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刀記 第九六折 驅民為劍,刀血翼揚

  失了金字腰牌,耿照仍是將軍跟前的紅人,對守城門將來說,他的臉就是鐵打的關條。況且將軍已找了他一天一夜,只差沒將整座越浦城掘地刨根。眾人正折騰得不行,見典衛大人自行返回,幾欲落淚,連忙飛馬傳報。

  耿照不敢耽擱,解了匹軍馬徑去,抵達驛館時,但見六扇中門大開,門內從人齊列兩旁,「典衛大人到!」「典衛大人到!」的呼喝聲相連,沿階遞入,與人威武肅穆之感。慕容來此不過數日,越浦城驛脫胎換骨,原本的散漫蕩然無存,搖身成為軍紀整肅的大營,也不知是多少人掉腦袋捱鞭子才換得。

  慕容柔不在大廳,改在內室召見,顯是事涉機密,聽的人越少越好。蒼白羸弱的鎮東將軍照例又在案後抽看公文,直到耿照閉起門戶,才隨口問道:

  「風火連環塢之事,聽說了麼?」

  「當夜,屬下人就在現場。」

  將軍擱下卷宗,抬起頭來,雙目迸出銳芒。「說下去。」

  耿照遂將為崔灩月討還公道、兩度進出風火連環塢的事說了,趁機狠參了赤煉堂一本。

  慕容柔自稱能目虛假真實,耿照不敢冒險,這番說詞在返回越浦的路上,已反覆推敲過十數次,用的仍是之前「隱而未提不算說謊」的法子,不提雷奮開及蠶娘,連染紅霞的名字也未曾出現,把重點放在鬼先生糾集七玄同盟、火燒連環塢一事上。

  他口才不算便給,描述妖刀離垢肆虐的景況,質樸的語句與凝重的神情卻意外地具有說服力。慕容柔十指交握,枕於頷下,縱使聽的是血河屍洲燃江之夜,麾下十萬兵甲、君臨東海的鎮東將軍依舊冷漠寧定,除了偶爾眉心微蹙,可說是不動如山。

  將軍的沉靜不帶肅殺,反而令人安心,耿照越說越見澄明,極言天羅香之主正直單純,缺乏心眼,才輕易受人唆擺,於廢驛一役冒犯將軍,繼而知鬼先生居心不良、已然翻臉云云;乃至墜江之後又遇強梁,今晨才拖命而回。正要說下去,忽生猶豫。

  對抗「姑射」一事上,慕容柔與他是同一陣線,且不論鬼先生伏擊將軍、欲奪赤眼的私怨,觀古木鳶種種形跡,分明意在白馬王朝;光憑這點,慕容柔便與他勢不兩立。耿照之所以和盤托出,正為爭取將軍為助力,共同對付暗處的神秘組織。

  然而,要說明鬼先生與古木鳶、與「姑射」的關連,卻不能不提橫疏影。

  耿照並非沒有想到這一處,只是倉促之間無有良解,原本打算以「據說那鬼先生背後有一神秘組織指使」矇混過去,此際卻想:「若將軍問我「你據何人所說」,豈不陷入扯謊即被識破、抑或乖乖吐實的兩難中?」念及姊姊安危,實不願她犯險,一想不對:

  「停在這裡,將軍豈不犯疑?」他急智不在言語上頭,越是想說什麼,腦袋裡益發空白,額間汗珠微沁。慕容柔也不催逼,垂眸叩案,似是在消化他所提供的龐雜情報,片刻才淡淡一笑,抬起目光。

  「你可知道,我平生最痛恨的是什麼?」

  耿照悚然一驚,背汗涔涔。

  「屬……屬下不知。」

  「你說謊。」慕容柔嘴角微揚,神情似笑非笑。

  「你想的是:「將軍平生最恨,定是別人騙他。」可惜猜錯了。」

  耿照愕然抬頭,正迎著將軍的蒼白蔑冷。

  「我平生最恨,就是自己這雙能辨真偽的眼睛。」權傾一方的男子伸出食中二指按了按眼皮,笑意輕蔑。「看穿謊言,並不能阻止人們說謊。你以為人在面對一雙絲毫能察之眼時,會變得更誠實還是更虛偽?」

  耿照從沒想過這個問題,一怔之間,似乎抓到了他的意思,怎麼也無法說出「更誠實」這個答案。

  「每個人都有不可或不願告人之事。但不說就不是謊言了,對不?」縱使意興闌珊,那冷銳的目光仍瞧得耿照遍體生寒,彷彿在說:我早看穿了你那可憐的把戲。

  「倘若可以,我希望我的異能是把人的心肝剖開,直接看見裡面的東西就好。」他的口氣帶著一絲自嘲。「我並不在意人們對我有所隱瞞。唯有開口,才能使我知道最多。」

  「我……屬下……」

  「知道什麼是「絲毫能察」麼?」

  「屬……屬下不知。」

  「就是我連你什麼時候想隱瞞都知道。」慕容神情蕭索,彷彿連解釋都覺無聊。「我能知道你何時想隱瞞、打算如何隱滿,甚至能約略明白,你所企圖隱瞞之事……所謂「約略」,是指在一次提問內就能讓你白費心機的程度。你覺得,我是經常發問的人麼?」

  將軍確實寡言。多數時他寧可靜聽,光用眼神就能使人心懼,自行說到無話可說為止,然而他並不常向人提問。

  (原來……他什麼都知道!)

