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刀記 第百零四折 千夫所視,刃淬鋒極

  這一蹴幾乎命中耿照。

  耿照的碧火真氣從沒像此刻這般豐沛充盈、渾欲鼓出,影響之所及,先天靈覺益發敏銳,護體氣勁更是強橫到前所未有的境地,週身如覆重甲;偏偏野獸般的反應只強不弱,「薜荔鬼手」又是拳腳功夫裡的絕學,再加上近日連續幾戰累積下來的寶貴經驗,「盡力支持一刻,至少打中一拳」云云,並非徒逞口快,而是耿照審慎計算過雙方的實力差距之後,所訂定出來的實戰目標——為了激發羅燁的潛能,此一目標應是略微高出他的實力。

  然而,羅燁一起腳便幾乎掃中耿照的頸側,不僅招式快絕,腿勁更是剛猛難當。卸下四十餘斤的綴片甲衣,羅燁的速度較之白日並無顯著差異,而是生出某種微妙的滯空之感——

  耿照及時以「白拂手」化開飛腿,順勢將他「投」了出去。羅燁的身子如陀螺般凌空打了幾轉,竟是不住旋升;下一瞬突然向下俯衝,彷彿背上生出一雙看不見的翅膀,十指鉤爪,抓向耿照腦門!

  (這是……「鷹」!)

  巡檢營的娃娃臉隊長化身猛禽,一輪連攻十數合,勁風扯得桌頂油燈格格震響,任憑耿照如何推轉挪移,他始終「盤旋」於帳中穹頂,也非足不沾地或攀援椽桷,而是趨避如鷹翔隼掠,快而不絕。

  而他拳腿互易的攻擊方式,亦十分刁鑽難防。

  須知「拳腳」雖列一門,原理大相逕庭,但凡精通徒手擊技者,不是練拳便是練腿,必有一專,如薜荔鬼手對腿招的涉獵就不如手上功夫,至多是配合上盤的身法而已。羅燁卻兼擅二門,舉手投足任意轉換,戰圈忽長忽短,令防禦的一方抓不準攻擊範疇。

  動手已過盞茶工夫,耿照竟是擋的多、攻的少,原地頻轉,應付來自四面八方、包含上中下三路的詭異攻勢。

  「……來得好!」棋逢對手,典衛大人抖擻精神,白拂手逆纏順引,連綿不絕,每一著均留勁三分,凝而未發,漸漸織成一張無形氣網,用的正是得自明棧雪的「洗絲手」心法。

  這一下融合佛門、七玄兩大絕學,便是明棧雪、刁研空親來,也只各識一半,以沛莫能御的碧火真氣一體調和,居然絲絲入扣。

  羅燁左右撲擊一陣,頓覺身法遲滯,千鈞腿力掃出,尚未及體,已有三成力道反饋,如在深水中抬腿,驀然省覺:「不好!」抽身欲退,耿照雙臂一圈一攔,將他隔空扯落!

  羅燁著地一滾,連起身都覺沉重,彷彿週身纏滿無形鐵索,不覺駭然:「這是什麼武功!」踏地振臂,猶如罟中之鷹,便要扯著羅網重回天際!

  耿照不慌不忙,雙掌虛引,帶著他的身子滴溜溜轉動,蒼鷹與絲網越纏越緊,早已無由脫出;冷不防羅燁指作鷹喙,尖利的指勁叼破氣縛,猛然穿出,啄中耿照的瞬息間易鉤為拳,正中胸膛!

  碧火神功的護體氣勁發在意先,這拳仍是慢了分許,拳勁在胸前一滯,碰觸衣衫的瞬間,所帶旋勁、透勁俱被化去,只是兩人相距太短,仍是扎扎實實擊中。拳頭摜胸,肌下渾厚的內息擴散,帶開所剩不多的蠻勁,羅燁只覺彷彿打著整卷的棉被筒,見耿照登登退了幾步,奮力掙起,喘息道:

  「一……一刻鐘了麼?」

  耿照調勻氣息,笑道:「還不到。這一下叫什麼名目?」

  羅燁喘過氣來,又恢復一張白臉,冷道:「叫「毛血灑平蕪」。鷹王便入罟網,尚有一搏的尊嚴,乃是險中求勝之招。」耿照豎起拇指讚道:「好!」想了一想,又道:「你師傅是用心栽培你的,我以為根基不足,方才一試,才知非是如此。只是你的內功太剛,單使拳或使腿足堪應付,若想任意轉換收奇襲之效,需有剛柔並濟的心訣。」

  羅燁沉默片刻。

  「我使的拳和腿是兩人的功夫,不是一個人的。」

  耿照已猜到了七八分,點頭道:

  「羅頭兒,我對剛柔轉換的法門有點粗淺心得,這都是無主的,也沒有門派傳承的問題。如若不棄你便先瞧瞧,有空我們再來切磋。」拈筆寫了兩百來字的大白話,俱是他自行悟出的白拂手心訣。

  耿照讀書有限,勉強算得是「粗通文墨」而已,也無意寫什麼漂亮文章,但求達意。放落筆桿吹乾墨跡,見羅燁寫到一半的文書字跡齊整,赧然道:「我字不怎麼好看,先湊合罷。」將紙張壓在硯底。

