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刀記 第四四折 迷蹤梵宇,天降佛圖

  在聶冥途縱橫江湖的那個年代,他是邪道中數一數二的角色,平生殺人無算,名號能止嬰兒夜啼,令黑白兩道辟易——然而在他會過的敵手之中,卻沒有像「凌雲三才」這樣的人物。

  其後十年裡,隨著那場席捲天下的大動亂爆發,被稱作「五極天峰」之頂尖高手中的幾位,將在連天烽火之中大放異彩,有人出將、有人封疆,甚至有人成了威加四海的帝王,才一舉將五峰之名推至巔頂,從此不朽。

  而在當下,就在這地底巖窟的聖藻池畔,令狼首聶冥途進退維谷、尷尬萬分的當兒,世上沒有比「凌雲三才」更可怕的對手。傳說中這三人身負絕學、智比天高,能毫髮無傷地將鬼王陰宿冥以及南冥惡佛拿下,實已超越了武功的範疇,恰恰是凌雲頂智絕傳說的最佳腳注。

  「隱聖」殷橫野等了許久,始終不見七水塵回話,傻瓜也明白是碰了釘子,笑顧武登庸:「奉兄,我早同你說啦,大師是鐵了心想賴。他故意教聶冥途挾持,奉兄既不能除惡,我又不能傾儒宗數萬弟子尋人,此間別後,又是一個十年。」

  武登庸不欲附和他的戲謔之語,沉聲道:「大師,我二人耗費十年光陰,終於覓得大師蹤影,還望大師給個交代。」七水塵一徑低頭,並不接口。

  聶冥途在七玄中輩份甚高,熟知武林掌故,心中一凜:「若能探得凌雲頂的大秘密,倒也是奇貨可居。」收緊指爪,在老和尚雞皮似的枯頸間刺出幾滴飽膩血珠,邪笑:「大師,你隨便與二位問候幾句,咱們這便上路啦!有什麼話,路上再說罷。」

  武登庸緩道:「聶冥途,你莫要逼我出手。」

  聶冥途冷笑:「我怕甚來?你二人發過誓,刀皇終生不殺一人,隱聖終生不使一人。老虎既拔了牙,還有什麼好怕?」

  殷橫野淡然道:「奉兄麾下有北關道十萬精兵,飛馬探子無數,要調動皇城緹騎也非難事。至於殺人嘛……未必要奉兄出手,殷某亦可代勞。你在江湖打滾多年,好不容易混到今日的位子,莫要自誤才好。」

  隨手往青袍書生腦門一拍,「噗通!」將他壓入池底,一指入水,依舊抵著書生天靈蓋。奇的是:那書生齊頂而沒,池面上卻連一絲氣泡也無,竟似不用呼吸。藻池之水黏膩濃稠、浮力甚大,殷橫野僅以一指壓頂,書生亦絲紋不動,絕不上浮,彷彿入定。

  聶冥途看得蹊蹺,驀然醒覺:「他以一指渡入真氣,令書生閉竅斂息,毋須呼吸吞吐。」冷笑:「好俊的「惠工指」!因勢利導、無孔不入,不愧是武儒之宗。」

  殷橫野疏朗一笑,手捋長鬚。

  「邪魔外道,也算有見識了。可惜此非「惠工指」,而是人稱儒門指藝至絕、專克天下陰邪功體的「道義光明指」。佐以殷某數十年的皇極經世功修為,你所練的青狼訣邪功,我一指便能破去,你不妨一試。」從暗影中露出小半幅形容,背負斜笠、髻挽荊釵,一身漁樵布衣的裝扮,只是劍眉斜飛,五綹鬚鬢飄飄出塵,掩不住那股子清逸之氣。

  聶冥途當然知道「道義光明指」,據說與本門鎮門神功「役鬼令」一樣,同屬至陽至剛的武學,專克陰體,百餘年來不曾聽聞有人練成。這殷橫野看似四十出頭,若練得道義光明指、皇極經世功,可說是滄海儒脈百年來首屈一指的奇才。

  眸中的猶豫僅露一瞬,卻逃不過殷橫野的眼睛,他淡然一笑:「聶冥途,你且放了大師,我保你今日全身而退。」武登庸阻道:「夫子且慢!集惡三冥罪大惡極,不可再縱入江湖,為禍武林。」

  殷橫野劍眉微挑:「奉兄之意,便是他放了大師,也不能饒?」

  武登庸嚴肅點頭。

  「正是!一樁歸一樁,不可混為一談。」

  聶冥途何等城府,聽得幾句,登時心底雪亮:「武登庸想要救人,但此情此境,卻無出手不殺的把握,為守誓言,只能盼窮酸出手。那死窮酸卻要逼老和尚廢去昔日誓言,這才願意相救,故意擠兌老子,好教老和尚吃點苦頭。」大笑:

  「伸頭一刀,縮頭也是一刀,拉「天觀」七水塵墊背,死了也值!」指爪用勁,便要撕開老和尚的喉管!

  逼命一瞬,武登庸囿於誓言無法出手,卻絲毫不亂,幽影中一雙鋒銳如刀的炯炯目光望向殷橫野,賭的是他捨不下憑空消失的凌雲頂;但殷橫野竟也不動,雙目直勾勾地望向聶冥途,賭的是他決計不會毀掉這張保命符。

  而聶冥途的賭注則更為簡單。兩大高人不動的瞬間,他挾著七水塵抽身疾退,飛也似的朝光源退去!

