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今江湖,能得一柄「文舞鈞天」邵鹹尊親鑄的兵器,不惟象徵身份、地位,乃至財富,更是對劍術與人格的至高肯定,乃是用劍之人夢寐以求的事。邵鹹尊的話說得婉轉,意思卻再也明白不過。但那怕只是「借來試用」,這仍是一份耿照收受不起的大禮。
他自小便不貪圖他人的物事,縱使愛這刀渾圓天成的鍛造技藝,也沒有佔為己有的想法,雙手捧鞘,搖頭正色道:「邵家主,我年輕識淺,武功不過初窺門徑,要說能為家主試刀之人,在我之前不知有幾千幾百,無論如何,總輪不到在下僭越。這把刀,還是請家主另擇高明罷。」
邵鹹尊瞇起鳳眼,拈鬚微笑:「好!謙沖自牧,不役於物,典衛大人好修養。」接過刀來,歎了口氣。
「可惜啊,這刀本為悼念一位故人,才由花石津攜來越浦,原也沒想怎的,適才與典衛大人談得投機,想來是冥冥中自有定數,教我將此刀攜與大人。可惜敝帚難入典衛大人法眼。」
這要是教旁人聽見,「耿典衛」這三字在江湖上從此算是臭了。連邵鹹尊親鑄的刀劍都看不上,已不能說是「眼高於頂」,「目中無人」還差不多。耿照被擠兌得面上微紅,只得轉移話題:
「家主欲追悼的,不知是哪一位前輩高人?」
邵鹹尊淡淡一笑。「他與我鬥了大半輩子,恩仇都算不清楚啦。興許人老了,益發念舊,這些年來江湖道上少了這一號人物,不免無趣,故多做善事,少惹風波。」突然揚聲:
「你聽見啦。不是爹小氣,捨不得給,實是人家看不上。」卻是對芊芊所說。
芊芊爬下車,從父親手上接過刀了,將耿照拉到一旁。
「喏,你拿著。」
耿照苦笑。「我現下在將軍手底辦差,拿別人的東西,恐有貪瀆之嫌。慕容將軍若拿軍法辦我,可不是打打板子就能了事。」
芊芊一本正經地點頭。「將軍顧慮極有道理,老百姓最恨的,便是貪官污吏。鎮東將軍律己甚嚴,是東海百姓的福氣。」耿照聽她說得老氣橫秋,哭笑不得:「你倒是將軍的知己。」卻見芊芊雙手背在身後,笑瞇瞇道:
「況且,有誰說這刀送你了?我爹說啦,就請典衛大人試試刀而已,用了再說說哪裡需要改進之類,刀還是青鋒照的,又不是不用還。」笑容未變,湊近道:「你要是再不收下,我便同我爹說昨兒的事。」
「你————!」耿照倒抽一口涼氣。沒想到居然讓個小女孩給威脅了,堂堂七品帶刀典衛的面上難免掛不住。「芊芊,這刀是怎麼了?你非讓我拿它不可!總有個理由罷。」
芊芊見父親微露不耐,唯恐他變卦,有些氣急敗壞起來:「這是我爹……算啦,跟你說了你也不明白。」定了定神,壓低聲音:「總之收下便是。我又不會害你。」圓圓的臉蛋紅撲撲的,體溫蒸出汗澤,馥郁的潮潤不住逸出香肌,也不知是著急抑或其他。
要再帶個小新娘回去,這回怕連寶寶錦兒也饒不了他。
況且,邵鹹尊身上牽著太多懸而未解的謎團和線索,芊芊固然嬌俏可喜,討人喜歡……眼下就別添亂了罷。把邵鹹尊的獨生女娶回家?光想便頭痛不已,乖乖收下刀來。
芊芊可開心了,笑得眼睛瞇成兩彎月牙,哼著歌蹦蹦跳跳回到車上。耿照雙手捧著刀對邵鹹尊一揖:「蒙家主不棄,在下有僭了。」將刀繫好,上馬與他並轡而行。邵鹹尊很是滿意,捋鬚笑道:「這柄刀雖已命名,也只我父女二人知曉,不算什麼正式的名字。我於用刀一道所知有限,況乎命名,不知典衛大人有何想法?」
耿照沉吟片刻。
「不如就叫「藏鋒」罷。此刀最令人驚艷,便是此處。」
「如此甚好。」邵鹹尊笑道:
「我會在越浦待一陣子,待典衛大人公餘之時,再行登門請教使用此刀的心得。故人若聞「藏鋒」二字,不免有慼慼之歎。」
耿照正想找機會問映日朱陽與鍾允的事,順便打聽火元之精的來歷,這下算是歪打正著,連忙應允。聽他又提起贈刀故人,靈光一閃,不覺凜起:「莫非,這刀是專為總瓢把子所造?人說青鋒赤煉,勢同水火,雷總把子與邵家主是死對頭,何故為他鍛造刀器?難道……他們私底下一直有來往?」
適才邵鹹尊說那人「與我鬥了大半輩子」,遍數東海武林,也只雷萬凜堪住。兩人一個是江湖市井無不敬仰的正義象徵,一個則是黑白兩道人人驚懼的武林梟雄,論身份、地位、影響力,的確有「平生斗罷惟知己」的況味。
耿照注意到他用了「悼念」的字眼。邵鹹尊知道雷萬凜已死了麼?這多年來在赤煉堂內吵得風風火火、連雷門鶴也不敢確定的驚天之秘,身為總瓢把子死對頭的邵鹹尊不但知道,而且還專門為他鑄了把刀,以紀念這個使江湖變得寂寞的「老朋友」?