  豆焰搖曳下,羅燁拈起紙頭,不覺瞧得出神,連典衛大人離開都沒發現。

  ◇ ◇ ◇

  糝盆嶺上的氣氛也很低迷。白天的流血衝突犧牲了十四名流民,多是見芊芊的運糧車隊受阻、由坡上趕來相救,衝撞巡檢營前隊的封鎖線所致。屍體以草蓆掩著在村口一字排開,耿照走進村莊時,沒有一雙注視著他的眼睛不帶敵意的;佛子的誦佛滌心安慰了眾人,卻似乎無法消弭仇恨。若非忌憚那鬼神般的驚人武功,難保不會有人朝他丟擲石塊。

  耿照面露不忍,而心中更多的是自責,想起自己代表著鎮東將軍,未敢失態,咬牙定了定神,大步走入村莊裡。

  即使貴為青鋒照的家主、幾已是「東海正道第一人」的邵鹹尊,在糝盆嶺的晚餐也是在屋外搭起的座野篷下吃的。篷裡僅一張陳舊的棗木四方桌、兩條長板凳,邵鹹尊與女兒並肩據著其中一條,對面空著的一條顯然是留給客人的。

  「你遲到了。我們沒等你。」邵鹹尊自顧自吃著,筷子遙遙虛點。「典衛大人自便。」芊芊悄悄抬頭衝他一笑,起身為他添飯,擺上一副乾淨的餐具,乖巧的模樣格外討人喜歡。

  桌上除了小半盆白米飯,只兩碟山蔬、一碗水煮鹹肉。經鹽醃脫水、再曝曬或煙熏而成的肉脯,本就是行旅間常見的乾糧,多半是撕著就水吃,或以麻油蒜苗爆炒,也是一道鮮美的佳餚。如這般添水蒸煮的烹調方式,耿照今日還是初見。

  「肉脯炒著香,但這兒連油都沒有,柴火也都省著用,鮮少拿來燠爆熱炒。」邵鹹尊率先挾了一筷在自己碗裡,權作是邀人品嚐的善意。「我教他們用水蒸煮,多放點水,少放些肉,就蒸出來的湯汁能多吃幾碗飯。這兒也沒鹽,肉湯還能給別的菜蔬調味。」

  耿照聽得默然,也挾了一筷就口。

  醃肉的鹽味連同肉鮮都給蒸出來,肉脯自身的乾柴硬澀又未全褪,雜以泡了水的軟爛口感,實在說不上美味。邵鹹尊卻不覺難以下嚥,挾菜扒飯的動作始終沒停過,自顧自道:

  「這道菜餚配白米飯不好吃。精米太甜太細,水蒸肉脯便顯得粗口啦,配糙米或曬乾的炒米挺合適,能吃出肉鮮。典衛大人興許不知,若非小女押了這列糧車來,今晚我們吃不上白米。」

  芊芊見耿照面色凝重,飯菜也吃了那一筷,細細挾了肉脯山蔬在淨碗中拌好,放在邵鹹尊碗中,柔聲道:「阿爹,多吃些菜。吃飽了有精神。」邵鹹尊嗯的一聲,直到將碗中白飯吃完,都沒再開口。

  飯後芊芊收拾碗筷,給兩人點了茶。邵鹹尊取出一方雪白帕子輕按嘴角,抬頭望著耿照。

  「典衛大人,這兒的人並不聽我的。他們現下,已不信什麼人了。這些人打入東海地界,便教官差、赤煉堂、臬台司衙層層剝削,好不容易虎口餘生,末了鎮東將軍府一紙命令,赤煉堂拔旗走人,比賦稅還重的「太平捐」算是白給了,一年來的辛苦白費不說,未來前途茫茫,才是最最令人痛心處。」

  將軍也有將軍的難處——

  耿照本想如是說,話到嘴邊又吞回去,仍是保持沉默。

  經歷過下午的混亂,他終於瞭解其中困難。官與民的立場何止不同?說到了底,根本是南轅北轍,即使極力小心,一弄不好便是十七條人命。

  赤煉堂橫徵暴斂,決計不會為流民著想,天知道數年來在東海道的荒野之中,已然添了多少曝烈白骨?這是人間慘事,其中斑斑血淚,無法以「將軍的思量」輕易揭過。

  有邵鹹尊這樣的富人,願意在央土、東海交界設「安樂村」安置流民,已經是耿照所能想到最好的結果了。畢竟將軍在這事上不但做出讓步,更直接承擔風險,不能再期望更多。芊芊的父親對流民、甚至對東海來說非常重要,但耿照不相信他。

  他從腰帶裡取出金鏢,放在桌上。

  「邵家主,這隻金鏢至少要為我隊上死去的三名弟兄負責。」他定定望著邵鹹尊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說,唯恐錯過任何一絲微妙變化。「算上糝盆嶺這廂,便不止這個數兒。若無這只鏢,說不定能多五六個人平安活著。我隊裡沒有用這種鏢的人。家主知否,此間還有誰能使這樣的暗器?」

  邵鹹尊肩頭動了動,似想去拿,耿照手按金鏢,更不稍動,意思已經很明白了。邵鹹尊清臞的俊臉上一陣青一陣白,面色極不好看。

  芊芊洗好了碗盤,正踩著輕快的步子哼著歌兒走進篷裡,被兩人之間凝重的氣氛嚇了一跳,沒來得及開口,便聽父親寒聲道:「喚你東郭師兄來。快!」芊芊嬌軀微顫,快步離去,不多時便領了東郭御柳前來。

  東郭解下頭冠、捲起袖子,儒袍被汗漬浸透,原來前頭正在卸糧清點,一一將棉衣食米配給流民,才趕得及明早啟行。他一見桌上金鏢,臉色丕變,邵鹹尊光瞧他的表情,便知是他的鏢,面色益發嚴峻。

