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刀記 第百五七折、自邇而高,因怖生力

  第百她去而復返,自是有些小動作不方便在僕婦面前堂皇為之,以蘇合熏對她的瞭解,可說是毫不意外;為免懸帶整脊一事被她瞧出端倪,坐直了苗條結實的薄薄纖腰,有意無意地擋住了伏地喘息的耿照,淡淡說道:「你做得什麼事,自想他人也做了。」林采茵本想趁四下無人,狠狠嘲弄她一番,怎知一上來就被踩了痛腳,俏臉扭曲,寒聲道:「蘇合熏!你也不想想自己的處境,這般賣弄口舌,待我稟報主人,將你蘇教使賞給了,那幫金環谷的魯漢子,只怕孟庭殊那樣,都算是好的了,到時你便哭求告饒,也休想我饒你!」「那你要看仔細啊。」蘇合熏冷道:「我和孟庭殊的遭遇,便是你日後的下場。」「你——」林采茵貓眸皆圓,咬牙切齒,原本嬌媚的容色忽變得有些駭人:「別把本大小姐和你們這些賤婢相提並論!我與主人兩情相悅、恩愛逾恆,從濮嚙分舵那時起便扶持至今,哪裡是你能懂得!」「那也該膩了罷?忒多年。」蘇合熏將鬢絲勾過耳後,淡然道:「你該慶幸,他沒有將教門女子賜給屬下的壞習慣,否則無論我或孟庭殊,都比不上曾經站在他身畔的你,更讓底下人垂涎。」「住……住口!」林采茵怒不可遏,本欲駁斥,一股寒意竄上背脊,隱隱覺得蘇合熏的話非只是毫無道理的挑撥,她縱容麻福當眾玷污孟庭殊,說不定已鑄下大錯,至少是埋下了隱憂。

  主人雖將麻福處以極刑,斷了那幫江湖草莽恣意姦淫取樂的妄念,畢竟不能扭轉人之大欲,這幾日論功行賞,不少錦、青二帶的豪士,都分到了從外四部中遴選而出的嬌娃,聊充宣慰,冷爐谷入夜後可說是香艷旖旎、淫聲不斷,底下人眼紅不已,頗有躍躍欲試的衝動。這時便教他們去打鎮東將軍,怕也是一擁而上,人人爭先。

  外四部都是些蕩婦淫娃,視行淫取樂為常事,可骨子裡是看不起男人的,只把他們當採補工具,便如牛羊取乳、殺豬剮肉一般;被當作犒賞的禮物送上床笫供男人取樂,還不能運使天羅采心訣,要說無人不滿,恐怕是太過一廂情願,這點從負責調派人手的郁小娥臉上就能得知。

  當夜大堂上狠狠教訓過孟庭殊之後,內四部教使中已沒有敢正面頂撞林采茵之人。既豎起榴威,沒必要再犧牲自己人,宣慰用的「禮物」從外四部遴選,在她來看是再自然不過。

  林采茵對外四部甚是熟稔,信手揀選,都是能擺佈男人服貼的尤物,但無論挑誰,郁小娥總能找到成串的理由推三阻四,彷彿她麾下那幫婊子通通是鑲金嵌玉,無比嬌貴,非搬出主人才能壓她一頭,但那張乖巧溫順的假面具,已快鎮不住溢滿胸臆的憤怒,不難想像來自底下人的反彈壓力。

  刁難她所帶來的莫大樂趣,讓林采茵絲毫不介意令郁小娥難做,然而,蘇合熏的話猶如毒蛇般囁咬著她的心。主人至今都沒原諒她,入谷以來,不曾召她溫存過一次,是惱她擅自教訓孟庭殊所致,還是滿谷花朵一樣的青春胴體轉移了他的注意力,再也不像從前偷歡時那樣,總是迫不及待似的,無比粗暴地佔有她?

  更別提那姓染的下賤婊子。主人口中說「以禮相待」,這幾日待北山石窟的辰光卻多過了餘日的總和,昨兒甚至大半夜才離開……還不許任何人隨侍!

  妒火剎那間攫取了女郎,像點燃埋藏已久的硝石火藥。

  林采茵俏臉鐵青,嘴角繃出扭曲歪斜的詭笑,咬牙道:「多躬你提醒我呀,合熏。

  我該怎麼答謝童年玩伴的金玉良言才好呢?「伸手扭動角柱上的一枚小輪,驀聽」喀喇喇「的一陣齒牙絞轉,整座鳥籠晃動起來,平平向外伸出三尺!

  蘇合熏與耿照身在中央,適才繞上橫樑的腰帶已解,無物可攀,頓時交迭著滑向一側,籠子晃得更加劇烈。

  林采茵眉目張揚,笑得咯咯有聲,又使勁將小輪轉了小半圈,尚未穩住的鐵籠繼續伸向深谷中心,自角柱頂端寸寸吐出的臂支發出令人牙酸的吱嘎異響,不知是年久未曾使用所致,抑或將撐持不住。

  「你再囂張啊,蘇合熏!」林采茵訾目獰笑:「牙口不是挺伶俐嗎?怎地不說了?你說呀,說呀!」掌中加勁,輪軸似是卡住了什麼,居然絲紋不動。

  她正在火頭上,一遇阻礙更加鬧心,不由分說雙手合力,「嘎——」使勁扭轉,終於將小輪擰過,一陣嘎嘎亂響,支臂又向前伸出三尺,算上前兩度所延,原本距崖邊丈餘的鳥籠,此際已逾兩丈,整個伸進了谷下硫磺風的旋流範圍之中,籠中兩人驀覺天旋地轉,休說開口應答,連聲音都發之不出。

  林采茵看得心曠神怡,略微解氣,只覺掌中小輪似未到底,比起適才咬鎖的牢固,彷彿還有一小段上了油似的滑潤,心想:「再往前伸出些,嚇死你們這對狗男女!」抿著一抹惡意的微笑,將掌輪轉盡,赫見籠底翻開,耿照與蘇合熏連伸手攀抓都來不及,齊齊墜入谷中!

