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盟主恕罪。」
趕在密議之前,離開許久的南冥惡佛終於回到冷爐谷。
正為決戰人選傷透腦筋的耿照喜出望外,忙召入內堂,不料鐵塔般的寡言僧人甫一開口,頭一句便是請罪。
南冥前愆歷歷,天羅香內亦有所聞,堂內隨侍的兩位迎香使以為他又殺僧尼,還敢回來請罪,這是失心瘋啊!不禁色變。她二人為求盟主垂青——自姥姥吩咐下來,還沒有成功的,人人都想做頭一個——不僅未攜兵刃,特地沐浴梳妝,換上新衣,此際深恨盛裝不便,遑論廝殺拚搏。
耿照嗅得雙殊香汗濕滑,兼之俏臉鐵青,忍笑命她倆退下。兩人違拗不過,遠去的跫音如遭火燎,只差沒叩鍾傳警,肯定往姥姥處報訊去了。
「……大師何罪之有?」
他擺手看座,南冥卻不稍動,身面頗見風霜,只頸間髑髏串子雪白光潔,被鐵肌襯得加倍精神。
「我欲為盟主請援,奈何座師不允,只給此物。」由囊裡取出半截雕花銅棍模樣的物事來。
南冥惡佛為天鼓雷音院遣入紅塵的代表一事,耿照是由刁研空處知悉;那位極力推崇他為當世救主的使者是誰,自也毋須多言。卻沒想到當日惡佛辭行,是為自己回轉蓮宗八葉,求取這支傳說之中的僧兵勁旅,早知他打的是這個主意,耿照定會再三叮囑「千萬別說我是此世的三乘法王」。從結果看來,怕終究是說了。
那物事長約尺許,逕逾三寸,通體泛著烏金鈍芒,刻滿古樸異紋,彷彿由形狀大小不一的龜鱗嵌成,僅居間一截光滑如鏡,幾可鑒人,差不多就是單手盈握的長短。
「這是什麼?」耿照反覆打量,不由得好奇心起。莫非蓮宗出借了一件神兵?
「我不知道。」南冥惡佛眸眼垂斂,面上陰晴不定,沉道:「我問座師,亦說不知,只讓拿來。」
難怪他這麼火大又內疚了,耿照聞言恍然。看來八葉座師也非好相與的,打起糨糊禪是一把好手,解決問題的不二法門就是模糊它:汝既有請,吾亦有授,至於兩者間有無關連,則不在考量之內。
耿照倒也不怎麼失望,支辭以撫:「無妨,看看便知。此物如何開啟?」惡佛的面色陰沉:「座師說了,遇緣則開。」這已經不是忽悠,敢情是徹底被玩弄了一把。少年一下不知怎麼安慰好,尷尬之餘,訥訥接過;五指握上光滑面的瞬息間,臍中光華大盛,透出衣布,渾身氣血劇震,顱內嗡響,竟生出強烈的共鳴!
(是……是驪珠之力!)
匆匆回神,赫見落了一地的銅鱗碎塊,那棍筒的「殼」竟已應聲解裂。
手中所握的光潔銅環裡,束著一卷古舊皮紙,泥潭灰炭般的氣味迸散開來,彷彿能嗅得歲月流光。兩人仔細取下,展於書案,見卷中寫滿蝌蚪般的怪異文字,有幾幀圖形耿照瞧得眼熟,想起曾於聶雨色炮製的陣基木柱上,看過類似的鐫刻,趁四少入谷會見褚星烈時,將古卷交由聶二判讀。