  東郭御柳「撲通」一聲雙膝跪地,俯首道:「弟……弟子有錯,請師尊降責!」

  邵鹹尊看也不看一眼,臉面依舊青得怕人。

  「你錯在哪裡?」

  「弟子……弟子於白日混戰間,見土壘中有細刃寒光,以為是箭鏃,唯恐官軍放箭傷了百姓,才打出金鏢,並未刻意照準,料想不致傷人,純是威嚇而已。其後爆發流血衝突,卻是弟子始料未及。」

  邵鹹尊冷哼。「這麼說來,煽動百姓對抗官軍,也有你一份?」

  東郭低頭道:「弟子自來三川,所遇官軍也好,赤煉堂幫眾也罷,無不是欺善怕惡、驅民以死的匪類,實不知有典衛大人這般磊落英豪。依過往經驗,弟子以為只消團結民眾,固守此間,官軍不過是想趁機劫掠而已,見流民難欺自會退去,非是有意與朝廷對抗。」

  邵鹹尊不為所動,鳳目微閉,咬牙道:「三條人命啊,癡兒。任你說得再入情入理,卻要如何抵還三條性命?」東郭不敢應答,伏首叩地。

  片刻邵鹹尊睜開眼睛,沉聲道:「你最大的錯誤,便是私鑄了這只鏢。為師教你的武功劍法,難道還不夠你用麼?如非身懷宵小之器,何至行此宵小之舉,甚且鑄下大錯!你身上還有多少物什,都交出來罷。」東郭不敢違拗,從懷裡掏出四枚金鏢,雙手呈交師尊。

  耿照知道鑄煉房的規矩。

  鐵料昂貴取得不易,控管十分嚴格,庫房領料時有專人秤量記錄,不問鑄造的結果,成品廢料均須過秤,於簿冊上注記核銷。邵家二爺邵香蒲乃東海有名的鐵算盤,青鋒照的鐵料一向由他負責,可見其嚴密。

  東郭御柳這五枚金鏢,是平日由鑄劍鐵胎中一點一點撙節而來,連邵鹹尊也沒見過。

  他掂了掂掌心,見五鏢份量相若,形狀更是渾如一致,緊繃的面色略見和緩,歎道:「不知不覺,你也有這般手藝了。奈何心思不正,奈何啊!」說著五指緊握,將金鏢捏作一處,五枚精鋼打造的利刃便似水做的一般,眨眼間化成畸零紙團。

  「本門弟子東郭御柳聽了!」邵鹹尊神情一冷,厲聲道:「你立心不正,致使三條人命無辜犧牲,我罰你終生不得執錘持劍,閉門思過十年,不許踏出花石津一步!如此,你可心服?」

  東郭御柳臉色大變,渾身顫抖,連一旁始終未曾插口的芊芊亦俏臉煞白,急道:「爹爹!」只喊了一聲,欲言又止,不敢再說。

  邵家庭訓嚴格,尊長說話,晚輩只能恭敬聆聽,最忌插口;況且執行門規戒律,掌門說話的份量更是大過了天,狡辯只會加重責罰。東郭面如死灰,垂首道:「弟子無話可說。謝掌門人不殺之恩。」

  邵鹹尊轉頭道:「典衛大人,姑念劣徒隨我長年奔波,此間亦還有用得他處,在下先取他一條左臂,待返回花石津閉門思過,再廢去武功,以示懲戒。典衛大人若然信不過青鋒照、信不過在下,屆時不妨走一趟花石津,親眼見證。」袍袖一拂,東郭御柳悶哼癱倒,面露痛苦之色,左邊身子微微抽搐。

  耿照想起邵鹹尊的成名絕技,脫口道:「這是……「歸理截氣手」!」握住東郭左腕一運氣,果然整條手臂經脈盡塞,再無法導行真氣,於練武之人形同殘廢。

  這路手法乃邵鹹尊自創,依「氣凝聚處,理在其中」的原理逆轉行功,於一拂間截斷氣脈,與「道器離合劍」並稱邵鹹尊兩大創製,近二十年來名動天下,甚且蓋過了青鋒照原本的武學。「文舞鈞天」因此得享宗師大名,卓然立於東海七大派頂峰。

  耿照初聽「閉門思過十年」,並不覺如何嚴重,殊不知在青鋒照的戒律規條內,「不得執錘持劍」即是廢去武功的意思,僅次於處死的「不赦」之罪,乃一等一的重責。

  東郭御柳渾身顫抖,想推開他也沒力氣,勉強仆跌在地,叩首道:

  「多謝……多謝師尊,弟……弟子恭領責罰。」

  邵鹹尊歎了口氣,轉頭對耿照道:「典衛大人,沒別的事情,我先帶他下去服藥了。「歸理截氣手」畢竟過於霸道,是我年輕時的魯莽滅裂之作,若未妥善調理,恐於壽元有礙。芊芊,你與典衛大人坐會兒,戌時送客,不可過亥。」也不多看耿照一眼,攙著東郭脅腋低道:

  「走罷。當是教訓,下次無論如何不能這樣了。」

  東郭冷汗直流,面有愧色:「弟子……知錯了。」隨師父踉蹌而去。行進間回頭一瞥,見小師妹滿面關懷,不覺露出一絲慘淡笑容;望向耿照的眼神則十分複雜,怨憤有之,懊悔不甘亦有之。

  芊芊見耿照沉默不語,以為他為東郭斷臂一事過意不去,溫言撫慰:「我爹無論律人律己,都是一般的嚴,東郭師兄既做錯了事,本就該受罰的,這也不是因為你。唉,我難得見爹這般生氣,但他肯為師兄施藥調理,心裡該是原諒了他。」