  ——唯有開口,才能使我知道最多。

  不知為何,這話聽來感慨比譏諷多。

  「你有一項重要的線報想讓我知道,又擔心我問起來源,要不扯謊,要不牽連他人,而這兩件事你都不想它發生,是不?」

  耿照頭皮發麻,終究是心悅誠服,拱手道:「將軍明鑒。」

  「你是聰明人,這套馬屁虛文就省了。」慕容不耐擺手。「說罷,我聽著。是否追究來源,我自有區處;要說幾分真話幾分假話,那也全在你,與我全無分別。」

  「是。」耿照想了一想,小心翼翼道:「那鬼先生屬於一個名叫「姑射」的隱密組織,這個組織共有六名成員,首腦自稱「古木鳶」。屬下認為此番妖刀之禍,與古木鳶、姑射息息相關。」將由橫疏影處聽來的情報,源源本本說了一遍,鉅細靡遺,無有闕漏。

  倒不是他有多信任慕容柔,而是暗自揣想將軍心思,隱瞞不如坦誠。以慕容柔之精明,姑射的陰謀與耿照試圖隱瞞的消息來源孰輕孰重,自不待言,他不會冒險斷了這條重要的情報。

  況且,與慕容柔相處的時間越長,越覺此人之所以輕蔑自負,只因不耐庸碌;其鋒銳難當,不過是律人一如律己。比之耿照遇過的諸多上位之人,慕容柔出乎意料地冷靜坦白,不以一己的喜惡決斷。

  旁人畏其如猛虎,為他辦事莫不痛苦萬分,耿照卻覺將軍之說,每每打開自己的眼界;言語雖然刺人,其中卻饒有深意,每回聆聽,總能獲得啟發。天降慕容柔於東海,實是姑射等陰謀家之不幸,難怪他們念茲在茲,一意取他性命。

  「你覺得,」慕容柔靜靜聽完,冷不防地開口:

  「古木鳶是何人?」

  耿照心念電轉,頓時明白他的意思,不由一震。

  「將軍的意思……此人與屬下相識?」

  慕容柔搖頭,似是無意解釋,見他滿臉狐疑、苦忍著不敢抓耳撓腮的模樣,才淡然道:「此人若常在你周圍,必留有形跡。你雖未必察覺,但心底深處難免有模糊的影子,陡被一問,不定能稍稍廓清,浮上心頭。但顯然在你心裡,並沒有像這樣的一個人。」

  耿照恍然大悟。正欲尋思,卻見慕容柔搖手:「此法一經說破,再不起作用。此後所想,皆是疑心作祟的雜臆,若無充分之證據,跟栽贓嫁禍沒甚兩樣。鑒人決斷要靠這種東西,不如去抓鬮。」

  耿照臉一紅,訥訥道:「屬下明白了。」

  慕容柔想了一想,道:「姑射雖危險,現時還對付不了他們。隱而未現的敵人無法消滅,但同樣的,他們也無法收割成果。姑射躲在暗處設陷構築,如魚得水;要想佔地取利,便不得不浮出檯面。這點相信古木鳶也同樣清楚。」

  「將軍的意思是……」

  「他比我們急。」

  慕容柔的嘴角勾起一抹好看的弧線,俊美而蒼白的面龐透著危險的光芒。

  「耿典衛,你懂不懂捕獵?」

  耿照微怔。「幼時在家鄉,曾與鄰舍頑童上山,用陷阱捕過狐兔一類的小獸。」

  「捕兔狐有什麼意思,何不捕犀象獅虎、鯤鵬蛟龍?」

  耿照不禁失笑。「回將軍,在屬下家鄉的山野之間,沒見過鯤鵬蛟龍等神物;至於虎豹等兇猛大獸,須得數名有經驗的獵戶連手架設陷阱,方能捕捉。況且,虎豹不比鹿麃雉雞等野味,尋常百姓也買不起昂貴的虎皮,專司捕虎的獵人都向相熟的員外老爺稱貸,借了銀兩,才得張羅器械;捕到虎豹猛獸,也才知道賣與何人……」驀地會意,雙目熠熠放光。

  古木鳶意在朝廷,所網羅的手下,無不是針對七玄、七派這樣的大獵物,其背後必有強大的力量撐持。然而稱貸越高,保息越重,握有如許強助,便如同借了殺人的高利貸,若徐徐圖之,光利息便能生生壓垮姑射。

  妖刀入世至今,雖造成許多傷亡,但死傷並不能帶來利益。無論是誰在「姑射」身上押了重注,決計無法滿足於現狀;這樣的不滿,將悉數成為姑射……不,該說是古木鳶的壓力。

  「為此,他們才不得不燒了風火連環塢,做出點成績,權作抵押。」慕容柔冷哼道:「這一著是明棋,非是暗子。由此觀之,那古木鳶似已坐不住,才行險走了這一步。」

  耿照知他意有所指,卻不明白火燒連環塢比起妖刀的肆虐殘殺,究竟「險」在何處,是挑上家大業大的赤煉堂殊為不智,抑或毀去象徵霸業的總壇風火連環塢,從此與赤煉堂結下不解之仇?

  正自思量,院外遠遠傳來人聲,一名親兵飛步來報:「赤煉堂雷四太保已至,正在前堂候著。」慕容柔冷笑:「你瞧,這不來了麼?傳!」耿照推門而出,朗聲道:

  「將軍有令,速請四太保來見!」暗忖:「雷門鶴前來,自是為了風火連環塢。傳聞四太保與大太保不睦,那夜化狼逞兇之人……會不會是他?」打醒十二分精神,暗自留心。

  親兵跨刀而去,要不多時,錦衣華服、黑瘦精悍的四太保「凌風追羽」雷門鶴穿過洞門,遙見一名黝黑少年昂然立於階上,認出是雷奮開繪影圖形、遍傳水陸碼頭的流影城耿照。

  關於這名少年典衛的傳聞,近日在越浦可說是甚囂塵上,前日他與染紅霞闖赤煉堂連敗三位太保之事,雷門鶴在途中已接獲報告,心想:此人一意為南津崔氏出頭,火燒連環塢一事,嫌疑著實不小,當下未動聲色,拱手笑道:

  「久仰典衛大名,今日一見,方知傳聞大謬。耿大人這般英雄少年,市井流言,豈可盡表?」言笑間撩袍上階,親熱地去挽耿照手臂。耿照淡淡一笑,搭著他的腕臂圈裹袍袖,雷門鶴頓覺一股深流般的無形吸力將自己往前拉,心中冷笑:

  「試我來著,好個狂妄小子!」

  他一身功夫俱在腰腿之上,膝彎微屈,也不見有什麼多餘的動作,剎時身子沉墜如凝,將臂上的無形吸力俱導入青磚地面。耿照若一味硬拔,除非將整座階台扯將起來,否則難動他分毫。

  兩人暗自較勁,雷門鶴絲毫不落下風,不僅游刃有餘,更覺這少年的臂圍之間,隱隱有一朦朧空處,其間力有未逮,正適合長驅直入。雷門鶴商賈出身,精打細算,遇天大的便宜不佔,委實心癢,咬牙暗道:「罷!給你個教訓嘗嘗,知我赤煉堂非是無人!」臂上運勁,自耿照肘腕間突入,果然直抵中宮,無比滑順,發覺不對時已然不及——

  少年臂間便如一隻空鞘,專為這一擊量身訂做,神劍縱銳,卻無法劈開自身的劍鞘。雷門鶴手掌按上少年的胸膛,卻連絲毫勁力也吐不出,錯愕之間,對方左手食、中二指往他臂內的「分金穴」上輕輕一彈,震得他半身酸軟,兩人倏然交錯。

  在旁人眼裡,是四太保上前親熱拉手,耿典衛與他把臂交握,另一隻手按他背心往前一送,淡道:「四太保客氣。將軍久候多時,請。」

  只雷門鶴心知肚明:耿照若有殺他之意,手掌一吐勁,自己絕難有幸;驚怒不過一霎,忖道:「才去了岳宸風,又來個耿典衛,鎮東將軍麾下能人異士忒多,實不容小覷。如非握有鹽漕巨利,本幫焉能立足?」想起此番來意,笑容益發親切。

  耿照一試之下,則是略感失望。

  他在十方轉經堂的樑柱上窺看過雷門鶴,但其時碧火神功未成,看不出他的武功深淺,只記得明姑娘讚過此人「根基不壞」,直到此際,才確定不是害死雷奮開的青袍客。

  蠶娘所授的「蠶馬刀法」心訣,青袍客與之鏖戰過大半夜,一模一樣的路數,不可能冒著要害受制的風險再中一回,雷門鶴必不是青袍怪人。原本便寥寥無幾的兇嫌名單,又不得不劃去最前沿的一條。

  兩人一前一後進入書齋,案後,慕容柔正信手翻閱卷宗,並未抬頭,只淡淡道:「坐。」雷門鶴為他辦差已久,算得上是合作愉快,知他不愛逢迎拍馬那一套,也不廢話,拱了拱手,逕行落座。

  慕容柔瞥了耿照一眼。「你也坐。」

  「是。」耿照揀雷門鶴對面的位子坐定,兩人隔著書案遙遙相對,但見雷門鶴笑容可掬,似未把才纔交手一事放心上。

  「風火連環塢出了這麼大的事,夠你忙的。」慕容柔垂眸叩案,輕聲道:

  「我已派耿典衛全權負責調查,你若有什麼新線索,莫忘了照會他一聲。」

  「小人理會得。」雷門鶴笑道:「為免驚擾鳳駕,小人會嚴密規範手下,說是天干物燥,不小心引了火,才釀成災禍。不會讓他們到處胡說的。」

  慕容柔點頭。「也是。雖說流言難禁,總比推波助瀾為好。」

  「這是小人分內之事,不敢使將軍為難。」

  「行了,我知道了,雷老四。你回去罷。」將軍低頭運筆,明顯就是送客之意。耿照料不到這次會面竟如此短暫,聞言欲起,誰知雷門鶴卻端坐不動,微微一笑,抱拳拱手:「小人還有一件事,要向將軍稟報。」

  「喔?」慕容柳眉一挑,神情似笑非笑。

  「說。」

  「風火連環塢付之一炬,敝幫折損大批好手,駐守總壇的幾位太保或不幸罹難,或下落不明,可說是元氣大傷。」雷門鶴垂首道:「適逢鳳蹕於此,本幫五大轉運使聯名請求小人加派人手,以維持越浦週遭的靖平,小人思前想後,也覺有理。」

  慕容柔點頭。「要當這個家,你也難做得緊。」

  「是。」雷門鶴恭恭敬敬道:「按小人所想,不妨將陸上人馬撤回一些,專心維持江面平和就好。敝幫於舟中起家,陸地上的買賣本非所長,要是顧此失彼,辜負將軍的栽培與期待,小人便罪該萬死了。」

  慕容柔笑道:「你說得忒有道理,我也不能說個「不」字不是?」

  雷門鶴慌忙起身,長揖到地。

  「將軍這麼說,真真折煞小人啦!將軍只消吩咐一句,敝幫上下赴湯蹈火,在所不辭!只是總壇不幸,一夜盡付祝融,赤煉堂內外元氣大傷,三川乃本幫命脈,五大運轉使所慮亦非無由,適逢鳳駕駐蹕,茲事體大,我等實不敢逞強鬥勇,失了本份,望將軍明察。」

  「你們個個都要我明察,我能裝作沒看見麼?」

  慕容柔怡然笑道:「就照四太保的意思辦罷。我希望至少江面上要鎖得嚴實,連一條流船也不能放過,你回去轉告陳、曲、季、陸、張五家:既免了陸地的差使,水面便不得再扣斤減兩,否則本座也不再回護,一切公事公辦。」闔上卷宗遞過去,以眼神示意:

  「喏,這個交與四太保。」

  耿照接過匆匆一掠,見是簿冊一類,再看幾眼,赫然發現其上詳載了某年某月、某條水道縱放流船若干、船中男女多少、收取江資幾何,鉅細靡遺,與賬本相彷彿。不知情的人看了,還以為是赤煉堂的內帳。