  武登庸與殷橫野仍是不動。

  聶冥途正覺有異,忽聽七水塵一聲長歎:「兩位施主還捨不下凌雲頂麼?」枯指摸上聶冥途的腕子,指尖的觸感冰涼乾燥。聶冥途驟然脫力,詭異的酸麻感一路蜿蜒而上,剎那間走遍全身;回過神時,已單膝跪地、動彈不得,而身前的盲老和尚僅僅是觸摸了他的右腕而已。

  殷橫野笑顧武登庸:「奉兄,我早說啦,大師自始至終,都在耍賴。」

  武登庸沉默片刻,對七水塵道:「大師今日若無交代,庸難以心服。」

  七水塵點了點頭,歎道:「也罷。二位俱是才智絕頂,老衲躲得一時,終歸難躲一世。老衲的謎題只有一個,二位誰能回答,便算勝出;若兩位俱都能答,則都算是贏。」

  十年苦尋,只為這一刻。兩人皆無異議,摒氣凝神,靜待七水塵出示謎面。

  老和尚閉著已盲的雙眼,淡然道:「請二位回答我,凌雲頂何在?」

  殷橫野與武登庸面面相覷,聶冥途卻幾乎要笑出來:「姓殷的所言無差,老和尚果然賴皮到了家。他二人若能重回凌雲頂,何必苦苦找你十年?」潑啦一聲,殷橫野隔空擊水,舞袖歎息:「十年來,我常夢到和尚語出機鋒,夢中所問無有不知,只有這個謎難以解答,寐間屢屢驚起,不想今日居然成真。」

  七水塵轉向武登庸。

  「將軍亦感不服麼?」

  武登庸默然片刻,低聲道:「庸所學不如大師,十年來絞盡腦汁,鑽研奇門遁甲五行術數,始終不知大師之術,何以能令偌大的凌雲頂消失不見。大師此謎,庸不能解。」

  「但將軍並不心服。」七水塵微笑。

  「大師所言甚是。庸……心不能服。」

  七水塵淡淡一笑。

  「既然兩位都不服,再重新比過罷!二位想怎麼比?」

  「且慢!庸有一事,還望大師釋疑。」

  「將軍但說無妨。」

  武登庸沉吟片刻,緩緩開口。

  「十年前大師初渡紅塵,乃為阻止凌雲頂出世;今日故作市井潑皮之行,仍是不欲寶頂現世。庸不明白,就算大師施展神通,藏起了凌雲頂,世人仍不會放棄尋寶探秘,循環爭端,永無休止。大師花了偌大心力,卻只是白費工夫,令人費解。

  「我想了又想,只能認為大師欲阻者非是「尋寶」,恰恰是凌雲頂自身。庸雖不才,實想一見,大師所懼者究竟為何?」

  七水塵含笑點頭,露出讚許之色。「將軍慧見,非同凡響。將軍所說的一點也沒錯。」斂容肅道:

  「凌雲頂上的東西,遠遠超過此世所知,一旦現世,不管落入誰人手裡,普天之下,都將同陷浩劫!除非有人勝過了老衲,興許即有一窺其秘、不受迷惑的本領,屆時,寶頂方能現世而無虞。這便是老衲無論如何,非勝不可的理由。」饒有深意地頓了一頓,似乎意有所指。

  武登庸陷入沉思,一時無語。

  殷橫野朗笑道:「大師說得極是。十年前你我三人連鬥七天七夜,文略、武功、術數、奇門……樣樣都難分勝負,比無可比,大師才露了一手「納須彌於芥子」的奇術,將我二人移出凌雲頂,從此再也找不著、回不去,彷彿世上未曾有過此一寶地。

  「今日若是再比文武術數,我等仍要敗於「納須彌於芥子」之下,不妨換個比法兒。」

  七水塵單掌一立,俯首抵額。

  「願聞其詳。」

  「集惡三冥乃是世間罕見的惡徒,作惡多端,黑白兩道莫不頭痛至極。」殷橫野笑道:「按照奉兄的意思,除惡務盡,三人今日定要伏法,可惜在大師的誓言之前,堂堂刀皇竟不能出刀誅邪,著實令人扼腕。」

  武登庸微微一哼,沉聲道:「聽夫子的話意,似也無意代勞?」

  殷橫野手捋鬚莖,朗笑道:「我本不好殺。再說了,便是窮凶極惡的匪徒,我也不殺無由抵抗之人;若一次解了三人禁制,我亦無取勝的把握,無論走脫了哪一個,皆非武林之福。這個難題,興許大師有解?」

  七水塵垂落疏眉,搖了搖光禿的腦袋。

  「老衲也不殺人。」

  「既然如此,咱們就比這個。」殷橫野笑道:「三名極惡之徒,分與我等三人,不能殺、不能放,不能殘其肢裂其體,或施以其他非人非善之手段,能令其去惡從善者,便算是贏啦。兩位意下如何?」

  七水塵微笑道:「有教無類,本是儒門事業。殷夫子這回揀了個取巧的題目。」殷橫野哈哈大笑,撫鬚道:「此法門乃大師所授,我不過是現學現賣,新鮮熱辣。」武登庸卻沉默不語。

