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霧氤氳、宛若虛境的簡陋碼頭上,曾功亮指揮四極明府的弟子一陣折騰,終於擺好了物什,撒氣似的趕著他們落船划遠,就差沒一人一腳踢下水去,其間暴言無數不忍卒聽,沐雲色瞠目結舌,心中高大上的「數聖」形象應聲碎裂,簡直無從黏復。
那物事是只形狀怪異的壇座,不僅有各種七橫八叉的機簧突出,通體更鐫滿符菉術式。即以沐雲色對奇宮術法的粗淺涉獵,也難以判讀那些符篆的意義,只知極為高深,絕對是另一套繁複系統的體現。
壇座的頂端削平,嵌了方四角淺槽,其中鋪滿鐵砂似的黑礫,倒是一看便知是沙盤。
曾功亮一抹額汗,砸了砸嘴,在沙盤前微微屈膝坐馬,雙手在腹間結作捶印,驀地低喝一聲:「起!」十指箕張,在沙盤上方一抹一抱,冉冉捧升,盤中細礫居然隨手勢而起,如頑童堆沙堡捏泥人般,憑空浮現出一座具體而為的小小院落,其中庭石花樹無不纖毫畢現,赫然是決戰所在的驤公幽邸!
沐雲色舌撟不下,連一向淡然的秋霜色亦微微色變,二少不由自主相偕近前,但更驚人的還在後頭。
沙盤凝成的院裡,有幾個約莫小指指節高矮的人形浮出地面,自行奔跑、動作起來,重演了耿照等三人圍殺殷橫野的始末;在天外飛來一記玄母箭的同時,整個碼頭連著溪流水岸劇烈一晃,曾功亮等三人幾乎立身不穩,細鐵砂凝成的形象應聲轟散,不少濺出沙盤,灑落一地。
沐雲色急欲掠出碼頭,猛被師兄按住肩膊,回見秋霜色搖了搖頭,才想起身在「周流金鼎大陣」內,若衝出這一方陣眼,勢將陷入迷陣,幾天幾夜都走不出來,驚出一背汗浹,急道:「前輩!幽邸那廂如何了?」
曾功亮沒空搭理,再催術式,一連幾次鐵砂均無法成形,不耐嘖舌,低聲爆了句粗口:「土行劇變,影響了『咫尺千里之術』的效果,再好的家生也莫可奈何,只能等變動平復……他媽的!誰在這時還來搗亂?」怒喝聲中雙掌運化,盤內的鐵砂再度成形,場景卻接連變換,處處不同,無一不在周流金鼎大陣之外。
沙盤無法精細到顯出來人的面孔——興許是逄宮前輩無意如此,未必是機巧所不能及——然而所見之奇,足以令秋、沐二少面面相覷。
「……去他媽的龜蛋,啥玩意兒都來湊熱鬧?耿小子沒事先打過招呼啊!」試圖闖入周流金鼎陣的有好幾撥,曾功亮已命弟子順水流船,引幡佈陣,按理閒雜人等連邊都摸不到;能走入迷陣、甚至試圖破解的,決計不是普通角色。
鐵礫示形的「咫尺千里之術」,最終留在一條順水而行的小舟上。
對比舟形,舟中之人甚是魁梧,腆著個大肚腩,看來已有些年歲,總之並非青壯;以肘為枕,擱足船首,另一隻空著的手掌不住拍擊船舷,似正作歌,全然不像困於陣中的模樣。
能進入水道,代表已深入金鼎陣中,不是摸不著邊的瞎兜圈子。此人若通陣法術數、奇門遁甲,再給他點時間和運氣,難保不會摸上這陣眼處的小小碼頭來。
「此人術法造詣絕非泛泛……」秋霜色半是沉吟半是試探,淡道:
「卻不知是何來歷?可惜看不清臉面。」
曾功亮豈不知他言下之意,冷哼一聲,沒好氣道:「再湊得近些,肯定給人逮住小辮子。這廝若是術法高手,構著蛛絲馬跡,便是現成的路標;都要給人順籐摸瓜了,不若你領他來罷。」
秋霜色暗忖:「果然如此。」這門術法以「咫尺千里」為名,卻非真能縮地成寸,把甲地之物自乙地憑空變出的妖法,而是透過某種相連的媒介,如土金之氣、水風霧露等,將甲地之變投射於乙地。是故幽邸那廂土行生變,沙盤便顯現不出形象來;媒介既絕,何以投射?
