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刀記 第百五六折、籠鳥掩借,伽藍喙底

  近兩月裡,越浦城尹衙門四周的分茶鋪子,總是未至寅時便開始燒湯煮茶,點燈開門,準備迎接一天的到來。

  這在過去是難以想像的事。梁子同大人在位時,莫說寅時,衙門裡的押司經常得過了晌午,才三三兩兩出現,梁大人一年到頭都在廿五間園,能被召進園子裡的才算個事,升斗小民欲見無門,只能往衙門裡打點銀子,給足了數,事情才有解決的機會。

  自慕容柔來,不只衙門人事翻了兩番,連日子都改頭換面,不得不按將軍的規矩來。

  慕容柔每日卯時便衣整餐畢,先批上半個時辰的軍諮公文,接著升堂議事,直到正午。無論問案或聽陳,他效率都高得驚人,三兩句切中要點,決斷明快,絕不拖泥帶水,罕須問足時辰;饒是如此,後續交辦的工作,便足以讓大小官吏忙到深夜才拖著疲憊的身子返家,府衙附近的食店不得不兼做夜宵晨點,因應突然改變的官員生態。

  過去常出沒秦樓楚館、歌台舞榭應酬的官員,新近的娛樂是半夜從後門下班,聚於附近的食店以燒鹿脯、炒肺片等燠爆熱食佐酒,痛罵慕容柔如何苛烈,酒還不敢多喝,至多兩爵,隔天寅時便要起身上班,萬一宿醉乃至睡過了頭,輕責罰俸,倒霉的還帶挨板子,那可不是開玩笑。

  「吳爺早!今兒用點什麼?」衙門後巷街邊角,掛著「不文居」布制店招的分茶鋪裡,拎著長把銅壺、肩掛白巾的小夥計,一桌接一桌地點茶,利落招呼來客。說是客人,十之八九是公門慣見的良紅服色,不是文書就是衙役,猛揉惺忪睡眼,張著嘴大打哈欠。

  被詢問的中年漢子正要發話,驀地對街一人撩袍奔來,衝他直叫:「老七你怎才來?快快快,夜班押了批盜匪回來,牢房都快關不下啦,鄒捕頭直催筆錄。你快些來,咱們都還沒下值呢。」轉頭對小夥計道:「包幾隻蔥肉火燒,再打一壺茶一盆湯來!大老爺們都累壞啦。」夥計唱聲長喏:「就來啦!一會兒給官爺送過衙門。」嗓音一拉長頓有些尖利,倒還不至於刺耳,抹滿炭灰的小臉無有鬚根,恐是年紀尚幼。那人沒工夫閒話,吩咐停當掉頭就走,一路風風火火趕進衙門去。

  被喚作「老七」的漢子揉揉眼,卻揉不去滿面惺忪,手一放落,瘦臉反皺了幾分,看來是天生的瞌睡相。

  他前幾日才調回城裡,故舊不是離崗就是下獄,資歷形同勾消,百廢待興,被部裡老人一催,沒敢多待,胡亂以香湯漱口,擱下茶錢,一跳一跳套上趿拖著的長拗靴筒,一邊蹦出了店門,便懸在腰後的刀鞘不斷拍打屁股,也顧不上了。

  夥計趕緊上前:「吳爺!給您公餘吃,大清早的別餓著。」塞給他一個燙手的紙包,暖暖地透出蔥面鹹香。漢子手忙腳亂地去摸錢囊,夥計卻笑著將他往外推,穿花蝴蝶似的繞往別桌去了。

  「怪了……」漢子咕噥道:「這兔崽子怎突然這麼好?」跳經門外布篷下的一張客桌,亂甩的刀鞘板劈哩啪啦,打了桌又打了凳,差點連人都絆了。桌邊茶客猿臂一舒,穩穩將他攙住,漢子忙不迭點頭,一下不知該道歉還是道謝,卻見茶客怡然笑道:「現下衙門裡的大老爺們,是給百姓做事的,照拂滿城安居樂業,百姓自然歡喜,都說:」恩德遍插羽,衙中父母親。「吳爺仔細,莫摔著啦。」漢子一怔,若有所思,見茶客一副落拓浪人打扮,卻是劍眉星目、丰神俊朗,知不是普通人,拱手道:「多……多謝了。」匆匆戴上翎帽,仍是臀撞刀板腳踢尖兒,屁顛顛地跑過了街。

