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刀記 第八九折 幽深金帳,嘯月青狼

  兩人搬運數周天後,圓滿收功,緩緩吐出濁氣。耿照得此調益,功力恢復了六七成,左掌心裡忽地一搐,雪艷青身子微顫,整個人向前傾倒,濃髮披落,低頭嘔出一大口瘀血。

  耿照左手不敢放,牢牢環著她的胸脯,右掌替她按摩背心、推血過宮。她整個人幾乎掛在他臂上,著實不輕,耿照唯恐她前仆碰傷了頭,再顧不得什麼嫌疑避忌,左掌摀住她豐盈的右乳,五指陷入綿軟又極富彈性的乳肉,幾乎將整顆乳球抹至她光裸的脅腋間,壓擠成乳糕似的大團香滑。

  雪艷青的乳房果然碩大,直起身子時是漂亮的水滴狀,下緣墜得飽滿,乳丘頂端又滑又亮,有著絲緞光澤的尖翹渾圓,便似女王蜂尾。也不知是幸或不幸,這雙驕人美乳生在高大健美的雪艷青身上,襯與她的寬肩長身,比例一點也不顯大,更能顯出蜂腹般的美好形狀。

  她安心掛在他粗壯的臂膀間,連嘔幾口鮮血,顏色由紫醬轉為殷紅,體瘀散出,於內傷大有裨益。耿照著好衣褲,留了外衫讓她披著,將金甲涼鞋等收拾齊全,藏入了一處低矮樹叢。

  「帶著這些,哪兒都去不了。」他對雪艷青解釋:「你再歇會兒,我攙你在附近找民家借住一晚,順便讓你換身衣裳,天明後我們分道揚鑣。你要入城也好,返回天羅香的據點也罷,我絕不為難。這些身外物,等脫險之後再來取罷。」

  雪艷青搖頭。「不行。這套甲非常重要,姥姥說決計不能離身。」

  「沒比性命重要。」耿照正色道:「蚳姥姥若在這裡,一定也這麼說。你當日在城外夥同鬼先生等襲擊將軍,將軍已下令徹查,現下越浦各處都在找天羅香的玉面蠨祖,穿著這身金甲,簡直是自投羅網。」

  雪艷青凝思片刻,忽問:「你在鎮東將軍手下做事,也要抓我麼?」

  耿照忍不住微笑,搖頭道:「今夜不抓。所以你披掛這身金甲大搖大擺出現在城門口的話,我會很為難的,你讓我抓是不抓?」

  他本是說笑,雪艷青卻沒聽出來,認真想了想的確是樁難事,點頭道:「你說得也有道理。但這套甲十分貴重,不能隨便藏起,這樣,你掘個坑將它掩埋起來,以防被人拾走。」

  這可不是商量。玉面蠨祖在天羅香內猶如女神,迎香使、織羅使以下的幹部只遠遠看過她,許多低階弟子一輩子沒見過蠨祖的聖容,只認得那身金甲。她說出來的話就是皇諭,哪用得著商量?

  耿照哭笑不得,但這女子似有些不通世務,要與她扳個對直,怕連坑都挖好了。他一向喜歡動手勝過動口,摸摸鼻子取來一片脛甲權充鏟子,三兩下便掘了個小坑,以紗裙包裹甲片堆土掩埋,又搬了塊石頭壓著做記號,抹汗道:

  「你記得來找這塊像獅子的石頭,就能拿回你的甲啦。」

  雪艷青一瞧,那塊瓜實大小的石頭果然有些像是歪頭咧嘴的石獅子,不禁抿嘴微笑,點頭道:「真是像得很。」耿照這才發現她笑起來挺好看的,有種難以言喻的天真。

  雪艷青很少笑,也不是冷著臉故意擺架子,該說是一本正經罷?連一想事情就皺眉頭的習慣也是,正經得不得了,全然不像個邪派首腦,就算放到了水月停軒,也是一板一眼的優等生。

  攙著比自己高大的人走夜路,對彼此而言都是苦差。耿照親近的女子如符赤錦、橫疏影、霽兒丫頭等,都是嬌小玲瓏,輕得能作掌上舞,染紅霞的體態算是相當修長健美的了,但也僅僅是就比例上來說,一站到耿照身畔,男女之別還是能輕易分辨,也才有登不登對的問題。

  但雪艷青簡直就是另一個男人。

  胴體仍是女子,完全保有女性的柔媚曲線以及種種誘人處,然而一旦等比放大到男子的身量、甚至更高時,豐腴的胸、臀、大腿等卻較男子身板更有肉。饒是耿照膂力極強,也吃了不少苦頭,比在流影城那次攙扶喝醉的胡大爺還要費勁。

  「你為什麼……這麼恨你師妹?」原本只是打算胡亂聊聊天、轉移一下負重的壓力,誰知衝口便說出了心中最糾結的問題。「你們有什麼過節麼?」

  雪艷青停下腳步。

  扛著的重物忽然不動,差點讓耿照栽了個大觔斗。

  「我以前不恨她的。」雪艷青說這話時,眉宇糾得特別緊。那並非憤怒或仇視,而是迷惑不解。「是她恨我,而我完全不知道是為了什麼。我和她從小雖不親,但也沒什麼不好的,一向都是她來逗我的多,也都是……都是好好的。她為什麼要這樣,我實在不明白。」

