽倒,鼻血長流,身子不停抽搐。
黃衣少年益加悲憤:「奸賊!是你害了我柳師兄!」
耿照幾欲暈倒。
「怎又是我害了他?分明是你師兄的丹藥!」
那劍招凌厲的白衣青年畢竟識廣,明白「不堪聞劍」的極寒內力不是說化便能化去,何況這鄉下少年破他劍式,使的正是本門絕學「通天劍指」,疑心是風雲峽的伏兵,森然道:
「閣下不敢通名姓字號,一徑東拉西扯,莫非在等援軍?我驚震谷傾巢而出,早將這破落小村包圍,一隻麻雀也飛不出去。勸你趁早將那毛族的雜種畜生交出來,投靠驚震谷,便以閣下的身手,本派定然不會虧待。你從此棄暗投明,也不必再藏頭露尾,如何?」
「誰藏頭露尾,又不通姓名了?棄暗投明又是怎麼回事?這幫人都沒在聽人講的啊!」耿照強自按捺怒氣,拱手道:「在下耿照,路過此地,我那位朋友被困在迷陣中,不得已而逗留,正想法子營救。你們路師兄是在陣中遇害,與我無關。」三人面面相覷。
驀地村外一聲轟響,餘波陣陣,正是驚震谷的號筒。三人精神大振,連誤服燥補藥物的柳崗色也抹去鼻血一躍而起,三人散了開來,將耿照圍在中間,擺開接敵的架勢。
「援兵已至!」黃衫少年喜上眉梢,咬牙道:「無恥奸賊,納命來!」
(這跟援兵沒關係!你們根本就搞錯了對象!)
耿照無名火起,也不想再講道理了,正欲動手揍他們一頓,身後人聲已至,數十人分作幾撥,施展輕功而來。匆匆一瞥,其中至少有五名好手功力在白衣青年之上,任兩人連手已不易應付,況乎一擁而上?
強援到來,三人士氣大振,不給耿照逃走的機會,齊齊上前圍攻。
耿照掌劈柳崗色、硬撼黃衣少年的「虎履劍」,避過白衣青年的指尖劍芒,忽見陣中弦子目光投來,初次與自己對上,原本蒼白平靜的小臉洩露一絲情緒波動,摻雜了驚喜與關懷,登時省悟:
「她……能看得見我!迷陣開了!」
陣口既開,那是要進,還是要出?
耿照沒有時間猶豫,才將三人一輪合擊迫退,另兩道劍芒颼然飆至,幾乎洞穿肩膀,又有新血加入戰團。「別出來!」耿照回頭對弦子大叫,驀地一陣窒人風壓由頭頂蓋落,耿照雙掌朝天,「砰!」被壓得身子一沉,靴靿陷地,行動頓時受限。
——不好!
來人不惟掌力強悍,變招亦快極,居高臨下的墜龍之勢未盡,腳尖已蹴向耿照心口!
兩人四掌相抵,耿照雙臂承擔對方全身的重量,根本勻不出手格擋;驚震谷眾人見狀,齊呼:「弟子恭迎長老!」那人足尖勾入心口,彷彿蹴中一團又滑又韌的鯊魚皮,踢之不穿,只勾得耿照雙腳離地,拱背斜飛,整個人倒摔入迷陣中!
「荒魔」平無碧凌空一翻,穩穩落地,看著那名黝黑少年撞翻桌凳、被少女抱坐在懷裡,「潑喇!」一振袍袖,手負於後,鷹鉤鼻中微微冷哼。桌陣之間隱有一絲雲蒸擾動,彷彿炎夏午後曬熱了的空氣,尤其少年墜地的瞬間特別明顯。那是陣基動搖的徵兆。
若說耿照以心口相就,賭的是碧火神功護體之能,換取入陣避禍的機會,那麼平無碧便是投石問路,利用這名陌生少年,探一探號稱奇宮百年來「陣法第一奇才」的底。畢竟陣中那位師侄名頭忒大,龍庭山上無人不知、無人不曉,還是小心為好。
身為驚震谷三位披綬長老中最年輕的一位,平無碧在派系裡極是活躍,他的親傳弟子路野色完全繼承師尊積極進取的行事作風,因而領先群倫,掌握了毛族雜種的逃亡路線,甚至獨力追蹤,最後才落得身死收場。
野色,師傅不會教你白白犧牲的。新的時代……就快要來臨了。
他咬牙冷笑,清了清喉嚨。
「尊長駕臨,不聞不問,這是你們風雲峽的規矩?」連喊幾聲,才聽一把陰惻惻的聲音自方桌間傳來:「奇宮門下,沒有以下犯上的「尊長」,平長老。還是你要說這幫小丑千里追殺,與你平長老、與驚震谷無有關係?」
平無碧傲然冷笑。
「聶雨色,我瞧你也是人才——」
「好了好了,我出來便是,求求你別再說了。你們驚震谷的人,到底是上哪兒學來這麼蠢的一套?」
飛入迷陣的耿照,終於明白風篁所言非虛。
他清楚記得自己越過方桌的前一刻,打飛自己的那名華服老者、廣場周圍的地貌景物,以及蜂擁而至的驚震谷門人……映入眼簾的,全都真實明晰,無半分虛假。然而下一瞬間他便摔入霧裡。
那霧濃如堆厚的積棉,剎時天旋地轉,連時間與距離感亦都失去,若非嗅到弦子身上那股熟悉的處子馨香,腦後枕著她酥綿的嬌巧盈乳,他連「甦醒」的感覺也抓不真切。
隨著意識恢復,他聽見陣外那華服老者「平長老」與人對答,卻不知應答的一方說了什麼。說不定風篁聽他說話也是這樣——才想著,平長老便說出了「聶雨色」三字。
——聶雨色。「天機暗覆」聶雨色!