  耿照回過神來,若無其事道:「這「歸理截氣手」造成的傷害,難道真的無法治療痊癒,盡復如初?」

  芊芊搖頭道:「爹爹說指劍奇宮有無解之招,咱們青鋒照也有。他年輕時心高氣傲,頗有與「不堪聞劍」一較高下的雄心,才苦心創製出這路手法,教師兄們等閒不許用,以免鑄下大錯,無可挽回。」耿照心想:

  「芊芊天真純良,必不欺我。除非邵鹹尊連女兒都騙,否則沒有與徒弟合演一齣戲來虛應故事的道理。」

  他適才試探東郭的左臂,連綿密的碧火真氣也渡不進一絲半點,的是中了「歸理截氣手」無疑。況且邵鹹尊創製這套武功時,無法預知十數年後將以之欺人,故意製造「此招無解」的煙幕。將軍曾諄諄告誡他,不得妄作猜臆,以免影響判斷,反致目盲。

  「你是不是覺得,邵家主的懲罰重了些?」耿照為轉移思路,隨口問她。

  芊芊先是搖搖頭,片刻才道:「我爹為人處事很公平的,他既如此裁斷,定然有他的道理。要我說,至多是打打板子罷?也不是偏袒我師兄,縱使教他抵命,那些枉死的人也活不轉來啦!不如留著有用之身,為活著的人多多造福,豈不甚好?」說著歎了口氣,起身笑道:

  「說到造福,我要去忙啦。這些糧食棉衣若不連夜發完,明兒肯定走不了,典衛大人可要跳腳啦。」

  耿照笑道:「其實典衛大人脾氣也不是那麼壞,不常跳腳的。」

  芊芊噗哧一聲,掩口道:「是麼?我瞧他挺急躁,衝到車裡拿人,還不給人家穿衣裳。」紅著臉咯咯輕笑,似有些害羞,又覺得那畫面實在有趣。

  耿照忍不住促狹:「我那兒是下了封口令,不怕有人瞎說。你同你東郭師兄提了麼?他要賣了你怎辦?」

  「不會。東郭師兄一向疼我,我說了不想嫁人,請他別跟爹爹說。師兄肯定幫我的。」輕歎一聲,茫然搖頭。「我真是不懂你們男人。他能造這樣好的劍,技藝在諸位師兄裡也是有數的,幹嘛去私鑄那種傷人的暗器?本門之中也沒有使暗青子的武功啊。」

  耿照本想說「兵如其人」,兵器恰反映了鑄造者的心思,但芊芊與她師兄感情甚篤,只怕聽得刺耳,笑道:「也不一定。我以前在鑄煉房時,也常打些無關緊要的物事,有時是想試試自己的工夫,有時只是為了好玩。」

  芊芊一拍小腦袋瓜子,吐舌道:「我都忘啦,你是白日流影城出身的,自也會打鐵。」耿照撫臂笑道:「我本來就是鐵匠,工夫可不含糊。改天有空給你打個小玩意兒。你喜歡刀還是劍?箭鏃或馬蹬也行的。」

  「我要馬蹬做甚?不如打個馬嚼子,送給典衛大人銜著。」烏亮的圓瞳滴溜溜一轉,抿嘴道:「這樣。我要一面小鏡子,一照我的臉蛋,便能瞧見不胖的模樣。我夢想這一天都快十年啦。」

  她越是愛開自己的玩笑,耿照越覺心疼:分明是個美麗善解人意的好姑娘,怎不多愛自己一些?料想迂腐的安慰她也聽煩了,索性一拍胸脯:「客倌這件托付,委實太有眼光。小店除了馬蹬馬嚼子以外,就屬小鏡子最出名啦,誰來都要買一件,送禮自用兩相宜啊。」

  芊芊笑得直打跌,頻頻拭淚:「哎呀慘了,你在流影城肯定不是待鑄煉房的,我瞧著像掌櫃。」兩人躲在一旁彎腰捧腹笑夠了,才敢往人群聚集處走去。

  邵鹹尊既說了「戌時送客」,耿照也不敢久待。

  離去時,芊芊正在前頭忙著,雖貴為家主明珠,她卻拿絲帶縛緊了袖口,親持量米用的斗斛、一勺一勺舀入布袋,秤與流民;只有往棉布口袋裡添米的,沒見她從裡頭舀出來過。領了口袋的難民無不歡天喜地,滿佈髒污陰霾的面上終於綻露初陽,人人笑得開懷。

  芊芊不嫌他們污穢難聞,流民們分得出是真心相待或虛情假意,沒有人不喜歡她的。

  只是她的體質極是易汗,被篝火與人群一悶,額頸間沁出汗來,連噘起的唇上都佈滿細密的汗珠,雪白酥盈的胸脯上晶亮一片,肩臂處敷乳般的肌色貼著水漬透出薄衫,濕濡的髮絲黏著面頰口唇,宛若出水芙蓉。

  邵芊芊生得細緻腴潤,模樣算是標緻的了,但遠不是耿照見過最美麗的女子——儘管號稱「虛歲十五」的芊芊發育得異常早熟,身子已是不折不扣的女人,那雙傲人的圓碩乳瓜即為鐵證,但臉蛋怎麼看都還是小女孩,只比「女童」略好些,與她豐熟的胴體形成極大的反差。