  雷門鶴面色丕變,不敢細看,雙手接過高舉過頂,俯首道:「小……小人明白。小……小人該死……小人……」一時無語。堂堂東海第一大幫會的首腦、手綰數萬幫眾的四太保汗流浹背,彷彿手裡拿的是一本寫滿歿辰的生死簿。

  慕容柔卻沒給他喘息的機會,揮手道:「去罷!近日內切莫走遠,指不定我什麼時候找你。這話也替我帶給五大轉運使。典衛大人,送客!」

  「是。」

  耿照一路送雷門鶴出小院,見他轉身時滿臉戾氣,面色黑得嚇人,渾不似初見那般游刃有餘,只怕那簿冊真是殺手鑭,一出手便粉碎了四太保的如意算盤,教他扣著掩著的心思頓成一腹餿水,偏又嘔之不出,益發好奇起來。

  誰知屋裡慕容柔的臉色也不好看,沉聲道:「把門關上。」口氣像要碾碎砂石似的,白皙光潔的眉間緊蹙如鐫。

  耿照沒見過他動怒的樣子,沉重的威壓迫得人難以喘息,斗室裡彷彿再也吸不到空氣,心下駭然:「難怪東海有這麼多畏罪自殺的貪官蠹將!哪個犯過心虛之人,禁受得住如此一怒!」他胸懷坦蕩,復有碧火神功的渾厚修為,垂手靜立在一旁,氣息凝斂,恍如淵渟。

  片刻慕容回神,眼中掠過一抹混合了驚訝與讚賞的異采,容色稍靖,伸手將背後牆面的覆布揭下,露出一幀巨幅的東海道全圖。那圖足有兩人多高,寬兩丈餘,由堅韌的皮紙連綴而成,以各色墨彩標出山嶽河流、城鎮道路,「鉅細靡遺」猶不足以形容;站在這張巨幅地圖之前,剎那間竟令人生出渺小之感。

  「原來……東海竟如此之大!」耿照抬頭觀視,喃喃脫口。

  「不管到哪兒,我隨身都帶著這幅圖。」慕容柔淡淡一笑:

  「看慣小圖,會忘記自己治理的,原來是塊如此廣衾的土地。東海道一府廿九郡百廿六縣無數生民,全在這張圖紙上;要整治一段河彎,修築一段城牆……都不是件容易的事。」

  他攤開雪白修長的五指,往圖上山河一比。

  「便只這一塊,關乎多少黎民?放到桌案能容的小圖裡,大小不過米粒,彈指揭過,幾千幾萬人可能因此受害,衙門卻毫無所覺。除了惕厲自省,這張地形圖的精細也非尋常的圖紙可比,用以擘劃陳兵、通明利弊,是那些破爛地圖比不上的。」

  這幅東海全圖以墨彩繪製,圖上再刷一層膏脂,不畏潮潤,可以白堊或朱墨徑行批點,不要的用濕布抹去即可。耿照注意到越浦城被硃筆圈起,阿蘭山更直接打上三角楔型符號,一道暗紅色的弧線如長蛇蜿蜒,延伸至地圖的最左側,靈光一閃,登時明白:

  「這是皇后娘娘鳳駕的路線!」憶起遲大人與蕭老台丞舟中閒聊,提及皇后行經的幾處駐點,與圖上朱跡相印證,果然分毫無錯。

  除了象徵鳳輦東行的朱紅色,圖上更多的是一個又一個的白色叉叉,密密麻麻畫滿地圖左側——那裡是東海道的極西邊界,耿照在癬疥般的灰白痕跡間,找到了「白城山」三字——然後沿著橫貫東海的幾條大河一路漫入,彷彿漏網之魚;越向右邊,白色叉叉分佈越疏,尺寸益小,數量卻多了起來,至越浦已是一片白末,恍若庭梅階雪。

  這奇特的白色表記,必與方才雷門鶴、慕容柔所議之事有關,甚至與皇后東行的路線同標注於一圖之上,其重要不言而喻。然而,任憑耿照想破腦袋,始終無法瞭解白色記號所代表的意義,連一絲頭緒也無。

  「這些記號代表的,是人。」

  慕容柔定定看著他的茫然,淡漠一笑,單手負後,另一隻手卻撫上圖面。

  「央土連年旱澇,平望都城外,十里間未有一戶,可說是民不聊生。朝廷多年積攢的一點家底,承平時尚不足以應付西山、南陵需索,況乎大變?死裡逃生的老百姓得不到賑撫,紛紛背井離鄉。」

  天下四道中,北關嚴寒,自古只有流犯戍軍才去得,百姓逃難,決計不會自蹈死地;西山道地形崎嶇、土壤貧瘠,復為韓閥所把持,裡外規矩森嚴,亦非安身立命之處;南陵雖地大物博,農產豐富,然而風俗大異於央土,兼且封國林立,逃難十分不易。算來算去,也只好逃來東海。

  耿照萬萬料不到那些個堊白表記,竟是來自央土的難民,一怔之間,忍不住咋舌道:「居然……有這麼多!朝廷難道不管麼?」

  慕容柔冷笑。

  「怎麼管?生民生民,黎民所求,不過一個「生」字,將他們逼到了頭,指不定要造反。任逐桑聰明絕頂,知以朝廷之力,也就將難民喂個半饑飽,不如堅壁清野;人餓得剩一口氣,只憑求生本能,往能活人處爬去。如此平望都便得安泰,城內歌舞昇平,不知榻外一煉獄耳。」

  耿照倒抽一口涼氣,不由得頭皮發麻,又驚又怒。

  朝廷是百姓的父母,天子更是天下萬民的君父!哪有為人父母者,如此狠心算計兒女的道理?中書大人不開倉放糧,救濟受難的央土百姓,反逼得他們離鄉背井,千里迢迢逃到東海……這是什麼道理!