恬靜如停淵的湖衣青年,對老人的暴躁毫不介懷,點了點頭。「前輩說得是。雖不見其容,要是能問一問,或可知其根柢。」
曾功亮連驢蛋的「驢」字都到了嘴邊,靈光一閃,轉怒為笑,匆匆打量了青年幾眼,連連點指:「好嘛,你小子是人才啊。一會兒再來搞定你。」催動術法。二少驀覺週身空氣彷彿被急急抽往虛空裡,氣息頓滯,忽又從另一莫名處湧入水風涼霧、鳥叫蟲鳴,不知同什麼地方通了聲息。
曾功亮扯開嗓門道:「你他媽是哪來的傻屄?賤名報將上來,仔細爺爺腹內生火,回頭便吃了你!」看來對那狐仙會的效果還是很滿意的,順口便抖了同一個包袱。
咫尺千里術不能傳遞真人實物,然而透過媒介,傳聲還是辦得到的。沐雲色恍然大悟,望向師兄的眼色又多幾分佩服,秋霜色似未見得,仔細聆聽來人那頭的聲息。
那人笑道:「我叫武登庸,教過耿照三天刀法,應該不算傻屄。這個陣花了我老大工夫硬是走不出去,料想閣下應是威震天下的『數聖』逄宮了,盛名無虛,佩服佩服。」
周流金鼎陣開啟不過一刻余,就被他繞進了陣形內緣,破陣不過是時間的問題而已。畢竟千穿萬穿,馬屁不穿,能被名列「凌雲三才」的絕頂高人出言敬佩,曾功亮也就不覺得怎麼刺耳了,哼哼兩聲:
「你們這些個來助拳的,怎不先登記成冊,排定進場順序,讓技術團隊好辦事嘛!我這個陣為保萬無一失,只有『開』跟『閉』倆操作指令,一次性使用,沒有絲毫轉圈,管教對子狗有進無出!這下可好,你讓我開是不開?」
武登庸的笑聲迴盪在碼頭水霧間,幾可想像他彎著眉眼慇勤招呼的樣子。
「哎呀,對不住對不住,老街坊就是這樣了。你三邀四請他楞不答應,時辰一到還不是扛豬宰羊的來了麼?都說遠親不如近鄰,娘家父與子,親戚麥計較。」
還真是。曾功亮一下沒法反駁,連吐槽都忘了,使勁搔著腦袋:怪了,「奉刀懷邑」武登庸是這畫風麼?怎麼聽都是裡正大爺啊,啥時做起媒來都不意外。怔愕之間,小舟順著嘩啦拉的溪水白沫漂近碼頭,灰髮斑駁、滿面于思的魁梧老者在舟上熱情揮手,彷彿碼頭上擠滿了等著獻花的小姑娘,以手圈口,大聲叫道:
「剛才那一下,成了沒有?」
「別這麼嚷嚷!我又沒聾。」曾功亮沒好氣道:「估計沒成,一會才知道。」
武登庸眉花眼笑,衝他豎起雙手大拇指,高舉過頂,作勢欲起。
「那就別擔心放跑人,你該擔心耿小子怎樣才能撐下去!我給你這個陣打幾處狗洞,能不能進來就看他們的造化了!」小舟輕快掠過碼頭,載著灰白鬍子的老人沒入霧間,很快便消失了蹤影,只餘揮舉的大拇指依稀能見。
沐雲色回神才發現自己也舉著大拇指,果然莫名其妙的雀躍是會傳染的,尷尬收手。曾功亮像被點醒了似的,猛然轉頭,卻是對著秋霜色問:「聽說你有一門克制對子狗的弦音功夫,叫什麼九玄眷命的?」
「……回前輩的話,不全是武藝,更近於陣式。」秋霜色被問得突然,卻不意外,怡然道:「須有九床瑤琴方能使出,考慮到排布不易,恐被殷賊看穿,耿盟主婉拒了晚輩的請纓。」
曾功亮罵了句「就他狗屁多」,眉頭一挑:「你該不會一早就發現,這個『咫尺千里術』的檯子,是結合音律和術法來操控的罷?」見秋霜色笑意溫煦,波紋不驚,顯是無意作答,指尖連點:「奇宮門下,名不虛傳!眼下沒空,一會再來搞定你。」拆下壇座屜板,露出裡頭的複雜機簧。
