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照暗中籌備此物,已有好一段光景;最初起心動念,卻是與潛行都的阿緹姑娘合作,繪製明棧雪的肖像時。
阿緹精於丹青,尤擅人像,不是講究佈局氣韻的文人畫,而是極度肖似、宛若照鏡般的工筆素描,即使從未見過描摩的對象,憑借識者口述與一條炭枝,塗塗改改、言笑晏晏之間,就能繪出一幅維妙維肖的畫像來,按圖索驥,絕不落空。
耿照對這名愛笑的圓臉姑娘印象極佳,而阿緹則對盟主自心識深處提取記憶、分毫無錯的本領大為欽服,瞇眼笑歎:「多好啊,什麼都不會忘,想畫什麼,隨時喚至眼前;慢慢塗慢慢改,有什麼畫不出來的?」經她一說,耿照心弦觸動,想起了橫疏影的「空林夜鬼」面具。
他以「入虛靜」法門回到初見面具的那晚,細細描出輪廓,拜「蝸角極爭」心法所賜,對指掌腕肘等各處細小肌束的控制更精,在阿緹的指導之下,少年畫技大有進步,拿捏比例、短長、方位角度等,更是一日千里。
素描完成,再據以繪成工匠用的藍圖——這本是耿照的拿手好戲。七叔這派的鑄法特重圖面,耿照對機關亦有涉獵,即得自老人栽培。
仿製姑射面具,不宜隨意委託,以免連累無辜,幸而冷爐谷內有專門替門主姥姥製器的巧手教使,蚔狩雲正愁沒機會表現,一肩承下監製之責。近日盈幼玉多次往返越浦與冷爐谷,傳遞的正是嚴密封存的試做品。
耿照無法預料有同古木鳶聯手的一天,但做為對付姑射的一環,已啟動的抗敵方略並未喊停,這張「空林夜鬼」面具經日夜趕工,終於在數日前完成。耿照為此還走了趟棲鳳館,與橫疏影所持正品並置,連見多識廣的橫二總管亦不禁歎服,何以能在無實品參照之下,模仿到這般境地。
這一切鬼使神差,彷彿冥冥中早有定數。正如蕭諫紙定計支開巫峽猿時,料不到耿照手裡有這張牌。
少年從秘櫃裡取出成套的黑衣,與面具一同收入包袱,沒告訴任何人,悄悄自偏院外牆翻出大宅,頂著午後驕陽,展開了人生裡首度的暗行計劃。
◇◇◇
幾縷歪斜的光束穿透梁間罅隙,在庵堂裡穿插交錯,彷彿欄柵半圮,教人禁不住地想:那掙脫了牢籠的歲月之獸,究竟生得什麼模樣?
相較於厚厚的塵土、幾乎牽滿每處交角的灰白蛛網,以及恣意侵入的、莖粗逾指的頑健蔓草,建築自身的強固倒是大出老人意料。
目測約三丈見方的斗室,前前後後用了十二根內柱,均是長寬逾七寸、整根楠木刨成的方柱——考慮到刨去的部分,這般豪侈的用料拿來蓋殿宇都使得,最終卻成了一座佛龕似的小小庵堂。
璀璨如同一場黃金夢的碧蟾王朝,連在隳滅的前一刻都是金碧輝煌的,白玉京從繁華走向灰燼,也不過就用了一晚。宮室尚大,雕飾尚繁,才是這個黃金年代的餘韻流風;屋宇不夠天才橫溢的藝術家們爭妍競艷,連園林院牆的幅員形式,也衍出令人眼花繚亂的各種講究。
小而堅實,不求寬廣,予人一種近乎抑鬱的壓迫,是金貔朝乃至更早之前的古風。重樑柱而輕板方,先爛的往往是松木栗木刨成的外牆,再來才是以香樟櫸木所製的斗拱花板,留下異常堅固的簷柱枋桁,常讓不明所以的時人,誤以為古人只蓋涼亭穿堂之類。