  這一切發生得太快,林采茵目瞪口呆,難以相信偌大的鳥籠底板,居然是個活門,左右向下對掀開來,籠裡兩人根本沒有掙扎的餘裕,轉瞬間失去蹤影,連聲慘叫也未聽見。

  她兩腿癱軟,一跤坐倒,揉了揉眼睛,只盼是自己白日眼花,發了個魘夢,半晌才「嗚」的一聲掩口發顫,嚇得哭起來;連滾帶爬地逃進山洞時,還未想好該如何向主人交代……耿照如失速的炮石不住穿過硫磺氣,「撲通」一聲沒入水底,渾身機靈靈地一顫。

  「好……好冷!」是他第一個念頭,骨碌碌地吃了幾口冰水,神智頓時清醒幾分,奮力划動雙臂,欲往頭頂那抹光亮洇去,驚覺身子不住下沉,箇中原因顯而易見。

  他的腿。

  (該死!)充滿浮力的深水之下,理當比陸地更適於雙腿復健,然而,耿照的龍骨才初初復位,沒在入水的瞬間,被強大的穿透力反饋再次壓擠錯開,算是萬中無一的好運氣了,要想在水裡划動自如,未免太為難了些。

  身上的衣衫褲布吃水益沉,靴子更似千鈞之重,他雙臂連轉片刻,便耗盡了所剩不多的氣力——連日來只靠蘇合熏鋪喂的薄粥,再加上忍痛所造成的巨大消耗,耿照離「油盡燈枯」不過一步之遙。

  瀕臨死亡的壓力卻未將他吞噬。耿照閉著丹田里的一縷微弱真氣,緩緩沉至水底,彎腰脫去靴子,解開外衫繫帶,身子果然輕了許多,那種似被水鬼精怪拖著沉落的異樣之重頓時減輕許多。

  他在水中睜開眼睛,按《火碧丹絕》的心法調動真氣,察覺內息有增強之勢,心知自己還能支持片刻,邊將內力往兩腿經脈運去,不住衝撞鬱結處,一邊靜下心來打量四周,找尋蘇合熏的下落。

  這水池甚大,舉目不見邊際,說是「水潭」興許更加合適,水中既無魚蝦,也沒有任何的水草,連一絲水中生物製造出的混濁或浮沫也無,清澄得絕不尋常;前頭極深處似不住由上往下冒著細碎氣泡,相似的情景耿照在三奇谷見過,應是水瀑落下所致。

  最奇的是水底。

  耿照雙足踏實,才發現水潭底部十分平整,如鋪青磚,只表面一層薄薄細礫,應是頂上的巖壁經年風化,落於此間;此際身子略微浮起,看得更明,這水底居然沒有礁石之屬的崎嶇起伏,視界裡無處不平,延伸至水幽盡處。

  胸中氣息將盡,悶壓之感迅速堆棧累積,但耿照並不慌亂,持續以內力推動脈行,將這個斷息的過程,視為重新引出先天胎息的磨礪。跟龍骨錯位、廢功閉脈,乃至挑斷手筋的痛苦相比,窒息毋寧溫和沉靜得多,足夠他思考堅持。

  肺像被緊緊掐擠似的,想要從絞擰已極的血肉中再搾出一絲空氣,然而卻不可得……驀地,如熔岩澆凝般的身軀深處,彷彿被針尖刺出了一枚孔洞,另一頭有什麼即將擠出,正劇烈地改變著形狀,欲更進一步撐出針孔,「潑喇」一聲,耿照從水面上冒出頭,蘇合熏單臂挾著他,兩條修長的美腿裹著濕濡的裙布,卻彷彿全然不受影響似的,美人魚般泅向潭岸,不及爬起,將緊閉雙目的耿照往平滑得有些詭異的岸緣一壓,撮拳槌他心口,咬牙道:「……呼吸呀!不許你死……別這麼沒用,快呼吸!快……給我張開嘴!」粉拳連槌幾下,見少年動也不動,落拳處如中敗革,心慌起來,胡亂掐開頷關,另一手捏著他的鼻子,正欲以口相就,忽聽底下傳來濃重的鼻音:「烏……烏姑娘……疼……」一驚鬆手,見耿照貪婪地大口大口吸著空氣,繃緊的嬌軀不由一鬆,差點滑入水中,冷冷道:「你幾時醒的?」「沒醒多久,」耿照苦笑:「差點又被你兩拳打暈過去。」「你倒老實。」蘇合熏冷哼。「匆匆開口,是不想佔我便宜麼?」耿照一愣,搖了搖頭:「我倒是沒想這些。」蘇合熏俏臉似更沉了些,雙臂撐著潭緣,低道:「既醒了,自個兒上來。」她袖管本是不怎麼透光的黑紗,被水浸濕了,熨貼著顯出兩條修長白皙的藕臂,齊肩而裸,乳色的雪肌透紗而出,益顯膚質白膩。紗衣底下僅著小兜,不唯肩臂,敢情連頸下大片美背都是裸裎的,耿照正要提醒,見她利落一撐,曲線如魚尾般玲瓏的裹水裙裳破水而出,蘇合熏整個人翻上岸去,突然失去了蹤影!