  慕容柔對此並不特別感到憤怒,頗一副「心有慼慼焉」的神氣,似乎與任逐桑易地而處,也會採取同樣的手段,令耿照不寒而慄,胸中血氣上湧,大聲道:「將軍!依屬下之見,難民的人數雖多,幸而本道富饒,若能妥善安置,於……於朝廷亦有幫助。」

  東海道幅員遼闊,氣候宜人,兼有漁鹽之利,在鎮東將軍治下,這些年來倉凜殷實、民生富裕,要安置這些難民,似也非是難事。誰知慕容柔眸光一銳,乜得他遍體生寒,蒼白的瘦臉之上佈滿青氣,眼看便要發作。

  耿照心頭「突」的一跳,卻有些摸不著腦袋:「我……說錯什麼了?」

  慕容柔見他神色茫然,話到嘴邊又硬生生頓住,只哼一聲;片刻容色稍霽,漠然道:「這些難民,一個都不能留。早先我授意雷門鶴,盡起赤煉堂水陸兩道勢力,不許難民進入東海,但這幫水匪貪得無厭,不少富人在央土捧金銀也換不到一斗米糧,不得已逃入東海,赤煉堂按人頭收取過路費,一人價值千金……」

  「將軍為何驅趕難民?」

  耿照沒等他說完,猛地打斷,連慕容柔都不禁抬眸,罕有地一怔。少年忍著滿腔血怒,捏得雙拳格格作響,即使極力壓抑,口吻仍十分激動:

  「朝廷昏聵,苛待難民,倒也還罷了。將軍心繫百姓、剛直不阿,行所當為,不懼權貴,東海方有今日之盛!若連將軍也無憐憫之心,老百姓將何去何從?您方才說了,圖上粒米,關乎萬民!這白色的記號之下,代表的是多少條無辜性命,將軍難道都顧不上了麼?」

  慕容柔由著他說完,臉色反而稍見和緩;默然片刻,才平靜地開了口。

  「你以為難民再多,能不能多過東海道的百姓?」

  「自是不能!但這又——」

  「若為這幫難民犧牲東海的百姓,你以為如何?」

  「屬……屬下不明白……」

  「那我說與你明白。仔細聽好了。」

  慕容柔斂起蔑容,神情靜肅。

  「我是人臣,是天子的家奴,東海從來就不是我的,我不過代主人牧民罷了。皇上要兵、要地,甚至要我的性命,一句話就夠了,可惜很多人不明白。連皇上也不明白。

  「他們以為要從我手中拿回兵權領地,須有個打仗的好理由,甚至有必要在東海打一仗。那些一輩子沒上過戰場的人,為皇上一紙詔書就能取回之物,想方設法,要在東海同我打上一仗——這正是我極力想避免的。」

  耿照有些明白了。被驅趕入東海的難民,是最好的興兵借口。

  他在流影城執敬司的時日不長,卻見過不少官場作派,知道「大不諱」的厲害。

  當日在挽香齋中庭,獨孤天威之子獨孤峰便以「諷政」為由,妄想給老胡扣大帽子;鎮北將軍染蒼群身為太宗皇帝的心腹,恩寵冠絕群僚,他於嬰垣大山三歲不進、屯兵築城時,也差點落得刀鋸鼎烹的下場。

  慕容柔多年來不動如山,非是朝廷不為,蓋因他律己之嚴,不同一般,實在抓不到什麼把柄,然而一與流民摻和,能做的文章就多了。「招輯流亡」向來是最典型的反跡,幾萬流民湧入東海,全教慕容給安置下來,這不是造反是什麼?

  想出這條計策的人,必然十分瞭解慕容柔,甚至看透了他,明白以苛烈聞名的鎮東將軍並不如外在所示,不會對難民無動於衷。否則撞在長鎮侯郭定這種人手裡,再多也殺了,有什麼好周折的?

  ——任逐桑!

  在遇見任宜紫之前,耿照對她那位「中書大人」父親並無惡感,此人以豪商巨賈入主朝堂,素有長袖善舞的評價,為政寬和、與人相善,相府卻沒甚排場,日常用度仍保有央土商人的務實之風,似乎不是壞人。

  如今想來,不由得怒滿胸臆,如此玩弄百姓,算什麼良相首輔!但慕容柔似乎並不討厭這位中書大人,對他以流民為刀劍、驅入東海的手段視如平常,提及時不帶一絲火氣,彷彿中書大人所為是理所當然。這點又令耿照萬分不解,慕容卻無意解釋,逕說下去。

  「這差使不好做,雷門鶴又不蠢,早想扔掉燙手山芋。風火連環塢被毀,正好當作借口。」蒼白的將軍嘴角微揚,冷笑道:「坊間傳聞,皇后佛子為我而來。雷門鶴商人本性,趨利避險,流民這種最容易被拿來做文章的勾當,當然少沾為妙,巴不得趕緊脫手,圖個清靜。」

  耿照心中一動。「如此……難民該如何處置?」

  慕容柔唇際泛起一絲謔冷。「自是由你來了,耿典衛。你是流影城的人,就算出了事,也不能算在我頭上是不?」

  「這……」耿照沒料到他竟如此坦白,不禁瞠目結舌。

  「你自驍捷營點了三百鐵騎,人手儘夠了。打明日起,從越浦城到阿蘭山之間,我不要看到一名衣衫襤褸的流民。」

  「……將軍!」

  「還是你認為我該把人留下,等朝廷發出討逆的檄令?」

  耿照為之語塞。

  「這是軍令,耿典衛。做不到,我便拿軍法辦你,絕不寬貸!」慕容柔冷道:

  「我知道蕭諫紙默許難民在白城山下歇腳,拿囤倉陳米供應;青鋒照邵鹹尊幾次上書讓我招輯流民未果,索性在邊界圈地紮營,自行收容安置……若非無法可據,我早辦了這倆不知進退的東西!我奈何不了他們,你且試試奈不奈何得了你!」

  耿照聽他口氣莫名地嚴峻起來,頗不尋常,心念電轉之間,猛然醒悟:「將軍是提醒我,從白城山至東海、央土兩道交界之處,可容難民安身!」大喜過望,長揖到地:「屬下明白!多謝將軍!」