以此觀之,這兒最少也有三百年的歷史了,老人心想。
青鋒照雖出過展風簷這等機關大家,畢竟以鑄冶為本,門中關於木工法式的藏書不算豐富,幸而掌門人不禁門人讀書,哪怕打掃的小廝、幫廚的傭工,隨時都能走進書庫裡取閱。建築的書是圖最多的,當年老人在學會認字之前,專揀此類打發時間。
年少無知啊!七叔搖搖頭,扭曲的嘴角掠過一抹不易察覺的笑。
他極罕白日行走,不得已而為之,索性戴了張隨手刨成的半臉木面具,僅露口鼻,萬不幸現身人前,好歹有個遮掩。斑駁的灰髮隨意束在腦後,灰袍外又加了件灰撲撲的大氅,駝背是藏不了的,但包成一團繭蛹也似,多少教斷臂瘸腿不那麼顯眼。
他殘廢多年,自怨自艾的光景幾乎沒有,死裡逃生之後,很快就務實地面對起「日子怎麼過」的重大課題:穿衣穿鞋、進食出恭……他還能打綁腿穿線頭,除了沒法同自己划拳,好手好腳的普通人能做的事他都能做,再正常不過。
這點即使自負如蕭諫紙,也從不掩飾對他的敬佩之意,但七叔始終覺得莫名其妙。
你不過日子,怎能叫活著?既過上日子,就得過得認真、過得值得不是?
畢竟死去的那些人,他們再沒有這樣的機會。
庵堂裡密集的方柱,意外形成隔間似的效果,七叔漏夜勘查之後,讓古木鳶著人備了成摞的黑色綢緞,欲垂於柱間。這樣一來,儘管外牆坍塌,無論從哪個角度望向庵堂,都只能瞥見內裡漆黑一片,不見人影,隱密性更高。
蕭諫紙謹慎善謀,不做無用之事,七叔幾能在那雙銳利的鳳目裡讀到「你這是脫褲子放屁」的蔑冷——一旦敵人劍指庵堂,我方豈止失敗而已?直是釜底抽薪,肝腦塗地。事若至此,掛他媽幾匹布頂屁用?
但蕭諫紙什麼也沒說,一體供應,活像個懷揣著壞主意的毛孩子,用一時的合作,換取更大的搗蛋空間。
他也知此際去見「那人」是不對的,七叔心想。但他就是忍不住。
次第放落的黑布猶如翳雲,透入大門的化日光天益發刺眼,連山下谷隙間的建築群都有些模糊起來。老人受損的視力本就畏光,不禁瞇起眼縫,直到一堵城壘般的魁梧身影塞滿視界。
「……長者,進門處也要用布遮起來麼?」
嗓音透著雷滾似的磁震,襯與火一般的暗紅眉發,膚色深黝如熾炭的高大男子有著天神般的震懾力,虯勁的肌肉幾欲鼓爆布甲,赤眸在暗室內熠熠放光,更讓他手抱布匹、低頭請示的模樣,顯得格外滑稽唐突。
對崔灩月身上所生之變化,七叔並無一絲得意,遑論欣喜。
「林泉先生」崔靜照滿門遭遇的不幸,邵鹹尊須負完全的責任——七叔對這位崔氏遺孤懷有一份難言的歉疚,或即出自這個原因,總覺青鋒照對崔家有所虧欠似的。
用於「映日朱陽」柄末的火元之精,乃昔年展風簷大破血甲魔頭鍛陽子時,得自逍遙合歡殿的一枚寶珠,價值連城,在雙城禍亂武林的陰謀裡,曾扮演了極重要的角色。展風簷知其神異,然而終展夫子一生,都沒能研究出安全的運用之法,所遺之心得札記,卻被用於三十年前的妖刀亂中,令妖金現世之初,頗有足以焚盡一切的駭人氣勢,黑白兩道莫不膽寒。