此一念頭雖荒謬,但瞧邵鹹尊的反應,耿照卻越覺得似有其事,小心翼翼刺探:
「那位應為刀主的前輩不知葬於何處?家主如不介意,在下想同往憑弔,瞻仰前輩高人的遺風。」邵鹹尊笑而不答,再不曾響應這個話題。
一行人進了越浦,阿吼形貌醜陋,邵鹹尊唯恐他嚇著街上百姓,命他披上連帽斗蓬,將那張半人半獸似的面孔與泛青的肌膚俱都遮起。車內還載著元氣未復的東郭御柳,邵鹹尊讓他們徑往城僻處投店。
臨別之際,芊芊眸裡露出一絲不捨,耿照拍拍腰間「藏鋒」的刀鞘,笑道:「過兩天我再去瞧你。」她紅著小臉微微頷首,細聲道:
「爹,我們先去啦。」
「嗯,凡事自個兒小心。」
耿照與邵鹹尊到了越浦驛,命人傳報將軍,說是青鋒照邵家主求見,耿照在大門外陪著邵鹹尊等候。過了一會兒門房匆匆回報:「將軍說今兒沒空,請家主早回。典衛大人請速速入內,將軍正在書齋裡等候。」
耿照神色尷尬,邵鹹尊卻不甚介懷,怡然道:「我早說了,將軍不會見我的。但教我還在越浦一日,天天都上門找他。行所當為,豈懼險阻?成功只須一回,就算被拒於門外百回千回,便又如何?典衛大人,請。」抱拳施禮,轉身大笑離去。耿照看著他灑脫的背影,便是加意提防,仍不禁有些心折,暗忖道:
「此人若真是表裡如一,並無偽詐,那可是了不起的人物。但願我誤會了芊芊她爹,唉!」
他從綠柳村趕回當日,已將李蔓狂與天佛血之事一五一十向慕容報告,連推測戴著木刻羽面的黑衣人為「下鴻鵠」一節也沒漏掉。慕容柔沉思良久,忽然抬頭,露出一抹促狹似的冷笑。
「把那四份文書交給刀侯府的人是我,你難道沒想過,這一切都是我的陰謀?」
「屬下到此刻為止,都沒有排除這個可能。」耿照老實回答:
「然而天佛血的邪能不分敵我,不管想拿來害什麼人,都不應該挑選三乘論法大會這種場合。與會的達官顯要若有差池,將軍首當其衝,必遭朝廷究責問罪;若以此殺人,跟發大兵包圍蓮覺寺沒什麼差別,將軍大可不必如此麻煩。」說著突然一怔,欲言又止。
這細微的變化當然逃不過慕容柔之眼。他皺起好看的柳眉,叩案道:
「說下去。」
「屬下不敢說。」
「很好,幾日不見,你長進多了。我替你說。」
慕容柔淡淡一笑,似對少年通過試驗一事甚感欣慰,連眼前如此棘手的狀況,都沒能打壞他的好心情。
「既然非是我的陰謀,那便是交付文書、責成辦事的人了。普天之下,能使喚鎮東將軍之人,只有皇城之內,卓於八荒六合五道四海之上的一尊……你沒說是對的。謗議九五至尊,可是株連九族的死罪。」
他歎了口氣。
「陛下不會知道什麼是天佛血。能說動他下旨的,也就那幾個人。」
耿照眉目一動,靜待他說下去。「皇上篤信佛法,琉璃佛子在皇上心目中地位甚高,又是大報國寺的學問僧出身,嫌疑極大。皇后娘娘雖與皇上感情不睦,但禮佛虔誠,於朝野間頗受愛戴,皇上既批准她前來東海,再順她的意思以佛血敕封法王,似也合情合理。」
耿照是親眼見過天佛血剝奪生機的能耐的,終於忍不住插口。「啟稟將軍,以天佛血的邪異,一旦自碧鯪綃袋中取出,恐怕無人能幸。以此觀之,佛子與皇后娘娘的嫌疑不攻自破,他們若是策劃陰謀之人,甚且只是陰謀者的同黨,也沒有以身同殉的必要。這麼做未免太過危險。」
「說得好。」慕容柔滿意點頭。「所以目前看來嫌疑最大的,便是事發時遠在平望都的任逐桑。他對皇上一向恭順,可以說是有求必應,皇上想要什麼、幹什麼,甚至是揮霍什麼,任逐桑決計不會說個「不」字。
「但他很懂得包裝自己的企圖,讓它看起來似乎是皇上自己的決定,然而最終受益的還是他任逐桑。這三人若要殺我,怕還是為了迎合皇上的意思,但琉璃佛子迄今還沒有干政的舉措,而皇后一向心慈,不致令會上忒多人與我陪葬;只有任逐桑是商人,只要利多於弊,殺人於他不過是買賣的手段,既不喜歡也不討厭,可以毫無感覺地予以實行。」
慕容對任逐桑的評價,證諸他「驅民入東海」的方針,可說是一針見血。耿照忽然想到:袁皇后不在鳳館,會不會是任逐桑已預知論法大會之上,將有絕世邪物天佛血出現,才偷龍轉鳳,把女兒悄悄換掉?