  茶客嗓門不大,方纔那句不知怎地,卻是所有人都聽見的,此起彼落的呵欠倏停,只餘喝茶嚼餅的零星細響;沒多久,不知是誰「啪!」把錢往桌上一拍,推凳道:「走啦走啦,幹活去!」滿鋪公人不約而同起身會帳,爭先恐後地擠出窄小的鋪門,抬頭挺胸、神氣活現地走進衙門辦公,精神都來了。

  小夥計拎著銅壺的長提把呆怔片刻,「噗哧」一聲笑出來,皺著小巧的鼻尖沖茶客一睨,連聲嘖嘖:「胡大爺,你好壞啊!我怎沒聽過什麼」恩德遍插羽,衙中父母親「?」「沒見識!這不就聽說了麼?」胡彥之一本正經。

  「而且怎是我壞?要說也是鎮東將軍壞。他壞到能把壞人變好,把騾子生生變成了馬,這要有多壞才辦得到?壞透了簡直。」嘿嘿兩聲,搓手道:「這下沒人來搶食啦,快叫廚房給大爺上一大盤蔥肉火燒,炒幾碟鶉兔鳩鴿之類,再來壇白酒,一會兒胡大爺要款客。」小夥計「咭」的縮頸一笑,蹦跳進了廚房。

  不文居雖是小店,在老饕間卻頗有名氣,胡彥之落腳越浦時,每日至少留一頓來此間解決。店後掌杓無名無姓,只在油膩膩的隔簾寫上「君子遠」三個大字,無數豪門富戶、酒樓名店亟欲招攬,連人都見不上一面,十數年倏忽蹉跎,才漸沒了捧金挖角的流水輾韞。

  下半夜胡彥之一離開新槐裡的大雜院,趕赴約定的集合處,由符赤錦口中得知金環谷人去樓空,連帝窟宗主漱玉節亦未隨她前來,五帝窟——起碼黑島漱家立場已不言可喻。

  黃島何君盼雖未露面,曹無斷既不能帶回金環谷針對帝窟之確證,單憑一面之詞,便要黃島對上金環谷、乃至隱藏於背後的狐異門,不應過於樂觀。況帝窟五島的注意力放在即將到來的大位爭奪上,漱玉節若於越浦盤桓,黃島樂得連夜開拔,提早回土神島做準備,白島薛百勝亦然。

  往好處想,至少她們不會摻和進來,若能勸退漱玉節,七玄大會便少五帝窟一支;但在這一局的較量上,恐是鬼先生稍勝一籌,不僅讓老胡這重重的一擊打在空處,還趁機遁入檯面之下,玩起敵明我暗的把戲。

  老胡捏著粗陶杯子想了一夜,對兄長的盤算毫無頭緒。

  如此輕易放棄金環谷的物業,除非有更大的好處,否則無異於自斷手足。他們定是移轉到另一處,所在更隱密、積聚更富饒……問題是:三川之內,哪有一處這樣的地方?

  而鬼先生的計劃,竟連十九娘也瞞著。

  當胡彥之以「谷城鐵騎將襲擊金環谷」威脅時,她眼底浮露的驚慌失措異常真實。他早猜到鬼先生不會信任這玩物也似的美婦人,那個人打從骨子裡輕視他人的信任,所有仰望他、依賴他、對他全心交付之人,就像一支支美麗的花瓶,收集擺飾,那是普通人的嗜好;鬼先生的樂趣,是先教會花瓶七情六慾五感知覺,再把它摔得粉碎,聽它瀕死的悲鳴,問問它作何感想……但在此時捨棄翠十九娘,就算非是失著,也是一步不怎麼高明的臭棋,他寧可相信鬼先生在過把惡作劇的癖癮後,仍安排了厲害的後著接應十九娘,果然在大雜院附近兜了幾圈,找到十九娘逃亡時匆匆留下的些許殘跡,無一例外地在中途斷了線索,索性不再浪費時間,直接來了城尹衙門等待。