但火元之精的威力,非是初出茅廬的年輕首謀能掌握,在取得更加優異的妖刀載體後,邵鹹尊便暫時封存寶珠,集中心力奪下了青鋒照。鑄造「映日朱陽」,算是他對這枚火元之精的心得總結,不幸被得劍的鍾允看出端倪,才有後來的奪劍滅口之舉。
邵鹹尊讓臥底赤煉堂的愛徒九光霞——即八太保「七寶香車」雷亭晚——針對崔家,正是為了取回這枚足以指證他與妖刀之亂關係匪淺的火元寶珠。
崔靜照雖是一介文人,卻非無用書生,臨危之際神智清明,明白唯有寶珠遍尋不著,才能保住愛子性命,逼崔灩月吞下火元之精。崔灩月目睹家人被戮、妹妹慘遭蹂躪,受到太大的打擊,居然忘了吞服寶珠一節,任憑赤煉堂眾拷打侵凌,也供不出寶珠去向,火元之精便一直好端端地保存在他腹中,誰也找不著。
正因如此,崔灩月被打得鼻青臉腫、手腳斷折,總能奇跡似的恢復,拖命四處遞狀,陳述冤情,但遍數東海地界,有誰不知赤煉堂是將軍養的一條狗?就連蕭諫紙都曾收過崔灩月的冤狀,才留意到這條線索,明察暗訪之下,將邵鹹尊的劣行摸了個通透。
蕭老台丞不好受理此案,明著向慕容叫板,「古木鳶」卻無此顧慮;略一推敲崔灩月那打不死的蹊蹺體質,便知火元之精何在。
考慮到崔家公子文不成武不就,心志薄弱,廢物點心一盤,難以收作「姑射」成員,要利用其復仇心,唯有刀屍一途,不料七叔卻極力反對。
「與其綁上秘穹受罪,不如一刀殺了乾淨!」殘廢的老人罕見地疾厲起來:
「你明知他體弱心軟,就不是這塊料子,何必硬讓他摻和?」
「耿家小子是塊料麼?」蕭諫紙冷笑:「他六歲時你就知道?」
在兩人激烈爭執的當兒,崔灩月忽然失去了蹤影;再出現時,是給巫峽猿用板車推著來的,上頭五花大綁的男子膚若暗金,毛髮赤紅,渾身上下青筋暴凸,經脈內火勁竄流,痛嚎如獸,垂垂將死,哪還有半點人樣?
「我給他胃囊裡的物事,換了個位置。」
矮壯的中間人口吻呆板,此非面具的變聲構造所致,幾能想像他翻著白眼的模樣。七叔當作是他對「這事很難辦」的某種反彈,有個個性很糟的上司或搭檔就能懂。「『上頭』交代的,交與兩位炮製刀屍試試。救活了,便是現成的材料。」
——對手比他們更早以前,就盯上崔灩月了。
事後蕭諫紙如是說,七叔也有同感。巫峽猿帶人來的時間點,差不多是耿照開始在江湖上活躍之後;五帝窟高層如漱玉節、薛百螣等雖極力保密,但由岳宸風之死,以及耿照多次死裡逃生,均有臍間放光、忽生怪力的現象推斷,化驪珠與之融合的結論幾乎可說證據確鑿。
換言之,在出現耿照與化驪珠的成功案例之後,「權輿」那廂才拿放養多時的崔灩月開刀,將他腹裡的火元之精移至氣海,試圖複製第二個耿照。
「……我反對讓他進秘穹。」七叔猶記自己當時相當堅持。「權輿為何不乾脆自己煉刀屍?若此法可行的話。依我看,這孩子要挺不過,權輿就是想讓咱們殺了他;挺過了,就是活脫脫一名死間,總有一天要反水的。」
蕭諫紙凝著他半晌無言,末了嘖嘖搖頭,照例無法立即判斷是反諷抑或真心。
「你拿這種理由出來,是有點污辱人了。不過我原諒你。我需要有你像蒼蠅般一直在耳畔提醒:我們其實是好人。」
「我是認真的。」