  這下輪到耿照發愣了。

  明姑娘恨她到了極處,不但發誓「天羅經未大成,終身不入東海」,重返東海的頭一件事便是大殺天羅香弟子,連挑數處分舵;咬牙切齒之甚,連在言談間都毫不掩飾。耿照原以為是她師姊對她有什麼不公之事,然而見到雪艷青之後,又覺得她不像是這種人,轉念又道:

  「我知道啦。定是你師父把掌門之位傳了給你,你師妹才生你的氣。」

  雪艷青還是搖頭。「我從小就是掌門的繼任人選。這事十歲就定啦,那時也不見她有什麼怨懟或不滿,她也說不想做掌門的。」

  這倒與耿照的印象相吻合。明棧雪並不想要天羅香的大位,這不合她閒雲野鶴、任意逍遙的性子。說到了底,她只是想對天羅香復仇而已。

  「那是你們的師父偏心,私下比較疼愛你,日積月累的,你師妹心裡不痛快。」

  雪艷青皺著柳眉想了想,搖頭道:「從小師父就比較寵愛她。師父愛讀佛經,時常帶她一起讀,琴、詩、書、畫那些,她也學得比我快,什麼話師父才說上半句,她便能接下半句。除了練武,師父平時不怎麼跟我說話的,久而久之,練武以外的事兒就只帶著她啦。」

  耿照聽得都頭疼起來。

  若雪艷青說的是實話,恨師父偏心的人應該是她才對,決計不是明姑娘。

  「突然有一天,她就這麼從師父的書齋裡盜走了《天羅經》,殺了服侍師父的幾個婢子,揚長而去。我趕到的時候書齋門緊閉著,血從門縫底下滲出來,流了一地。姥姥說師父氣得走火入魔,誰也不讓見,讓我去追趕她,奪回《天羅經》。」

  她左臂橫過他的肩背,份量雖沉,雪肌卻是綿軟細滑,隔著袖布也能清楚感受。耿照的外衫對她來說太過合身,腰帶無法繫緊,只能鬆鬆挽著,敞開的襟口露出並排蜂腹似的一對尖乳,體溫蒸出馥郁的蜜香,不知是頭髮還是肌膚的氣味。

  老盯著她胸脯看也不對,又怕她分神說話,不小心絆跤跌倒——或她絆了一跤害他跌倒——耿照打斷她的話頭,將她放了下來。

  「我背你吧?這樣好走些。」背轉身子向她。

  雪艷青想想也是,將袍角提至腰際,趴上他的背門。

  她自小被當成掌門養育,對天羅香而言,掌門是至高無上的存在,哪怕一根頭髮也神聖無比,是以雪艷青並不在意裸露身體。男子外衫兩側未得開衩,如不撩起,根本無法趴上背門,耿照回臂一勾,按住兩瓣一絲不掛的渾圓雪股,已然不及收手,忙滑至大腿處一抄,將她背了起來。

  雪艷青「嚶」的一聲,身子微顫,短促的鼻音還抖了一下,意外地充滿女人味。

  耿照以為她身子不適,轉頭道:「怎麼,傷勢有什麼不對?」雪艷青抱著他的頸子搖搖頭,低聲道:「沒……沒什麼。你剛才弄得我好……好癢。」片刻又是一陣扭動,似是伸手去拉臀後的衣布。

  「怎麼了?」耿照問。

  「不知道。」她自顧自的拉衣掩臀,隨口應道:「好奇怪……不知怎的,下邊都濕啦,風吹有點冷。好奇怪,以前從來不會這樣的。」定是他手掌滑過股下時所致,那感覺像要吊起心尖兒似的,光想似又濕濡了些,趕緊補上一句:

  「你別再呵我癢了。弄得下邊兒濕涼涼的,風吹難受。」

  耿照還在想什麼是「下邊」、「下邊」又怎麼了,一股稀蜜似的薄漿已順著雪股流入掌隙,勻勻滲入股肉與指掌間,液感豐沛,較寶寶錦兒的分泌再稀薄些,只比尿精時噴出的漿水稍稍黏潤,直與清水無異。

  他功力已恢復六七成,五感極是靈敏,鼻端並未嗅得一絲尿騷,只覺她的氣味獨特,絕非淡細無味的體質,卻不怎麼難聞,也不是藥料皂香;若以實物比擬,就像是調淡了的蜂漿水。此非失禁,而是自她膣裡刮出的蜜肉氣息。

  「咦,你發燒了麼?怎地臉這麼燙?」

  「沒……沒事。別管這個了,剛才說到你師父。」

  雪艷青靜默下來,再開口時又恢復先前的凝重。

  「我當時沒多想,就去我師妹平常一個人想心事的地方,果然看到她在那裡怔怔出神,樣子失魂落魄的,連我來了也不知道。我說:「妹子,你別玩啦,師父都給你氣得走火入魔了。快將經書還來,我帶你回去給師父賠不是。」