  要不多時,府後的小門「咿呀」一聲推開,提著水火棍的衙差攆出幾人,都是在新槐裡大雜院束手就擒的金環谷豪士,想是盤問已畢,與拐女案無甚牽連,只被繳了兵刃暗器,當庭釋放。

  這撥共七人,被衙差們粗魯地扔出小門,只一人朝地上啐了口濃痰,旋被夥伴拉住,一行人連一聲交談也無。按說這些出身綠林的魯漢子,手上功夫不說,個個罵得一口污言穢語,受了官府的氣又還手不得,少不得罵罵咧咧,討個嘴上便宜。

  胡彥之遠遠看著,舉杯支肘,極其自然地掩去半張面孔,眸中迸出精光,含笑觀察。過不久又出來幾撥人,一樣是絕不交談、分批離去,方向四通八達,居然沒有兩批是重複的;有的為免官差疑心,出來後也不忙著走,在街角瞎晃蕩,只是不時東張西望、心不在焉,又不像是隨意消磨時間。

  東方將露魚肚白時,老胡終於等到了人。陳三五是獨個兒出來的,比起其它人算是晚的了,他呼一口白氣,搓了搓冰冷的雙手,抓散額發掩住金印,正縮起脖頸要邁步,便看到街角篷下的胡大爺放落陶杯,衝他揮揮手,指了指對面的長板凳。

  陳三五愣了一下,二話不說掉頭就走,恰見小門「咿呀」又開,放出三名腰繫青帶、面上亦有金印的彪形大漢。

  (糟……糟了!〉陳三五略微回頭,餘光瞥見胡彥之笑著起身,叉腰擺手活動筋骨,雙手圈嘴作勢要喊,心中「喀登」一下,趕緊抱臂低頭,快步前進,來到桌前拉開板凳,乖乖落座。

  「來來來,吃只火燒喝口酒,趁熱!」胡彥之拿起一塊烤得酥脆微焦、面香撲鼻的蔥肉餡燒餅遞給他,往他桌上的空碗裡注滿了酒。「一會兒我讓廚房醬燒兩隻豬蹄,再給你下碗細面,去去霉氣,啊?」陳三五拿著肉火燒,發呆片刻,歎了口氣。

  「您饒了我罷,胡大爺。犯得著逼死人麼?」「陳三五,你這話不地道。」胡彥之也給自己斟滿,嘴裡刁了只肉火燒,稀哩呼嚕地邊吃邊吹涼,一口咬下,不止白芝麻酥皮迸碎一桌,只用蔥、鹽、少許胡椒調味的後腿肉餡擠出金黃色的肉汁,滴落鮮濃滾燙的膏脂香氣。「我要不攔你,你再回去還是賣命,賺那死了才能領的花紅。我說你就這麼想死麼?」金環谷這麼大的組織龍蛇混雜,必有緊急聯絡的地點和方式,以備在谷外執行任務之人,拚死傳回有價值的線報;為防機密被拷掠,這些江湖豪士可能並不知道自己被交付的地點或暗號有何意義,只知一旦有事,須得孤身前往某處,自有接應或指示云云。

  盯哨的重點,不在於他們做了什麼,或去了何處,只須歸納出「有共通的特異之舉」,便知暗中確有聯繫。絕不交談,正是這伙江湖豪客露出的最大破綻。

  因此,當陳三五一見他作勢起身,便只能乖乖順從,萬不幸胡大爺親熱地與他大打招呼,當街喊出「陳三五」之名,剛出衙門的三名青帶豪士回報金環谷,休說陳三五還想賣命掙錢,沒被當成奸細追殺至死,已算是祖上積德。