「這鬼玩意兒叫《山嶽潛形圖》,至少題頭是這麼寫的,用的是玉螭朝以前的古鱗文,怕沒有千年以上的歷史,不是你家二少爺吹牛,當世沒幾人能辨。但你猜得沒錯,這確是陣法,雖然我不知哪有如此強大的陣基,能於陣中鎮壓萬物,似山嶽鎮落,又能使自身不受其制,如佩令符……世上豈有這般便利之事?水是你火也是你,抑是你揚也是你,都讓你玩好了。」
「不,的確是有的。我親身經歷過,在龍皇祭殿裡。」說著,耿照從匣中取出四枚刀魄,推至滿臉不信的蒼白青年面前,定定瞧著他。「以此為陣基的話,你能復現這山嶽潛形之陣否?」
◇◇◇
做為陣基核心,至為關鍵的那枚刀魄被毀,源出祭殿、威比龍息的山嶽潛形大陣應聲而破,殷橫野身上的千鈞重壓頓時一空。
老人急欲掠走,甫脫禁制的氣血內息一下使不出「分光化影」,聶雨色調動陣勢,氣壁「刷——」急攏於邊隅,及時將暴綻的指芒怒吼阻絕在內。
這不是能夠事先預測的變化,無論結陣的方位或強度,皆難困住峰級高手,徒然惱人而已。「……無聊透頂!」殷橫野眥目欲裂,指鋒如暴雨怒蜂,狹仄的陣壁被瘋狂暴擊撐擠變形,所有碎裂忠實反聵,堂內聶雨色慘嚎一聲,仰天栽倒,血墨渲透衣布,如遭凌遲,幾無一處留白。
「……走!」耿照挾雪艷青掠向內堂,幾於同時,山腰間寒光一閃,又一道箭弧直奔天際,來勢還慢著些許,雲中雷聲隱隱,那箭芒似乎亮得過頭,與前度亦有不同。
漱玉節固是強射,區區鐵箭卻也沒能威脅到殷橫野,正欲破壁而出,惡佛又縱身撲來。耿照回頭見得,急喚:「大師不可!」驀地焦雷暴綻,天頂那枝箭像被擊中了似的,剎那間流華熾爁,宛如掛日,就這麼「停」了一瞬,以致殷橫野清楚瞧見箭形——
那決計不是羽箭。若將矛尖似的箭鏃、扁刃凸稜的狹長箭桿,以及其他幾處不常見的部件重新組合,它看起來更像一柄細直的長劍。
殷橫野忽想起幾片殘簡,關於五帝窟的守護聖器——
(那是……那是玄母劍!)
滯於雲中如懸針的銳影汲取電芒,忽作千影,數不清的電光箭芒直飆而下,破空聲不絕於耳,魂飛魄散的殷橫野奮力斬破陣壁,形影化光消散;掠出廊廡的南冥惡佛急停頓止,右手五指屈並成獅掌,引衝力於肩臂,啪啪啪連擊三記,竟憑空轟出殷橫野身形!殷橫野料不到他能截住「分光化影」,震驚之餘避無可避,揮掌硬接。巨力對撼,兩人反向彈開,殷橫野狼狽摔回院裡,偌大的中庭旋被颼颼射落的蜂芒箭火吞沒!
傳自道宗的七柄聖器,原為龍皇鐵衛所有,除維護真龍周全,亦隨玄鱗奔赴戰場,決勝萬里,刃前無不俯首,誇稱環宇至強。此即為龍皇鐵衛戰無不勝的手段。
世上唯有這門射術,能開啟食塵玄母之禁,令其顯露真身,展現無上的威能,帝窟五島中僅宗主可習,與兩柄聖器一同傳落,堪稱帝字絕學之首,其名目世人多已不聞,殷橫野還是在三奇谷的古籍裡讀到的。
——《蛇虹彌天,三日並照》!