  三人之中,七水塵行蹤飄忽,神龍見首不見尾;殷橫野雖是儒門九通聖之首,號稱天下武儒流派數百宗門的領袖,但在「終生不使一人」的誓言之前,也無法再參與門中事務,索性隱遁山林,成了閒雲野鶴。

  但武登庸卻是北關道十萬精兵的總指揮,半生出入行伍,帶著一名武功高強、心性殘毒的邪道冥主,既不能殺又不能放,還得想方讓他轉性,變成一個善良好人,這簡直就是一場惡夢。

  殷橫野笑道:「奉兄不妨將南冥惡佛囚在這桅桿山上,以天然巖窟為籠,澆銅鑄鐵為檻,刨出地下泉流解其渴,以地底的爬籐根土療其饑,令晨鐘暮鼓、經聲梵唱洗滌其心;公餘閒暇走一趟越浦,瞧瞧他想通了沒,順便遊山玩水,豈不美哉!」

  這樣露骨的譏嘲並未激怒「刀皇」武登庸,沉默只是為了凝神思忖,找出贏得賭局的門徑。他秘密離開射平府已有數日,他無法繼續在此地耽擱;這場賭局對他最不利處,恰恰便是「時間」。

  就算真的無計可施,只能佈置一處囚籠關人了事,仍須花上幾天工夫。北關軍情非同小可,眼下雖無大患,然而十萬大軍的總指揮忽然消失無蹤,既未向兵部告假,幕府之內也無人知其下落,一旦軍中有事,後果不堪設想。

  七水塵歎了一口氣。

  「這個賭法兒倒也新鮮。將軍若無異議,便這麼說定啦。」

  「庸自當從命。」端坐幽影中的魁偉男子點點頭,猶如一座沉肅的巖山。

  聶冥途身子被制,聽三人你來我往,全沒把自己放在眼裡,彷彿威震黑白兩道的集惡三冥只是三枚籌碼,不由火起:「好哇你們三個混蛋!今日恥辱,老子他日必定加倍奉還!」熱血一衝,忽又能動了,指爪一收,獰笑道:

  「惹上老子,你們都別想賭啦!」

  變生肘腋,武、殷二人齊喝:「大師!」已救之不及。

  七水塵雙掌一翻,鐃鈸般灌風合起,「呼」的一聲,扣住聶冥途雙耳腦後,歎息道:「施主語惡、視惡、行惡,執迷之深,唯此可解!」掌中忽綻豪光。

  聶冥途只覺熾熱難當,腦袋彷彿被一隻燒紅的鐵箍罩著,老和尚炙燙的指掌黏著頭顱嘶嘶作響,剎那間五感俱失,痛苦難以言喻;慘叫聲中,眼前只餘一片沸滾的如血赤紅……

  ◇ ◇ ◇

  「我清醒後,人已在蓮覺寺。」聶冥途冷笑:

  「妙的是,將我囚在寺中之人,竟是「刀皇」武登庸,而非是老和尚。看來在我昏迷時,那王八仨互換了履行賭約的對象,老子不知怎的,便落到了武登庸手裡。」

  「三十年來,狼首便被囚在蓮覺寺中?」陰宿冥忽問。

  聶冥途明白他的疑惑。「照蜮狼眼」是何等人物,連「隱聖」殷橫野都說要以險窟澆鐵囚之,蓮覺寺是什麼龍潭虎穴,竟能關了他整整三十年!老人冷冷一笑,淡然道:「武登庸將我囚在一處名喚「娑婆閣」的地方,那閣子裡機關重重,常人難以出入。

  「當日老和尚以一招「梵宇佛圖」暗算我,之後老子體內陽氣大盛,不住侵蝕我所練的青狼訣神功。武登庸臨走前交代了人,每隔三日才給我送一次飯,只擺佈些清水菜蔬、五穀雜糧;青狼訣的陰寒功體得不到血肉營養,最後全被老和尚的純陽氣勁毀去,一身功力付諸東流,形同廢人。

  「誰知天不亡我,我陰錯陽差得了老和尚的一部佛門奇功,三十年來潛心修練,竟爾大成。《役鬼令》神功再怎麼厲害,卻只能克制陰邪功體,豈奈我何?」

  陰宿冥恍然大悟。聶冥途的一雙青黃邪眼捕捉著他油彩下的神情變化,冷笑道:「你師傅從沒向你提過當年之事?」

  「聞所未聞。」

  「所以,你也不知你那死鬼師傅究竟是落在何人之手,又是如何逃脫?」

  陰宿冥搖頭。黑衣蒙面的老人細撫白骨王座的光潔扶手,翹著二郎腿單手支頤,半晌才輕聲哼笑:「這就妙了。」

  「狼首之言,本王不明白。」

  「「凌雲三才」名列天下七大高手,武功高得很,可集惡三冥也不是吃閒飯的;單打獨鬥,我三人縱不能勝,難道還逃不了麼?」

  「狼首以一敵三,失風被擒,那是他們勝之不武,無損狼首的威名。」陰宿冥微笑道。

  聶冥途冷笑:「你說話不必夾尖帶刺。三道冥主一齊離開棲亡谷,不約而同單獨行動,在蓮覺寺的附近分別遭了暗算……這事裡透著一股蹊蹺。更別提點玉四塵、妖刀,還有「凌雲三才」二度聚首等巧合。