  耿照聽她短短一喊,福至心靈,猛地撐出水面,猿臂一撈,才想起右腕既廢,哪裡還抓得住?心尖陡吊,手腕已被捉住,整條手臂被蘇合熏的重量拖得一沉,忙肩胸使勁,忍痛將她提上。

  這裡根本就不是什麼谷底水潭,而是在突出峭壁的平台上,硬生生鑿出個貯水凹槽,如半隻嵌入峭壁的巨大石碗;而她剛翻過去的「潭岸」,便是這只石碗的碗緣。蘇合熏面色慘白,秀髮被「石碗」外不住旋攪的硫磺風吹亂,耿照腕間的傷口被她扯裂,鮮血沿著她握緊的雙手滴在那張美麗而倔強的俏臉上,分外淒艷。耿照唯恐她失足墜入深谷,這回不知谷底還有沒有別的潭子,就算有,以硫磺風之燥熱難當,那也該是潭沸鍋般的滾水,絲毫不敢大意,忍痛將她拉了上來。

  蘇合熏一言不發,撕下衣擺擰乾,將他迸裂的創口緊緊紮起,連耿照皺眉呼痛也不放鬆。「……疼,蘇姑娘。」「囉唆!」「我又沒怪你。」耿照不禁失笑,細細望著她緊蹙的眉頭,望得她微微別過視線,那神情與其說厭煩,更像是自厭。「蘇姑娘,我在冷爐谷裡學會許多事。」他將左手覆在她用力打結的白皙手背上,蘇合熏像是要自清似的,頑固地持續動作,並未縮手避嫌。耿照把右手抽了出來,示以傷處。

  「其中一樣,就是人生在世,找上門的麻煩夠多了,毋須替自己再多添幾樁。

  既是不測,何以相待?除非你是看準了才跳的,那的確過份了些。「蘇合熏聞言微怔,片刻居然」噗哧「一聲,笑了出來;見耿照露出驚喜之色,才又繃起一張雲淡風清的雪面。耿照搖頭歎息:」你實在應該多笑一笑的。你不笑的時候已經美得緊了,但笑的時候卻更加鮮活,這美才像是真的,而非是圖畫。「蘇合熏輕哼一聲,轉過明眸,忍不住蹙眉,看他的眼神像在打量什麼新鮮物事似的。

  「我臉上有花麼?」「怕是腦子裡有。」蘇合熏沒好氣道,瞥他一眼,又搖了搖頭。「你這人……真是怪。我先前還想:萬一你醒過來之後,意志消沉,這身傷只怕便更難了,該怎生是好?我……我不太會安慰人,這點委實難辦得緊。

  「哪知道你卻……跟我想的不太一樣。你要是突然間手舞足蹈起來,或無端端地又哭又笑,我便能確定你是受不了打擊,終於瘋了。現在這樣,我反而不知道該拿你怎麼辦。」「如果我瘋了,你有什麼打算?」耿照怡然笑道。

  「沒打算。」蘇合熏十分誠實。「瘋子人事不知,何必打算?是旁人辛苦些。

  那你,瘋了麼?「」我猜……是沒有罷?「耿照舉起完好的那只左手抓抓腦袋。」我只是在昏迷的時候,悟出了幾個道理。第一,世上真的有人,壞到不該再給他機會;改過自新什麼的,於他不過是浪費,只不過將其它良善之人置於危險境地,任其魚肉罷了。

  將軍除惡手段雷厲,我現在總算明白是為了什麼。「這點蘇合熏倒是從不懷疑。從小姥姥便教導她們,對敵人仁慈,便是對自己殘忍,是非黑白,那是留給活下來的人說的。賠上自己,便什麼也說不上了。

  「第二點,則是斬草除根。」耿照掰著手指頭數給她聽。「喏,你看看我,雖沒死成,也是個廢人了,跟死了沒兩樣,是不是?不只你這麼想,鬼先生、此際冷爐谷中每一個人,怕都是這樣。」蘇合熏凝著他血絲密佈的雙眼,試圖從中看出一絲瘋狂,但哪怕是灰心頹唐自暴自棄,在少年沉靜的眸中俱都無跡可尋,他充血的雙眼源自傷勢、痛楚,以及體力流失,與神智崩壞之類毫無瓜葛。

  「附和」你是廢人「這點,難道不會打擊到你麼?」她忍不住問。

  「若我確實是廢人,光提出這問題就夠打擊的了。」耿照提醒她。

  「……真是對不起。」「喂喂,你別放棄得這麼爽利啊!」耿照笑了起來,凝視著她的眼睛,緩緩說道:「你想想看,倘若我好手好腳地出現在鬼先生面前,一拳將他揍翻過去,他該是什麼表情?光嚇都能嚇出一身病來。這同厲鬼索命有什麼兩樣?一想這幕光景,刀山我都爬得過去,這點痛楚算得了什麼?」糟糕,他真瘋了。蘇合熏忽有些鼻酸,自己費盡心力挽救他,卻從沒準備好面對這一刻;剛剛還差點相信奇跡竟然發生,他不但從重創中醒來,還保有健全的心智,不被現實的悲慘殘酷擊倒:「你這表情也太不妙了。」耿照歎了口氣,用左掌握住她的右手,想起兩人素昧平生,她卻在自己最艱難的時刻一路相隨,未曾離棄,既覺緣分之奇實難逆料,又感於她的仗義與堅強,正色道:「我沒瘋,蘇姑娘。我只是突然明白,眼下並不是最糟,鬼先生犯了大錯,我只要先比他領悟到一適點,第二回合的較量,他便輸我一步。你瞧,他認定我雙腿俱殘,此生再難行走站立,結果我差點能泅泳了;你不也說過,」望天葬「絕難逃出麼?