若此刻棲鳳館中,連任宜紫、任逐流亦都不見,那麼幾乎可以確定:唆使皇上將那四份文書交給慕容、責成搜尋天佛血的幕後主使,便是中書大人任逐桑無疑。
「怎麼?」慕容柔見他神情有異,忍不住問:
「你想到了什麼?」
耿照聞言一凜,瞬間做出了判斷,定了定神,正色道:「屬下是想,倘若任大人是幕後的陰謀主使,那麼在論法大會上取出佛血,連皇后娘娘也不免受害。所謂「虎毒不食子」,便是陰謀奸宄,真能……真能做到如此地步?」這本是循著他最初的思路而說,不過是略去了後半截,嚴格說來並不能算是說謊。
皇后不在棲鳳館一事,很難判斷慕容知悉之後,將會做出什麼樣的處置。耿照的原意,至少要等發現琉璃佛子的行蹤、論法大會再無其他變量時,再斟酌是否要告知慕容。要是將軍此際一聽,勃然大怒,大張旗鼓地搜尋娘娘的下落,只怕後果更不可收拾。
誰知慕容只是微微一笑,淡然道:「你說得也有道理。雖然任逐桑最是可疑,但現在在我心中,他並不是嫌疑最大的一個。」
耿照都聽糊塗了。
如果不是任逐桑,也不可能是袁皇后,難道將軍懷疑的人竟是琉璃佛子?更令他在意的是:慕容柔對如何處置李蔓狂——或者該說是天佛血——並沒有多說什麼,以將軍睿智,不能放任如此邪物在東海不管,唯一的可能便是他心有定見,有了對付佛血的辦法。
慕容柔既無意明說,耿照也問不出來,匆匆告退,倏忽便過了兩日。
耿照進了書齋,正欲向將軍報告糝盆嶺之事,赫見慕容柔眉頭緊鎖,眼角魚紋深刻,竟似整夜未眠;比之前兩日所見,彷彿突然間老了十歲。「琉璃佛子是說兩日後麼?」將軍蹙眉道:「你確定沒聽錯?」
「屬下確定。」
「那就糟了。」慕容柔面色鐵青,屈指輕叩桌案,沉聲道:「我這兩日多次求見皇后娘娘,始終未獲接見,娘娘是有意避開我。只是情況緊急,若要取得天佛血,卻非皇后娘娘不可。」
耿照本以為他發現皇后是個冒牌貨,豈料越聽越奇,忍不住問:「為什麼非要皇后娘娘不可?難道……娘娘有什麼能夠抵擋邪能的異術?」
慕容柔咬牙片刻,似是努力抑下煩躁,才得開口。自耿照識得他以來,從未見將軍如此。
「碧鯪綃,」慕容柔望著他,雙目炯炯放光。「是東海鱗族的重寶,即使在龍皇統治的時代,其數量也非常稀少,是龍皇的表記。依史書記載,玉螭王朝是不用玉璽的,鱗族認為玉石金銀都不足以象徵龍皇的大能,遂以碧鯪綃做為玉螭王朝統治的象徵。」
能被用作皇權的象徵,可見數量極稀。因此隔絕天佛血這樣恐怖的邪物,也只能用上一隻小袋子,實在沒有多餘的碧鯪綃能將邪物層層包裹,以絕後患。
「玉螭朝亡後,世間的碧鯪綃織物僅餘一件,被保存在自居鱗族正統的指劍奇宮裡。至金貔朝時,央土朝廷大兵壓境,逼奇宮獻物求和,方才退兵,此物從此便流落央土,成為央土皇權的戰利品,收藏在宮禁寶庫的深處。
「異族火燒白玉京時,宮城之內無數重寶付之一炬,只有這件寶物絲毫無損,因為碧鯪綃天生異質,擁有不懼火燒的特性,有一名小太監靠著它,逃過了烈火焚城的大劫,一路向東逃去,歷盡千辛萬苦,終於遇上獨孤閥的勤王軍。後來本朝肇興,這寶物便成了平望都新宮的收藏。」
耿照奇道:「如此說來,寶物現在皇后娘娘處?」暗忖:真是如此,今晚少不得要夜闖棲鳳館,從任宜紫手下將此物搶了過來。反正他的腰牌還失落在她手裡,遲早是要走一趟的。
「沒那麼簡單。」誰知慕容柔仍是搖頭,沉聲道:「後來先帝孝明皇帝繼位,為防門閥作亂、動搖根本,銳意削藩,頭一個要對付的便是西山韓嵩。韓嵩明白朝廷用心,以退為進,要求送質子到東海,襲了指劍奇宮受封的一等候爵,料想朝廷必辦不到,以此刁難。」
此事原本極是難辦,須知鱗族、毛族乃是世仇,韓閥的質子是血統純正的毛族後裔,怎能坐上純血鱗族的奇宮大位?豈料陶元崢博通史冊,深知這件寶物與奇宮的淵源,開出條件:若奇宮接受韓閥的質子,人質抵達龍庭山之日,便是寶物重回奇宮之時!