  「我一直在想:有沒有可能,蓮覺寺只是一處精心佈置的戲台?台上來來去去的戲子——點玉四塵、那倆青年人,甚至「凌雲三才」,都是有人精心設計,為了某種目的,一一被引到桅桿山蓮覺寺,不知不覺合演了一檯子好戲。」

  「狼首的意思是……」

  「我不相信世上有這樣的巧合。想了三十年,只得一個結論:在我們三人之中,必有一個是內賊。」聶冥途冷冷道:「老子非是運氣不好,一傢伙撞上了三個武功超卓的混賬老王八;這一切都是某人精心設計的結果,引得我們各自落單,卻恰恰遭遇難以想像的對手。」

  陰宿冥總算明白過來,一拂膝上金線斑斕的五彩橫襴,冷然道:「妖刀之約乃是家師所訂,狼首之意,是懷疑先門主賣了狼首與惡佛?」

  聶冥途嘿的一聲,隨手輕撣膝腿。

  「那倒不是。我只確定這事兒決計不是我自己幹的,三十年來,我對你那死鬼師傅與惡佛的懷疑無分軒輊;他二人中無辜的那一個,想來也未必信得過我。說到底,起頭之人,未必便是設下圈套之人。」

  他怡然笑道:「一直到你今夜出現,我才終於肯定:原來這一切都是你師傅搞的鬼。他,就是那個背叛同僚、出賣宗門,只為一己之私,夾著尾巴三十年,甘做他人走狗的無恥下作!」

  「放肆!」

  陰宿冥一拍扶手,按劍起身:「聶冥途,你莫以為《役鬼令》不能處置你,便含血噴人,恣意污辱本道先門主!」

  聶冥途乜著一雙黃綠邪眼,蔑笑道:「你若不是木牛蠢驢,又或摔壞了腦子,便知老子所言非虛。這三十年來,狼首、惡佛絕跡江湖,畜生與惡鬼兩道灰飛湮滅,為何只你地獄一道遠走高飛,保存實力?」

  陰宿冥一時語塞,竟也答不上來。

  聶冥途得理不饒,撐著白骨扶手振衣而起,咄咄逼人:「你師傅是從何人手裡逃脫,那人又為何棄賭約於不顧,任你師傅在暗中發展勢力?答案很簡單——因為他倆早已串通好了!那人為你師傅剷除異己、令三道復歸於一,你師傅為他隱世三十年,這便是「棄惡從善」!」

  陰宿冥怒不可遏,偏又難以辯白,盛怒之下連跨幾步,戟指駁斥:「你……胡說八道!」

  密室之中,耿照看得一凜:「糟糕!他怎麼老中同一條計?」

  果然聶冥途趁他氣昏了頭,驟雨般的「薜荔鬼手」自袍下翻出,陰宿冥先前招架不住,這下倉促遇襲,更為不利,眨眼沒入一片彌天指影,週身嗤嗤有聲,不住迸出碎綢血霧,袍內「御邪寶甲」未能覆蓋之處,俱成了剜肉凌遲的破綻痛腳。

  陰宿冥抑著喉間一口溫血,正欲抽身,驀地氣息一窒,脖頸已陷狼爪。

  聶冥途邪眼一翻,將鬼王繪滿油彩的殘面提至眼前,驀地鼻尖歙動幾下,微感錯愕:「咦!這是……」陡然間會過意來,露出黃森森的尖牙邪笑道:「有趣!兀那老鬼,居然收了個——」本擬將喉管捏碎,心念電轉之間,千鈞指力凝而未發。

  陰宿冥死裡逃生,不思脫身反擊,居然扯下斗蓬往他頭上一罩,形如兒戲。

  此舉比街角的潑皮打架還不如,聶冥途存了貓戲老鼠之心,也不放開咽喉,隨手扯爛斗蓬,獰笑道:「就這點能耐……」話未說完,眼前倏地一花,抱著腦袋翻倒在地,不住打滾哀嚎。

  「拿……拿開!快……快……快拿開!痛死老子……嗚哇!疼、疼死老子啦!」

  陰宿冥撫著脖頸,信手拈住空中飄落的一張黃紙,正是從撕裂的斗蓬夾層中抖出的。他將黃紙往身前一亮,笑道:「狼首,你怎麼啦?不過是一頁陳年佛經而已,有甚好怕?」

  聶冥途痛得渾身痙攣,四肢扭曲,整個人蜷成了一團,難以自制地發抖著,猶不敢睜眼。陰狠、狡詐、機變百出的「照蜮狼眼」,竟像是患了痲瘋癲癇,連起身的力氣也無,若非親眼目睹,直教人不敢相信。

  陰宿冥一抹唇畔血漬,故作恍然:「本王明白啦,這可不是一般的經,而是以上古的「天佛圖字」寫就。這「天佛圖字」從蓮宗時便是極高深的學問,傳說是佛降臨東海時所用,狀如圖像,至今已無人能懂。」手中黃頁微揚,彷彿風再大些便要脆散成無數紙蝶,一點也看不出有什麼恐怖的威力。

  然而,聶冥途依舊抽搐不止,絲毫不似偽裝作態。

  密室裡的耿照看得一頭霧水,與明棧雪交換眼色,只見她螓首微點,表示「天佛圖字」云云非是鬼王的信口胡言,確有此說,「但我不能識。」明棧雪微啟朱唇,無聲說道。

  ——連博學多聞、精通佛典的明姑娘也不識,這「天佛圖字」究竟是什麼東西?