耿照只來得及將雪艷青往堂底一推,和身撲在她背上。
轟隆聲落,無數塵灰兜頭傾蓋,整座宅邸彷彿連著地面被人抄起一摔,所有相連的、撐起的、疊架的,俱都甩脫了牙,這二進大堂赫然塌去前半,院庭更被轟成焦土,觸目僅餘煙燼,像極了被「熔兵手」毀去的百品堂。
居間微微隆起的炭堆上,斜插一柄細直長劍,刃間炙紅輝彩漸褪,青煙縷縷,復現寒光,不知何時已由箭矢恢復成劍形,也令人無從揣想,適才那如箭雨般連珠射落、挾著熾爁雷電炸毀一切的驚天之威,究竟是如何辦到。
抖落塵蓋,耿照見身下玉人動也不動,忙以食中二指按她頸側;雪艷青濃睫微顫,卻未睜眼,鼻端吸吐依舊是輕不可辨,空著的那隻手揪了揪耿照衣角,示意無事。知道閉目屏息、免遭落灰嗆著,顯是意識清醒,耿照稍稍放心,見不遠處渾身血漬黏灰的聶雨色半拖半坐,找了個掩蔽,衝他呲牙一頷首,怕也是動不了了。
耿照忍痛撐起,揮散落塵,一跛一跛越過橫七豎八的傾圮,直至室外被山風一吹,終於回神,但見滿目瘡痍,玄母所擊涵蓋整座內庭,燒出個完整的圓來,齊整得毫不真實。在徑逾六丈的大圓內,無一物不是焦爛失形,如遭雷殛;地面鋪石、青白玉雕成的石燈籠、粗可環抱的硬柏蒼松,乃至建築所用的金件等,俱被夷平,其威力堪比火藥硝石。
而大圓之外,轟塌的內堂門廊等,則是受爆炸之威所波及。若被打個正著,決計不是眼前這般。
耿照匆匆環視,未見殷橫野蹤影,料他被惡佛震回院中,即以三才五峰之能,料想亦難逃出生天——直到本該是院門的廢墟下有一物祟動,露出一具殘破人形。
「……大師!」
三步並兩步奔去,少年不顧覆瓦滾燙,奮力扒開那人身上墟殘,見惡佛胸下大開,肚破腸流,焦爛的肋骨仰天叉如牙梳,創口兀自冒著駭人熱氣,這般焦灼便在肌膚表面都能要人性命,況自體內發出?下半身更與燼土融成一片,難辨其形,就算不是被玄母直接擊中,也是咫尺而已。
在玄母箭落下之前,殷橫野本以「分光化影」的身法成功脫逃,是惡佛福至心靈的獅掌三擊,將他震回院裡,才被如雨傾落的殛天箭芒轟個正著。南冥惡佛亦被殷橫野的掌力彈至院門外,堪堪保住半身,但也只剩下一口氣而已。
可怕的不是重創如斯,而是何以未死。這要忍受多大的痛苦,才能死死咬住那最後一口氣息,徘徊於世?
「大……大師!」這種程度的傷根本無從施救,耿照慌了手腳,只能拚命朝傷口裡滴血。然而,富含血蛁精元的血液還未滴落,泰半為熱氣所蒸,化霧散去,只留下撲鼻的血腥之氣。少年狼狽的面上爬滿漬痕,分不清是汗是淚,冷不防被拿住腕子,箝得手骨生疼,連雄渾的碧火真氣亦不能盡卸,竟是惡佛。
耿照與垂死的巨漢四目相對,才發現他眸光清澄,無嗔無恨,可說是平生僅見的通透。
耿照心中一痛,知他要說遺言,忍著焦灼沒敢驚擾,閉口靜聽。
「適才三擊,乃我平生武障,念成甚早,百思難解;緣來頓悟,不外如是,可以『截刀』為名。願日後助盟主一二,權作謝禮,望……盟主不棄。」
「大師謝我什麼?」耿照茫然不解。
惡佛微微一笑。「我代蒼生……謝盟主入苦海。」
耿照識他至今,這是頭一回見他笑,從沒想過這張黥滿鬼形、醜得駭人的猙獰面上,能綻出這等寧定笑容,越發心慌,話中所蘊之悲憫歉然,更令他不由得紅了眼眶。「大師,勿要棄我……我定救得大師!這句我聽不明白,還須大師開示……大師萬勿棄我!」
惡佛含笑鬆手,蒲扇般的鐵掌垂落,順勢扯斷頸繩,光潔的髏骨散落一地。
巨漢扣住一枚,緩緩拍打,彷彿划拳作歌也似,閉目吟唱:「他山本山無處,法門空門俱罔;殺遍虎豹蛟龍,掀翻塵世血浪。汰!身裡身外皆樊牢,幾回天上神仙葬?」說著哈哈大笑,連道:「過癮,過癮!惟汝為囚,好自為之!」雷般的豪笑忽絕,眉結頓松,更不稍動。
越浦西市外,百姓管叫「大獄」的西獄裡,不是每間牢房都能見光。這座落於天井中、不過丈餘見方的磚房,難得三面牆頂都留有鐵檻小窗,白天裡日影遞移,始終都能有光。
磚房原為獨囚之用,而後屢經易改,重新清出來作囚室之前,最後的用途是堆放柴薪枷具。此際房內四壁,均以火漆繪滿佛字,這回時間充裕,越浦衙門的吳老七率同僚用心勾描,與內監的倉促手筆不可同日而語。
聶冥途蜷在陽光照不到的乾草堆上,手戴枷葉,左踝的腳鐐還有條長鐵鏈釘於磚牆,鐵鐐的圈徑是數日一調的,儘管他瘦如枯骨,也褪不出鎖禁。西獄的嚴密非是衙門內監可比,典衛大人交代下來,這名囚犯每日僅有一碗粗糧、一盅食水,牢頭可是確實執行,食水裡連半朵油花都沒有,遑論肉食。
沒了《青狼訣》的回復異能,兼之丹田既毀,曾經縱橫黑道的「照蜮狼眼」聶冥途,也不過是一名風燭殘年的老人罷了。習練半生的至陰功體雖付東流,畏光的遺患仍在,半死不活的枯瘦老者緊閉雙眼,憑藉本能挪動身體,避開對面小窗投入的陽光。
聶冥途想過各種結局,獨沒料到會在這樣的地方毫無尊嚴地爛著,耿小子甚至給他安排了大夫,確保傷勢得到治療。待衙門判下刑期,小王八蛋定不惜代價,教他坐穿牢底為止——
(耿……耿照!殺千刀的小王八蛋……爺爺同你沒完!)