「我知道。」蕭諫紙蔑笑。可能意識到挑釁並不能增加說服力,他試圖稍稍收斂,可惜幫助不大。「你不妨換個角度想:權輿動手將他洗腦,那才是無可救藥。他還活著、留在你我身邊,這樣還能變成惡人,那是誰該負責?他無力復仇,不得不放下仇恨,和他擁有復仇之力,卻選擇用於正途……哪一個才對得起崔家,對得起百劫餘生的殘軀?」
哼,巧言令色!七叔腹誹著,無意遷怒於眼前的青年,淡然道:
「連大門口也遮起來。既然要藏,便藏得徹底些。」崔灩月依言懸起綢布。
做為刀屍,蕭諫紙對崔灩月的評價極高,才會在今天這樣的場合,要求七叔帶上。然而七叔對青年的觀感始終沒變:他的軟弱心志放到了普通人家,會是優點,能做一名好丈夫、好父親,但在江湖不行。軟弱之人不僅會害到自己,也將連累旁人。
四面被黑布環繞,庵堂裡一下變得幽靜起來,外頭山間偶有幾聲清唳,似是鷹隼一類,因為看不見,反而多添想像。
老人挨著一根方柱坐下,閉目養神,片刻有些異樣,睜眼見魁梧的青年兀自雄立,雙掌交疊,拄著斧斤般的巨刃離垢,壓眼的濃密赤眉下迸出兩道精光,緊盯著大門口的黑布,彷彿這樣就能看穿幕遮。
「先坐下歇息罷。」七叔忍著搖頭的衝動,抬了抬下巴。
「咱們來得忒早,莫非你想要站上一整天?」
崔灩月回過神來,趕緊放落離垢,就近找了根柱子坐下,一瞬間露出的慌張無措,總算有幾分往昔之感。蕭諫紙不會喜歡他半吊子的模樣,七叔卻有一絲欣慰,若他外貌的改變再沒有恢復的一天,起碼內裡那個心地柔軟、天真善良的青年並未消失。
一聲清唳劃破天際,崔灩月抬望著屋頂破口的小爿青空,喃喃道:「這兒山勢也不高,想不到……真有老鷹啊。」七叔應道:「曠野平疇,豈無蒼鷹捕獵?是我等行走於地,才有起伏高低之別,怕在天上飛禽看來,不過都是腳底。」
赤髮青年露出恍然之色,旋又轉為欽服,與他昂藏的外表頗不相稱。「長者所言甚是,是我糊塗啦。這話……真有道理。」
他這副模樣,該沒少吃蕭諫紙排頭罷?老人忍住搖頭的衝動,暗歎一口氣。
蕭諫紙拿「教化」當理由,說服七叔改造崔灩月,成為目前兩人手上唯一堪用的刀屍。七叔不好為人師,再加上操作秘穹,也沒有同綁縛其上的小白鼠說話的必要,崔灩月清醒時多半跟在蕭諫紙身邊,蕭諫紙與他合作,一同析出交付胤鏗的寂滅刀譜,不管怎麼看都更像師徒些。
崔灩月雖不通世務,似能察覺老人對他的關心,他稱呼古木鳶「主人」,卻管這位沉默的殘疾老人叫「長者」,相處時也不若在古木鳶身邊那樣戒慎恐懼,兢兢業業。
昨兒下半夜,兩人驅車趕赴沉沙谷途中,七叔便覺他想找機會搭話,只是火元之精強化了這位崔公子的肉身,對處事的顢頇笨拙卻幫助有限,醞釀到這時,才終於鼓起勇氣開口。
「這刀……除鋒銳之外,各處都美極啦,簡直像是古董珍玩。」青年低頭撫著橫在膝上的離垢刀,訥訥道:「我從來……從來沒見過如此美麗的兵器。主人說是出自長者之手,我……我一直十分敬佩。」
七叔不知該怎麼回,一瞥他胸腹間的甲片繫繩,隨口問道:「內裡的鎖子甲繫上了麼?動起來順不順,有沒有什麼妨礙?」
崔灩月連連搖頭。