(他是……他是沐四公子的二師兄!)
眼前陡地一亮,濃霧瞬間消失無蹤,彷彿被一氣吸了個清光。
耿照舉手覆額,努力適應陽光,朦朧中只見周圍密密麻麻圍滿了驚震谷的門人,遠方茶棚的另一頭,似有人端坐桌邊,手裡還提著茶壺,可能一下從霧中被拉到艷陽底下不太習慣,手僵在半空忘了收回,茶壺蓋「匡當」一聲掉在地上。
附近的驚震谷門人怒目而視,依稀聽得那人說「對不住對不住」、「別瞧我別瞧我,我喝茶的」,趕緊彎下腰來,滿地找茶壺蓋子,低沉的嗓音十分耳熟,正是那名自稱「風篁」的男子,相貌卻看不真切。
耿照心底始終保有一份合理的懷疑,並未放棄「風篁與陣主乃同一人」的可能,至此才確定風篁非是擺設迷陣之人,而且真的都在喝茶。
陣中央的方桌上,一名瘦小的黑衣男子盤腿而坐,也只佔了半張桌子,桌上放著一隻棋墩、兩盅棋子,卻無打譜或對奕的痕跡,光滑油亮的棋墩上擺滿了近一尺長的竹製算籌,耿照一眼便認出是刺入那錦衣屍路野色心口的致命之物。
瘦小的聶雨色無疑是風采照人的美男子,一如指劍奇宮的傳統。
同樣是好看的男人,風雲峽的沐四、聶二卻硬生生比驚震谷的那幫繡花枕頭要好看得多。此際益發明顯,甚至令耿照有些不忍卒睹:
驚震谷的弟子注重打扮,錦衣繡帶、服飾精潔,但聶雨色便只一襲黑袍,衣料雖也結實講究,形制卻不過份華美,與旁人相比,反而顯得低調而從容,自有一股貴公子的氣派;頭髮梳理齊整,髻子卻是隨手挽起,扎條黑綢帶了事。他絕不骯髒,只是無意於外表裝扮,黑袍、白褲、黑靿靴,出乎意料地與他蒼白的瘦臉十分合襯。
那是張適合鄙夷、蔑笑,毫無節制與節操地嘲弄他人的臉龐,此刻他就正在這麼做。平無碧氣得發抖,但眾人皆知聶雨色非常危險,絕不能因為他自行現身便掉以輕心,無論長老或門人,誰也沒敢貿然走進方桌之內。
「……韓雪色呢?叫他出來!」
「我不要。」
「但憑你們幾個,豈能與奇宮上下抗衡?我勸你——」
「我不聽。」
「魏老兒已死,你以為龍庭山還是風雲峽的天下麼?」
「嗯。」
「這句話沒有要你回答!」平無碧額上青筋暴跳:
「你「嗯」是什麼意思!」
「……就是「嗯」。」
「聶雨色————!」
老人面色丕變。誰也想不到,接下來他竟仰頭大笑,抬腳跨入方桌範疇,重重踩落!
「轟!」桌陣之內,彷彿天崩地裂,耿照全身氣血翻湧,痛苦的程度遠比被踢中心口更甚,彷彿被巨人抓起來用力搖晃,即將粉身碎骨,偏又無法脫離——
被撕裂的陣形空間開始扭曲,空氣像被煮沸了似的不停擾動。陣中央的聶雨色露出痛苦的表情,汗如泉湧、搖發披面,咬牙道:「平……平老兒!你……你這是什麼伎倆!」
平無碧長笑道:「再巧妙的奇門陣法都有個天生的剋星,便是光天化日!這種迷人耳目、眩惑人心的東西,本不該在白日裡施行。況且陣域越大,破綻越多,你布下這十數丈方圓的迷陣,簡直是笑話!」提運內力踏出第二步,迷陣搖搖欲墜,聶雨色被一股無形之力壓在案上,老人每一步彷彿直接踩在他背心,跺得他嘴角溢紅。
驚震谷的不傳之秘「呼雷劍印」本擅於破魔障、除心弊,是一門內修而外顯的絕學。聶雨色與平無碧畢竟有修為上的差距,加上劍印迷陣天生相剋,有此結果並不意外。
「你恐怕不知,一天之中,陽光最熾烈的並非午時,而是未、申相交。我忍受你的無禮粗鄙,刻意等到對你最為不利的天時才動手,你死也不冤!」
平無碧目露恨火,卻笑得洋洋得意,運起十成功力,最後一記「呼雷劍印」轟然落地;碎裂聲中,一陣怪風以廣場為中心向外刮卷,掀塵如浪,久久不絕。就連身為陣法大外行的耿照也能清楚察覺:迷陣破了!