奇宮各系反覆商討,終於抵不住聖物回歸的誘惑,接受了朝廷的條件。「韓雪色被送到龍庭山的那一天,這件以碧鯪綃織成的鱗族聖袍終於重新踏上故土。」慕容柔娓娓道:
「此事對指劍奇宮意義重大。韓雪色成年之後,為宣示自己是朝廷承認的奇宮法統,是堂堂的世襲一等候,遂以此袍為號,自稱「九曜皇衣」!」
耿照渾身一震,不由得目瞪口呆。
「這件寶衣在韓兄……韓宮主手裡?」
「正是。」慕容柔皺眉道:
「欲取此衣,就算發大軍包圍指劍奇宮,也未必能得手;誘之以利、動之以情,那更是絕無可能之事。魏無音新喪,韓雪色頓之支柱,情況不會太好,就算他有十枚虎膽,也不會蠢到在這時候出借九曜寶衣,授人以柄。」
耿照強抑下說出「韓宮主便在城中」的衝動,一來九曜皇衣如此貴重,韓雪色匆匆出行,未必會帶在身上;就算有,韓雪色也未必肯出借。若教將軍知曉,還容得他說個「不」字?一聲令下三千鐵騎圍得鐵桶也似,局面恐難收拾。
況且將軍言猶未盡,頓了一頓,又繼續說道:「這條不行,還有另一條路。當年陶元崢送出九曜寶衣時,為防鱗族心生妄想,又做起王霸雄圖的美夢來,刻意扣下一部份,令此衣不得完全,提醒鱗族誰才是手握生殺大權的天下之主,讓他們腦子清醒清醒。」
耿照恍然大悟。
「而這一部份,便在皇后娘娘身上?」
「正是。」慕容柔淡然道:「人會不會造反,跟一件衣裳並不關連,指劍奇宮之中笨蛋不多,都知眼下是誰的時代。陶元崢死後,任逐桑在平望都崛起,先帝看中了他女兒,欲將央土商權也握在手裡,授意他將女兒過繼給大學士袁建南,這是用來堵讀書人的嘴的。
「袁皇后還是小小女孩兒時,先帝爺很歡喜她,誇她稟性純良、溫婉心慈,遂作主訂了這門親,解下碧鯪綃織的腰帶替她繫上,說:「你是朕的兒媳婦,此事就這麼定啦,絕不更改。你且隨你的養父母到東海去,那兒也是朕的故鄉。時候到了,朕自會派人接你回來。」」
「腰……腰帶?」
耿照微微皺眉,心上似是掠過什麼,卻一下抓不真切。
「嗯。」慕容彷彿陷入回憶裡,鳳目微閉,喃喃說著,不覺露出一絲笑容。「陶元崢從九曜衣上頭取下的,是一條腰帶。先帝爺說了,寶衣是人家的先人所遺,慎終追遠,意義何其之大!任意解裂,如同掘人祖墳,便是良民也教逼反啦,況乎鱗族?只讓陶元崢取下腰帶,不容再辯。
「先帝很歡喜那根帶兒,到哪兒都繫著。他上朝時連黃袍都不穿,穿的是厚厚的繭綢紫袍,以倡節約。耐不住那些老學究整天叨念什麼「不成體統」,就把那條銀燦燦的鱗紋帶子繫上腰。
「我還記得先帝爺私下笑說:「這碧鯪綃夠貴重了罷?也好讓他們都歇歇。他日我們陳兵北關時,我再變賣此帶,換得萬金,購異族之首!」」
◇ ◇ ◇
耿照在城中發足狂奔著。後來慕容與他說了什麼,其實他並未聽清,腦袋裡彷彿五雷交轟,原本散亂無關的碎片突然一下組合了起來,向他宣示著一個極其驚人的事實。
還有一場即將爆發的,不知道還來不來得及阻止的流血衝突。
最後還是慕容將他喚回了現實。
目如鷹隼的鎮東將軍只看了他一眼,便彷彿讀出他心頭的千絲萬縷,耿照從沒像此刻一般,打心底認為慕容真的通曉讀心之術,才能瞭解那些他還來不及整理、更遑論說出的真相碎片。
「明日便要召開三乘論法大會。如你所見,對天佛血我已束手無策。」慕容柔定定望著他,一字一句地說。「但你有辦法,對吧?你知道某些我不知道的事,譬如有什麼地方可以取得碧鯪綃。」
耿照無法說話,只能點頭。
「那就趕快去。」慕容交代他:
「取得碧鯪綃後,別去找李蔓狂,立刻回來。」
「為……為什麼?」耿照有些錯愕。
「倘若那名武功高絕的黑衣人始終監視著李蔓狂,你的碧鯪綃不過是方便他取走天佛血而已。你還不明白麼?一直保護著天佛血、不使它落入陰謀家手中的非是李蔓狂,而是天佛血自身!」慕容柔沉聲道:
「快找到碧鯪綃,最好連持有之人一併帶來,你無法分身兩處,唯一的方法就是將需要保護的人集中,以免中了調虎離山計。在你回來之前,我們只能賭一賭:陰謀家是比較想要天佛血,還是比較想要我的命?」