  「她回過神,瞪了我一眼,冷笑:「你什麼時候也學會說謊啦?回去?我還回得去麼?」我不知她在書齋裡殺了多少婢子,但師父一向討厭殺生,何況那些都是師父平時寵愛的人,只好勸她:「只要你誠心認錯,我會幫你求情的。咱們回去罷!」

  「她用奇怪的眼神看了我半天,突然放聲大笑:「我的天,姥姥連你也騙!」笑著笑著又哭起來,說:「我們活在一個又一個的謊話裡,你最可憐,一輩子也不知道自己被騙;我可憐的,是什麼都騙不了我!師姊,在你醒過來以前,這輩子還要再聽多少謊,上多少當?你、我……我們怎麼會這麼可憐!」」

  雪艷青並不是個聰明的人——即使相識不久,耿照幾乎可以確定這點。

  這段話能教她記上這麼多年,記得一字不漏,說不定是這些年來,夜夜在她夢境裡重演所致。她轉述的口吻平板而淡,傷後沒什麼氣力,耿照卻彷彿能看見少女明棧雪又哭又笑,對師姊嘶聲大吼的模樣。

  那時,明姑娘她已經崩潰了吧?耿照想。他所認識的明姑娘,連憤怒都是冷靜深沉的,除非刻意偽裝欺敵,耿照幾乎無法想像她心神喪失的模樣。

  在書齋裡,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我完全不懂她在說什麼。這多年來我始終都沒懂。」雪艷青偎著他的頸窩喃喃道:「她哭完了又笑、笑完又哭,我從沒見過她這樣……我師妹一直都比我聰明、能幹,我被她那個樣子嚇傻了,連話都說不出,誰知她就突然對我出了手,興許心神激動失卻分寸,差點一招殺了我。」

  ——明姑娘到底是明姑娘。

  耿照在心底悄悄歎息一聲。明姑娘不是差點失手殺了她,而是失手沒殺成。

  雪艷青卻不知他心中所想,自顧自的道:「我事情想不明白,一動上手,人便清楚了。她那時還不是我的對手,不多時便落了下風,我正要下手拿人,她突然對我大叫:「姥姥騙你的!我剜出那廝的心子,瞧瞧是黑是白。你再不回去,連最後一面也見不著!」

  「我突然明白她說的「那廝」是指師父,嚇得魂飛魄散,或許在那時,她和姥姥在我心裡的份量是差不多的,姥姥說的話我信,她說的話我也信。我怕見不到師父最後一面,捨了她趕回總壇去。姥姥說我前腳剛走,師父便仙逝啦,姥姥按師父的吩咐用藥化了遺體,讓我給師父的畫像磕頭。」

  這話裡透著難以言喻的森森鬼氣,以耿照現時的閱歷,怎麼聽都像是一樁奪門陰謀。卻聽雪艷青續道:「姥姥卻不知道,其實我後來自己想明白啦,只是一直沒同她說。師父的書齋裡除了《天羅經》,還不見了一把修剪盆栽的小金剪。那是師父特別請巧匠打給我師妹的,說是最愛看她操剪,旁人都不許碰。

  「我在後山找到那把被人丟棄的剪子,刀齒已扭爛成一團,上頭染的血都涸成了焦褐色。我才知道,原來師父是給害死的,行兇的正是我師妹。她不止盜走了《天羅經》,還殺了師父!」

  「弒師」無論在黑白兩道,都是人所不容的滔天大罪。耿照聽得驚心動魄,忽然發現蹊蹺,忍不住問:「那蚳姥姥為什麼要對你隱瞞?是想掩飾你師妹的罪行麼?」話甫出口,連他自己都覺得毫無道理。

  在天羅香的這場權力移轉之中,雪艷青、蚳狩雲是得益的一方,而明棧雪和她師父一個亡命天涯,另一個則是身死收場。四人的關係無論怎麼畫線連結,都不可能把蚳狩雲與明棧雪連在一塊兒。

  「我也不知道。」雪艷青淡淡說道。似乎在她的人生裡,「不知道」已是常事,因為未知實在太多,她已能泰然處之,並不會為此驚慌失措。「我本來不恨她的,事情發生得太突然,老實說我不知道要恨什麼。但,殺死師父這件事我無法原諒她,為什麼做出這種事來,她須給我一個交代。更何況,不久前她又打傷了姥姥。」

  這樣聽起來,明棧雪似乎是主動尋釁的那一方,不過她也從未擺出弱者受害的姿態就是了。這場莫名的鬥爭截至目前為止,還是明姑娘大佔上風,偌大的天羅香被她一人殺的殺剿的剿,平白賠上一票迎香使、織羅使,連蚳姥姥都無法倖免。

  聽出她對「姥姥受傷」一事流露出前所未有的感情,耿照問:「蚳姥姥傷得很嚴重麼?」雪艷青很久都沒有說話。這個反應也出乎意料的孩子氣。

  耿照體諒地笑了笑,點頭道:「是了,我認識一個很高明的大夫,連斷掉的經脈都能接回去,堪稱是醫術大國手。你若願意,可以請他醫治姥姥。」雪艷青「嗯」的一聲,片刻才道:「那……那就多謝你啦。」