  耿照卻覺為流民發放米糧的少女極為耀眼,美麗得令人屏息。

  雖然容貌體態全無相似處,芊芊總讓他想起家鄉的姊姊耿縈,她們都有著一副體貼善良的好心腸,總是將身邊所有人照顧得無微不至,如沐春風。要是姊姊在這裡,也一定喜歡芊芊吧?他心裡想。

  回到營賬裡,羅燁兀自盯著那張紙頭,姿勢與他離去之時一模一樣,耿照不覺失笑:「羅頭兒,你該不會一坐兩個時辰吧?」羅燁回過神來,起身行禮,神情似有一絲迷惘:「大人……怎地這麼快就回來了?」突然省覺,約莫也覺荒謬,繃緊青瘦的腮幫子生生咬住一抹笑意,以免失態,緊皺的兩道粗濃刀眉略見紓解,神情倒是友善許多。

  耿照笑道:「別看我的大頭文章啦。我沒念過幾天書,合著是誤人子弟。」拉著他連說帶比劃,將白拂手卸勁推移、剛柔轉折的心得與他分享,羅燁恍然而覺,大有茅塞頓開之感。

  兩人邊說——其實都是耿照說羅燁聽——邊打,起先還斯斯文文作勢比劃,末了發勁點落,真的動起手來。

  最後一場,帳裡的胡床、矮桌、火盆盔架通通被羅燁掃倒,自己卻被打出帳外,撞倒巡戍衛兵。賀新抱著頭盔從鄰帳鑽出,大聲道:「頭兒!這是……典衛大人?」附近幾名老兵跟著按刀而起,卻見典衛大人隨後走出,拍拍手掌灰塵,頰上有一小塊烏青拳印,羅頭兒更是被揍得鼻青臉腫的,不由發愣。

  「沒事、沒事!」耿照用手背摁了摁顴上的破皮,怡然笑道:

  「我正同你們羅頭兒聊天哩。諸位休息,諸位休息,都別醒著。」

  羅燁低頭啐了口血唾,扔去手裡沾著血跡的頭盔,目惡如饑鷹。誰都看得出典衛大人臉上那塊印子是哪裡來的,想起白日裡與東郭的那場蹄間惡鬥,果然羅頭兒有隨手抄起兜鍪打人的習慣。

  「再來!」他連說話間連鼻端都不住呼出血沫子,痰聲濁啞,彷彿肺裡開了洞。

  「……明日再來。」耿照動了動牙床,確定沒有脫臼。羅燁發起狂來狠揍了他幾拳,碧火真氣盡卸致命的內家拳勁,卻不能教幾百斤蠻力憑空消失,自蓮覺寺遭遇聶冥途後,他很久沒讓人揍成這樣了。

  「你現在該做的,是呼吸吐納,調勻真氣。明兒勝算大些。」

  「……好!」羅燁吐去滿口殘紅,狠狠點頭,拾起頭盔踉蹌入賬。耿照快步追了進去,口裡叨絮著「我有一部調息功法很厲害的,不如我教你」之類。章成看得下巴都快掉地上了,片刻才轉頭對賀新道:「副頭兒,你不……進去勸勸?萬一再要打起來,俺瞧要出人命的。」

  「你嫌命長,我還想多活幾年哩。」

  賀新「哼」的一聲抱盔轉身,連理都不想理他。

  後來這事傳開,居然大大提升了羅燁在巡檢營裡的地位。士兵們見識過典衛大人孤身撂倒兩百多人的能耐,一致認為敢單挑他的羅頭兒非常帶種,「居然沒被打死」這點尤其令人激賞。

  當然耳語流傳,難免不盡不實。此事過了月餘,隊上最膾炙人口的版本是:大人方說「明日」二字,羅頭兒一聲斷喝:「日你娘親!」揮舞頭盔撲將上去,兩人又血戰數千餘合,戰至惺惺相惜,才決定歇手睡覺……

  原本謠言有越演越烈的趨勢,還有人信誓旦旦,說親眼看見羅頭兒化成了一頭青眼大白雕,被典衛大人噴出劍光射下地來;對比耿照一出手便打倒了兩百多人,這說法似乎不是太難想像,應該也是辦得到的。

  「羅頭兒帶種啊!」一名老兵回憶起來,不由得嘖嘖稱奇,彷彿意猶未盡:

  「那股狠勁兒……嘖嘖,差點沒把典衛大人的耳朵啄下來,想著都心寒哪!」

  「你那晚不是給抬回巡檢營養傷了麼?連咬耳朵你也知道?」

  「喏,這你就明白有多激烈啦!別說巡檢營,越浦城裡都聽得見!激烈啊——」

  「去你媽的!」

  這則軍中逸聞最後就到這裡為止,但傷害已然造成。某日慕容柔專程找了他去,皺眉道:「聽說你在野地駐營時,噴劍光射下一頭大雕?如無必要,以後切莫輕易顯露武功,身帶軍職,處事須更加謹慎。」耿照莫名其妙,只得點頭:

  「屬下知道了。」

  翌日清晨,耿照特意起了個大早,帳外羅燁早已整裝佩刀,正指揮手下拔營。

  「糝盆嶺的情形如何,有無動靜?」

  他見羅燁臉上瘀腫消褪大半,暗讚「明玉圓通勁」心法巧妙,嘴上故意不提,顧左右而言他。

  圓通勁本是道門常見的導引心法,各地道觀多有通行,不惟武林人修習,修身養氣、以求延年的練氣士或老百姓也練,亦有文武高下之別,各門各派都不一樣,總之流傳甚廣。當日老胡試出阿傻身負圓通之勁,並未深究其來歷,原因即在於此。