  耿照滿腹疑竇,卻聽陰宿冥悠然道:「狼首說的故事,本王從未聽聞,但先師曾與我說,他老人家昔年與狼首分道前,親睹狼首中了一部神妙的佛門絕學,名喚「梵宇佛圖」。

  「這武功不僅毀了狼首畢生修練的青狼訣功體,更將一樣禁制深深烙進狼首的腦中,只消一看見蓮宗秘傳的千年古文「天佛圖字」,那位高僧在狼首顱內所留的印記便會隨之發動,痛楚將一如中招之初,無論經歷多久都不會消散;看得久了,狼首的腦子便會燒燉成一團沸滾的魚白粥糊,任大羅金仙也解救不了。

  「「只要在四壁刻滿這種天佛圖字,就算是一幢茅頂土屋,聶冥途的精絕眼力也能將它變成銅牆鐵壁,碰都沒法碰一下。對他來說,世上沒有比千年古剎蓮覺寺更可怕的囚牢。」」

  「我記得先師……」陰宿冥淡淡一笑:

  「便是這麼說的。」

  「叛……叛徒……叛徒……」聶冥途抱頭痛苦呻吟著,蜷得活像一尾熟蝦。

  陰宿冥從半截斗蓬中取出一部黃舊的經書,迎風一抖,殘頁撲簌簌地蓋滿了聶冥途一身,大殿內的青石地板上彷彿憑空隆起一座圓包孤塋,飄散著無數薄碎黃紙,一地凋荒,倍顯淒涼。

  耿照瞄著黃紙翻飛之間、那殘頁上的奇異圖字,只覺有些眼熟,心念一動,取出從娑婆閣內削下的那一小塊木片對照,再與密室中鏤刻的細小怪字相比,果然是風格極為近似之物。

  (我……我懂了!)

  對聶冥途來說,娑婆閣底的確是「機關重重」,處處「充滿致命的危險」——但這機關卻非什麼弩箭飛石、刀坑地陷,而是刻滿牆壁樑柱、甚至是器物桌床的天佛圖字。他不知從哪裡得到了進出閣樓的口訣,卻無法冒著沸滾腦漿的危險,在刻滿天佛圖字的架上找東西,才不得不與耿照合作。

  而進入閣樓搜索,卻未必非耿照不可。

  這世上除了身中絕學「梵宇佛圖」之人,誰都可以進入娑婆閣——這也解釋了何以耿照每夜入閣時,瓷燈裡的燈油都是滿的,也不見有蚊蠅灰塵掉落。

  儘管偏僻,娑婆閣終究還是有人打掃。

  唯一不能進去的,也只有聶冥途而已。

  看著身覆陳黃紙頁的聶冥途,耿照忽生感慨:「這人凶殘狠毒,精於玩弄人心,一部手抄經竟能令他輾轉哀嚎、生不如死,七水塵大師這手「梵宇佛圖」雖是不殺,卻也諷刺。」

  空曠寂靜的大殿中,迴盪著狼首痛苦的呻吟,吐咽粗濃,氣息悠斷。

  勝負已分,陰宿冥躊躇滿志,「鏗」的一聲拔出腰畔的斬魔青鋼劍,明晃晃的劍尖抵著聶冥途的背脊,雙手交握劍柄,厲聲道:「聶冥途!本王本著愛才之心,前來召你,是你不識好歹,莫怨本王!」只待運勁一拄,便要替他完納劫數。

  死生一線,聶冥途奮力昂首,嘶聲道:「妖……刀……還未……莫殺……」抱頭蜷縮,簌簌顫抖,難以成句。陰宿冥卻猶豫起來,思忖之間,青鋼劍尖嗤嗤點落,在聶冥途的背上刺出幾枚血洞,以剛勁封了他的穴道。

  明棧雪細聲道:「三十年前青袍書生使的伎倆,看來今日依然有效。聶冥途以敵為師,當真是厲害。」

  陰宿冥還劍入鞘,袖中的鐵笛迎風一招,迸出一聲淒厲尖嘯,殿外的白面傷司們聞聲而動,以那條撕爛的長斗蓬連人帶經書殘頁,將聶冥途扎扎實實捆成了一隻肉粽子。

  「聶冥途,本王姑且饒你一命,但願你值得。」鬼王一舞袍袖,眾小鬼紛紛湧進殿來,依舊是蝠燈引路,牽馬扛座,片刻便去得乾乾淨淨,宛若天明之際鬼門閉起,那些個魑魅魍魎全都隨著夜幕返回無間,陽世中不留半點。