大工正求才若渴,搞定云云,指的當然是談價碼。奇宮二少不明其意,此際也無刨根問底的閒心了。
沐雲色看不懂術式,卻通機巧匠道,對大師兄的《九玄眷命》亦知一二,明白他們是打算利用壇座內的絲絃零件,打造一個能奏出九玄之陣的克難器具來,再以「咫尺千里術」投射至幽邸的戰場,二話不說接過屜板,在曾功亮身畔蹲下,指著櫃中兩處極其複雜的構造,小心道:
「前輩,我可負責將這兩處卸下,那連心蝟刺鉤裡的鋼絲便能當作琴弦使……我以前在龍庭山造過黃鐘鳳鳴弩,一撥弦可十射,能夠徒手拆卸這樣的結構。」
曾功亮瞥了他一眼。「你的黃鐘弩可以十射?」
「是,並且是接連而出,不是齊射。」沐雲色簡單比劃了一下,示意將如何拆解。曾功亮點了點頭,繼續埋首機構。「你拆罷。鴨嘴括也一併拆下,你師兄用得上。」沐雲色得到首肯,立即動起手來。
「連心蝟刺鉤」像是生滿棘刺的圓球,其實是由三枚尺寸各異、嵌合巧妙的異軸齒輪組成,逄宮是頭一回在覆笥山外,在不屬明府一系的匠人口裡聽得。而黃鐘鳳鳴弩則是明府弓弩部某年的晉試科目,由曾功亮親自指題,那年的掄元之人也做到了一撥十射,卻非接連而出,而是齊射,被大工正噴得飛起:「你造的是弓弩還是邪教,教人站好一排讓你射他媽個對穿?怎不叫他們插死自己算了?」
而覆笥山上除了他,能不倚工具、徒手拆解纏上鋼弦的蝟刺鉤的,那是一個都沒有。
看來奇宮這塊寶地是真養人哪,曾功亮忍不住砸嘴。一會兒要「搞定」的說不定不是一個,而是一雙。
◇◇◇
殷橫野試圖在他面上讀出恐懼、怨毒,乃至憤恨扭曲……然而,褚星烈的情緒忽然像被截斷似的,連週身那令人憐憫的無力顫抖也消失無蹤,乾脆得像是從來不曾存在過,是為了套他的話而做的拙劣表演——
他的視線對上褚星烈冰冷無波的深幽眸子,直到那蒼白的嘴角微微揚起。
「我只是要確定這一點而已。」膚色白慘的癱癰男子垂眸淡道,彷彿對眼前之人已興致全失,連看一眼也懶得。「這是我唯一想不起來的事,不過也無甚緊要,就是個念想罷。」
「你————!」殷橫野怒極反笑,踏前一步,塵沙無風自動,四向飆昂!
「褚無明,上一個與我耍嘴皮之人,最後落得什麼下場,你何不先問一問你身畔的蕭老匹夫?」
蕭諫紙仰天哈哈,銳目中殊無笑意,森然道:「殷橫野!你自蹈死地,還不知業報將至麼?」殷橫野意態蔑狂,哼笑:「憑你車斗內所藏,一用再用、從未生效的弩箭機關?」他一看這輛與前度造型、尺寸幾乎一模一樣的雲頭輪車,便知蕭諫紙已然技窮,竟又搬出了從前的老伎倆;在分光化影之前,弩機再強數倍,豈奈他何?
蕭諫紙眸光忽綻,不復委靡衰頹之姿,眥目笑道:「正是!」一掀暗掣屜板翻開,數不清的弩箭連同爆碎的車頭破片颼颼射出,亦與百品堂時全無二致!殷橫野到得這時,也只能認為他是失心瘋了,竟拿老狗把戲當殺著,錯愕之餘,不無兔死狐悲之慨;稍一猶豫,並未使出「分光化影」,閃身略避,雙掌畫圓一分,運勁震開蜂雲般的弩箭木碎,赫見漫天烏影間閃出一點銀燦鋒芒,一人挺劍當胸貫至,正是「一龍沉荒起秋水」的逼命絕式!
(這……這是《八表游龍劍》!怎……怎會是《八表游龍劍》?)
——蕭諫紙!