  慕容柔面無表情,哼道:「聽到軍法處置,魂都嚇飛了麼?有什麼好高興的?」取出一卷牛皮圖紙交了給他。「越浦左近幾處流民出沒的據點,你要詳細抄錄,即刻命人出發。我會派人走一趟朱雀航,給你妻子報平安。」

  耿照正取硃筆在牛皮紙地圖上注記,忽聽出言外之意,擱筆道:「將軍還有什麼差使要屬下親自辦的,儘管吩咐就是。」慕容柔沉吟不語,片刻才指著身後的巨幅地圖道:「這幾個地方,你也一併抄錄。」指尖所向,赫然是幾枚以藏青色料繪製的小小楔形,藏在山青水綠之間,幾難察覺。

  楔形寥寥,由上端的靖波府蜿蜒南下,來到越浦北方不足百里,壓著「華眉縣」三字,旁邊有個城鎮標記。耿照心中一凜:「怎……怎會如此之巧!」卻見慕容柔正色道:

  「此事原本應由任宣去辦,但他傷勢未癒,不宜行遠。你的武功猶在任宣之上,親自跑一趟,我也能稍稍放心。」

  「是。」耿照強按下驚疑,面上不動聲色,一一抄錄了楔形記號,妥善將圖紙收好。「將軍讓屬下去辦什麼事?」

  「我讓你,去接應一個人。」慕容柔道:「北方雲都赤侯府,聽說過麼?」

  「雲都赤侯府」乃靖波府四大武林世家之一,同時也是最為神秘的一支。「雲都赤」乃是由西北異域傳來的色目語,其意為「刀」。昔年太祖武皇帝麾下猛將如雲,有支未滿百人的色目部曲,貼身護衛太祖周全,亦隨他衝鋒陷陣,在許多著名的戰役中克建殊功,人不敢呼其名,皆曰「雲都赤」。

  雲都赤統領拓跋十翼刀法超卓,素有「漠北第一刀」之稱,人說「血飲十翼,刀武人庸」,鹹以為拓跋是出身不及,單以刀法論,未必沒有與「刀皇」武登庸一較高下的實力。兩人若真能一戰,沒準今日三才五峰兩榜上就非只是七人,而是扎扎實實的八名絕頂高手了。

  事實上,拓跋十翼與武登庸只一處相似,兩人既不好名也不好鬥。白馬王朝建立後,拓跋十翼謝絕一切封賞,孤身尋覓開宗立派、鑽研刀法的修行地,最後在東海落腳。老上司獨孤弋遂以刀為爵,賜名「雲都赤侯府」,拓跋亦稱「色目刀侯」。

  耿照在《東海名人錄》中讀過其人其事,點頭道:「聽過。據屬下所知,任典衛便出自刀侯府。」

  慕容柔對他的不假思索露出滿意之色。「我讓雲都赤侯府找尋一物,刀侯派出座下「狂、風、飄、塵」四大弟子追蹤經年,日前已有眉目。但回報消息的李蔓狂忽然失蹤,最後留下的記號在華眉縣綠柳村一帶。」

  雲都赤侯府在江湖上以神秘著稱,創立之初,罕與外人往來,若非近十年一反常態積極為鎮東將軍辦事,與神武校場、騰霄百練等互別苗頭,在北方聲名益顯,只怕仍是雲遮霧罩,益發不露形跡——除了「病刀」李蔓狂之外。

  此人出身武儒宗脈的李字世家,在帶藝投師之前,本是東海道極其罕見的用刀奇才,年少成名,聽聞拓跋十翼來東海開宗,遂投帖搦戰,欲挑了這柄「血飲十翼」的漠北名刀,踩著雲都赤的盛名問鼎天下。

  這場「一代新人葬舊人」的越級挑戰轟動了東海,但實際的比鬥卻未有目證,只因拓跋十翼的性格不喜張揚,而戰鬥委實結束得太快。

  據說形容落拓、猶如浪人的初老漢子只用一刀,便教狂妄的天才少年心悅誠服,反成了刀侯府的首位門徒。證諸李蔓狂日後的表現,江湖人不曾譏笑他當年識淺,只覺刀侯之刀,當真深不可測,遂成武道的一段佳話。

  能讓色目刀侯座下四大弟子一齊出動,更在這張地圖之上與皇后東行、災民流徙的表號並列,慕容柔要找的東西至關重要,決計不容小覷。

  他看了耿照一眼。

  「你不問要找的是什麼東西?」

  「若有知情的必要,將軍會告知屬下。」耿照老實回答:「況且,將軍是讓我去接應刀侯府之人,待尋到那李蔓狂,他自會將此物呈交將軍。屬下知不知情,並不影響此行的結果。」

  慕容柔蹙眉靜聽,片刻居然歎了口氣,屈指輕叩桌頂,罕見地露出沉吟未決的模樣。

  「你說得沒錯。但李蔓狂行事謹慎,心思又是一等一的精細,突然銷聲匿跡,明顯是出了事;刀侯府那廂遮遮掩掩語焉不詳,應該正尋著彌補解決之法。可惜除了李蔓狂,雲都赤府內再無才智之士,我已信不過他們的能力,李蔓狂找到、或沒找到的東西,須由你接手找尋。」

  ——果然是極為棘手的情況。

  找一樣有線索的物事不足以難倒鎮東將軍,除非必須在時限之內尋獲。

  「屬下有多少時間?」耿照小心翼翼地問。

  「必須在三乘論法前找到。」慕容柔自嘲似的一笑。「這下,琉璃佛子反倒幫了大忙。李蔓狂攜此物南下,最後落腳綠柳村,這是在兩天前。我等了一天,又給刀侯府一天時間交代,此刻人、物俱未出現,已然不能再等。」

  兩天前……與離垢出現的時間如此相近,這只是巧合,抑或同一件織絡中的線索關連?