  然而阿傻所學的圓通勁內功,乃是明棧雪擷取《通明轉化篇》精要,專為培養阿傻為鼎爐而量身打造,阿傻被修家祖孫收留之後,修玉善又曾悉心指點,補以鑄月一脈的陰柔功訣,此法更臻完備。

  耿照傳授阿傻《通明轉化篇》正文時,也從阿傻處學得此功,因源出明棧雪、修玉善二人之手,故以「明玉圓通勁」呼之。明玉圓通勁不如碧火功攻防一體、裡外渾無罅隙,也沒有突破心魔關後的驚人成長,但於固本培元一節,卻與碧火神功一脈相承,最適合拿來調息恢復;持之以恆,對完善功體也極有幫助,質性溫和,可說是有百利而無一害。

  羅燁學自翼爪無敵門的武功極為剛猛,耿照雖不知這個門派有什麼獨門的調劑心訣,然而至剛易折、孤陽不生,卻是玄功不易的基礎法則。他以白拂手的運勁手法,再加上明玉圓通勁的導引心訣,做為羅燁純陽功體的輔助;量不必多,只消種下一枚陰柔涵養的種子,剛力便有了緩衝,四肢百骸與內功真力自會達成新的平衡,便如天地造化一般,毋須強求。

  果然羅燁經過一夜運功調息,青白的瘦臉上似多了幾分血色,瘀青消褪,破皮收口,這都是體內真氣剛柔並濟、陰陽調和的徵兆。他左手跨刀,一指糝盆嶺:「流民都走光啦。看樣子是夜裡零零星星啟程,守夜的弟兄一不留神,沒注意到是什麼時候走的。」

  耿照一瞧,果然昨日坡上密密麻麻的兩三千人,如今俱都散得乾乾淨淨,只餘村裡的居民扶老攜幼,肩囊擔筐,如蟻列般迤邐而下。

  糝盆嶺諸人本有遷徙的準備,如非東郭煽動,按長老李翁之意,原本就是要遷到邊境另行覓地建村,從此擺脫赤煉堂的狼貪鷹掠。如今不過是推遲了兩天而已,準備理當更加充足。

  誰知遷徙的隊伍一路行來,怎麼看都像災民流亡,沒半點幾分遷村的模樣。耿照獨自拍馬上前,沿途經過的每個村民都沉默地抬眼看他,老嫗村翁也好,垂髫稚兒也罷,每雙眼睛不約而同望向他,彷彿要把這個逼迫他們二度背井的身影深深烙印在腦海中,此生再不肯忘。

  「很難受,是不是?」

  邵鹹尊跨馬迎面而來,耿照一路失神,竟未留意,直到雙騎將要交錯時,邵鹹尊伸手握住他的馬韁為止。他回過神,低道:「……家主好。」

  晨風吹拂,對面鞍上的青鋒照之主五綹長鬚飄飄,腰畔露出烏檀劍柄,原本出塵的身姿意外地顯露一絲英氣。

  「典衛大人,不瞞你說,我就是不想讓人用這種眼光瞧我,才努力做個善人。」

  邵鹹尊淡淡一笑。「施恩於人,固然是成就滿滿,那也是相當美人、嘗過便難再忘的滋味。但,我更害怕這種眼光,害怕有朝一日,人人都用這般眼光看我。正所謂「千夫所指,無疾而終」,約莫如是。」

  耿照一時語塞,而身畔行人不絕,抬望而來的每道視線彷彿都在呼應邵鹹尊的話語,令人遍體生寒。「你的將軍非是普通人,心如鐵石,殺伐決斷,在他心裡必有一幅更高更闊的藍圖,值得將軍受如此的目光。」

  耿照愕然抬頭,正迎著中年書生的微笑。「為此之故,我從未放棄過勸服將軍,請他拯救這些苦難的央土百姓;總有一天,我的企盼與老百姓的呼號,說不定會高過將軍心目中的藍圖,蒼生便有救了。

  「便再往前走,這些人看你的眼神也不會改變,我想你已看夠了,這輩子都不會忘記。看來我們回程是同路,典衛大人。帶著你的人上路罷,該幹什麼便幹什麼去,沒什麼好蹉跎的。」扯著他的馬轡掉頭,一夾馬肚,放手緩緩前行,仍是與耿照比肩相鄰。

  他的坐騎是為芊芊拉車的兩馬之一,昨夜邵鹹尊施展輕功而來,並未乘駕,故解下一頭當作腳力。篷車只剩一匹馬拉著,那形貌醜陋的魁梧巨人阿吼下得篷車,拉著馬兒徒步行走,將趕車的轅座讓與芊芊。

  耿照偶然回頭,芊芊瞇著眼衝他一笑,圓潤的小臉紅撲撲的如蘋果一般,開朗的笑容映亮了他心頭的陰霾沮喪,不覺對她微笑頷首,權作招呼。芊芊益發笑得甜美,鼻中輕哼起歌兒來,顯是心情大好。

  至於東郭御的身影柳始終沒見,不過篷車遮簾俱都放落,芊芊又坐到了外頭來,想來是把可供坐臥休息的車篷讓給了師兄。畢竟「歸理截氣手」是一門霸道的武功,東郭左臂的筋脈俱廢,縱有國手等級的邵鹹尊親施針藥,斷無一夜間便恢復元氣的道理。

  耿照吩咐羅燁帶領弟兄回營,便與邵鹹尊並轡同行,返回越浦。兩人一路上聊了許多,邵鹹尊看似難以親近,言談間倒不全是咄咄逼人,論起時事、針砭人物,俱都頗有見地,看似三言兩語隨口說完,卻往往能引人深思。