劍尖入肉,刺痛的感覺分外清銳,殷橫野驟爾回神,千鈞一髮之際,右手食中二指箝住劍尖,卻被龍鳴般的清冽劍音彈扭開來,百忙中身子側轉,長劍貼著胸膛拉開一條口子,殷橫野左手亦扣二指,照準劍脊一彈,《彈鋏鐵指》勁力之所至,將偷襲者連人帶劍齊齊震出;那人著地一滾未及起身,劍尖已如毒蛇吐信,刁鑽昂起,如影隨形般迫向殷橫野,宛若游龍起於深潭,乃「一龍沉荒起秋水」的首式二式串連。
普天之下,能將《八表游龍劍》使到這般境地,不脫單掌五指之數;而身在此間者,惟「千里仗劍」蕭諫紙一人耳。
殷橫野左支右絀,應付得狼狽不堪,總算他未以「凝功鎖脈」護體,游龍劍勁無從疊纏;劍音雖甚擾神,畢竟不及劍式逼命。無論招式或內力,蕭諫紙與他都有一段差距,捱過了最初的猝不及防,殷橫野掌指齊施,漸與蕭諫紙手中利劍鬥了個旗鼓相當,終有餘裕打量他的模樣:
蕭諫紙的大氅之下,穿著一身魚皮密扣的勁裝,似與尋常的夜行衣無異,金屬鍛成的腰帶卻異常寬厚,緊縛腰背,其上稜格凸起,以保護底下的精密機簧;腰帶上伸出無數細小的連桿,木偶關節似的細桿或連或分,往下蔓延到大腿膝蓋、小腿足踝,乃至腳背,與裹在這些部位的金絲羅網相連,似甲非甲,又像是更大片、更複雜的刺穴銀針,隨蕭諫紙的趨避而運行——也可能正好相反。
腰帶向上延伸,形成一襲貼身薄甲,亦將蕭諫紙的上半身由後向前包覆起來,只在肩背後方凸出一隻尺許長短的箱匣,兩側綴有既像雲紋又似魚尾的粗厚飾片,一側數疊,每片厚近兩寸,不知是什麼作用。匣中頻頻發出單調的機件絞扭聲響,也是應蕭諫紙的進退而生。
這身怪異的行頭與其說是甲冑,更像某種機關裝置,包覆胸肩的甲片是將蕭諫紙「固定」在匣上,藉由機簧運作,令其癱癰的下身重獲行動力。
至此,殷橫野終於確定逄宮背叛了自己。雖不知這副怪異的機具叫什麼名目,但其上所有部件,與那具精巧的攜帶式秘穹有著同樣的工藝風格,顯是出自一人之手。逄宮甚至懶得騙他——這廝連偽造佛血邪能肆虐所需的時間、人手俱都和盤托出,就只差沒報上價碼。
(可惡……可惡透頂!)
殷橫野狂怒已極,出招卻益發冷靜,「存物刀」與「惠工指」一左一右,交錯並出,鎖定蕭諫紙腿畔凸出的細小連桿,指勁掌刀隔空翩至,在機件上撞出幾縷火星,敢情是以玄鐵烏金一類鍛成,竟無絲毫缺損,顯然連對陣之際,敵人必定擇弱擇要下手一節也都考慮在內。
蕭諫紙的劍法固然精妙,難得的是雙腿雖依賴輔具,身法卻與招式配合得嚴絲合縫,全無弓不咬弦的僵滯,令殷橫野不禁懷疑,他的雙腿其實並未癱瘓、丹田經脈亦未遭受重創,幾成廢人,當日沉沙谷所歷不過作偽而已,然而這絕無可能。
指勁刀氣接連被擋,蕭諫紙還能勻出手搶攻,殷橫野招式再變,疊掌一轟,蕭諫紙揮劍格開,小退了半步,眼看招式已老,這一退恰能重蓄新力;豈料一股潛勁突然冒出,循徑直入,如鑽錢眼,異常刁鑽,蕭諫紙暗叫不好:
「是……蟠宮島田初雁的《一文錢掌》!」已然變招不及,橫劍當胸,以劍鍔肘臂硬接,整個人被撞得向後彈飛,赤血釃空,拋飛長長朱虹;背匣撞上簷柱,喀喇一響,竟是木柱彎折,迸出無數新碎。
殷橫野等的就是這一刻。
他身姿不動,右捏劍訣、左掐刀指,逕以凌空勁搶快,瞬息間鋒銳無匹的氣勁旋掃而出,宛若兩人分持刀劍奮力搶攻,劍似捨身,刀若貪狼,配合得完美無瑕,間不容一發;蕭諫紙即未失去重心,單人孤劍,也只能被這波瘋狂湧至的刀走劍旋倏然解裂。
蕭諫紙身軀歪倒,即將狼狽摔落,普天下沒有一門一派的劍法,能在這種情況出手,遑論克敵致勝,除了《敗中求劍》。為此獨孤弋又被譽為「環宇無敵」,放眼五道四海甲子之內,誰人敢有異議?