  「你不懂,胡大爺。」陳三五歎氣。「有人肯買,命才值錢。我說過,金環谷開的價夠好了,我沒什麼不滿意的。」咬了一口火燒,將碗酒喝盡,舉袖一揩,低道:「多謝胡爺招待,咱們後會無期。」他重回金環谷當差,身死家人才能拿到花紅,再見胡彥之時恐將搏命,此說確無惡意。

  正欲起身,胡彥之又將酒碗注滿。

  「要多少?」「……什麼多少?」陳三五蹙眉。

  「金環谷開的價。」胡彥之仰頭飲罷,壓酒一笑。

  「兩百兩。」胡彥之一口酒差點噴在他臉上。「兩……兩百兩!這也算好……」忽然無語。

  對面陳三五卻不歎氣了,淡淡一笑,又把酒碗飲乾,連碗緣的液漬都沒放過,放落時忍不住咂了咂嘴,似是回味無窮。「我家鄉的白酒,也這麼好喝。胡大爺,多謝你的招待,請。」胡彥之回過神來,再替他斟滿。已起身的陳三五猶豫了一下,又坐下來,端起瓷碗。

  「先別忙著喝。」這回卻是胡彥之阻止了他,從懷裡取出一迭對折厚紙,平平推過桌面,直至眼下。

  「這是三江號的本號櫃票,每張面額紋銀五十,五張合計兩百五十兩。我身上就只這麼多啦,空口白話又怕你不肯信,幸好怎麼也比金環谷多了五十兩,你也不算吃虧。」陳一二五會過意來,苦笑:「胡爺也要買我的命麼?」「世上沒有買命這種事。」胡彥之斂起嘻皮笑臉,正色道:「你的母親和妹子,用不了染滿你鮮血的兩百兩。紙包不住火,總有一天她們會知道,你要她們帶著什麼樣的心思,才能繼續把日子過下去?將心比心,若這兩百五十兩是令妹以性命換來,你拿得了麼?」陳三五神色一黯,默默垂首。

  胡彥之續道:「我買不了你的命。你的命只能是你自己的,就算一劍殺了,也是毀壞,而非奪走。你如此輕易便動了毀傷性命的念頭,我若是令高堂,先揍你個大不孝!這兩百五十兩,就當是買你的武藝罷,怎麼樣?」陳三五猶豫了一會兒,還是決定舉手發問。

  「……是讓我當胡爺的保鏢麼?」胡彥之差點又噴出一口酒來,哈哈大笑。「我沒有看不起你的意思啊,你那鼎鼎大名的」三元刀「,實話說我也很想見識見識。不過,你收下這迭櫃票,趕緊回鄲州老家跟母親妹子團圓,才算是幫了我的大忙,保鏢就不必啦。」陳三五考慮起來,面色凝重,半晌才收了櫃票入懷,將酒水飲盡。

  「我賣了,胡爺。打今兒起,我陳三五這一身武藝,算是你的了。」「爽快!」胡彥之大喜,也衝他乾了一碗,抹去唇畔酒漬,低道:「買賣已成,問你要點小贈品行不?」「贈、贈品?」「哪有賣菜不送蔥的?別這麼小氣!」胡彥之壓低聲音湊近:「金環谷讓你去什麼地方、同什麼人接頭,暗號是什麼?」陳三五這才明白過來,歎了口氣,也低聲問:「這……能不能不說?好麻煩的。」「自然不行。你菜錢都收了,得把蔥交出來。快點!」「這就不好辦啦。」陳三五又歎了口氣,抓抓滿是亂髭的瘦削面頰,似是萬般無奈,一本正經地考慮片刻,才道:「……胡大爺一定要知道的話,恐怕得再給我五十兩。」胡彥之幾欲暈倒,心想我瞎了眼才覺得這人是條好漢,分明無賴啊!從衣袋裡掏出最後一張銀票給他,沒好氣道:「這下你總能說了罷?」「還有件事想麻煩胡大爺。」陳三五歎道:「這事一說,我和金環谷算結下了樑子,難保不會派人來尋晦氣。胡大爺若能給我弄把單刀來,至少不是束手就擒,坐以待斃。」「這事容易。」老胡聽得蹙眉,頗生不耐,這人怎地突然麻煩起來?之前明明連話都不多啊。陳三五再度長長地歎了一口氣。