  耿照道:「別客氣。那個什麼鬼先生的不是好人,你別聽他唆擺。」

  「他還拿了我的杖,說要還的。」她的聲音聽來頗為懊惱,似對丟杖一事十分介意。「七玄大會之上,一定要向他討回虛危之杖!」

  說者無心,耿照卻想起彼此的立場:衣衫不整的白日流影城弟子,背著下半身赤裸的天羅香之主,一個是鎮東將軍麾下,另一個則是刺殺將軍的欽犯……看在旁人眼裡,怕是全亂了套。

  走著走著,頸窩畔忽傳來一陣勻細輕鼾,或許是傷疲交煎之下,雪艷青竟在他背上睡著了。也難得她如此信任,這該說是不知險惡,還是全無心機?耿照忍不住笑起來,心懷頓寬。

  管他的!官兵抓強盜的事,明天再說罷。

  今晚就只是兩個患難相扶的江湖人,結伴在路上聊天而已。

  夜暗難行,耿照沿著山邊林徑,摸索著向前走,希望能循著人走出來的便道找到人居。走了快半個時辰,看到前方不遠處有幾幢簡陋的茅草房子,成「凹」字形的三合排列,四周竹籬環繞,似是農家。

  此間距離江岸已有一段,地勢較為平緩,稍遠處似乎隱約見得田畦,這裡有農舍也不奇怪。比起五里鋪遇襲時耿照閱歷益深,對於荒野中突然冒出來的建築物格外警覺,這座農舍的竹籬笆裡有雞籠、鋤頭等日常用物,分佈自然,按理該沒什麼問題才是。

  他伏在十丈開外的矮樹叢間,靜靜眺望著屋舍。

  「是……是民家麼?」背上微微一晃,卻是雪艷青睜開了眼睛。

  「怎……怎不過去?」

  「那裡一點聲音也沒有。」怕她聽不明白,耿照低聲解釋:「那屋子外圍有雞寮狗籠,卻沒有雞行狗吠等動靜,極不尋常。你在這裡待著別動,我上前瞧瞧。」雪艷青勉力伸長粉頸眺望一陣,果然如他所說,點頭道:

  「好。」

  耿照小心將她藏在隱蔽處,施展輕功掠至竹籬外,突然一股淡淡的腥味鑽入鼻腔裡:「是血!」心知不妙,繞著籬笆轉了一圈,前後不見有人,才縱身越過牆籬,見雞捨、狗籠的門都是開的,滿院子都散落的雞毛,卻不見半隻雞;狗則好找得多,屋主飼養的大黃狗暴眼吐舌,歪著頭橫在竹籬門後,顯是被人擰斷了脖頸,手法乾脆利落,連血都沒多流一滴。

  這裡是真正的農舍,並非出於偽裝,代表屋內原本住得有人。雞走犬斃,很難認為屋裡的人家安全無虞。耿照輕輕推開左廂一幢茅草屋子的門扉,誰知柴門滑開不過尺許,便即不動,似是卡住了什麼。

  就著些許月光一瞧,房內赫然陳屍兩具,一人仰躺在角落的榻上,下半身還蓋在綴滿補丁的被褥裡,怕是才坐起身便即遇害。另一具屍體則趴在柴門滑開的路徑上,四肢完好,呈現詭異的歪斜,猶如跳舞一般,只有頭顱幾乎被扭了個對邊,明明身體俯臥在地,扭曲的紫醬面孔卻是朝向屋樑的。

  兩人都只穿單衣,床上是一名老婦,死在門邊的自是這家的主人。

  柴門開不到一尺,成年人要擠蹭入屋甚不容易,兇手殺人之後,卻要如何離開?耿照再看了幾眼,突然明白過來:那凶人輕敲門扉,老農披衣起身,開門觀視,他卻如一陣風般掠進屋裡,擰斷了坐起身來的農婦脖頸,又迅雷不及掩耳地轉身折斷了農舍主人的,掠出時反手帶上門扉。

  折頸的男主人原地打了幾個旋子,屍身趴倒在地,恰恰擋住門徑,造成「有進無出」的假象。這殺人的速度雖然快極,若是全力施為,耿照自問未必辦不到,難就難那份毫不遲疑的殺心

  (好……好毒辣的手段!)