「……『刑沖』!」
數不清的匹練劍光竄起,宛若龍升,殷橫野甚至以為自己看見了劍芒所化的猙獰巨龍,全身鱗甲由無數長劍絞扭而成,體長十丈、徑逾合圍,比古剎晨鐘還巨碩的龍首咧開大口,咆哮著昂卷而起,銳利的風壓把週遭三丈之內的一切通通吸扯過來,在鋒刃戟出的龍軀上撞得粉碎——
所以他毫不猶豫地選擇了退走。
龍形幻影與匹練劍氣在他飄退之際忽然消散,興許蕭諫紙此際修為,不足以推動敗劍首式「刑沖」,故而功敗垂成。
殷橫野急急止步,緩過一口氣來的蕭諫紙卻如醉酒一般,軟軟斜倒,似無法恢復平衡,直到喀喀幾聲,匣側的魚尾飾片翻折開來,化成四條蛛足抵地,撐住了老人如斷線傀儡般的殘軀;一陣令人牙酸的機括聲響,四叉的蛛足又重新將蕭諫紙擺正,佈滿金絲網羅與大大小小連桿的兩條腿雖穩穩踏在地面,卻沒有半點活物的祟動。
殷橫野終於確定他半身已廢,先前的神勇表現,全拜這怪異的背匣所賜。
敗劍二式「克破」的威力,殷橫野當年在邙山曾親眼見得,蕭老匹夫縱無獨孤弋那鬼神般的修為,附尾攀摹總還是有的;首式二式接連而出,他沒有不倚分光化影全身而退的把握,此際來看便是威脅了。
至於三式「無從來」之後的敗劍,他便不曾識荊。按當日獨孤弋狂語,要殺他還用不上第三式。蕭諫紙若掌握了無從來劍,乃至餘下七式真傳,想來毋須拿《八表游龍劍》壓箱。
既如此,為何不從一開始便以敗劍出手?刑沖、克破二式連環,光想便教他驚出一背冷汗。況且,游龍劍若無凝功鎖脈的加權,也沒有必勝把握,同樣的花招不能玩第二次,豈非兵法之常?蕭諫紙丹田受創,功力肯定一如蛛足背匣,來自不可名狀的外助,運使敗劍或游龍劍又有什麼區別?
這些疑問全都指向同一處。只有一種可能。
「……竊據浮鼎山莊多年,連窮爺的獨門三絕都佔為己有,這等厚顏是怎生練出來的,我實是好奇得很。」蕭諫紙的蔑笑又將他拉回現實中。「《聚斂之刀》、《能捨之劍》,用在你這等樣人手裡,委實是天大的笑話。」
殷橫野嘴角微揚。
「田初雁的武功,我還瞧不上眼。授予西宮川人,請他日後酌情轉傳給秋家子弟,使他死心塌地相信,我是受了秋拭水所托,才有此護莊義舉。」田初雁的獨生愛女田素素,與秋拭水之子秋意人生下秋霜潔,窮爺與秋拭水既是兒女親家,又是過命的交情,武林人盡皆知。
蒼城山「霓電老仙」厲金闕庇護了秋家第三代的嫡長秋霜淨,卻始終無法令西宮川人辨清敵我,便在人情義理的微妙利用上,差了殷橫野一著。
至於殷橫野是如何從秋家父子身上盤剝出蟠宮島三絕的武技,又或得自他處,料想問不出關竅來。這廝抿著一抹得意洋洋的嘴臉,令蕭、褚二人直犯噁心,是連同處一簷之下,都不禁渾身難受的程度。
「蕭諫紙,田初雁死啦,你該擔心的是自己。方纔那一手敗劍帥得很哪,怎不使來瞧瞧?」殷橫野怡然道:「還是教你重新站起來的這玩意兒,只能配合《八表游龍劍》來使?」