他趕到泊於碼頭邊的映月艦,才知沐雲色已不在船上,至於是何時離開的、是暫離還是不再回來,水月門下那些姑娘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顯然沐雲色之離艦,是刻意隱匿了行藏的,益發落實了耿照的揣想。
「典衛大人,」方翠屏見他神色緊張,不理會一旁李錦屏頻用手肘輕碰她,認真道:
「要不我替你通報一聲,與代掌門問一問?想來沐四公子若不回來,好歹也要同代掌門打聲招呼的。要不……我幫你叫下紅姊?」看來她對那天在朱雀大宅當眼線、阻了他倆互訴心曲之事十分過意不去,一有機會便想補償他,免得心裡不好過。
李錦屏急了,眼皮子一動,溫溫婉婉笑道:「大人,代掌門吩咐了,在三乘論法大會之前,代掌門與二掌院都要齋戒淨身,不見外客的。還請大人不要為難我們。」
方翠屏柳眉一挑,怪道:「差這點時間麼?方才明明……哎呀你這死丫頭片子!無端端的,踩我做甚?疼……疼死啦!」李錦屏沒理她,沖耿照一斂衽,裊裊娜娜地行了個禮,垂眸道:「婢子們告退啦。典衛大人請。」拉著方翠屏退回甲板,命舵工收起浮橋。
耿照心念一動,大叫:「論法大會你們也去麼?」李錦屏笑笑沒答腔,方翠屏邊跳腳邊道:「去呀,本門祖師乃比丘尼,也算是佛門一脈。代掌門說做人不能忘本,三乘論法那是一定要去的。」突然像小麻雀般往旁邊一跳,指著李錦屏道:
「死丫頭!你再踩我試試的,本小姐同你沒完。」李錦屏無奈微笑,滿臉無辜。
耿照揚聲叫道:「二位姊姊!煩請代轉二掌院,明日三乘論法會上,我若遲未到場,請她為我照看將軍!」方翠屏眼睛一亮,笑道:「這忙我能幫!」沒等李錦屏反應過來,一溜煙地跑了。
離開泊港,耿照強抑下焦慮著急,返回朱雀航靜靜等待。綺鴛已吩咐下去,潛行都的探子眼下正搜著越浦的大街小巷,尋找目標的蹤影。越浦是個巨大的商都,要在其中找三兩個人,可比在曠野中搜尋流民困難得多,然而時間緊迫,也沒有其他的辦法可想,只能把人手全撒下去,盡可能地找尋。
沐雲色的行蹤掌控本身就有著致命的盲點。
他自入越浦以來,始終借住在映月艦上,即使偶爾離艦溜躂,總是一兩時辰內便回,而且次數著實不多。潛行都須掌握全城武林人士進出的情報,人力的負擔原本就相當吃緊,再加上耿照墜江失蹤的那兩天還得抽調人手前往搜救,沐四公子既是耿照的知交好友,亦非監控的重點,便與水月眾姝劃作一個責任區分,沒有特別監視他離艦期間的去處及舉措。
如今想來,沐雲色接到命令前來越浦,除了等待與師兄們會合,同時也負責安排接應事宜,連在明處的好友耿照,以及暗處監視的潛行都亦未察覺。奇宮門人皆負詭智,且辦事的能為手腕非同凡響,由此可見一斑。
耿照在榻上盤膝調息,將「藏鋒」橫在膝上,等了一夜。
直到寅時已過、窗外天濛濛亮時,綺鴛才急急推門而入,低道:
「找到了!」
耿照猛然睜開眼。
「是誰?在哪?」
「沐四公子,在城北一家小旅店。與一名黑衣男子說話,依外貌推斷,應是你說的那位二師兄聶雨色。」
看來他們會合了。耿照濃眉一挑:「韓宮主跟另外一位姑娘呢?」
「沒看到人。」綺鴛面色有些凝重。「要等天大亮才能派人混進去翻查簿冊。自慕容柔入駐越浦,城中形同宵禁,下半夜投宿極不尋常,一定會引起聶二、沐四的懷疑。」
「不妨,我自去一趟便了。另外一位有消息麼?」
「沒有。」
——那就是準備動手了。
形勢已迫在眉睫,府外早已備好快馬,耿照提著藏鋒刀跨上鞍,在城內街道放足狂奔。所幸越浦居民習於晏起,寅時剛過,路上少有行人,耿照縱馬狂奔,遠遠見得那間旅店亮著燈火,店招都還未掛起,門外篷遮下僅一桌坐得有人,服色一黑一白,正是聶、沐二人。
耿照急急勒馬,滾下鞍來。兩人均是耳目靈便之輩,早已起身。
沐雲色一見是他,面色丕變,急道:「耿兄……」末了那個「弟」卻說不出口,瞥了師兄一眼,額間冷汗涔涔。聶雨色一看他的模樣,什麼也不必問了,心裡有底,冷哼:「一會兒找你算賬!」雙手負後,逕迎上前去。
「聶兄、沐兄!」耿照急道:「韓宮主何在?小弟有急事求見。」