  我們現下又在何處?「蘇合熏默然無語,半晌才微微一笑,低道:」起碼現在我知道,你應該沒有發瘋。「耿照微笑道:」發瘋是自己逃了,可撇下的人呢?想到這點,我無法說放棄就放棄。「蘇合熏淡然道:」說到底,這都是為了你的染姑娘。「耿照沒聽出她話裡的異樣,啪答啪答地自淺水裡起身,舉目四顧,蹙眉道:」現下我誰也為不了。這地方實在是怪,但究竟怪在哪一處,卻又說不上來。「這石碗般的平台絕非天然形成,斧鑿痕跡歷歷在目,莫說水中內壁平滑,就連」石碗「邊緣也是齊整得很,整座檯子像是用湯匙挖空的瓜果,被鑿成了個半圓形的巨大蓄水池,出水口卻在離水面足有三丈高的峭壁上,呈寬扁的長方形,目測堪容一名成年人直立行入,寬度則倍數於此,無疑出自人手,決計不是天工。

  關於龍皇時代所遺的古紀遺址,耿照算頗有見識了,但光憑這從峭壁凸巖上鑿出的水池,實談不上什麼風格判斷,比之懸掛鳥籠的角柱,簡直毫無辨識度可言,只能說時人要幹這麼件事,無論技術或動機都相對匱乏,推給千年以前莫可名狀的古紀時代,毋寧省事得多。可惜這池子不比阿蘭山裡的聖藻池,若有那療效神奇的肉質異藻……「蘇姑娘,我知道此間何處怪異了!」耿照忽一擊掌,迎著女郎詢問的眸光。「那出水口流出的,是酸泉水,因此池裡連水草都長不了,遑論魚蝦。我聽人說,蘊有地熱處,地下的水脈都是這種不能飲用的酸泉,冷熱皆然。北山石窟之所以毋須生柴燒火,扭開水喉即有溫泉可用,便是引了受地熱加溫的水脈。」蘇合熏會過意來,明白他想說什麼,凝眸道:「你是想,若能爬進出水口,沿水道走,不定便能返回谷中?」耿照打量著那寬扁水口,沉吟道:「照出水量推斷,水道中並非都是水的,水面上至少有半人多高的空隙,似是供人出入的引道之類,便不能通往北山石窟,盡頭亦有連通的甬道。難道你不想瞧瞧,是什麼人開鑿了這些,又有什麼目的?」「望天葬」的鳥籠底板藏有玄機,活門開啟後,籠中之人不偏不倚落入這突出峭壁的大水池裡,說兩者間毫無關連,未免牽強。鳥籠、池子乃至出水口,極可能是創立天羅香的前賢所遺,連姥姥也未必知曉,蘇合熏天宮教使出身,不可能無動於衷,橫豎也沒別的去處,遂點了點頭。

  兩人游過大半池面,來到峭壁下的那一側。這池子似非供人所用,池緣幾無駐足處,耿、蘇二人於峭壁下方一處寬約三尺的隙地,背著嶙峋巖面並肩而坐,稍事歇息。

  此間寸草不生,遑論樹木,想找些枯枝幹葉來生火亦不可得。白日裡雖燠熱難當,一旦太陽下山,入夜的寒涼可不是披著濕衣能捱過的,耿照見日影漸西,當機立斷,將全身的衣物除下擰乾,披在石上曬太陽,以免夜涼沁體,不免大病一場。

  蘇合熏也非扭捏作態的女子,想通其中關竅,跟著利落解衣,露出一副苗條白皙的絕美胴體。她雖是美人削肩,肩膀卻較尋常女子更寬,藕臂纖細、身板極薄,更襯得那對玲瓏玉乳形狀渾圓,分外醒目。

  此外,她的乳暈不僅是艷麗的緋櫻色,乳蒂更細小得如野莓一般,被白到了極處的柔肌一映,便似熟透的莓果滲出甜汁,在醒飽的雪面上濡出兩點紅漬,顯得差可盈握的乳房格外飽滿,墜圓的下緣沉甸甸的,既綿軟又豐盈,視覺上的份量大過實際;分明是纖薄至極的體態,第一眼卻被那對彈顫晃動的渾圓酥胸所攫,令人難以移目。蘇合熏身段出挑,有雙勻直美腿並不意外,但她明明腰薄僅豎掌寬窄,自脅下起曲線凹陷如對弓,修長滑潤,腰上全是肌束,更無半分余贅,已是不可思議的苗條,偏生就兩瓣綿股,細長的大腿根部出乎意料地帶一絲腴潤,雖是扁身,平坦的小腹以及薄皮鴨梨似的肉感豐臀卻極富女人味。

  耿照想起曾冇合體之緣的夏星陳與盈幼玉,無論燕瘦環肥,也都有著類似的梨形臀股,下身無一不腴,興許是冷爐谷的水源特別養人,不管哪家的女兒來此,均能養成這般肉呼呼、水嫩嫩的誘人腴臀。

  若在過往,他一見蘇合熏鬆開衣扣,必定扭頭閉目,以杜嫌疑,但不知為何,此際卻不想做此違心之舉,大方地欣賞著她美麗的胴體,毫不扭捏,一派自然。

  蘇合熏柳眉微皺,見他落落大方,反無猥瑣淫邪之感,倒也不覺怎麼討厭,暗忖:「你愛瞧我,難道我不能看回來麼?」反手解著肚兜繫繩,也轉過澄亮美眸,直勾勾地盯著他,面上雖仍是清冷模樣,不服輸的眼神倒有幾分火辣辣的釁意,一如她出拳之悍烈,毫不下人。

  耿照嘴角泛起一絲笑容,繼續解衣,露出傷痕纍纍的胸膛腰腹;褪下褲衩,大腿外側更是烏青腫脹,膝蓋腳踝等關節無不鼓起,肌膚下滲著血點的,更是不計其數。最後是蘇合熏不忍再看,秋翦低垂,結束了這短暫的視線對峙。