  耿照相信羅燁的直覺,始終對他懷有戒心,反正口舌也不甚便給,正好引邵鹹尊說話,希望從中聽出端倪,但直到城垣已見,仍無絲毫異狀。邵鹹尊似乎真是個律己嚴於律它、害怕謗議遠大於行善所得的快樂,潔身近癖的人,他與慕容柔在某些方面像得驚人,但偏偏又南轅北轍:

  邵鹹尊憂讒畏譏,不容別人稍置一詞;慕容柔眼底難容顆粒,但對於他自己想做的事,那是一百頭牛也拉不回,完全不管別人怎麼說。

  耿照與他從央土流民、東海時政,一直聊到武林大勢,邵鹹尊儘管健談,卻似乎非常討厭赤煉堂,與此相關的話題全都一句帶過,彷彿聽多了難免污染耳朵。耿照趁機問起對妖刀的看法——當日映月艦上一席談話,許緇衣提出的七派盟主人選中,亦有邵鹹尊的一份,但對於這位青鋒照之主的立場,卻是誰也沒能親口問過他。

  「我不信有妖刀。」邵鹹尊瞥見他面路訝色,拈鬚怡然道:

  「典衛大人切莫誤會,三十年前,在下是親眼見過妖刀為患的,想起妖刀可怖,迄今午夜夢迴仍不時驚起,難以成眠。敢問典衛大人,信不信有鬼?」

  耿照陡被問得莫名其妙,搖頭道:「我沒見過,不敢說有沒有。」

  「那麼典衛大人信不信天佛降世,信不信真龍復生?」

  耿照仍是搖頭。

  「也不敢說。」

  邵鹹尊淡然一笑。「若我說天佛兩度降世於一地,真龍屢屢附身於同一人……大人覺得機會高是不高?」

  耿照搖頭。「肯定比一次低得多。」

  「正是如此!」邵鹹尊拈鬚道:「三百年前的妖刀云云,不過是傳說而已,未足相信;真正禍亂東海者,三十年前是一次,如今則是第二次。頭一回妖刀現世是奇,第二回出現妖刀,肯定是計!不能找出幕後的陰謀主使,斫斷幾柄銳利刀器,意義何在?」

  耿照聽得連連點頭,擊掌道:「說得好!」許緇衣的話令人熱血沸騰,要比蕭老台丞閉門造車的態度更激勵人心,但要論「務實」二字,卻只有這位邵家主說到了耿照心坎裡。遍數所歷,怕只有七玄外道的蠶娘足堪比肩;正道七大派餘人,見識多不如邵鹹尊。

  這番話令耿照對此人生出些許好感:他不只生養出一個心地善良的好女兒,面對光怪陸離的妖刀事件,說不定也是個腳踏實地、說一是一的好夥伴。恐怕也只有同樣是打鐵出身的青鋒照,在思維上才能如此務實,不流於虛妄飄渺。

  邵鹹尊倒是反應不大,淡淡策馬前行,忽瞥了耿照的手掌一眼,劍眉微挑:「典衛大人有雙使刀的手。能否借在下一觀?」耿照不怕他動什麼手腳,將右掌伸去。邵鹹尊看了幾眼,歎道:「可惜了。你的刀法造詣十分可觀,可以沒有一口足堪匹配的好刀。」

  神術刀被離垢毀得徹底,在登險峰插天鏟時又弄壞了隨身所佩,耿照只得先從府庫挑了一口厚背折鐵刀傍身。他是打鐵鑄煉的能手,眼光銳利,自知不是什麼利器,勝在用料紮實,能抵得住他全力一砍,不致摧折,苦笑著搖頭:「我原有一口寶刀,可惜被妖刀所毀。」略將當夜遭遇離垢之事說了。

  邵鹹尊聽完,忽然解下腰間佩劍,雙手捧過。「典衛大人是行家,且看這一柄刃器如何?」耿照見那烏檀握柄甚長,本以為是劍,接過時雙掌微微一沉,不覺微凜:「這份量……是刀!」果然鞘底斜向一邊,納的是刀頭而非劍尖。

  「文舞鈞天」邵鹹尊乃是東海……不,是天下五道首屈一指的鍛鑄宗師,耿照不敢失了禮數,勒韁駐馬,一躍而下,雙手捧鞘高舉過頂,沖馬上的邵鹹尊深深一揖,執的是晚輩之禮。

  「有僭了。」

  鏘啷一響清泓出鞘,寒光映目的剎那間,但覺頸背頷間汗毛直豎,一股秋風肅殺之氣迎面而來,神術雖有綻放豪光之異,論殺氣冷銳卻遠遠不及此鋒。

  耿照將刀身緩緩抽出,鋒上的龍吟久久不絕;然而鋒刃全出之際,清亮的嗡嗡震響倏然消失,連那股懾人的霜凜肅殺亦隨之不見,彷彿適才的逼人不過是南柯一夢,日下但見單鋒一柄,平凡無奇,就是霜亮些而已。

  (好……好奇特的一柄刀!)