「行動十分利索,也不覺得重。我本以為這戰袍裡外三層,外有搭膊圍腰掩心鏡,內有鎖子連環甲,份量應當頗沉,但……實在比我想的要輕多了。之前在血河蕩火場,也不覺得熱。」
「鎖子甲是摻了珊瑚金的,系索也搓進了金絲人發。」七叔淡道:「這套戰甲的各部設計,就只為了擋一刀;能挨一下而不損戰力,就有機會了結對手。許多制甲師傅心很大,總盼望能造出刀槍不入的甲冑,殊不知世上本無不壞之物,為多挨那幾下犧牲的行動力,足教著甲之人死上幾回。」
崔灩月忽意識到,這副冷紅煆煉甲亦是出自老人之手,倒抽一口涼氣,滿肚子的佩服猛地噎至喉底,吐不出半個字來。
七叔在外層的鎧冑甲片,以及包覆關節的輕鍛鎖子環,添入了罕見的異材「冷煆砂」。
這種材質並不特別堅硬,相較鑌鐵甚至輕軟得多,卻有遇熱不融、加倍強固之效。當崔灩月催動火元之精,等於替煆煉甲加了層看不見的金鐘罩,是只有他才能發揮十二成威力的專用護甲。
「……運使離垢不覺燠熱,表示你極催火元之精,其熱還在離垢之上,這時,加了『冷煆砂』的甲片將變得比百煉鋼更堅韌,尋常刀劍砍之不入。」老人向他解釋。「是鎧甲在保護你麼?不,是你保護了你自己。提運火勁不輟,這副鎧甲就不會令你失望,此天助自助者也。」
崔灩月若有所思。
「以前聽人說『百無一用是書生』,還覺不服,定要上前辯論,總不肯罷休,如今方知其謬。我因緣際會而有這身武功,復得長者賜下寶刀寶甲,待報了大仇,定要做一番轟轟烈烈的事,不負長者再造之恩。」
七叔有嗤笑「綁上秘穹時你也這麼想嗎」的衝動,話到口邊,省起生的卻是自己的氣,本欲閉口轉頭,聽他說「待報大仇」云云,忍不住回頭:「風火連環塢付之一炬,血流成河,這還不算?」
「自然不算。」崔灩月咬牙切齒。「雷亭晚淫辱我妹妹,我不生剮了這廝,誓不為人!」
「那也快了,還差一個。」七叔乜著他,屈起一根拇指。
崔灩月一時語塞,片刻才道:「赤煉堂中諸多匪徒,當日屠我家人、焚焦岸亭者,如未死於血河蕩大火,仍算是逍遙法外;若然縱放,日後豈不繼續為惡?除惡務盡,此乃古之聖訓也。」越說越是寧定,赤目中綻出光華,氣勢凜然,不再支吾吞吐。
打著正義的旗號,不會令殺戮脫去罪責。但我們也一樣,老人心想,不能老著臉皮教訓他。
「書生也沒什麼不好的。」七叔咕噥著。
崔灩月似無所覺,繼續說著他的江湖夢。
「……世上忒多不義,須有人挺身而出,天不教我死於赤煉堂眾狗賊之手,定有深意。長者,您覺得我能做一名濟弱扶傾、主持公道的俠士麼?就像水月停軒的染……染二掌院那樣?」微露扭捏,卻又滿懷希望地望向老人,企盼答覆。
蕭諫紙向他提過這事。崔灩月幾乎是完美的刀屍——「完美」的衡量標準,來自加諸外力前後的反差——從廢柴搖身一變,成為頂尖戰將,以一人之力挑了赤煉堂總舵……無論怎麼看,這已是奇跡般的效果。
但秘穹的洗腦再造,作用於意志薄弱的崔灩月身上,無法徹底斬斷的除了仇恨外,還有他對染紅霞的莫名情愫。
「……就算你這麼說,我也沒辦法。」面對垮著臉的老搭檔,七叔無奈攤手:
「要能把知覺情意從心識中剝離,我會先拿『仇恨』來試試。」
「哪怕他盯上的是染家丫頭?」