  「睡一下。」耿照抱膝坐下,笑道:「養足了精神,明兒一早咱們想辦法爬上去。

  此地沒吃沒喝的,拖得久了,便有生路,怕也無力逃出。「蘇合熏想了一想,搖頭道:」你龍骨才復原,肢體要盡量伸展開來,才好得快。「並腿斜坐,拍了拍雪白腴嫩的大腿:」你躺著,頭擱這兒。「最後耿照還是乖乖照辦了,橫豎爭不贏她。蘇合熏決定的事,便是鐵板一塊,誰來都沒得說。她的大腿酥綿已極,在籠中隔著裙布枕臥,只覺肌膩脂滑,宛如敷粉;此際肌膚相貼,方知好處難以言說。蘇合熏腿肌上幾無毛孔,膚觸寒涼,似乎不怎麼流汗,更無一絲異味,令人覺得無比潔淨,直若冰玉一般。

  耿照本想朝外而枕,免得直面她腿心私密處,兩人身無片縷,難免尷尬。蘇合熏卻將他半身翻過,成了面朝她身子的側臥姿態,蹙眉道:「你想滑水裡麼?乖乖睡好。」耿照依言側臥,心想要是再佔蘇姑娘的便宜,簡直不是人了,索性閉起眼睛。

  視線阻斷,其餘感官更加通透,一縷幽香沁入鼻端,甚是宜人,原來蘇合熏體質寒涼,氣味極淡,便是湊近肌膚用力聞嗅,怕也聞不出什麼體味,然而股間血脈暢旺,乃汗積之地,女子更有瓣蕊蜜潤、將月來潮諸事,本是人體氣味之所聚,被體溫一蒸,恁她肌香清淡,亦無所遁形。

  那的氣味中帶一絲潮淵,溫溫融融,卻非池中的酸泉水。耿照知其所以然,強按心猿意馬,閉目裝睡,只聽蘇合熏道:「……你臉這麼熱,是哪裡又痛起來?」寒涼的小手輕按他額頭、頸側,難以言喻的細滑膚觸,讓耿照費了偌大工夫才沒呻吟出聲,忙定了定神,低聲道:「沒事,我快睡著啦。你腿酸不酸?」仍是閉著眼睛。

  「你才剛躺下。我看起來有這麼沒用麼?」耿照聞言失笑,鼻端氣息噴出,頭下的綿枕輕動起來,睜眼仰視,赫見一雙白生生的渾圓乳廓間,蘇合熏雪靨微紅,縮著脖頸纖腰繃顫,露出前所未見的小兒女情狀,似極力忍耐,才沒伸手將他的腦袋推開。視線與目瞪口呆的少年一交會,羞赧更甚,咬唇蹙眉:「你……你別那樣,好癢。」「對不……」他話還沒說完,蘇合熏又扭動嬌軀,雙頰酡紅:「也別說話!」聲音都有些發顫了。耿照料不到清冷如她,令人捉摸不定、影子一般的堂堂領路使者,居然有此罩門,腹裡憋笑,伸手捏住鼻子。

  蘇合熏「噗哧」一聲,拎開他的怪手,又氣又好笑。「這就不必了。一會兒我受不住,會記得踢你下水。」耿照閉目微笑,不久便沉入夢鄉。

  這一覺睡得異常安穩。即使在天宮大廳那恐怖的一夜之前,他也許久不曾如此安枕了,以致睜眼時才發現月至中天,白日裡四周繚繞不去的硫磺霧不知何時俱已消散,月華灑落在平靜無波的水潭上,宛如一面巨大的銀鏡。

  他單臂摟著女郎細而結實的柳腰,臉面緊貼她平坦滑膩的小腹,蘇合熏已非原本倚壁斜坐的姿勢,而是伸直了長腿,與耿照並臥一側,左手環抱酥胸,微張的小嘴卻吮著右手拇指,如此嬌憨的睡態,全然無法與「蘇合熏」三字聯想在一塊,既是性感誘人,偏又可愛至極。

  耿照悄悄起身穿衣,活動了手腳,為蘇合熏披上風乾的衣物,走到一旁盤膝坐下,緩緩運起碧火神功心訣,神識沉入虛空之境,內視全身經脈。

  蘇姑娘將他從水中撈起的時間早了些。

  先前在水底,肺中氣息耗盡,死生僅只一線時,他忽覺渾身鬱結依稀將破,那遮斷碧火真氣、阻礙劍脈運行的迷障似被熔煉如漿,就要打開缺口,無奈破水而出的;簍,介於清酹昏迷之間、與虛空之境似極的玄奧迷離戛然而止,一切又回歸現實,體內可資運用的真氣仍是少得可憐,化驪珠的無匹之力則被阻絕在迷障的另一頭,隱約可覺,卻難以碰觸,遑論推動。

  他在虛空裡不屈不撓地搬運著內息,如初學一般,感受著經脈內的細微變化,時間漸漸不再流動,身外一切也失去了意義……再睜眼時,東方已露魚白,身畔蘇合熏早已著衣完畢,盤膝松脊,正是用功完畢、稍事休息的模樣,淡然道:「我醒來時你已開始練功,我都收功快半個時辰了,你才結束。這門內功定然厲害得緊,竟須練上如許辰光。」耿照苦笑道:「我是臨陣磨槍。可惜磨得要死要活,也不過恢復一兩成功力,希望足夠我們爬上出水口去。」蘇合熏細細端詳他的面孔,雖仍十分憔悴,身軀所受的痛苦折磨俱都反映其上,眸光卻較前度溫潤寧和許多,甚至還勝過了在北山石窟之時,這是修為到了一定境界的高手才能有的神光,恍然道:「難怪那人非置你於死地不可。看來,你以前真的很厲害啊。」「希望我現在別差得太多。」耿照定了定神,藉著薄曦,仰頭觀察峭壁走向,扭頸轉臂、活動腰腿一陣,又脫得赤條條的,也不避忌蘇合熏微詫的目光,右腳往壁上一蹬,身子躍高五尺,左臂攀住一塊凸巖,用力將身子提起。