  明棧雪鬆了口氣,笑道:「總算送走了這些煞星,真個是有驚無險。」見耿照兀自湊在覘孔前眺望,促狹道:「怎麼,你見鬼也見上了癮麼?這般不捨。」

  耿照沉默片刻,忽然低頭道:「明姑娘,真對不住,我……我要跟過去瞧瞧。」

  明棧雪面上不動聲色,隨手輕拂膝裙,淡然道:「你不是好管閒事的性子,只怕是為了妖刀?」

  耿照愕然抬頭,轉念一想:「是了,明姑娘絕頂聰明,什麼事也瞞她不過。」這麼一來反倒自在許多,肅然道:「有件事,我一直沒同明姑娘說。那日在破廟裡被岳宸風劫走的那只琴盒,裡頭裝的乃是妖刀赤眼。」將受橫疏影之托、護送赤眼至白城山給蕭諫紙,以及赤眼專對女子的奇特屬性等,源源本本說了一遍。

  「……依聶冥途所言,三十年前的妖刀之禍,起源便在蓮覺寺。我親眼見過被妖刀附身操控的刀屍,與他所描述衛青營的模樣差堪彷彿,他或許掌握了更多妖刀的來龍去脈,這條線索……絕不能斷。」

  他並未告訴明棧雪,琴魔死前以「奪舍大法」將畢生經歷傳給了自己,連帶也將降服妖刀的使命交給了他。獨自摸索著救世之道的少年早已下定決心,不放棄任何一絲洞徹、毀滅妖刀的機會。

  明棧雪雖不明所以,卻在這一貫溫和的少年眼中,看見了不可動搖的鋼鐵意志。

  她斜乜一雙如水明眸,狡黠一笑:「我有言在先,若非聶冥途已不足畏懼,我決計不會讓你去的。陰宿冥的武功雖高,卻非是我的對手。」說著盈盈起身,隨手扭開了出入機括,挽著耿照一躍而出,輕笑道:

  「發什麼愣呀?再不追,便追不上啦!」

  ◇ ◇ ◇

  兩人聯袂施展輕功,循著地上的馬蹄印子,一路追到了法性院裡。

  耿照恍然醒悟:「顯義被集惡道關押起來,一眾蘭衣弟子也都被剝了面皮,以白面傷司頂替,哪還有比他的寢居更安全嚴密的?換了是我,也選在法性院落腳。」仔細觀察,發現眾小鬼散在院中,四下巡邏戒備,然而顯義的精舍十丈方圓之內,卻只有白面傷司能近。

  這些白衣無面的死士背對精舍,將房子圍得鐵桶也似。陰宿冥手扶降魔寶劍,走上五級階台,推門而入;精舍內本透著通明燈火,窗紙上也似有人影搖曳,約莫是貼身服侍鬼王的婢僕親信。

  明棧雪忍笑道:「說是九幽十類玄冥之主,到底還是得吃飯更衣、便溺洗浴,不能沒有從人服侍。走,咱們瞧瞧他卸下油彩之後,生得是個什麼模樣。」拉著耿照掠過整排茂密樹頂,躍上房脊。

  白面傷司麻木不仁,若無鬼王袖中的鐵笛指揮,便如泥塑木雕一般,站著動也不動。明棧雪的輕功已臻化境,鬼王自己尚且不能察覺,更何況是這班血肉活偶?「陰宿冥對自己的武功過於自信,這陣仗不像是防著外人,倒像是擺給自己人看的。」明棧雪抿唇輕笑,隨意指點著。

  兩人覷準空隙,推開照壁板翻了進去,掠上精舍的橫樑,躲入屋角隱蔽處。

  本以為陰宿冥講究排場,隨身僕役必多,以集惡道的聲名之壞,就算捆著十幾名強搶而來、供鬼王淫樂的美貌閨女也不奇怪。誰知偌大的屋裡僅有一名灰髮老嫗,生得方頭大耳,鼻若鷹鉤,輪廓極深,粗糙的臉上長滿怪疣,眼尾、顴骨處還有麻皮也似的大片暗褐細斑,模樣十分醜陋;身子雖有些佝僂,肩背臂膀卻厚實得緊,骨架甚是粗大,背影幾與男子無異。

  仔細一瞧,她的髮色並非是白中摻灰,而是極淡極淡的金色,頗為罕見。

  老嫗步履敏捷,手腳利落,卻不似身有武功,見陰宿冥進門,端著清水瓷盆迎上前。陰宿冥蹙眉揮手:「擱著罷,我想直接沐浴,今兒累了。」老嫗依言放落,又指著屏風咿咿呀呀一陣,乾癟的嘴中缺了幾枚牙齒,本該露出舌頭的地方竟空空如也,只餘一團短短的肉根。

  耿照瞧得不忍,心想:「「鬼王」百世一系,從不以真面目示人,服侍他的人若是口舌便給,豈能守住秘密?」比起炮製白面傷司的慘無人道,或許拔掉舌頭在集惡道中人看來,根本不算什麼。滅絕人性之甚,直是令人髮指。

  屏風之後冒出滾滾白煙,香湯與炭火的氣味隨著水蒸氣充盈室內,根本毋須老嫗提醒。

  陰宿冥揮了揮袍袖:「行了,這裡不用你了。歇息去罷。」隨手解下腰畔的降魔寶劍,忽又想起了什麼,嘴角綻出一抹似笑非笑的詭異弧線,回頭道:「是了,給我備好……」才發現老嫗低著頭一徑走向屋角,嘖的一聲,提劍往前遞去。

  (這樣……這樣也要殺人!)