  「還有……」「還有啊!」胡大爺快翻臉了。

  「還有一件,這是最後一件啦。」陳三五再三保證。「我正好要去城南的天水當鋪取一樣東西,與胡大爺同路,便領胡大爺走一趟罷。」胡彥之倒是無所謂,只有一事稍覺不妥,沒想坑他,好意提醒道:「我同金環谷的人一碰面就打架,他們便不想打,你胡大爺也不教他們舒坦度日。你不覺得咱們各走各路好點?讓胡大爺給你保鏢,這趟渾水你就蹚定啦。」「我也不想啊。」陳三五苦著一張瘦臉。「聯絡的暗樁,恰恰便是天水當鋪。

  我想:若那樣物事他們不讓贖,指不定胡爺出馬,大朝奉便拿出來了,也省事些,豈不甚好?「胡彥之一怔,心想:乖乖,這下還不是保鏢,直接成打手了。陳三五你練什麼武?收了菜錢還拿回蔥菜的,從來沒有啊!你這麼行還不快上街找點題材做買賣,回頭就要發家啦!

  耿照對自己忍受痛楚的能力一向自豪。然而,即使連日來高燒不退、不斷於昏醒間往覆,身上各處的疼痛仍不時令他呻吟出聲,卻從沒真正醒過,以致這回他睜眼張望了會兒,另一頭的蘇合熏才驀地會過意來,見他抽搐著掙起,急道:「別動!」耿照剛醒便知狀況壞極。休說刺痛如新割的右手腕,光指掌間半點氣力也使不出,已足喚起天宮大廳裡的慘烈印象。越是如此,胸中越湧起一股狂躁不甘,少年咬牙一撐,突然間,整個地面搖動起來,彷彿是因他而起,軟弱的右腕難以平衡,耿照蜷著身子向後滑動,「砰!」重重撞上鐵籠,全身傷口似於一霎間齊齊迸開,要命的是龍骨稍一震動,便痛得他眼冒金星,忍不住啞聲嘶咆,當場又昏死過去。

  「你別動。」也不知過了多久,再睜眼時,蘇合熏仍於視界另一頭,罕見地揚起微啞的嗓音,唯恐他再輕舉妄動,不知為何卻全沒有趨前探視的打算。耿照大口大口地喘息著,待眼前如螢亂舞的金星散去,舉目四眺,赫然明白了蘇合熏開聲示警的原因何在。

  他們被囚在一座巨大的鳥籠裡。

  不是形容,更非援引比附,之所以稱作「鳥籠」,只因就是一座等比放大的鐵鑄吊籠,宛若富戶遛鳥所用,只是放大了數百倍之譜,較杯口粗的囚欄閃著獰惡的鋼色暗芒,觸手滑冷,間隙僅能伸手至肘,無論色澤、韌度皆與耿照熟悉的精鋼不同,質性卻頗有勝之。

  這「鳥籠」逕長逾兩丈,頂高差不多也是這個數,要用錘煉精鋼的方法打造出忒大的鐵籠子,以他所知的冶鐵技術是決計做不到的,除非由體型較凡人高出數倍的巨靈神執錘,興許才有一試的可能。

  鳥籠囚室被空懸在一處斷崖之外,由對面的欄隙間望出去,蘇合熏的背後,正對著突出如價藍鳥(鵜鶘之古稱〉狹長吻部的崖道,兩條巨大的角柱鋼樑一上一下伸出斷崖,如個反轉的「」字,虛扣著鳥籠的頂部與底端,當中應有鐵鏈一類的物事聯繫,於耿照所在處難以悉見,斷崖與鳥籠之間倒是連著七八條鑄鐵鏈子,如舟船拉縴,亦是杯口粗細,與尋常鐵鏈沒甚兩樣。