  他右腕無法使用,只能靠雙腳采穩巖凹壁隙,偶爾以膝胯相輔,穩固身子後再靠左臂拉提上升,以其過人膂力,這原不是問題。難就難在峭壁之上,處處都是硫磺結晶,已深入岩石肌理,攀附不易。

  耿照爬上兩丈餘,已接近出水口的右側水平面,突然間左手攀點一鬆,連人帶石跌入潭中,只得手腳並用,狼狽地爬回岸邊。蘇合熏似是忍著笑,淡道:「原來你早知會落水,怕弄濕衣服,才脫個清光麼?」耿照扔掉那塊拳頭大的硫磺結晶,爬上岸來,苦笑道:「我只有一隻手啊,上不去才正常罷?」蘇合熏輕哼一聲別過頭去,免得被他瞧見嘴角一抹微勾,拍拍手道:「換我去。」耿照穿好衣服,單掌擊腿,大聲為她打氣加油。蘇合熏又氣又好笑,也不知是不是搖旗吶喊發揮了作用,抑或她頗有徒手攀巖的天份,蘇合熏居然順利爬進了三丈高的出水口,耿照仰頭觀望,圈口叫道:「怎麼樣?有沒有通道?」也不知她聽見了沒。

  半晌,一條白生生的藕臂探出水口,揮舞道:「喂~接好了~」耿照聽得一愣:「接什麼?」見黑黝黝的一團物事擲了出來,覷準來勢單手一撈,抄得一隻黑布大包,仔細一瞧,居然是蘇合熏的外衫與裙裳,內裡卻不知裹了什麼沉甸甸的物事,否則光憑幾件輕飄飄的衣物,萬不能準確無誤地往他懷裡扔。

  眼前驀地一花,「撲通」一聲,一條白影竄入水中,冒出一頭如瀑濃髮,蘇合熏身上僅著那條黑緞綴紅邊紅繫繩的小兜,翹著肉呼呼的渾圓雪股,如水中精靈般泅上岸來。

  不管看過多少、次,她近乎全裸的胴體依舊美得令人眩目,耿照瞧得眼酣耳熱,還好身上早已穿著齊整,不然又要出醜露乖,本想開她兩句玩笑,見蘇合熏面色微沉,心中一動,正色道:「裡頭怎麼了?」「死路。」她接過那包衣物,層層揭開。「一道閘門似的石牆擋著,底部開個安有鐵柵的水門,三四尺寬,一尺高。我試過了,人進不去。」耿照心中不無失望,明知以她之精細,定然試過了各種辦法找尋出路,仍忍不住問:「沒有機括開關,活門之類?鐵柵呢?有沒試過鬆動否?古紀舊物,又經年泡在水裡,玄鐵也該銹得差不多啦。」蘇合熏嚴肅地搖頭。

  「沒有銹。」一指被他扔到峭壁下的硫磺結晶:「整個引道裡都那樣,我刮掉外頭厚厚一層,才知水柵是金鐵一類的物事製成。還有這個。」裙布全展,其中包著一枚脂黃色的硫磺塊,卻比耿照失手剝下的大上許多,形狀銳利,有一對揚起的薄片尖角,還有口噪,耿照突然會過意來。

  「這是啥鳥?」「我猜是鴿子。」面對硫磺裹成的禽鳥臘屍,蘇合熏可是波瀾不驚,好整以暇將裙裳沾上的磺碎抖乾淨,重新穿上。難怪她不褪貼身小衣,耿照心想。就算是這樣,這姑娘也未免太大膽了罷?「冷爐谷時有信鴿無故失蹤,看來是誤經此間,成了硫磺石。引道中還有體型更大的鳥禽臘屍,該是鷹隼之類。」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你有沒有發現……」蘇合熏面色凝重。「這潭子的水面,比昨兒來時明顯高了許多?」適才耿照游上岸時,便已察覺有異,經她一提醒,再與引道中的硫磺臘屍連結起來,不禁愀然色變。「不好!此地……不宜久留!蘇姑娘,昨兒我清醒時那陣強烈的焚風,是不是每天都有?」「都是差不多的時間。這是」望天葬「的殊異處之一。」蘇合熏點頭。「風息不久,她們便來送飯換藥,日日皆然。」耿照聽得心中一沉,濃眉緊鎖,沉聲道:「按我所想,這水潭每日午後被出水口的冷泉注滿,溢肚的酸泉水澆上谷底熱源,或許便是焚風的來源。」蘇合熏有些不同意。「既然如此,焚風應該持續不斷才對。除非有人關上引道裡的水柵,否則酸冷泉持續溢出,焚風豈有盡時?」耿照舉起那塊鳥形臘屍,往積滿厚厚硫磺結晶的峭壁一比。「焚風若能將潭裡的水蒸散,或刮捲至巖壁上,那一切便說得通了。我在籠中時,尚覺那陣大風熾熱難當,在十數丈……或許更低矮、更靠近熱源的這裡,你說那風該有多熱?」其劇烈的程度亦然。蘇合熏想像潭水溢出的瞬息間,那陣灰黃色的怪風如龍掛般直捲而上,宛若活物,將汩溢於池緣、水面微微鼓起的酸泉捲得撲上峭壁,被巨大的風旋磨碎、復遭池水溶解的硫磺顆粒深深填入巖縫;風的邊緣,就像乳黃色的臼液不住旋升,終於漫過了出水口;被暴風捲入的禽鳥,亦掙扎不及,被甩入引道中摔打彈撞著,裹上一層又一層的硫磺水風,形成臘屍,她不由自主打了個寒噤。