  耿照義憤填膺,正要躍下,卻被明棧雪挽住:「別忙!先瞧著。」

  陰宿冥以鞘尖拍她右肩兩下,老嫗慢吞吞回頭。他比了個手勢,逕自提劍走入屏風;窸窸窣窣一陣,那件破爛的青綢袍揮開水霧,搭上了屏風頂,卻不見御邪寶甲遞出,顯是解在手邊。

  明棧雪低聲道:「這人誰也信不過,寧可不要人服侍,寶劍、寶甲,甚至連號令白面傷司的鐵笛都不離身。」天下至邪——集惡道的首領,信不過旁人也是理所當然之事。耿照奇道:「明姑娘,這很怪麼?」明棧雪只是微蹙蛾眉,並未接口。

  那老嫗從衣箱底取出一隻鼠灰色的軟革皮囊,放在小几上頭,將那盆沒用過的清水移至幾邊,又擰了幾條雪白的巾子擱在銅盤裡,才褪鞋蜷臥在屋角的一張小床上,背對著屋內,面壁而眠。

  耿照恍然大悟:「原來她不只是啞巴,也是聾子,只是與阿傻一般,能讀唇語而已。只消背床而眠,就算陰宿冥露出了真面目也不怕,喚她時拍背即可。」須知天生耳聾之人,多半口亦不能語,老嫗的舌頭被人以利刃割去,恐怕雙耳缺陷也非天生,而是受人殘害所致。

  陰宿冥進入屏風,隨侍的聾啞老婆子又面壁蜷臥,整間屋子形同空置,耿、明二人終於有餘裕四下打量,仔細端詳。

  法性院首座的精舍雕樑畫棟,自不待言,居中更置著一張金頂垂紗的撥步大床。所謂「撥步床」,乃是將一頂四柱架子床放在木製平台上,四面加裝木欄鏤版,猶如置身一座小小門廊之中,華貴非凡。

  那撥步床寬逾七尺、長約一丈,這還沒算上平台的部分;台下共有十二足支撐,平台的前方飾有雕花鏤空的門圍子,床頂四周飾有同款花樣的鏤空眉板,前後十柱相銜,材質更是紅木貼金、嵌珠飾貝,哪還有一點兒像出家人修行的地方?簡直就是大戶人家裡妻妾同床、擁被淫樂之處。

  撥步床之外,另有一架雞翅木製的斜背躺椅,長長的椅背低斜後倒,較一名成年男子的上半身還略長一些,弧狀的扶手彎如葫腰,每邊均是前後兩截相接,梯田似的分作上下兩層,卻不知有什麼用途。椅座下另有一密合的小方凳,拖將出來,即是具體而微的便床。

  躺椅兩邊共四截扶手都綁著紅繩,饒是明棧雪見多識廣,也不禁蹙眉:「這是什麼東西?」忽覺頸後吐息滾燙,回見耿照面皮脹紅呼吸濃重,奇道:「你知道那是做什麼的?」

  耿照有些扭捏,吞了口唾沫,訥訥點頭。

  明棧雪好奇心起,唇抿著一抹明媚狡黠,咬牙輕道:「再不老實招來,姑娘一腳踢你下去。」耿照吞吞吐吐半天,似乎解釋起來還是長篇大論,明棧雪勾著他的襟口拉近些個,湊上香噴噴的嬌艷雪頰,低道:「近些說,莫教陰宿冥發現啦!」

  耿照嗅著她的溫熱香息,鼻尖幾乎碰上滑膩晶瑩的玉靨,襠裡直硬得發疼,若非顧忌著梁下還有鬼王陰宿冥,便要將她一把撲倒,剝衣求歡;微定了定神,小聲道:「那是行……行淫用的。女子仰躺在椅上,以紅繩將腕子綁在兩側上層的扶手處,男子跪在方凳上抽添,十分省力。」

  明棧雪粉臉一紅,卻機敏地抓住他話裡的漏洞:「那下層扶手的紅繩呢?總不會也是綁手的罷?」耿照老老實實搖頭,低聲道:「那是用來綁腳的。」

  那下層扶手雖長,卻不及女子足脛,除非將一雙腿兒大大分開,分跨兩邊,紅繩才能縛住腳踝。

  明棧雪本想反駁「誰忒無聊」,一雙妙目居高臨下,掃過那隻雞翅木雕的斜背長椅,腦海中忽然泛起自己雙腿分開屈起,雪白的足踝被紅繩牢牢綁住的畫面,狀似一隻仰著肚皮的小雪蛙。

  女子屈腿大開,膣戶變得短淺,花心易采,玉門的肌肉卻被拉得緊繃,男子的巨物出入時既痛又美,與破身又極不同;一旦捱過了,更別有一番銷魂滋味。

  她想像自己被縛在椅上,白皙的粉腿因肌肉酸疼不住發抖,腿心的玉蛤毫無遮掩地分開,露出新剝雞頭肉似的酥嫩蛤珠。私處示人的強烈羞恥感挾帶著如潮快意,緩緩自蜜縫中沁出羞人的豐沛液珠,在滑潤如深色琥珀的雞翅木椅面匯成小小一窪,濡濕了微顫的雪白臀股……