  慕容柔打斷他的思緒,銳利的眼神猶如鋒芒。

  「小心。你現在所想,全是臆測。缺乏證據的臆測毫無意義,徒然壞事而已。」

  「……是,屬下明白。」

  「你要找的,是一枚拇指大小、形狀畸零的水晶,色澤紅艷,似西域傳來的葡萄美酒,自體如夜明珠能放光芒,收在一隻掩光藏形的織銀袋中……」耿照用心記憶,唯恐錯漏細節,直到接下來的話語令他愕然抬頭。

  「……若有人談起此物,當曰「天佛血」,據聞是天佛刺血所凝,是唯一證明天佛存在、非是傳說虛構之物。皇后娘娘將在三乘論法大會上,把這枚「天佛血」賜給佛宗各教團推舉的三乘法王,是皇上責成我等務必尋獲之物!」

  ◇ ◇ ◇

  耿照步出驛館,腦中兀自轟響,事如亂線糾結,每樁偏又至關重要,便能化出五個十個分身,一時也不知該從何下手。

  ——原來,這就是將軍每日所慮!

  加上龐大駁雜的軍政要務,紛紛擾擾的江湖陰謀,時刻窺視、伺機出手的朝廷政敵……究竟是怎麼樣的一個人,才能波瀾不驚、冷靜自若地坐在那張鎮東將軍的寶座上,有條不紊地發號施令?

  想到慕容柔胸有成竹的傲岸姿態,他稍冷靜了些。將軍相信他能辦成,才會委交此事,雖不明白根據何在,但耿照強迫自己不要懷疑,試著理出頭緒。大門外,老驛丞已換好馬匹,顯然他前腳才出內室,慕容已喚人備馬待用,拿捏之緊,分毫也不浪費。

  「……多謝老官長。」

  耿照神思不屬,隨手接過韁繩,忽見前方街角的分茶棚下,立著一名白衫姑娘,襦、裙是白底綴著淡灰的花蝶圖樣,上襦外加了件滾黑邊兒的同款半袖,將下擺纏入圍腰,緊實的腰肢束出葫蘆般的曲線,襯得胸脯鼓脹、梨臀渾圓,既是青春少艾鮮滋飽水,復有成動誘人的風情。

  耿照只覺此女身形十分眼熟,尤其鴨梨般的臀形極富肉感,又不失緊致,光看便知久經鍛煉,絕無半分鬆弛;不止身段,連板著的俏臉也似曾相識,只是與印象差距太大,耿照忍不住揉揉眼睛,確定沒認錯人,喜動顏色,幾要開口叫喚。

  白衣姑娘瞪他一眼,細圓的下巴作勢別過,不待回應,當先轉身。但見結實的葫腰一擰,身側居然纖如梨條,更無餘贅;要說正面還有幾分豐熟,側影倒是扎扎實實的少女,少婦也無這般細薄,更覺臀如險丘,繃得裙後渾圓挺凸,行進間一扭一扭的格外誘人。

  「果然是她!」

  一見屁股,原本的幾分猶豫雲消霧散,耿照更無懷疑,將韁繩塞回老驛丞手裡:「我稍後便回,老官長多包涵。」快步追上前去。

  那食店佔了大片街角,外堂有十來張桌子,其後以篾簾隔出雅座。

  此時未及正午,清早來買香湯飲漱梳洗的客人多半散去,用午飯的又還沒出現,堂中只有幾桌散客,連堂倌都有些意興闌珊,客來也懶得起身。

  耿照掀簾而入,見少女閉起窗牖、放落吊簾,小小的雅座包廂頓成密室,不虞有人竊聽,佩服之餘,隨手拉開板凳坐下,翻開桌上的粗陶杯子,笑道:「真巧啊,綺鴛姑娘。我先請你喝茶,一會兒有事要你幫忙。」

  「喝你的頭!」

  少女狠狠瞪他,鼓著腮幫子的白皙臉蛋猶如花栗鼠,雖橫霸霸的好不嚇人,不知怎的,耿照卻不以為她是真的生氣。

  這白衫姑娘正是潛行都衛的統領綺鴛。自識她以來,耿照還不曾見過她夜行衣以外的裝扮,見她換了襦裙繡鞋,鬢邊還簪珠花,打扮一如尋常少女,身畔只差幾名閨閣繡伴,便是踏青遊憩、逛街買衣的模樣了,心想:

  「宗主待潛行都的姊姊們也非全無情義,居然還准許她們休假,換上便服出來遊玩。」好奇心起,笑問:「怎麼今兒只你一人放假,沒與其他的姊姊一道麼?」

  綺鴛幾欲暈倒,俏臉「唰!」罩滿嚴霜,只差沒抬腳踹他。「放你的頭!這兩日為了尋你,眾姊妹無一人闔眼,日夜不息沿江搜索,只差沒將三川翻了幾翻……誰人與你放假!」

  篾簾忽揭,探入另一張月盤似的嬌盈小臉,是他見過的、在王舍院照顧楚嘯舟的少女。「綺鴛!聽說你找到……」她今日仍是一身丹紅,見耿照回頭,才知擾了兩人說話,吐舌笑道:

  「典衛大人好。記得我不?我是阿緹。我只問綺鴛一句話,馬上就走。」水光瀲灩的微瞇眼縫越過男兒的肩頭,探長了粉頸笑問:「喂,我們能回去了不?」

  「挑一組精神些的回朱雀大宅待命,待會還有活兒。」綺鴛幾乎是不假思索,信口分派:「其他人回山上去。一組戒備、一組休息,另一組去替宗主身邊的姊妹。宗主若無吩咐,兩個時辰後恢復正常輪值,無有例外。」又補上一句:

  「你不用輪值,照顧你的楚敕使去。」

  阿緹俏臉飛紅,嘟囔著「哪是我的啊胡說八道」,仍止不住笑。外堂不知何時已無客人,連門都閉起一扇,幾名少女在堂中或站或坐,雖非夜行裝扮,一看便知是潛行都中人,個個難掩倦色,顯是徹夜辛勞,已不知多久沒能好好歇息。