  「這刀初成時,我以為是失敗之作。不過,此刀從粗形、鍛造、淬火,到磨礪,本就不在預期之內,就像喝到微醺時突然寫字吟詩或彈琴制樂,偶得上佳絕品一般,我也是一時興起執錘上砧,竟造出了這柄奇刃。」邵鹹尊笑道:

  「你可能發現了,它會「藏鋒」。」

  「藏鋒?」

  「正是。」邵鹹尊撫鬚道:「還記得你那把寶刀是怎麼斷的麼?那妖刀離垢縱使添加異質,使其耐得高熱,終究是人為之物,那樣的劍器我也造過一柄,如何能將另一柄利刃斫成兩段,自己卻絲毫未損?」

  耿照正自沉吟,忽想起「映日朱陽」正是他的作品,離垢妖刀的出現、崔灩月臍中的火元之精,乃至原劍主「簷香階雪」鍾允慘遭奪劍滅口的懸案……皆與那映日朱陽脫不了干係,忍著問個究竟的衝動還刀入鞘,呈與邵鹹尊。

  「還請家主賜教。」

  邵鹹尊卻未伸手,捋鬚笑道:

  「因為你的刀,不懂得藏鋒。自它誕生以來,便以十成的鋒銳與敵相爭,每交手一回,便折損些許鋒刃;自身雖仍是十分,但這個鋒銳度的總量卻不住下滑。到了磨刀石也救之不回的田地,便是末日來臨。」

  這道理與武功相似,並不難明白。若每次出手都用勁十成,就算打中敵手,自身也不免承受反震,是以武學中極少有教人全力施為、不留後著的打法,多半是垂死一擊與敵同歸,才得如此決絕。

  道理雖好,畢竟刀劍不是活物,不能勁出七成自縮三分,邵鹹尊所說未免太過玄奧,半點也不真實。他笑而不答,下馬走近一截約碗口粗細、橫在道旁的梧桐殘株,撫鬚道:「此刀奇妙之處,典衛大人一試便知。留神!」也不見他起腳抬腿,袍襴忽動,殘株「呼」的一聲朝耿照飛來,連不遠處的芊芊都忍不住驚呼:

  「小……小心!」

  比起羅燁的千鈞掃腿,邵鹹尊無聲無息的這一下何止高明數倍?耿照瞧得分明,心想:「他讓我試刀來著。」再無疑義,「唰!」抽刀反掠,殘株一分為二,分落他身畔兩頭。

  邵鹹尊負手前行,邊回頭笑道:「手感記住了麼?」冷不防地反足一蹴,一枚石磨大小的路石挾著駭人風壓,撞向耿照的臉面!

  碧火真氣在他動念的一霎已生感應,對旁人是偷襲,對耿照卻不是。

  他心生猶豫:「萬一傷了刀刃——」正欲閃躲,想起背後是芊芊的篷車,咬牙拔刀,「嘶」的一聲裂帛輕響,巨石如泥塑般自兩耳飛過,誰知削得太薄太快,兩裂石仍朝篷車直飛,竟不稍停!

  耿照回身橫劈,刃挾勁風,這一刀不只將兩裂石攔腰削斷,餘勢所及,更把分成四片的岩石掃向一旁,轟轟轟地撞碎在一處。握刀的手停在半空中,刀鋒不住嗡嗡震響,耿照凝著蜓翼般的刃口,面露驚奇之色。

  ——世間,竟有如此鍛物!

  適才他出得三刀,每一刀的刀刃手感均不同,雖是極端細緻的變化,若非精通淬鋼特性,等閒不易察覺;但就是這樣的微妙差異,彷彿連換數把不同的刀,每一下都是針對來物性質之不同,做出最省力又最有效的打擊——

  殘株雖重,半腐的木質卻較鑌鐵柔軟,耿照一刀劈出,刀刃絲紋不動,以鋼鐵之堅迎向木質之軟,光靠殘株的重量與速度,便足以使它壓著刃口自行分斷。

  而巨石堅硬,重量卻更重,正是刀刃的剋星,耿照勁力凝於刃口,以速度盡催鑌鐵之利,務求一刀兩斷;刀更穩更凝,竟不帶風,彷彿將通體堅銳凝於一根蠶絲的粗細、甚至更細更微,以致石不能擋,應聲兩分。

  第三刀耿照不止要粉碎石頭,更欲改變其方向,刀便如一束浸水布棍,攔腰轟飛頑石,卻借由急顫卸去反震之力,免傷鋒刃。三刀之間,此刀接連轉換成斧刀、薄刃快刀、厚背折鐵刀以及百煉緬刀,次序井然,如有神通。

  耿照一轉念,登時明白關鍵,直說便是一個「韌」字,半點也不玄妙。

  邵鹹尊在這把刀上,打出了超越其他鑄煉師所知的柔韌度,將「堅」與「韌」這兩種在鑌鐵之中不斷相互拉扯、干涉的屬性擴延至極,從而給了使刀之人最大的發揮空間。

  「我明白「藏鋒」的意思了。」

  耿照再度入鞘,雙手捧還,是發自內心的由衷佩服。「家主只開了七成鋒,剩下三成須由刀者補足,要銳要鈍、要快要沉,收發全然由心。」而短開鋒本就能延長刀劍的壽命,否則鋼質越磨越損,總有消鈍老脆之日。

  「孺子可教也!我身邊幾名得意的弟子之中,沒一個有你的悟性。「藏鋒」二字訣竅,我本以為要帶進棺材裡了。」邵鹹尊連連點頭,難得露出滿意笑容,仍未伸手取刀;視線越過耿照肩頭,與某個紅著小臉頻頻傻笑的少女偶一接觸,忽歎了口氣,對耿照正色道:

  「此刀之銳,端看刀者的能為,須有絕頂之刀客,才能試出它的極限。只可惜我青鋒照浸淫劍術,並無出色的刀者。典衛大人如若不棄,可否為邵某試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