  耿照沒看過那個遍地臘屍、宛若殮房的石砌空間,引道裡濃重的硫磺氣味帶著揮之不去的死氣,對被捲入的鷹隼信鴿而言,那裡不是墓地,而是處刑場…們撞得骨碎如綿,卻被沾裹的硫漿留下了最後的形影,永遠而不朽地停駐在慘亡的瞬息間。

  「那裡也不能待,」她低聲喃喃道:「否則……我們的下場就像這樣。」此際天才大亮,距水潭漲滿還有三四個時辰。事實上,當酸泉水漫過池緣,這裡將成為死亡處刑的第一道刀鯽,浮在水面上的所有一切,將被溢出的巨量泉水推送而出,如遭浪捲,隨之墜落地熱深谷,縱使身負驚人藝業,亦難與天地造化之力相擷抗。

  「唯今之計,也只能爬上去了。」耿照沉聲道。

  「出水口那裡不行!」蘇合熏急了,眉心緊蹙,這回重複的話語卻被耿照打斷。「不是出水口。我們爬上斷崖去,回」望天葬「,吊著鳥籠處。焚風到了那個高度,威力大遜於此間,再不能致人於死。」蘇合熏幾以為自己聽錯了,差點大叫:你連引道出水口都爬不上去,這片斷崖少說也有十幾二十丈高,備便繩索釘鑿,也未必能攻克;徒手攀登,到底是誰小瞧了誰?

  她一瞥耿照軟軟垂於身側的右腕,終究沒忍心出口,少年卻讀出了她的心思,正色道:「與其坐以待斃,好歹也應一試。天讓你我至此,而不是孤伶伶地扔下了哪一個,足見是有安排的,若非如此,我倆任一人淪落到這水潭子邊,最好的下場不過就是那頭信鴿罷了。」蘇合熏凝了他半晌,忽展顏一笑,搖頭道:「我覺得我一定是瘋了,怎麼你的話聽起來頗有道理似的。」耿照哈哈大笑,將構想與她細說分明。

  耿照右腕殘廢,蘇合熏氣力有限,分開攀爬俱有不能。他的想法異常直觀:連手攀爬,不就結了?

  他將蘇合熏負於背後,兩人身軀以腰帶纏縛起來,蘇合熏的雙腿盤他熊腰,雙手便取替耿照的右手。這是一場無法預先練習的競賽,對手則是步步進逼的時間,耿照循著先前攀爬的軌跡,覷準峭壁走勢,率先踏著熟悉的巖凹,左手穩穩攀舉,一口氣將兩人拉了上去。

  蘇合熏臂力雖不及他,雙手合使,初時倒也有模有樣,而她修長的玉腿更是勁力驚人,纏著耿照的腰肢向上提,張馳拿捏得恰到好處。兩人默契十足,爬到出水口的高度時,所用時間只比蘇合熏自己稍長些。

  但這不是個比快就能穩操勝券的活兒。

  峭壁不知有多高,要想成功登頂,體力分配遠比一味搶快重要得多。耿照耳畔聽著她輕細的呼吸,背門隔著她柔軟豐盈的乳房,感受心跳的節奏,漸漸與她調整一致,以相同的速度移動手腳,不緊不慢地向上移動著。

  修習內功者與常人最大的不同處,在於他們運動身體並非只是純然的消耗。

  透過呼吸吐納、脈息循環等,內家高手可將運動時逐一積累於關節四肢中、造成酸痛腫熱的郁氣袪除,甚且轉化為可用之「氣」,一夜長奔而不息,開碑裂石而不傷。

  只消內力運行順暢,呼吸調勻,以蘇合熏的造詣,爬上大半個時辰也不致手足酸軟,脫力墜落。然而對耿、蘇二人來說,每回上升,除自身之外,還須負擔另外一人的體重,耿照的身量縱未倍於蘇合熏,於她卻是較自己更沉重的負擔,無論體力或真力的消耗,均大過了她原先的預想。

  半個時辰後,蘇合熏漸有些力不從心,呼吸明顯濃重起來,雙腿拉提的力量也衰弱許多,輪到她攀巖時,上升的幅度急遽縮減,兩人攀爬的速度已不如出發時。

  為防真氣散逸,也避免分心失足,耿、蘇不敢開口交談,耿照無從瞭解她的情況,只能獨力擔負起趕上進度的責任,將蘇合熏上移不足的部分,由自己來補足。

  致命的錯誤便從此埋下種子。

  不知過了多久,久到耿照逐漸失去對時間的感覺,抬頭仍不見崖頂輪廓,咬牙將兩人提上尺許,輪到蘇合熏時,她雙手攀住巖角向上拉,腰腿卻未隨之而動,兩股相反的力量一拉扯,居然是她鬆手後仰,幾乎將耿照掀翻過去。

  「小……小心!」耿照猝不及防,腳下一滑,貼著崖壁「嘩」的往下溜,顧不得撞疼蘇合熏的膝腿,緊緊往壁面伏低,蘇合熏擦刮得痛醒過來,雙手一攀,兩人堪堪停住,俱出了身冷汗。