老人在心裡不知咒罵了他多少回,用盡一切惡毒字眼,半夢半醒間,忽覺置身於一片草枯樹凋、生機滅絕的景致裡,彷彿是個小小山坳,原有屋舍一類的物事似遭火焚,難辨其形;一名肌色如鐵的僧衣巨漢背向趺坐,似正低頭誦經,腦海深處隨即響起嗡嗡低語。聶冥途聽得耳熟,忍不住又湊近些個:「……南冥?」
巨漢並未回頭,偈唱聲落,忽然大笑:「惟汝為囚,好自為之!」拂袖起身,逕朝一團光暈行去。那團華光極其耀眼,不知怎的卻不覺刺目,聶冥途遮眉望去,只見光裡還有一條高瘦人影,青袍皂靴,腰懸長劍,手裡拿著一張判官鬼面,五綹長鬚飄飄,只是逆著光看不清長相,身形卻甚熟稔。
「老……老鬼?你怎麼——」老人忽會過意來,怪笑道:「好嘛,南冥你也完啦,莫不是耿小子宰了你?讓你失心瘋,胳臂肘往外彎!幹什麼幹什麼,怕黃泉路上寂寞,專程找老狼一道?呸,老子還沒玩夠哩,滾你的罷!」捧腹大笑,忽又詬罵不絕,狀若癲狂。
巨漢低下頭,似是念了聲佛號,偕那青袍長身之人走入華光,自始至終,都未回頭。聶冥途沒料到那廝既罵不停,亦罵不轉,抄起木石殘碎一股腦兒扔去,猶不解恨,正欲追打,光團倏然消失;適才巨漢趺坐的地面上,冒出一道妖異紅光,週遭草葉不住枯黃凋敗,飛禽墜落、游魚翻白,一片末世景象。
「乖乖,什麼寶貝這般厲害?」
聶冥途彎腰伸手,指尖尚未觸及,地面便已層層剝開,露出一枚鴿蛋大的彤艷寶石,紅光映亮了老人從錯愕、驚詫,直到垂涎貪婪的諸般神情。
碰到異石的瞬間,草枯葉黃的郊野頓時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浮在幽暗虛空裡的、透出刺目光華的天佛圖字,無數光字結成六面,囚籠般將他圍困其中。
幻境裡聶冥途無法閉眼,無處不在的天佛圖字化成光柱,齊齊射入眼窩。他抱著腦袋慘嚎,顱中沸滾如漿,按著兩側太陽穴的手掌被高熱牢牢黏住,怎麼也拔不開。
佛圖異光似熔去了體內諸元,兀自不足,光芒順四肢百骸流淌,所經之處,不管骨骼、臟器抑或血肉,俱都融成一片,最後在破碎的丹田里積聚,伴隨著鐵漿入肉的可怕灼痛——
聶冥途算不清痛暈後又痛醒多少回,即使在狼首傲視武林的殘虐生涯裡,這樣的痛苦也是絕無僅有的。直到他浸在冷汗裡慢慢恢復意識,又再度嗅到混雜了排遺腐草的牢房氣息,都不敢相信世上能有這麼痛的夢。
極度的酸痛與脫力感,使他無法任意轉動脖頸,就這麼盯著前方壁上的火漆圖樣,不知過了多久,才想起該闔上眼皮。
見鬼了。
七水塵烙在他腦海裡的「梵宇佛圖」,竟如夢境所示,化作金燦燦的佛字融漿「流」出了腦袋。現在,天佛圖字再也不能困住他。天觀妖僧的絕學炮製了他三十餘年,決計不會無端自解,按照那個怪夢的後半截,「梵宇佛圖」或許並未消失,而是——
抱著死馬當活馬醫的心情,聶冥途暗提一口真氣。
久未運行的經脈丹田就像積銹咬死的機簧,每一動都令他疼得迸汗,卻是扎扎實實地動了起來,渾無半分花巧,就像被什麼補起了原來的缺損與隳壞,變得更加結實強固,只需要一點打磨修整……