  風火連環塢一戰,漱玉節僥倖脫出戰場,命潛行都傾巢而出,投入搜救的行列。綺鴛本是潛行都最出色的行動指揮,漱玉節即刻召回,絕口不提處罰一事,全權交由她調動人馬,務求在最短時間內找到耿照,生要見人,死要見屍。

  綺鴛在城外安排了暗哨,是以他一過城門,她立即接獲線報,親來驛館相見。

  聽得二人鬥口,耿照頓生歉疚,對阿緹道:「都是我不好,連累諸位姊姊夜不能寐,真不好意思。」阿緹嘻嘻笑道:「那有什麼呀,也不過就一天一夜沒睡。真正兩三天沒闔過眼的人,在那兒坐著哩。」

  綺鴛沒料到她報仇這般飛快,臉頰「唰」的一聲轉紅,咬牙道:

  「嚼、嚼什麼舌根!快……快回去!當心宗主生氣了,你……你……」

  「是……是……」阿緹學她的結巴,咯咯笑著一溜煙跑了。諸女怕被波及,早散得一乾二淨,依稀聽得街上推攘竊笑的鶯燕嬉語,飄入空無一人的食店。

  耿照尷尬起來,也不知道該說什麼,突然膝下一痛,綺鴛冷不防踢了他一下,怒道:「麻、麻煩精!到……到你身上,都沒好事!」猶不解恨,氣虎虎地補了幾腳。耿照聽她結巴未退,怕護身的碧火真氣震傷了她的腳趾,特別著力壓抑,老老實實挨完幾下,沒敢還口。

  綺鴛是與他真刀真槍交過手的,心思又精細,對他的能耐瞭然於心,益發惱火,杏眼圓睜:

  「誰要你賣好了?你運功啊,你運功啊!」耿照心虛已極,嚅囁道:「沒……沒賣好……運功了運功了……唉唷,好疼好疼。」綺鴛瞪著他,忽然「噗哧」一聲,生生咬住笑意,唯恐被他看出,忙撮拳掩口,乾咳兩聲,一本正經道:

  「沒有就算啦。你……你有空走一趟阿蘭山,宗主說了要見你。」

  耿照鬆了口氣,苦笑道:「近日怕抽不了身,我手上有幾件麻煩的差使。」說著將地圖取出來。「……你替我通知巡檢營的羅燁,命他點齊兵馬,在越浦到阿蘭山間遇著央土流民,請他們往西界白城山處行去,自可容身。」

  羅燁手下只有三百鐵騎,要在這麼大的範圍內阻截流民,須有潛行都無孔不入的綿密情報網配合,才不致疲於奔命。綺鴛精通戰略制訂,執行戰術更是經驗老到,一點就通,點了點頭:「我明白了。還有什麼?」

  「我要找人。雲都赤侯府刀侯座下首徒,「病刀」李蔓狂。」耿照道:「我馬上出發往華眉縣綠柳村,那是他最後落腳之處,但我想他已不在綠柳村。他身上有樣東西,我們得在兩天內找回來。」

  綺鴛並未插口,靜靜地等待他的描述。

  「那是一個用銀袋子貯裝的紅色水晶,約莫拇指大小。」

  「就這樣?」她微微蹙眉。「叫什麼名目?知道來歷,要找也容易些。」

  「我不能說。」耿照搖頭。

  「那好。」她把地圖捲好,收入懷中,利落起身。「我派人沿華眉縣往越浦打聽回來,看能不能找到一點蛛絲馬跡,若無所獲,明早再由華眉縣往北方找去。按慕容柔的說法,李蔓狂不是在來越浦的途中出了事,就是卷帶了東西逃回老巢。」

  「如此甚好!真是多謝你啦,綺鴛姑娘。」他忽然一笑,伸手抓頭,模樣有些靦腆。「你真聰明,分派得這般有條有理。我方才直想破了頭,只覺像大海撈針,上哪兒去找這個人?」

  綺鴛輕哼一聲,並未答腔,但容色已平霽許多,又問:

  「你妻子……我是說符姑娘那廂,要不先通知她?早知道早放心,也免得無謂牽掛。」

  耿照臉一紅。「她……我們不是……」想潛行都刺探如水銀洩地,朱雀大宅時刻都有她們的人,自己與寶寶錦兒纏綿的場景,豈能逃過這些丫頭的耳目?碧火真氣的感應無比靈敏,行房之際,斷不致被人無聲無息看了去,但寶寶錦兒夜夜叫得酥麻入骨、驚心動魄,卻不是碧火功能阻於門牆內的。

  對這些芳華正茂、春心蕩漾的年輕姑娘來說,一男一女如此親暱,又不為延續純血,自是傾心相愛,互許終身了。況且岳宸風死後,符赤錦忍辱臥底、於敵榻伺機報仇的說法流傳開來,眾人對她的惡感漸消,不像過去那般厭惡。

  綺鴛也不理他,逕自掀廉行出,片刻才低道:「你要有點良心,便好生待她,別招惹其他女子。世上忒多苦命人,幾個能有好歸宿?就當做好事罷。」

  「其他……其他女子?」耿照丈二金剛摸不著腦袋。

  綺鴛回頭,馬尾差點甩上他的臉,又是那副氣鼓鼓的模樣,沒好氣道:「你最好讓人多備馬,要不讓她跟在馬屁股後頭也不壞。她跟我半天啦,鬼影似的,現下交給你了。」

  門扉「咿」的一聲閉起,門外的陽光連同車馬喧囂被擠成一條曳地刺黃。

  耿照心弦觸動,霍然轉身,餘光中但見一抹窈窕身影立於幽暗處,腰細腿長,蒼白的俏臉宛若冰雕,總之不似活物,驚喜交迸,脫口喚道:

  「……弦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