  失控的想像力馳騁一陣,明棧雪大羞起來,用力擰了他一把,咬牙:「下流!誰教你這些骯髒活兒的?」裙內的兩條玉腿卻不由緊並起來,微微廝磨著,滑如敷粉的腿根處溫膩忽湧,一小注花漿露出蛤嘴,沿著會陰肛菊滑入股溝,濡濕了踝上的雪白羅襪。

  耿照當然不能說是當日在橫疏影房內的偏室裡,就在那具披了衣衫的烏木牙床之上,他將姊姊那一雙修長勻稱的渾圓玉腿分跨兩側,死死壓著一陣急聳,刺得橫疏影不住彈動抽搐,雪白腴潤的胴體裡掐緊著、絞扭著,暈陶陶地洩了又洩,死去活來。

  他摸了摸滾燙的面頰,猶豫片刻,吞吞吐吐道:「白……白日流影城中,我曾見過這樣的椅子。」獨孤天威聲名狼籍,居城裡隨處亂擺淫具,想想似也成理,明棧雪才放了他一馬。

  兩人在樑上等了兩刻有餘,屏風後的熱氣漸漸消散,耿照心想:「陰宿冥這澡也洗得太久了,莫非鑽入了什麼秘道夾層?」明棧雪卻一點也不著急,神情似笑非笑,透著一股莫名的篤定。

  他正想開口,忽見一人揮開水霧,從屏風後方轉了出來,全身上下一絲不掛,竟是一名女子!

  耿照自幼耳目靈敏,遠勝常人,修習碧火神功略有小成,更是如虎添翼,沿路追來時,十幾丈外便能聽見眾小鬼的呼吸交談,所處方位、人數多寡,甚至連衣衫摩擦的聲響亦聽得一清二楚;單論耳力,實已臻江湖一流好手之境。

  然而自進屋以來,他只辨出陰宿冥與老嫗二人的聲息。這女子若始終都在屏風之後,這是多麼駭人的修為!

  這來路不明的女子若與鬼王連手,只怕氣力未復的明棧雪亦不能勝。耿照一動也不敢動,唯恐行蹤暴露,連累了明棧雪;凝神屏息之際,悄悄打量起女子的身形樣貌來——

  她肩膀寬闊,胸背很厚,卻非尋常女子般的軟嫩沃腴,而是天生骨架粗大,腰肢結實,背影是線條利落的狹長倒三角,頗有幾分偉丈夫的意味。

  女子膚色呈現一種極其特異的白,明棧雪膚如凝脂,橫疏影玉質通透,兩人俱是白皙美肌的極品,肌膚之美難繪難描;但女子之白卻是堊上塗白,白得連一點光都不透,几上的象牙梳子與她的雪臂一映,只覺溫黃盈潤,毫不顯白。

  她骨架雖大,卻有兩瓣豐腴肥美的雪臀,肉呼呼、雪酥酥的,襯與異常白皙的膚質,猶如一隻大白桃,極是可口誘人。

  骨架大的另一項好處,便是有雙修長的腿子。女子的小腿極長,足脛又細又直,腿肚肌肉鼓成一球一球的,線條分明;同樣修長的大腿儘管結實,卻如屁股般肥嫩豐腴,彈性十足,有著難以言喻的肉感。

  她背向耿、明二人藏身處,將從屏風後提出來的、裹著濕布的一大包物事扔在几上,踮著赤裸的尖尖玉足,並腿坐上了躺椅,拿一幅寬大的棉布白巾抹發。除了那一大把翻來覆去的濕濡褐髮,人與布竟似一體,渾無二色。

  揮臂之間,兩隻沉甸雪乳隨之顫搖,正面看似兩團大圓白面,側看卻像挺凸的碩大鵝卵,橢圓中略帶尖長,從寬闊的胸膛斜向下墜,只一顆爛熟白豆似的細綿乳蒂微微朝天。

  周圍的乳暈色淺而粉潤,原本不過銅錢也似,尚稱小巧。誰知份量十足的乳肉往下一沉,登時脹成了杯口大小,稍稍一動,綿軟的乳質不住晃蕩,晃得粉色的乳暈時大時小,猶如甫出蒸籠的黏軟糯糕,讓人想一口吞下,好教它安分些。

  女子擦了半天,隨手將布扔在床上,螓首微晃,搖散一頭半紅半褐的及腰濃髮,髮梢又粗又捲,渾然不似東海本地人士。轉過頭來,耿照才發現她臉上戴著一張彩繪鬼面,遮住了原本的容貌,面具邊緣貼著白肌赤髮,滲出些許熱氣水珠,顯是沐浴起身後才戴上的。

  (難道……這未免太匪夷所思了。絕無可能!)

  耿照欲驅散腦中不切實際的想法,不經意瞟了女子手背一眼,見右手指背微微滲血,她幾度握拳放開、活動手掌,面具下「嘖」的一聲,聲音與指節的渾圓青白同令耿照感覺熟悉。

  還有與顯義的「赤雲橫練」拳面對擊之後,留下的傷口也是。

  耿照霍然抬頭,眼前明棧雪卻只一笑,間接證實了他的猜想——

  此世的集惡當主,亟欲一統三道、君臨十類九幽的「鬼王」陰宿冥……

  ——竟是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