聶雨色懶憊一笑,哼道:「急什麼?一會兒你要想不見都不成。」攏於袖中的雙手各握住一根算籌,還沒來得及動作,忽聽「鏗」的一聲清亮龍吟,一柄脫鞘長刀已架上頸項,冷冽的刀鋒還未觸及肌膚,汗毛已根根豎起。他此生所遇刀劍,從未有如此寒銳者。
耿照本無與他動手之意,只是碧火真氣充盈欲裂,全身的氣機感應便如一面繃緊至極的皮鼓,聶雨色一動殺念,迸出的一絲殺氣撞在鼓面上,居然迸出驚天巨響。
感應殺意,耿照想也不想,「藏鋒」應手而出,回過神才發現自己竟對聶雨色刀劍相向;然而一與他眼神交會,耿照便知這刀出得沒錯,若慢得片刻,教聶雨色搶先發動奇門術數的玄妙神技,怕現在就是自己躺在地下了。
聶雨色平生只有他暗算人,還從未遭人暗算,耿照這刀不但快絕,而且不容一絲猶豫躊躇,否則決計不能搶在他前頭,只能認為耿照一開始便是存心來找麻煩,冷然道:「不簡單哪,典衛大人。你這副老實巴交的假面具,算是騙倒我了。聶某今日這個跟頭栽得不小。」
耿照沒時間與他多說,急道:「聶兄!韓宮主在哪?」
一旁沐雲色完全被搞糊塗了,弄不懂要暗算人的二師兄,怎地一照面便被人給制住了,料想耿照不是無故上門尋釁行兇之人,連忙勸解:「耿兄弟!我師兄對你有些誤會,能不能看在我的面子上,莫與他計較?」
耿照急如熱鍋上的螞蟻,長刀一架,轉頭喝道:「沐兄!韓宮主在哪裡?」眥目欲裂,猙獰的模樣連沐雲色都躊躇起來,暗忖:「莫非他真想來個「先下手為強」,以免宮主討回師父所遺?這……耿兄弟分明不是這種人啊!」卻聽耿照吼道:
「沐四公子!韓宮主有危險了,還請速速告之宮主下落,以免鑄成大錯!」
聶雨色叫道:「老四,別上當!」已然來不及了,沐雲色心念一動,目光射向後頭一幢粉牆大院。耿照會過意來,想起他們在綠柳村時也是投宿民居,以掩人耳目,「鏗!」一聲長刀入鞘,身形微晃,急向大院掠去!
聶雨色氣急敗壞,猱身追上前,一掌劈向耿照背心!幾乎在同時,懊惱的沐雲色也飛躍而來,急喚道:「耿兄弟留步!」
耿照冷不防轉身,雙掌轟出,聶、沐二人各接一掌,驀覺一股排山倒海的巨力,莫說抵擋,連扭身縮退也來不及,兩人被轟得倒飛出去,齊齊嘔血,落地時已在三丈開外,聶雨色登登登地連退幾步,勉強穩住了身形,欲起時卻不由得膝彎一軟,單腳跪地;沐雲色的修為畢竟不及師兄,退了幾步仍停不住,一跤坐倒,撫胸勉強調息。
耿照心急之下沒抓准勁道,低頭瞧了瞧手掌,似乎不解怎會如此雄勁,抬頭歉然道:「二位……得罪了!小弟不是有意的。」提刀躍過牆頭,箭一般勁射而出,沿著廊廡發足狂奔,不住揮動右臂,一路「砰、砰、砰」地拍開窗格,大喊:
「韓宮主、韓宮主!」心頭忽生感應,逕奔向廊底明間,隔空出掌,「砰!」兩扇門扉猛然彈開,房中一人坐在鋪了綢巾的八角桌畔,生得英挺黝黑、身材頎長,此際卻是披頭散髮,身上僅著一件雪白中單,腳上的厚底白靴亦是隨意趿著,模樣有些狼狽,正是奇宮之主韓雪色。
另一人持刀架在他頸上,一身斗蓬征塵滿佈,竟是風篁!
門扇轟開,鏤花的錦榻月門內傳來一聲驚叫,耿照大步跨入,見那女郎阿妍縮在榻裡,用錦被遮掩身子,興許是太過害怕,一雙小腳自被下露出猶自不覺,但見玉足纖纖,趾尖攏斂,十枚玉顆兒似的細圓趾甲泛著盈潤珠光,雖未塗抹蔻丹,卻是天生的粉櫻色,可愛得直想教人輕咬一口。
她整個人縮在錦被裡,被上露出兩枚精緻的鎖骨,赤裸的肩膀線條圓潤細膩,襯與修長的粉頸,恍若一場美麗的失足。其時天光微亮,許多人猶在睡夢之中,見韓雪色的模樣,亦知風篁闖入時,兩人兀自擁被繾綣,阿妍自不會戴著面紗,白著一張膚光緻緻、巴掌大小的瓜子臉,無助地望著情郎,眼底除了驚懼,還有掩不住的焦急關心。
這是耿照頭一回看見她的真面目。
阿妍的眼睛、鼻子、嘴唇自然是極美的,但要說什麼地方特別出色,卻又說不上來,然而五官組合在一起,卻是美麗無瑕,全然無可挑剔,即使在多識絕色的耿照眼裡,她的容貌亦是世間少有,與明、橫等稀世尤物相比不僅毫不遜色,若論氣質高雅風華懾人,阿妍恐怕還在二姝之上。