  耿照自不能看見整座「鳥籠」的外觀,但那兩條角柱鋼樑通體平滑,全不見接縫,不知多少年的塵沙累覆盡掩其華,卻掩不去那種極其突兀的氣勢與異感。耿照想起在哪裡見過類似的造物——煙絲水精的龍皇記憶裡,那由祭台變化而成、縛住陵女四肢的鋼鐵蛛爪,將其放大十數倍,即類眼前所見。考慮到天羅香的源流,以及冷爐谷千年以來的封閉情況,能留下與三奇谷同一時期、乃至更久遠以前的遺跡,似也不違情理。

  「這……」他開口才察覺自己幾乎發不出聲音,啞咳一陣,勉力道:「什……什……地……」「是天羅香教下讓罪人等死的地方,叫」望天葬「。」蘇合熏的聲音倒是平靜得很。「你別亂動。要動,咱們一起動。」耿照明白她的意思。鳥籠恐怕只靠頂端的鐵鏈與上方角柱相連,在籠中任一處活動,將使籠子晃搖不已,越靠外緣引發的動靜越大,唯有中央略微好些。他昏迷時被扔入籠中,自不可能穩居正中,蘇合熏為了穩住籠身,不讓劇烈搖晃,只好踞於籠子另一頭,與他遙遙相對。

  這籠子的設計充滿了惡意。

  籠隙大到可以伸出手肘,萬一籠子傾斜時,身軀恰被擠到檻欄上,將不免產生「要掉出去了」的錯覺;盯著底下的萬丈深淵,想像自己一鬆手便要擠出籠隙,向下墜落,也夠折磨人的。

  況且,在隨時可能失衡的懸籠中,既不能伸展四肢任意走動,萬一承重不均,又或忽來一陣大風,籠裡便是天旋地轉,兼收極動與極靜之最惡,卻無二者之善,身心無不繃緊至極,不出幾日,就能將所囚之人折磨得不成人形。

  他見蘇合熏仍是那襲黑衣,卻解開胸頸間的三枚排扣,露出白皙如雪的柔肌,小巧的鎖骨精緻絕倫,鵝頸細長,柔潤如水,肩臂線條細到了極處,出乎意料地充滿女人味,一點都不覺瘦硬稜峭。

  蘇合熏秀髮糾結蓬亂,容色較印象中憔悴,像是連幾天沒睡好,精神體力已至極限。但她解衣扣是有原因的,耿照神智恢復不久,便覺籠中燠熱,身下鋼板臥不多時,已隱隱發燙,欲挪一稍涼處趴著,籠子將晃未晃,兩面為難,只得老老實實臥著。

  他身上除了膿血腥惡,還有濃重的汗臭,衣上隨處可見雪白皸刷,卻是一粒粒鹽花所結,想來這樣的悶熱並非是今日才有,恐怕在昏迷期間,汗水亦經常浸透衣衫,又被蒸乾,才會在布面留下明顯的鹽晶。

  除汗鹽之外,衣上還有些淡黃色的顆粒,聞起來像是腐臭的雞蛋,氣味不佳,不知是什麼物事。

  「這……」他試圖以交談來轉移身體內外的不適,啞聲問道:「冷……爐……我……昏……多久……」「今兒第三天了。」蘇合熏道:「這裡是冷爐谷的最南端,越過山脊稜線,由前頭的山洞走出來,便到這處斷崖。這也是黑蜘蛛唯一到不了的地方,她們的秘密通道全避過了此間;連黑蜘蛛都難至,自也毋須派人看守。從古到今,沒有人能從」望天葬「逃出去。」耿照極目遠眺,果然崖道盡頭便是個黑黝黝的山洞,不見人影,老實說此間風大,若無籠檻相隔,走在斷崖上十分危險,一不小心便遭氣流捲落,只須守住山洞入口,的確不必冒著墜崖的風險安插守衛。