「孩兒們!」
志得意滿的碧鱗綬長老舉起手,品嚐著勝利的滋味。自從風雲峽與毛族賤種宰制龍庭山,他們已忍得太久太久,幾乎忘了何謂「尊嚴」。「將鱗族的叛徒碎屍萬段!至於毛族的僭位雜種,咱們將它綁回龍庭山告慰先人,再一刀刀活剮了它!」
眾門人齊聲歡呼,爭先恐後衝入方桌,彷彿怕跑得慢了,連聶雨色的一片肉屑也分不到。平無碧被兩側奔過的弟子帶得身形微晃,幾乎站立不穩。
「呼雷劍印」是極耗內力的武功,如「不堪聞劍」一般,無法隨意運使,一擊不中,恐怕沒有第二次的機會。一息之間連出三記劍印,遍數驚震谷百年群英,也罕有如此施為者。
老人瞇著眼睛,欣賞勝利在望的美景,忽覺不對。
(奇怪!怎地……怎地不見聶雨色的屍首?他們砍的是什麼?)
念頭一起,周圍空氣生出奇妙的擾動,彷彿隔著熱氣視物,景象蒸騰不休。
——迷陣!
他猛然轉身,視界被一小片白皙額頭佔滿,接著心口劇痛,低頭見一根竹籌刺入胸膛,裹著膩滑深入。平無碧搖晃身體,疼得擠不出一點氣力,才明白何謂「錐心之痛」。
「平長老,十丈方圓的「天煥三輝陣」決計不是笑話。你覺得好笑,是因為你太無知。」瘦小的黑衣男子淡道,竹籌緩慢而持續地深入著。「還有,奇宮之主從不逃亡,命我專程等在這裡,是為亡你驚震谷。經此一役,相信龍庭山上,會有不同的想法。」
平無碧張嘴卻無法發出聲音,驚恐地發現除了生命流逝,迷陣仍持續束縛他的身體。「天煥三輝陣是釣餌。」聶雨色懶憊道:
「我在村中各處設下最簡單的幻惑之陣,唯一的作用就是迷人耳目、眩惑人心;這種陣法的威力很弱,影響又小,就算中了,感覺就像一晃神打了個盹,沒什麼殺傷力。正因幻惑之陣是最根本、最基礎的迷陣,退無可退,光天化日這個罩門,對它的影響可說是微乎其微。
「根本之物不管再微弱寡少,都是力量的來源。如我風雲峽一系就算只剩三人,奇宮正位也絕不易主。你們這幫老而糊塗的蠢材,非要拿命,才能學會這麼簡單的道理麼?」
他手握竹籌,將老人轉了個身,彷彿老人是轉經筒一類,而非汩血劇顫的垂死肉身。也許在聶雨色看來兩者並無分別。
方桌——該說是「天煥三輝陣」——之間,驚震谷門人赤紅雙眼、彼此砍殺,捨生忘死地戰鬥著。
對他們來說,眼前之人全是「聶雨色」,亟欲殺之而後快……很快的,方桌間剩下不到十人,兩兩捉對廝殺,戰得遍體鱗傷,似還分不出勝負,耿照認得的僅餘那名白衣青年,他陰險的師弟柳崗色則不知所蹤;而黃衫少年早已身亡,四肢扭曲如傀儡墜地,胸腹均被劍氣洞穿,骨碌碌地冒著血。
就這樣,平無碧眼睜睜看門人自相殘殺,顫抖著斷了氣,死後雙目猶不能瞑。
聶雨色扔豬肉似的把屍體摔上案頭,從容穿過相互砍殺的人們,踱回擺放棋墩的方桌,輕輕巧巧躍上桌頂,盤膝坐定,將算籌掃至一旁,拈棋吟道:「宮棋佈局不依經,黑白分明子數停。巡拾玉沙天漢曉,猶殘織女兩三星!」
「星」字方落,眾人倏醒,見長老慘死、黑衣死神卻在一旁托腮打譜,嚇得魂飛魄散。也不知誰起的頭,人群中突然爆出一聲慘叫,僥倖存活的弟子爭先恐後衝出方桌,慌不擇路連滾帶爬,沒命地往村外逃。
喧嘩還未去遠,陡地村口傳來震天轟響,火光硝煙直衝天際,依稀有人形及肢體炸上半天高,驚震谷此行的倖存者盡數罹難。
「這……這也是陣法?」耿照喃喃脫口,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不,是火藥硝石,我在村口埋好了的。」聶雨色奇怪地瞥他一眼,彷彿覺得這問題很蠢。「陣法這麼好用的話,我早開酒樓飯館了,還在這兒瞎攪和?礙事之人都已除去,現下,也該輪到你們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