  兩人俱是折頸而亡,血氣自是來自他處。耿照不敢大意,循著氣味躡足來到透著微光的右廂,碧火真氣的靈敏感應放大至極,清楚察覺屋內止有一人的心跳,只是虛弱到了極處,此外三丈方圓內再無活物。

  「還有活口!」

  他撞開門扉,屋裡僅有的幾件簡陋傢俱被人掃至一旁,角落癱坐著一個血人,渾身上下佈滿淒厲的創口,骨碌骨碌地冒著血,彷彿被成群惡狼撕咬過,有的傷口深可見骨,還有被扯下一半、另一半還連在身上的肉條,令人不忍卒睹。那人身受如此嚴重的創傷,居然還有一口氣,口鼻處不住呼出鮮血沫子,瘀腫的面孔依稀辨得相貌輪廓,卻是耿照曾見過的。

  「大……大太保!」

  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才一發喊,那人浮腫的眼皮便動了一下,可惜似已無法視物,眨得幾下便湧出膿膏血水,低道:「耿……耿照?」聲音含混不清,原來口中缺了幾枚牙齒。

  「是我!」耿照趨前搭脈,發現他體無完膚,手都不知該放哪兒。

  他與雷奮開非親非故,談不上交情,但一個好好的人,怎一轉眼成了半截破爛殘屍?以大太保的武功,就算真遇上成群虎狼,決計不致變成這副模樣。錯愕、驚惶、惋惜、著急等情緒紛至沓來,耿照心亂如麻,瞬間竟有些鼻酸,眼眶不自禁地湧出淚水。

  「大太保!是誰……是誰將你傷成這樣?我……我帶你去就醫……」見他左腿褲布上濃漬如墨,已經泛黑的色澤仍不停變深,顯是傷到大腿動脈,雙手緊緊壓著傷口仍止不住出血,急得結巴:

  「怎……止不住……怎麼會止不住血?」伸手要點穴道,但他雙腿傷勢最重,一條左腿幾乎稱得上「支離破碎」,哪有一塊能讓他點穴的完好肌膚?全是血洞創爛。正自無措,雷奮開睜開失焦的雙眼,低喝:

  「別慌!鎮……鎮定點!」

  耿照被喝得一震,頓時安靜下來。

  「傷……傷我的人還……還在附近……」雷奮開抬起左臂,攀著耿照的衣襟往面前拉近,艱難地嚥了咽溢出咽底的血唾,低聲道:「他……故意……放……放你……放你進……進來的……」休息了一會兒,繼續道:

  「他……逼問我……一個秘密,哼……我……死都不肯說。那人……極工心計,知……知道我不能將秘密……帶入土裡……所以……」這幾句說得稍稍亢奮,所剩不多的氣力迅速耗盡,他連吞嚥都有困難,幾乎被血唾噎死。

  耿照按住他左腕脈門,一點、一點輸入碧火真氣,低聲道:「大太保,我背你逃出去。」能把「天行萬乘」雷奮開傷成這樣的人,耿照完全沒有應付的把握,但逃跑還是有些自信的。

  雷奮開搖頭。「那人也算到了,我……我撐不住的。」顫著手指頭揭開虛掩的衣襟,赫見他左胸口有個拳頭大的血洞,一團濕膩的紅肉「噗通、噗通」地鼓動著,令人怵目驚心。「他……他掐斷了我兩條心脈,我……我死定了。」

  「我把秘密……告訴你,他……他的目的便達到了……」雷奮開破碎的嘴唇扭曲著,似是在笑:「但你只要活著……從他手裡逃生,那……那就是老子贏了。你……明不明白?」

  耿照警醒過來。若真是兇手故意放自己進來聽取秘密,不管最後雷奮開有沒有告訴他,那人都不可能聽任他離去。這是一條無論答應與否都得上的賊船,死了個雷奮開,兇手不過是換個拷打的對象罷了,耿照只能為自己打算。

  這也正是雷奮開孤注一擲的地方。

  「看來你明白了。聽好……」雷奮開湊近他的耳朵:

  「總瓢把子的隱居處,就在——」低聲說了幾個字。

  「就這樣?」耿照實在難以置信。

  「就……這樣。」雷奮開笑起來:「見到總瓢把子,你同他說說這裡發生的事,所有細節都別漏了,讓他給老子報仇。」

  耿照急急追問:「是誰下的毒手?」

  「鏗啷」一聲,一物從雷奮開手中落下,卻是一枚精鋼鑄成的鐵簡。

  「拿……拿著。」雷奮開的眸光逐漸渙散,身子開始抽搐,口中骨碌碌地冒著鮮血。「我要說的……都說完啦。兇手……」一把抓住耿照握著鐵簡的手,原本癱軟的指掌突然恢復氣力,幾乎將掌骨捏碎。「都……都說完了……收好它……別……別讓人……看……」聲音突然消失,咬牙瞪眼的神情猶凝在面上,身子卻已不動。

  耿照還來不及悲傷。大太保說的東西他記住了,但是兇手呢?兇手是誰、為何行兇……關於這些,大太保什麼都沒說啊!難道鐵簡的主人是兇手?那又為何說「別給人看」?

  這到底是什麼意思?