  時近晌午,鳥籠吊在斷崖外受烈日曝曬,角柱上無有篷遮,無怪乎燠熱難當。

  谷中風聲獵獵,然而吹上來的似乎都是熱風,耿照才醒來沒多久,便有置身煉獄之感,體內水分似被鐵板焚風內外交煎,蒸得點滴不剩,漸又昏沉,抱著一念不肯放鬆,咬牙澀道:「紅兒……染姑娘……她……哪……」「不知道。」蘇合熏本就話少,為防水分流失,能不開口就不開口,連回答都是言簡意賅。「肯定好過我們,谷中沒有比這裡更糟的。」耿照一怔,「噗」一聲笑出來,連連咳嗽,忽聽蘇合熏道:「你省點氣力,一會就要來啦。」身子挨緊籠檻,兩隻纖纖素手挽住鋼條,白皙的手背繃出淡細青絡,足見用力。

  耿照搞不清楚狀況,不過還是依樣畫葫蘆,用背門挨緊鋼條,小心避過龍骨傷處,伸出左手勾住,舉起右臂,見腕間一圈一圈纏著厚厚的藥布,透出的甘洌藥香耿照十分熟悉,正是五帝窟的金創聖品「蛇藍封凍霜」,手筋斷處卻沒有想像中疼痛,只是被白布一併包起的指掌完全使不上力,將來縱使傷口痊癒,連舉箸亦有不能。

  鬼先生在他的身上落此重本,決計沒安什麼好心。

  除了對染紅霞有所交代、以換取她俯首帖耳,謹守約定之外,鬼先生長期監視帝窟五島,自知有「血手白心」伊黃粱這號人物,連傷殘多年的阿傻,伊黃粱都能為他換過雙手筋脈,耿照的右手未必無可救之藥;趕緊讓手筋斷處生出新肉,將大大增加歧聖續脈的困難。

  在不能將右手齊腕斬斷的情況下,鬼先生這「斧底抽薪」之計也夠狠的了。

  耿照未及心涼,驀聽蘇合熏低喝:「來啦!別說話,小心咬了舌頭!」籠底一掀,幾將身子離地拋起,整個籠子像被巨人拎起晃蕩般,劇烈搖動起來!

  晃動持續了一會兒,在耿照的感覺裡,甚至可能有一刻這麼長,伴隨著刺鼻的強烈硫磺氣味,直欲逼人反胃,靈光乍現,突然明白過來:「衣上的黃顆粒……是硫磺所結,這谷底有地熱!」不由得想起夢中的岩漿泥海,以及破海而出的火焰龍形。

  籠搖漸漸歇止,耿照鬆開左臂,揮散從檻隙鑽進來的硫磺白氣,見對面蘇合熏亦鬆手撐起,急道:「蘇——」卻見蘇合熏搖了搖頭,伸出修長的食指抵住嘴唇,示意他噤聲,做了個伏地趴臥的動作,又衝他直搖頭。耿照心念一動:「她是要我繼續假裝昏迷?」忽聽一串腳步聲雜沓,見遠處洞口鑽出幾個人影,趕緊趴伏不動,豎起耳朵保持警覺。那些人來到懸崖邊,喀啦啦地一陣鏗響,籠子又動起來,卻非如方才為谷底狂風所捲、天搖地動的亂晃,而是緩緩往懸崖拉近,耿照暗忖:「是了,若要遞送食水,又或替我的傷口換藥,脅下未生肉翅,總不能飛過來罷?」轟的一震,搖晃頓止,看來絞盤之類的機關已收到了底,由餘光望去,滿眼俱是砂色,已非吊懸於崖外。

  有人隔著籠檻,拽出他的右臂,解開藥布,重新上藥裹好。耿照輕輕呻吟,裝出半昏半醒的樣子,籠外一人笑道:「合熏,你好可憐,這」望天葬「一次得囚兩人才能持穩,委屈你陪典衛大人啦。」卻是林采茵。