◇◇◇
耿照跪在圓寂的南冥惡佛之前,怔怔發呆。
此戰早知必有死傷,惡佛自告奮勇接下第一擊,豈無必死的覺悟?只犧牲一人便教那廝伏法,實已不能更好了。饒是如此,少年依舊悲不可抑,正低聲復誦著巨漢的離世偈語,忽然間心生不祥,回身一記寂滅刀勁悍然出手,來人迎著隔空刀氣飄然閃退,怡然笑道:
「世間無用殘年處,祗合逍遙坐道場!看來南冥惡佛平生作惡太甚,縱使改邪歸正,仍落得如此下場,實令人不勝希噓。」
「……殷橫野!」
耿照眥目欲裂,正欲使出「風起於青蘋之末」,驀地視界一花,殷賊忽自身前冒出。
這一下雖然快絕,卻非是「分光化影」。
他在虛境中與刀皇戰過無數回,應對「分光化影」粗具心得,一個空心觔斗倒翻出去,著地一滾,又向斜裡躍開,頃刻三變,次次方位不同,一氣呵成,竟無絲毫停頓,刁鑽已極。
老人左掌箕張,地面一塊焦石逕自彈起,如系絲索;扣指一彈,焦石「颼!」朝耿照面門射去,總算少年應變快絕,起身時手裡已抄著半截殘木,堪堪磕飛來勢獰猛的「暗器」,那木條也應勢爆碎開來;破片飛濺至殷橫野身前,又被他信手彈出,化作逼命之利,耿照不敢空手以對,頻拾頻捨,接得左支右絀,勻不出一絲進退餘裕。
殷橫野越攻越快,耿照勉強擋開一枚「暗器」,手裡殘剩的半截棍狀物尚不及換新,已被後兩枚接連擊中,手臂盪開,露出空門。殷橫野猿臂輕舒,五指凌空一抓,耿照頓覺胸膛劇痛,如遭尖錐插入,摔落地面不住翻扭,唇面煞白,揪緊心口掙扎難起,已無力再戰。
殷橫野嘴角微揚,正欲上前,驀地颼颼兩聲鐵箭射落,一桿羽箭落在他與耿照之間,另一箭卻直挺挺插在半毀的大堂前,尾羽嗡嗡顫搖,示威之意昭然若揭。
老人心念一動,捨了蜷在地面宛若熟蝦的七玄盟主,身影微晃,下一瞬已出現在堂裡後進,但聽箭鏃破空聲不絕於耳,沿老人倏隱復現的動線插滿一列,直到為未塌的屋頂所阻,鐵箭再也射不入為止。
連奄奄一息的雪聶二人亦不能吸引儒服老者的注意,殷橫野足下不停,逕由堂底右側的門廊,走入大院第三進。驤公幽邸依山形而建,一院本就高過一院,到了這第三進走勢一轉,微沒入山背,從漱玉節的位置已看之不進,世上便再有第二柄玄母劍,也難射及。
在殷橫野心中,始終不以為逄宮會與蕭諫紙、耿照合作。
若有逄宮通風報信,蕭諫紙何必走一趟覆笥山打草驚蛇,教自己提早發難,沉沙谷內又豈能渾不設防,給打了個措手不及?簡直毫無道理。以龍蟠、數聖之智,聯手須下不得這般臭棋。
如此一來,「刀魄防佛血」一說仍可為真,逄宮翻遍經籍而得,蕭諫紙的案頭功力也非泛泛,雙方不約而同查到了一處。只恨耿家小子陰險狡詐,反過來利用刀魄催動龍息大陣,龍皇祭殿本在冷爐谷內,掘出這點祖傳棺材本來,也不算難以想像。
殷橫野原以為在製造出幽邸附近生機滅絕的異象後,天佛血早應移往他處,畢竟戰陣無眼,難保不會有什麼閃失,直到漱玉節適才情急之下,連射兩箭為止。射向兩人之間的一箭,自是阻止他對盟主痛下殺手,但射在堂前的那一箭呢?漱玉節為何怕他往後進去?