  他費了偌大氣力才把雷奮開的手掰開,翻看掌裡那一方鐵塊,認出上頭鐫有赤煉堂的風火旗標誌,正面鐫著「見簡奉令」、背面則是「指縱鷹」的陰刻篆字,這下線索全斷了。雷奮開自己便是「指縱鷹」的主人,「鐵簡主人行兇」一說實難成立。

  臨死之人的托付,是世上最沉重的負擔。

  耿照並不懼怕殘毒的兇手,甚至不怕犧牲性命,卻深深懼怕自己有負所托,因為雷奮開沒機會再拜託第二個人。一旦他想錯或是做錯了,雷奮開的托付將永遠沒有昭雪的一天,見到總瓢把子之時,也將無法面對他的質問:

  「是誰殺死了本座的大太保?他臨死之前,不是將行兇之人告訴你了麼?」

  背後傳來狼一般輕細的腳步聲。

  耿照悄悄將鐵簡收進懷裡,潛運內力,放下屍體緩緩起身。

  豆焰掩映下,來人一身染血墨袍,披頭散髮,青巾蒙面,兩袖長長曳地,不見袖中指掌,袍襴「潑啦」一聲逆風飄揚,露出袍底的白綢褲、黑靿靴,同樣濺滿斑斑血跡,宛若煉獄走出來的惡鬼判官。

  看來鐵簡的意義也不用想了,雷奮開的推斷奇準,這人果然是故意放耿照進來。連同左廂房老農夫婦的兩條性命,他便是殺人的兇手!

  「尊駕出手忒辣,何不以真面目示人?」

  那人的覆面巾下發出「喀喇、喀喇」的炒豆聲響,似是嚼著什麼東西,微瞇的細目隱泛綠光,片刻才道:「下半首的二十字是什麼?」語音既沙啞又尖銳,彷彿一男一女同時說話似的,帶著妖異的共鳴聲響。或許也跟他不斷嚼著東西有關。

  耿照不禁一愣。

  「下半首……二十字?」

  大太保跟他說的秘密遠遠少於二十個字。難道兇手連自己找的是什麼,都弄不清楚麼?正自狐疑,又聽那人吟哦道:「「岡陵何無人?井上蔓草生,岱岳宗一目,含毫空復情。」說出下半首的二十字,可留全屍!」喉音雖詭異莫名,吟詩的韻律節奏倒是有模有樣。耿照連編都編不出二十字給他,邊以餘光打量屋內,尋找脫逃機會,一邊拖延時間:

  「說什麼詩的,我全不知道!要怎生告訴你?」

  「好。」那人咀嚼著,忽然一揮大袖,從袖管中擲出一條白生生的手臂,上臂被啃得血肉模糊,留有駭人的碩大犬齒牙印,手肘指掌的線條卻頗為娟秀,一看便知是女子所有。臂上的肌膚未泛青白,該是新切下不久。

  耿照想起樹叢裡的雪艷青,渾身汗毛直豎,所幸那條臂膀甚是纖細,沒有發達的肌束,苦主必定身材嬌小,不可能是久經鍛煉的雪艷青。他既悲憫另一條無辜受害的性命,又慶幸那人不是啃食雪艷青的手臂。

  那人也沒打算誆他,伸手按了按覆面的青巾,像是抹著飽餐後的嘴角,怪笑道:「再不老實招來,我便吃了你藏在樹叢裡的小妞。」舉手時袖管滑至肘間,露出一條毛茸茸的手臂來,五隻指頭尖如彎鉤,恍若骨爪,一點兒也不像是人。

  (妖……妖物!)

  土屋一側有糊紙窗格,耿照本想越窗而出,施展輕功將他引開,再回頭來接雪艷青;如今看來,這個辦法是行不通了。不過,有件事情他十分在意:這名黑袍怪人能將雷奮開傷成這樣,武功該是深不可測,既然如此,何不一上來便動手,偏要拉拉雜雜扯上一堆?

  ——這是拖延之計!

  無論是等幫手或別有算計,絕不能稱了他的意!

  耿照無聲無息出手,迅雷不及掩耳般掠至門前,運起全身功力,雙掌印上對方的胸膛!

  他雖只恢復了六成功力,然碧火神功獨步天下,這一掌既有突圍的決心,復有擒凶之意志,便是雷奮開復生,也不能以肉身抵擋。只聽「喀」的一聲,掌力震裂了那人的胸骨,轟得他雙腳離地,拱著身子倒飛出去,直飛出丈餘才落地,「砰!」趴倒不動。

  轟飛敵人,耿照卻抵受不住掌力反饋,踉蹌幾步單膝跪倒,胸中氣血翻湧,一時間竟無力走出房門。「我……替大太保報了仇?」正自迷惘著,那人忽動了一動,撐地而起,胸腹不住冒出濃烈藥氣,連夜風都吹不散那股既腥臭又刺鼻的難聞藥味,自屋外一路蔓延進來。

  耿照難以置信。他確確實實感受雙掌轟擊的力度,那股巨力甚至傷了他自己的掌骨腕筋,就算未能打折,也絕對是打裂肋骨的威力,怎還能站得起來?

  更可怕的是:被不停飄散的濃濃藥氣包裹起來的黑袍怪人轉動肩膀,還伸手按了按肋間,冷哼道:「實力不錯啊!東海年輕一輩裡,居然有你這等高手。你叫耿照,是麼?」

  「鼠輩。」耿照不想和他廢話,只冷冷吐出幾個字。

  「看來不給你點苦頭吃,是學不乖了。」那人喀喇喀喇地拗著腕子,活動活動肩頸,下一瞬便貼至耿照身前,指爪削過他的左腋,滾熱的鮮血噴上半空!