  「對……對不住……」她虛弱的聲音嚇到了耿照,餘光一掃,才發現她唇面煞白,鼻尖髮梢掛著豆大的汗珠,實已到油盡燈枯的地步,卻不知何以至此;轉念一想,不禁大為懊悔:「是我惹的禍!」兩人通力合作,定是交互影響。蘇合熏因負荷過重,放慢了攀爬的速度,耿照應該隨之減慢,與她一起調節體力,方能有效延長身體的使用時限。當他加大上升的幅度,無形中迫使蘇合熏採取更激烈的節奏,加倍搾取所剩不多的真氣體力,蘇合熏咬牙撐持的結果,終被疲勞一舉擊潰。

  耿照對自己的莽撞粗心後悔不已,然而此際已無回頭路,若連他也放棄希望,這一鬆手,便是死無葬身之地,只得咬牙繼續向上。蘇合熏神智未失時,偶爾還能勉強抬臂,攀巖助他穩住身形,末了連呼吸都變得悠悠斷斷,細緻的小臉軟弱地垂靠在他的頸窩裡,一動也不動。

  耿照頓覺天地之間,彷彿只剩下了自己。

  這種無助與寂寥、一鬆手便將失去一切,身子裡卻再也擠不出一丁點氣力的恐懼絕望,令他忍不住想流淚,只能不斷在腦海中重映他失去一切的那晚,讓兩種截然不同、威力卻無分軒輊的絕望感相互衝撞撕咬,在夾縫中得到些許繼續前進的意向。

  支持他沒瘋的力量叫「恐懼」。

  耿照一生中從、未如此害怕。在受金環谷惡徒凌虐的當下,過去那些堅信不移的信條並未出現拯救他,未在希望滅絕時驅走災厄,留存善良。因為失去,方知過去自己擁有這麼多;因為無能為力,才深深體悟自己何其脆弱……如今只存一息的他,還有什麼可失去的?還能被踐踏凌虐、摧殘到何種境地?

  耿照想像不出,但現在他明白那並不代表不存在。還有的,悲慘永遠都能超乎你的期待……這是你要的麼?

  ——絕不!

  他怕得顫抖起來,怕到不敢放手、不願停下,從幾近枯竭的身軀深處不住絞擰出些許氣力,拖著背後的女郎繼續往上爬,連鈍重的身體都不能阻止他的驚怕,遲滯的真氣不屈不撓地在經脈中拖行著,從那些釘樁般散佈在全身各處的吸功「點」下擠溢而過,迸裂的縫隙逐漸被撐擠開來,冷巖般凝結的氣脈佈滿大大小小的冰裂細紋,底下隱隱有熔漿沸滾,灼熱的蒸汽噴薄而出,似有什麼要掙脫禁錮,破繭而出。耿照無法看見自己,他甚至沒能有清楚的意識,只憑著被驚怖驅趕的本能,不斷抬臂、拉舉、立足,再向下一個高點伸出左掌……如果他能看見的話,會發現峭壁之上,一名負著昏迷女郎的黝黑少年,不靠繩索釘鉤,以單臂在陡峭的巖壁間向上攀爬,宛若猿猴,不僅動作毫無停頓,而且越爬越快;要不多時,「望天葬」的崖角輪廓已在眼前。

  他以超乎尋常的速度,沿著斜過頭頂的崖底凹弧逼近金屬角柱,既像壁虎,又似蜘蛛,過於平直的角度幾乎無法繼續攀爬,但竄走全身的真氣越來越強,如滾雪球一般,渴求著更廣闊的戰場……驀地少年自崖底翻出,足尖往崖邊一點,整個人沖天疾起,直至丈餘,於力盡之際兩度拔高,凌空倒翻,右掌並如刀板,剛柔二勁交纏齊生,一刀劈向地面!

  他不明白身體為何自然而然便使出這「式,覆蓋全身氣脈的黑色冷巖彷彿因這刀突然活起來,楔子般插在經絡間的無數小吸功」點「如黑蛇絞扭波動,挾著驚人的異種勁力」颼!「向下集中;就在同一時間,遮蔽盡去的奇經八脈忽綻出璀璨耀眼的劍芒,翻攪的熾亮熔岩」轟「的一聲四散迸開,沒入經脈各處,與劍芒融為一體,倏地沉靜下來,如星河般煥發著銑亮而溫潤的輝芒,寧定中蘊著雄渾無匹的力量。

  耿照單膝跪地、,掌緣輕抵地面。斷去手筋的指掌,原本再使不出絲毫氣力,方能喚作「廢去一隻右手」;即便破壞力驚人的「落羽天式」,也不能憑空使他的右手復原。

  但,耿照並未及時撤去勁力,沒有記取荒溪對戰灰袍客的慘烈教訓,仍是將落羽天式原原本本地使將出來。上回他這麼做,使自己成了無法運使內功、一身真氣如被深淵汲取一空的廢人,冷爐谷外遭致慘敗,非但保不住心愛的女子,甚至賠上使兵器的寶貴右手。

  他低頭凝視纏著骯髒布條的右掌。

  手筋被斷,令內力無法運過指掌,然而「落羽天式」所生異勁,卻不受東洲武學的經脈氣論所限,透掌而出,毫無窒礙,這回既未反噬刀主,也沒有再於體內形成吸功深淵,留滯不去。

  耿照回臂托抱蘇合熏之臀,負美起身,垂著右掌,逕朝角柱行去。

  未幾,一聲嗶剝細響,接著轟然一震,整個「望天葬」似都晃了一晃,崖下落石纍纍;待煙塵散去,赫見耿照適才落掌處,竟憑空陷下徑逾七尺的大坑,表面的砂石俱已泥化,目測難知深淺。

  ——「落羽天式」威力如斯,世間更有何物可制?

  耿照僅以餘光一瞥,連停步都懶,邊走邊想。

  若以此際恢復十成的碧火神功,應該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