耿照已知先前對她的熟悉感是從何而來,兩人在綠柳村的確不是初見。但臉蛋今兒卻是頭一回見得,不知為何仍有一股熟悉之感,她的五官輪廓似乎也在什麼地方看過,有點像卻又不是太相像。耿照略微一怔,頓時醒悟:「她們畢竟是姊妹,面孔五官有些近似,也是合情合理。
韓、風二人一見是他來,面色俱都沉落,竟是不約而同。
韓雪色自不願這樣尷尬的場面多一人得見,而風篁怕的是耿照插手,所圖又生變故,自嘲似的淡淡一笑,沉聲道:「馬賊、駱駝盜什麼的我可殺得多了,今日方知做歹事被人撞破,居然是這般滋味。耿兄弟不愧是鎮東將軍手下的紅人哪,這越浦城裡的一舉一動,全逃不過你的耳目。」
耿照聽他直將自己當成了特務頭子,亦不禁苦笑,搖頭道:「風兄取笑了。我若真個是耳目靈通,便不會發生這樣的事。」
風篁一聽,更確定他是來阻而非來幫的,淡道:「耿兄弟,我答應陪你上龍庭山之事,永不變卦,我是交定你這個朋友啦。但為了抑制那邪物,也為我師兄,今日我非取那物事不可。」沖榻裡的阿妍一伸手:
「對不住了,阿妍姑娘。請即交出,否則休怪我刀拿不穩,失手傷了韓宮主!」
韓雪色不顧利刃加頸,沉聲低喝道:「阿妍,莫聽他的!這廝投鼠忌器,才不敢妄動!」風篁手中「尋真」微顫,畸零錯落的鐵胎邊緣已在他頸上割出一道血痕,冷道:
「韓宮主!若是逼急了,我是真會殺人的。你還是莫說話為好。」
阿妍見他流血,「嗚」的一聲掩口輕顫,眼眶中淚水不住打轉,似是六神無主。
耿照急道:「風兄有話好說!請先把刀放下。小弟與風兄一般,也是來討一樣東西的。風兄若信得過我,此事權且交由我處理罷。」風篁堅毅的嘴角緊抿著,平日玩世不恭的輕佻模樣點滴不存,目光森冷,沉默地搖了搖頭;刀柄微抬,韓雪色不由昂頸,面露痛苦之色。
「拿來!」他目中迸出精光,聲如焦雷暴綻。
榻上的阿妍身無武功,被吼聲震得身子一晃,俏臉煞白。
耿照看得明白:以風篁的武功,大可點了韓雪色的穴道,自行取了物事離去,反正阿妍姑娘一點武功也不懂,完全阻止不了他。問題是阿妍的衣物全都解在榻上,只怕錦被底下嬌軀裸裎,竟是一絲不掛;一幅紗裙兀自被她壓在身下,從被緣漏出一小片,而葡萄青色的錦緞肚兜揉得縐了,就這麼孤伶伶地被扔在榻尾,榻上的墊褥東一塊西一塊的濕濡水漬,可以想見交歡之時的激烈纏綿。
阿妍畢竟知道輕重,風篁闖入時她才從高潮的餘韻中稍稍回神,身子兀自微微痙攣,咬著牙將「那物事」捏成一團,藏進被甬裡,以免被賊人奪去。
誰知風篁是老江湖,餘光一掃榻上狼籍,便知東西被她藏起來了。他出身師承俱是名門,向以俠客自居,今日上門奪物已是萬般無奈,斷不能欺負女子軟弱,冒犯她的清白。
三人各有所忌,居然就這麼僵持了半天。
耿照勸不下風篁,正自著急,背後腳步聲又至,卻是聶沐二少調息略復,匆忙趕來。「宮主!」沐雲色一躍而入,見宮主只著單衣,阿妍姑娘顯是赤身露體,不禁大是尷尬。韓雪色面色更沉,喝道:「都出去!」
「這……」沐雲色猶豫不決,目光不由自主投向二師兄。韓雪色益發惱怒,暴喝道:「出去!」聶雨色面無表情,拽著師弟退出房門,手裡頭扣著兩枚尖利算籌,腦中一霎間轉過無數心思,從中篩揀著擺脫困境的良策。
關鍵是耿照。他若站在奇宮這一方,風篁便是徹底孤立;若然是來幫那姓風的,亦可以挾為人質,用來交換宮主……他凝著少年寬闊的背門,靜靜等他表態。
耿照定了定神,居然轉向韓雪色。「韓兄,我想向你商借一樣物事。此次關乎萬民生死,倘若失救,東海將陷浩劫矣!屆時,無論韓兄或阿妍姑娘亦不能幸,望兄切莫拒絕。」
韓雪色與風篁同感驚奇,沒想到他要商借的物主居然不是阿妍。
風篁眉頭緊蹙,弄不清他所圖為何,幾度欲言又止,終究還是選擇了沉默。韓雪色淡道:「耿兄弟欲借何物?別說是為了拯救黎民,那怕只是你想看一看、隨手把玩把玩,只要我拿得出來,沒有不肯借的。」
耿照大喜,拱手道:「多謝韓兄!小弟要借的,乃是貴宮至寶,九曜皇衣!」
「什麼?」門外沐雲色聞言失聲,還待說話,卻被聶雨色拉住。
韓雪色亦是一怔,片刻才搖頭苦笑。「如果是這個,為兄便愛莫能助了。」