  這一抓本要卸下他一條臂膀,著體之際,碧火真氣忽生感應,耿照想也沒想便舉臂一讓,利爪削過左腋背肌;餘勢所及,將他整個人摜入屋底,腳跟拖地滑行,直到背脊「砰!」撞上土壁為止。

  耿照沒有那人若無其事站起的本領,背肌受到大範圍的撕裂創,整條左臂形同報銷,隨手點了幾處穴道,夾緊左腋扶壁起身,那人重又出現在土屋的門扉前,宛若鬼魅。

  今夜的第三場戰鬥,耿照彷彿籠中之鼠,面對不會受傷的敵人,他初次萌生「束手無策」的感覺。怪人身上仍不住飄出藥氣,這次卻變得十分積極,一掠進屋撲向耿照,獸爪般的五指「嘩啦!」洞穿牆壁,耿照縮著半邊身子一滾,驚險地避了開來。

  那人動作如獸,模樣也漸顯現獸形:覆著青巾的口鼻拱起,像是變成了犬科動物的長吻;兩耳越尖,位置越往腦後頭頂的方向移去;渾身肌肉鼓起,幾乎擠裂衣褲;肌膚色澤越來越青,粗硬的毛髮根根攢出,矛戟般森然豎起……

  他嚎叫著揮爪,動作狂暴,每一下都夾雜著粗息嘶吼,以及筋肉骨骼不住撐擠、衣布迸開的聲響,豆焰映在牆上的影子益形巨大,輪廓也越來越像雙腳人立的巨大食肉獸。

  得益於此,耿照在爪風間東翻西滾,居然僵持不下。

  換作旁人,恐怕早已在利爪之下喪生,但耿照也有野獸一般的靈敏反應與身手,在狹小的屋內,怪人不斷變魁梧的身形反而限制了行動,再加上獸化的過程似乎也帶來相當的痛楚,狂暴的攻擊變得不夠精準,同樣具備野獸反射神經的耿照自能輕易閃開。

  黑袍怪客並不愚笨,爪勢落空,卻守緊窗門不讓他接近,完全沒有突圍的機會。

  「不妙!」耿照暗暗叫苦,眼角瞥見牆上的孔洞,忽生一計。

  不多時獸化似到了盡頭,筋肉骨骼不再撐擠變形,飛竄出的藥氣略見和緩,那人痛苦的眼神一銳,散發出危險的光芒。他一連幾爪,將耿照壓制在屋底的土牆前,戳得牆面千瘡百孔,頗有貓捉老鼠的意味。

  (可……可惡!)

  耿照咬牙抬頭,正迎著人形巨獸的惡意俯視,彼此都知道戲耍已至尾聲,黑袍怪客一爪入牆,封住左半部空間,另一爪戳向耿照受傷的肩臂,打算將他釘在牆上,慢慢折磨拷問。

  爪風著體的瞬間,耿照矮身一縮,巨爪「砰!」貫入壁中,千瘡百孔的粗陋土牆再也承受不住,轟然倒塌!

  耿照不顧黃塵激揚,抱著頭滾出破壁,身子猛地撞上一座結實木墩,差點痛暈過去,腦中靈光乍現:「這是……柴墩!」反手撈去,果然握住一柄柴刀!未及站起,黃塵中一團碩大的烏影橫空躍出,巨狼般的黑袍怪客不給他喘息的機會,利爪兜頭抓落!

  耿照抬臂牽動左腋,痛得眼前發黑,眼看難以抵擋,驀地腰間白芒大盛,化驪珠威能二度爆發,熾亮的白光幾乎照亮了半座院子。黑袍怪客慘叫一聲摔落地面,不住倒退,似乎那白光化為實體,就這麼刺傷了他;片刻實在不甘心,索性捂著眼又撲上前來。

  耿照得驪珠奇力之助,體內真氣一霎充盈,直欲鼓出,忙揮舞柴刀禦敵。他平生只學過一套「無雙快斬」,此時命懸一線,什麼壓箱底的本領都得拿出來,咬牙單手使刀,硬劈完一路幾百刀的無雙快斬。怪客被砍花了身軀,創口不住冒煙;片刻後揮開濃霧般的刺鼻藥氣,但見一身青皮戟髭,哪有什麼傷痕?

  耿照握刀的手不禁微顫,雖然臍間驪珠仍放出萬道豪光,但捂眼的青狼卻在白光裡人立起來,驀地仰頭長嗥,駭人的咆哮聲震動山林,驚出無數飛鳥,氣勢再度壓倒了腰綻異光的少年!

  (這人……是打不倒的!)