答案只有一個。
天佛血仍在此間,只不過被那條尚未歸還的碧鯪綃嚴密裹起,藏在這座慕容私邸裡的某處。殷橫野雙手負後,好整以暇地行於三進院裡的長廊,見廊間懸滿長長的書畫掛軸,宛若旗招,頭一幅題著「鐵骨丹心終化燼,沉沙谷內喪忠良」兩行大字,繪的是百品堂焚燬,談劍笏與他出招對峙的場面,字、畫全都是成驤公手筆,模仿得惟妙惟肖。
最難得的是:舒夢還實際上不可能畫過這樣的畫,固然無從臨摹起,繪製之人卻把舒氏的佈局、構圖,乃至習慣於不起眼處畫一兩隻鳥雀松鼠等細節,學了個十成十,若非殷橫野本身就是書畫一道的大行家,花費數十年的心血鑽研,亦精膺偽之術,怕要以為成驤公在數百年前早已預知此事,才秘密留下此圖傳世。
畫中談劍笏團袍官靴,疊掌而出,宛若天神,五官極具神韻,識者一望即知,卻被巧妙地重組微調,形象何止美化十倍?反之殷橫野雖亦肖似,五官神情自帶一股妖異的誇大和扭曲,彷彿妖魔化人,又將破皮鑽出,惡意宛然,不言可喻。
題詩之外,另有無數小楷繞圖為注,幾無餘白,密密麻麻的錯落排列既齊整又婉媚,帶有一股特別的韻致,亦深得驤公身骨精髓,寫的是當日沉沙谷事,為文風格亦是舒氏體。
殷橫野一幀幀瞧將過去,每幅圖說的都是自己不為人知的陰謀,能學百家字到這等造詣的人,普天之下不脫單掌五指之數,顯然是蕭諫紙殘廢後,軟禁中百無聊賴,寫以自慰;起初尚能揚起嘴角,譏諷堂堂龍蟠淪落如斯,只能以書畫復仇,末了越看面色越冷,擠不出一絲笑意。
於殷橫野平生最自負的書畫一道上,蕭諫紙竟已遠遠拋下了他,不只學得像,而是徹底通解了成驤公的書法繪畫詞章,在舒夢還沒寫過、畫過、吟過的題材裡,咨意揮灑,無入而不自得;此非模仿,甚至不能說是致敬,而是與之對話,雙方平起平坐,得以跨越數百年的辰光,乃至陰陽生死之隔,激盪出燦爛的火花。
這是他無論如何都無法達到的境界。
殷橫野始終無法理解舒夢還這個人。無法理解他的婉媚何以帶著深沉,拘謹何以狂放大器,絕望之際何以能光明疏朗……這人週身都是矛盾,比那些個縱情詩酒的騷客、指點江山的將帥都要難懂得多,簡直就是莫名其妙。
殷橫野拒絕承認自己才不如舒夢還,直到看見這片懸軸之海。蕭諫紙擁有的才華不在舒夢還之下,甚至理解了他,方能隱身在圖畫後嘲笑自己——
堂前六扇明間大開,掛著四條巨幅,排得密不透風,分別是欺騙玄犀輕羽閣鑄劍、策劃妖刀陰謀、構陷狐異門,以及鄔曇仙鄉滅門血案,都是殷橫野秘而不宣的惡舉。
他冷笑拂袖:「好風吹落日,流水引長吟,五月披裘者,應知不取金。蕭諫紙啊蕭諫紙,好死不如賴活,你這又是何苦來哉?」指風一掠,四條長幅齊軸而斷,刷刷落地,露出空蕩蕩的內堂。
堂內原有的擺設俱已移去,除了蕭諫紙坐著的雲廂輪座,旁邊並排著一架竹躺椅,一名長髮烏黑、肌色白慘,宛若殭屍的中年人斜倚其上,似是四肢不靈,連脖頸都難轉動,靠背經過精心調整,讓他的視線可以穿過軸幅縫隙,毫不費力地望見院裡的景況。
殷橫野沒想到藏身軸幅後的,竟有兩人,更沒料到會是這人親臨戰場,一怔過後,不由失笑。「蕭諫紙,合著我是笑錯了你,你居然還不是最不要命的。你這條殘命也算是從鬼門關撿回來的了,褚無明,何苦又巴巴趕著來送死?」作勢回頭,誇張地眺了眺院裡,怡然笑道:
「是了,原來這裡是天字第一號廂房,你們兩個撿回狗命的特意來此,欲送我最後一程麼?作夢!」面色忽獰,指鋒一橫,堂前高檻「轟」的一聲爆碎,無數破片被呼嘯風壓捲入堂中,劈劈啪啪散了一地。
蕭諫紙神色漠然,不為所動,撲捲而來的木碎全打在雲頭車上,癱瘓的下半身為及腰車廂所掩,並未傷著分毫。誰也料不到,先開口的竟是竹躺椅上的「刀魔」褚星烈。
「……我從未見過你。」殭屍般的蒼白男子緩緩說道,唇舌雖仍有些不靈便,清澈的眸光卻冷銳如實劍,並非殘忍無情,而是天生具有一種危險之感,聞之令人透骨生寒。
「於公於私,我們都不曾碰過面。我記得自己行走江湖,曾去過的每一處、見過的每個人,不是『略有印象』的那種記得,而是每個畫面都像圖片一樣,存在這裡……」艱難舉起右臂,點了點額際,旋即脫力般重重墜下,在竹椅上撞出「叩」的一聲悶響。
「我非常肯定,我們未曾謀面,沒有遠遠出現在彼此曾歷之處而互不相知,沒有共通的人脈交集,從來不曾在一時一地,一起出現過,遑論識面辨人。」
蒼白男子冷冷望著他。
「而你如何知道,我便是褚無明?」
「『思見身中』。」殷橫野露出恍然之色,很遺憾似的輕輕擊掌。「這種天賦舉世罕有,江湖每代人裡,也不過生就一兩個。偏你們奇宮的《奪舍大法》邪門得緊,居然能後天練就,難怪,難怪。」
褚星烈眉頭微蹙,下眼瞼忽微微抽搐起來,一抹痛苦之色在原本平靜如死物的瘦臉上乍現倏隱。「……難怪什麼?」
「難怪做為刀屍,你炮製起來特別費勁,當時我還以為失敗啦,沒料到在天雷砦的效果忒好,在世人心目中盡顯刀屍之能,迄今猶能止娃兒夜啼。」說著從懷裡取出枚小巧玲瓏的褐色蟬笛,拎著輕輕搖晃。「當年驅役你的『號刀令』,就是這一隻,不若今世的號刀令威風煞氣,勝在攜帶方便,三十多年來我始終貼身帶著,當是紀念。」
褚星烈劇顫起來,痛苦之色更甚,身子卻無法活動自如,令他的抽搐顫抖活像木雕傀儡,不忍卒睹。
「你……你……是你……」
「你那圖像一般的記憶畫面,是不是總缺著一段,像被什麼絞得四分五裂,越想拼湊越是混淆,最後越忘越多,虛實渲染,連自己都辨不出真偽?」殷橫野露出既得意又殘忍的笑容,對鼠亮貓也似,繼續輕晃那枚蟬笛:
「你在前往天雷砦之前,就已經對自己起疑了,對不?只是不肯面對『自己或被人動了手腳』這個恐怖的念頭,也可能是對自己的意志力極有信心,最終卻在天雷砦殺死了兩名同伴,將屈鹹亨重殘如斯……這些年,你是怎麼面對他的?屈鹹亨最終原諒你了麼?」
褚星烈下頷繃緊,眸光森寒,苦苦抑著身顫,可惜力不從心。
「『四靈之首』應無用的師弟,縱橫東海的刀魔,可不是誰都能綁上秘穹搓圓揉扁的。」殷橫野像是在細細品味一般,獰笑著緊盯他的雙眸,怡然道:「現下,你總該想起來了罷?出手將你拿下,擊潰你的心神意志、並把你炮製成刀屍之人,就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