「還神甲」本就是曾功亮為了復現《游龍步》身法,耗費數十年的工夫研製而成,背匣裡的種種機關,全是按照這套步法所設置,無法任意轉換。而游龍步正是《八表游龍劍》的基礎,與其說是「還神甲」重新賦予了蕭諫紙進退趨避的行動之能,不如說是他配合「還神甲」的驅動來出劍攻敵,更為貼近事實。
超乎機匣設定的外力干擾,多少會影響還神甲。所幸蕭諫紙於游龍劍的造詣極深,「倒果為因」的嫻熟運使下,加上偷襲的優勢,接戰初期竟未被殷橫野瞧出破綻。
「這玩意兒最多能挺一主香。打得太激烈,背匣裡的轉子消耗過甚,時限還得縮短。」曾功亮教他使用甲具時,語重心長,反覆叮囑:
「重新上緊轉子須靠特別的水力機關,出覆笥山就沒轍了,所以不會有第二次的機會。萬一摔倒了你就掀這個暗掣,我給你裝了四根蜘蛛腳,保持平衡,摔成什麼龜樣都能讓你起身……你他媽能不能別去?我給你專業建議,沒轍!你好手好腳都打不贏,靠這玩意兒?你他媽當我神仙啊!」
「你是啊。」
額發紊亂、神容頹闇的老人淡淡一笑,整個人看來像給生生剮去一圈肉,顯現出與印象全然不符的單薄羸瘦。曾功亮一口咬定慕容柔放他一馬,絕不是因為耿小子居中斡旋,而是因為他樣衰,「活像死了八對爹娘。」這是大工正的原話。
「就你當年在學府那德行,我不信你能做出這樣的東西。」蕭諫紙低頭撥弄各處部件,試圖弄懂運作的原理,最終還是擱下手來,不知是佩服抑或惱怒地吐了口長氣。「你很出息了,曾功亮。仲夫子會很高興的。」
「他自己會跟我說!等老子過去的時候。你他媽別想胡亂傳話。」
大工正險些抄起腰帶往他腦門砸落,才想起玄鐵外殼是能打死人的,好在這幾年他涵養深了。翻過稜格一側,以一枚層層保護、隱藏甚深的暗掣相示。「要是還神甲完蛋大吉,或給卡進王八坑裡,又或拖過了一主香……總之不能動了,你他媽就按這兒。認準了啊。」
「……會怎麼樣?」蕭諫紙被他說得好奇心起,忍不住伸手。
「你他媽——」曾功亮一把奪過,遠遠拿開,吹鬍子瞪眼的。「就有你這麼手賤的,我們才不得不把救命的玩意搞得這麼麻煩!蕭用臣,你他媽用用腦子行不?別老幹這種殺千刀的驢蛋事兒!」
一抹冷汗自蕭諫紙額際蜿蜒淌下。
他不真以為還神甲能唬住殷橫野,但也沒料到只撐了短短幾合就被窺破其中奧秘。畢竟這副甲具沒來得及實地測試——以殷賊耳目之靈,蕭諫紙斷無可能離開越浦,遑論遠赴覆笥山——一主香的時限許是過份樂觀了,由背匣內次第減弱的機簧聲,他判斷動能放盡的轉子隨時可能停擺。
現在,只能亮出最後一張王牌了。
「既如此……」握劍的指掌悄悄放鬆,蕭諫紙微笑抬頭。「怎不快些殺來?還是『分光化影』使將不出,在等氣力恢復?」
殷橫野面色丕變。
蕭諫紙沒等他反應過來,語聲未落,人已合劍飆出,還神甲繁複的連動機構呼應他上半身每一寸肌肉運動,膝腿關節應聲解鎖,精準無誤地驅動起相應的游龍步法,方位、角度乃至於步幅,無不完美配合著劍式開闔;自習游龍劍以來,從未感覺如此得心應手、妙至毫巔,身劍宛若一條矯矢騰游的陸地神龍,「六龍馭兮神將升」的連環六式,轟然疊上殷橫野!