  在岳宸風之後,耿照已許久許久沒有這種絕望膽寒的感覺了。若連未曾失控、源源釋放奇力的化驪珠都放不倒這廝,眼下還有什麼武器可以倚恃?人狼步步進逼,覆面巾下的長吻不住動著,發出令人汗毛直豎的可怕聲音:

  「說!那半首二十字是什麼?再不說,我便吃、掉、你!」

  「《青狼訣》這種低三下四的武功,用得著這麼張狂麼?」

  一把端麗動聽的女聲自他身後傳來,口吻雖是輕描淡寫,卻隱有一股肅穆莊嚴,可以想見聲音的主人見過無數滄桑風浪,縱使面對怪異猙獰的人形巨獸,依舊波紋不驚。

  「任你化身後刀槍不入、傷癒快絕,這套武功的致命缺陷,你並未參悟出破解之法。要不,也毋須啃食這農家的無辜女兒了,是也不是?」

  耿照一凜:「難怪!難怪他的指爪路數如此眼熟,這《青狼訣》……是聶冥途的獨門武學!」

  他曾在蓮覺寺大佛腹中,與明棧雪竊聽聶冥途、陰宿冥兩人對話,從而知道這門歹毒的武功。只是聶冥途一身青狼訣邪功,當年已被「天觀」七水塵化去,此人決計不是聶冥途,這世上還有何人通曉這路《青狼訣》?

  而黑袍怪客則被說中了痛處,怒極回頭。

  如無必要,他等閒不使青狼訣,實因這門武功有重大缺陷,饒是他天資過人,又煞費苦心鑽研,猶未可解。萬料不到雷奮開傷疲之身,仍是無比難纏,非使出青狼訣無以擒之,而後才不得不尋來這座野地農舍,生食農家之女修補耗損。

  聶冥途隱世長達三十年,集惡三冥的畜生道一支早已煙消霧散,世上縱有知《青狼訣》者,親眼見過的也不多了,誰能輕易喊破這門奇功的來歷,甚且知其有重大的缺陷?

  「尊駕既來,何必藏頭露尾?還請現身一見。」他冷冷道。從人狼口裡吐出文質彬彬的話語,當真詭異到了極點。

  「從你口中聽到「藏頭露尾」四字,實在令人哭笑不得。」那端麗的女子口音淡然說道:「我一直都在這裡,沒藏什麼,只是有人心眼已污,睜眼不見罷了。你要見我,我不是在這兒麼?」語聲方落,耿照眼中忽現奇景——

  白光之中,四名童子扛著一台金頂紗帳現身。那帳大有八迭,周圍數重藕紗,貼滿金箔的華麗頂蓋呈八角飛簷的形狀,中心的尖頂上立著一頭振翅飛天的金鳳凰;帳子兩側的抬桿粗如碗口,與金帳台一樣遍體髹金,光是教八名力士來扛都嫌沉重,那四名僮兒卻是舉重若輕,移動間宛若踏莎滑行,連晃都不多晃一下。

  金帳前後,另有四名矮小的童女舉著飾金塗紅的鳳頭金杖,帳頭懸著華麗的大紅宮燈,只有右前方那盞不是紅的,而是一隻樸實的糊紙白燈籠,形狀十分眼熟。

  八人陣帳的華麗金帳,便這麼「滑」進竹籬院裡,與耿照、黑衣怪客形成鼎足三角,彼此相距不過丈餘。金帳停住的瞬間,化驪珠的耀眼白光突然熄滅,耿照檢查臍間並無異狀,也不知是什麼緣故,暗忖道:

  「適才在江畔,珠子也曾自行釋放奇力,並未如平常那樣,稍一刺激便即失控,這回也是。二次出現的時機、情況之相似也未免太過巧合,方纔她說「我一直都在這裡」,此事若與這名女子有關……代表她從江岸那邊,就一路跟著我們了。」此姝似無惡意,他忍不住多看了那盞白燈籠幾眼,陡地省悟:

  「這是……七玄宗主的燈籠!」

  他對手持離垢後的記憶十分破碎,一想便頭疼,但之前發生的事可是記得一清二楚。他與染紅霞意外闖入鬼先生與七玄宗主的集會,在劣勢之中絞盡腦汁,想辦法脫困……

  白燈籠的形制一模一樣,但他沒看過上頭所繪的記號。燈籠面上,寥寥幾筆繪出一枚箭簇似的圖樣,尖尖的三角框子底下兩豎並排的直線,說是傘蓋,傘柄也未免粗了些,倒像簡筆的樹木符號,三角樹形下還壓了個日輪般的螺旋圓圈,表示是背著太陽的。

  七玄的號記既簡單又明瞭,即使是半路殺出的耿照,多能一眼認得:骷髏頭代表游屍門、蜘蛛代表天羅香,豎有三弦的箜篌代表血甲門,而蛇則是五帝窟的表記……只有這壓著日輪的樹木圖形,完全看不出代表什麼意義。

  耿照在心裡將七玄各派數了一遍,突然發現一個問題。

  不管怎麼數,他所知悉的「七玄」始終只有六個門派。有個門派從沒出現在「七玄」的指涉當中,連與寶寶錦兒閒聊時也不曾聽她提起過。

  「你們……」他不由得喃喃說道:

  「就是那個從沒出現過的「第七玄」罷?連七玄中人也未必知道……」

  「沒錯。典衛大人可真聰明,一下便想到啦。」

  金帳裡的女子淡淡一笑,輕描淡寫的口吻仍似有懾人心魄之能:

  「我等便是那人所不知的第七玄,你可以管我們叫「桑木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