「你管他盯上誰!」七叔沒好氣道:「這當口咱們不放人,他愛把張三李四王二麻子擱心裡,有什麼差別?將來事了,他回到自己的生活裡,歡喜誰家的姑娘,干你屁事?」
「你忒大方,耿家小子未必。」蕭諫紙冷笑:
「你培養個刀屍同他搶媳婦兒,以此遭怨,別賴到我頭上。還是耿小子媳婦多多,不差這一個?」老人一時無語,不料最後居然給少年的私德封了口,不禁又氣又好笑。
七叔不希望耿照歡喜的姑娘捲進這事裡。但比起仇恨,他毋寧想崔灩月把心思放在「愛」上,那是重拾普通生活的路,而耿照已沒有這樣的機會。
他涉入太深,佔住了太關鍵的位子,掌握太多太有威力、令人忌憚的資源和武器,這是老人所始料未及。「耿照」這名字已然寫進陰謀家的譜冊,寫入當今武林黑白兩道的要人心中,哪天少年萌生退意,也絕難抽身;離開關鍵的位子,放下令人忌憚的資源和武器,下場只有引來群鯊撕咬,死無全屍。胤丹書便是血淋淋的例子。
崔灩月不同,他雖與火元之精融合,相貌改變,家破人亡,連回去的地方都沒有,但江湖上本無「崔灩月」這個萬兒,除了血河蕩驚鴻一瞥,誰也不能將這大個子同「刀屍」、「離垢妖刀」,乃至火元之精聯繫在一起;褪甲棄刀,扯下門口高懸的綢布,大步走出,青年便是全新的人,自此海闊天空,什麼地方不能去?
七叔都想勸他走了,赤髮的魁梧青年卻意興遄飛,難得不在主人身畔,有人聽他傾訴心事,自顧自道:「染……染姑娘為人正派,英姿颯爽,委實令人心折。也不知何等少年英雄,才得與她匹配……」
想他平日裡沒個說話的人,蕭諫紙那張嘴亦毋須指望,七叔不忍打斷,逕自閉目養神。忽聽崔灩月道:「……據說典衛大人也是僕從出身,替慕容將軍打了三場擂台,名震天下,人說將相本無種——」
「你說什麼?」老人猛然睜眼。
崔灩月一愣。「我是說耿……耿典衛靠的也不是出身,武功高強,立下大功,名聲傳遍江湖,得以與染二掌院並立不慚。長者,您說我能不能同耿典衛一樣,揚威武林,出人頭地?」
「你們不一樣。」
話甫出口,七叔省起聽在青年耳裡,決計不是自己的本意,已來不及了。錯愕在稜角分明的臉上停留不過一霎,崔灩月表情沉落,像戴上面具似的,再也觸不到心思。
錯則錯矣,眼下不是剖白交心的時候,七叔索性閉口。
過得片刻,崔灩月才打破沉默,口吻恭謹,不帶感情,問的卻是風馬牛不相及之事。
「主人吩咐在此接應,谷底若有動靜,長者如何得知?」
七叔不想弄得太尷尬,淡道:「信號來時,自然知曉。」
「……原來如此。」
崔灩月眺向門口,若有所思的眸光似能穿透黑布,看見飄動的雲霧底那華美肅穆的建築群。「但屬下忍不住想,就算見得信號,要從這兒趕至秋水亭,便即沿路無阻,咱們上山也花了兩刻有餘,這……豈非誤了主人之事?」
這你就不用擔心了。七叔半閉濁目,倚著方柱放鬆身子。「必要時,此間直薄秋水亭,不過須臾間。」
「便似蒼鷹一般?」青年語帶譏誚,只是藏得很好。
「便似蒼鷹一般。」老人疏眉微挑,終究沒有睜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