風篁一聽耿照之言,便知他也是為鎮住天佛血而來,只是不明白九曜皇衣跟佛血有甚關連,見韓雪色推得輕巧,冷笑道:「前頭話說得忒滿,一句「愛莫能助」便想隨意打發,你當別人是傻瓜麼?」
韓雪色哼的一聲,攤開雙臂,斜乜著拿刀架他脖頸的滄桑男子。
「風篁兄,你看我身上,像不像穿著九曜皇衣的模樣?」風篁為之語塞。
「九曜皇衣乃奇宮至寶,」他轉向耿照,怡然道:
「我離開得匆忙,說穿了就是避難,來不及帶走。便是來得及我也不帶。要保護皇衣不致失落,世上沒有比龍庭山更安全可靠的地方,此其一也;其二,若捲走了九曜皇衣,下山追殺我的就不只是驚震谷一系,奇宮必定傾巢而出!所以,並非是我不借,實是沒得借。」
那就沒辦法了。如果有其他可能性,耿照並不想走到這一步。
他整了整衣襟,轉向榻上的阿妍,並不言語,突然雙膝跪地、俯首叩頭,行的是朝覲的大禮。韓雪色面色微變,與屋外的聶雨色互換眼神,心知這個天大的秘密已然洩漏,就不知慕容柔知道了多少,將會採取什麼行動。
阿妍的表情反倒沒這麼錯愕,帶著一絲放鬆似的釋然,彷彿早已習慣受人跪拜,擁被坐起身來,挺腰收腿;明明狼狽的模樣絲毫未變,卻突然生出一股高貴的氣質,讓人自然而然地低下頭來,莫敢迎視。
「起來罷,典衛大人。」她歎了口氣,垂眸道:
「將軍大人知道了麼?」
耿照未敢起身,一徑搖頭。
「啟稟……此事將軍不知。屬下並沒有向將軍稟報。」
阿妍眸中掠過一絲訝色,旋即點了點頭。
「那我可要多謝你啦。你是什麼時候認出我來的?我以為我已經夠小心的了。」
耿照不敢欺她,老實回答:「我在棲鳳館中見過娘……見過阿妍姑娘的身影,在綠柳村時便覺眼熟。直到將軍說起了腰帶之事,屬下才聯想在一處。」
阿妍露出恍然之色,抿嘴道:「我想起來啦。叔叔同我說過,當晚你是去見橫疏影罷?他說你武功很好,又有正義感,是個人才,要是獨孤天威容不下你,讓我帶你回京,金吾衛和禁宮中正缺你這樣的好手。」
耿照沒想到會在這裡被抖出私情,面紅耳赤,所幸阿妍識得大體,並未點明,為他保留了私隱與體面。他定了定神,俯首道:「阿妍姑娘,屬下斗膽,向姑娘商借腰帶。這帶能壓鎮一樣邪物,屬下親眼見得邪能,所經處生機滅絕,無人可擋;若無碧鯪綃克制,恐將生靈塗炭。」
阿妍畢竟心慈,聽得不忍,歎息道:「人人都說這帶兒珍貴,我從小將它繫在腰間,覺如鐐銬枷鎖一般,似有千鈞沉重。它引我找到意中人,又將我從他身畔帶走,聚少離多,委實不祥。」韓雪色聽得心疼蹙眉,低喚道:「阿妍!」
她展顏一笑,眉間愁雲俱都揮散,露出前所未有的湛然清朗,滿目深情,柔聲輕道:
「韓郎,能再與你相見,有過幾日甜蜜聚首,這是上天眷愛,我已無求。你的江湖路我走不慣的,到哪兒都拖累你,正如這根帶兒,終不免將我帶離你身邊。這因緣是上天注定,絲毫不能強求。」從被甬裡伸出一隻欺霜賽雪的勻細裸臂,纖纖五指間握著一團銀燦燦的物事,正是她繫在腰間的鱗紋帶子。
「典衛大人,這帶兒我便交給你啦。望你用於蒼生,勿使不祥。」她淡淡一笑,美麗的臉龐透著光華,不知是窗外天光已亮、透入窗欞,抑或其他。「你帶回這條鯪綃織帶,將軍便知我在此間,那是瞞不住的了。」
耿照對她甚是過意不去,俯首道:「為保護姑娘的安全,請與屬下一同返回。」
阿妍笑了笑,當是默許,美眸凝睇,望向情郎,柔聲道:「我走之後,望你萬千珍重,愛惜自己一如愛我。」韓雪色心痛如絞,咬牙道:「我發過誓絕不教你再回平望都。今生今世直到終末,你都要在我身邊。」
阿妍再也忍耐不住,眸中一霎盈滿淚水,豆大的晶瑩淚珠連滾都不滾,逕跌出眶來,苦笑著搖頭,忽然「嚶」的一聲閉目咬牙,身子向後倒,竟暈厥過去。「阿妍姑娘!」耿照急忙上前,料不到韓雪色突然發難,拼著讓鐵胎刀刃削過頸側,起身欲攬玉人,頸血激射而出。
風篁本無傷人之意,忙撤刀急喚:「韓宮——」驀地韓雪色身形頓挫,霍然轉身雙掌齊出,正中風篁胸膛,轟得「尋真」倏然脫手,偌大的身軀倒飛出去,重重撞上粉壁!
封底兵設:上方斬馬劍
【第二十一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