殷橫野避無可避,被劍光映青的鬚髮逆風獵獵,使出渾身解數,戟指、揚刃、疊掌、掄拳……所有招式俱與劍芒同碎,難以悉辨,而龍奔之勢未止,間不容指臂屈伸。殷橫野冠袍皆裂,披頭散髮,驀地一聲斷喝,抱臂成團,運起十成功力,與「獅子吼」神功的震音同匯於臂間,原本空蕩蕩的胸腹間如豎鐵壁,硬生生粉碎了疊至的第五式;餘勁不止,內力形成的氣壁將撞入懷裡的蕭諫紙夾緊一捋,兩邊腿側的連桿應勢扭曲,伴隨著駭人的骨裂啪響。
蕭諫紙下半身已無知覺,但肋骨肩臂的劇痛畢竟不能無視,憑著一股血性悍猛直進,長劍卻在氣壁與劍勁的對撞下寸寸摧折,最後刺入殷橫野胸膛時,僅餘鍔上分許,尚不盈寸。
殘劍扎體,一痛之下殷橫野勁力撤散,踉蹌小退半步,堪堪讓出半臂餘裕,冷不防攫住了癱軟倒落的蕭諫紙脖頸,高高舉起,眥目狂笑:「屠滅鼠蟻,何須分光化影?無知匹夫!」收緊五指,爆出令人聞之股慄的劈啪輕響。
還神甲雖非專為禦敵而造,曾功亮為保摯友周全,固定背匣用的肩胸甲片等,仍用了最好的甲材與鍛造工藝,在盡量不妨礙動作的前提下提供足夠的保護,無奈脖頸頭面唯恐殷橫野瞧出不對,存有戒心,未能以胄甲遮護。
蕭諫紙被他扼得七孔流血,脹成紫醬色的面孔微微俯低,歪斜扭曲的嘴角不住抽搐著,很難判斷是什麼神情。「殺……你……也不……不需……分……光……」
——他在笑!
不祥之感才剛湧起,蕭諫紙不知哪來的氣力,伸手往腰裡一掀,忽舉起雙臂,死命攀住殷橫野的右腕,隨即一聲悶響,硝藥氣味竄入鼻腔,難以形容的巨力拽著殷橫野的右臂猛然掀轉,幾將他拽飛出去!
他不知道這是還神甲最後的保護機制。
一旦機匣失能,蕭諫紙按下那枚「決計不能亂碰」的暗掣後,匣底連同各處關節暗藏的硝藥包便會齊齊引爆,其威力不致炸傷著甲之人,卻能斷開扣鎖,同時將人推送出去,爭取逃生的機會。
蕭諫紙抓著他的腕子不放,推送的力量使二人化作一隻甩繩流星,兩人撞作一團連滾數匝,已無半分高人名宿的體面;磕碰間蕭諫紙脫手飛出,不知滾落何方,殷橫野的背脊則重重撞上一處嶙峋硬面,應是庭石一類,撞得他氣血翻湧,地轉天旋。
不及揮散硝煙,一抹人影無聲欺進,雙掌齊出,穩穩印上丹田。
剎那間陰勁透體,宛若秋風拂過,百脈皆凝。殷橫野喉頭一甜,上湧的熱血卻於胸膈間便失了聲息,只餘一片淤濘,束氣斷息,五內皆空。
「這、這是……」殷橫野難以置信,然而這樣極端而致命的陰柔勁力世間僅只一家,決計不能錯認。「不……不……」
「是啊,」身前長髮披覆的蒼白男子淡淡一笑,如信步閒庭,絮語家常。
「正是《不堪聞劍》。犯我風雲峽前,可曾想過是這般滋味?」
殷橫野眥目欲裂,試圖從空蕩寂寥的丹田里擠出一絲內息,面孔像見了鬼一般猙獰鐵青,分不清是恐懼抑或憤怒。奇妙的是:無藥可救的《不堪聞劍》雖是至極殺招,對肉身性命的戕害難以言喻,著體時卻不怎麼疼痛難受,只是空乏之感無邊無際,就算下一霎眼便化影淡去也不奇怪。
慢慢品味的虛無,才是最深刻。此即為《不堪聞劍》摧人心魄處。
褚星烈掌勁疾吐,庭石後爆出兩枚清晰掌印,借力微退,森然道:「這一記是為魏無音討的公道。你欠我、欠屈鹹亨,唐十七,欠死於天雷砦以及兩次妖刀亂中諸位英魂的,褚某一併討還!」雙掌再出,頃刻間連擊十數,陰勁透體,轟得石後粉屑如霧霰,不聞絲毫聲響,每一記皆是《不堪聞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