  蘇合熏背對入口,沒想理她。林采茵本想讓人拿遞食水容器的長槓戳她腰背,又恐蘇合熏尚有氣力,萬一使詐奪去槓子,生出變量,主人定要責怪,索性叫人將籠子滴溜溜轉了個頭,成了耿照背向崖道、蘇合熏在另一頭遙遙相對,瞇眼笑道:「合熏,人家和你說話,你卻以背相對,太沒禮貌啦,多虧我專程拿了水給你呢。」拿出一節竹筒,堪堪從檻縫間塞進去。從人正欲以長槓推至籠底中央,卻被她伸手攔住,輕笑道:「蘇姑娘喜歡自己來,你們忒多事,蘇姑娘不歡喜的。」端起權充伙食的那盆殘羹,信手倒入崖底,將空盆交與旁人,怡然道:「你瞧,她連伙食都吃個清光,半點沒留給耿大人呢。」哪知蘇合熏仍是一聲不吭,怒火更甚,又把耿照的湯藥也倒了。蘇合熏冷冷看著她挑釁的眼神,片刻才道:「你忘了帶劍來。」林采茵一怔。「帶劍來幹什麼?」「滅口。」蘇合熏不慍不火,慢條斯理道:「以你的武功,空手殺不死四人。若耿照傷重不治,你那主人問起緣由,這些都是人證。」與她同來的四名僕婦面色丕變,齊齊後退,跪地道:「姑娘饒命!」林采茵柳眉倒豎,一怒揮手:「給我起來!瞎起哄什麼?」四人正欲起身,穌合熏又道:「下回你來,記得仍帶這四位,將來滅口也省事些。若換一班,要殺的就不止四個了。」四名僕婦「撲通」一聲再度跪下,林采茵氣得俏臉發青,橫豎說什麼都不對,一拂衣袖,氣鼓鼓地掉頭就走。

  跪地的四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若有所思,片刻聽得林采茵遠遠斥罵,這才如夢初醒,趕緊轉動機關,將鳥籠寸寸吊出懸崖,離開時不住交頭接耳,似有什麼計較。

  耿照啞聲欲笑,無奈喉頭幹得出火,彷彿稍動便要片片剝落,不敢逞強,仍是揚了揚嘴角,心想:「經你一提醒,怕這事今夜便傳開啦。難怪姥姥派你去黑蜘蛛處臥底,決計不敢派她。」趕緊伸手握住搖搖欲傾的竹筒。

  適才籠子移出斷崖,竹筒幾度要晃倒,他花了偌大氣力,才忍著沒伸手去扶,免被那些僕婦看出端倪。閒雜人等既去,取水欲飲,一瞥筒中貯不過半,差不多就是一碗再多一點,心中暗歎一口氣,遙對蘇合熏道:「蘇……蘇姑娘……水……你喝……」蘇合熏道:「你拿好。先試試下盤能不能動。」耿照甦醒時便已察知,腰腿臀股是有感覺的,一試圖挪動便痛得要命,並非半身不遂。至於在大廳時下身為何毫無知覺,心中隱隱有個想法,此際卻不忙廓清,點頭道:「有……但無、無力……」蘇合熏正色道:「那你只能靠上半身的力量。你聽好,我們同時向籠子中央移動,我身子靈活,我來配合你,你要動之前舉起左手食指,要休息之時直接停住就好;若籠子晃得緊,你就別動,我來保持平衡。」耿照握緊竹筒,以手肘撐起上半身,鑄鐵般的肩臂肌肉一鼓,將身子往前挪近半尺。他天生膂力極強,鑄煉房的艱苦磨練更是將肩膊的強度提升到常人難及的境地,爬行毫無問題。

  然而龍骨受創,卻使這個匍進的過程痛不欲生,耿照每向前一拱,都像硬生生從身子裡抽出脊柱似的,痛得他咬牙顫抖冷汗噴濺,不得不從唇齒間迸出野獸遭剮似的嗚嗚低咆;不過丈餘的距離,他足足爬了一刻,視界裡模糊一片,不知是因為金星亂舞之故,抑或被汗淚所掩,只憑著一股囂悍之氣緊握竹筒不放,咬牙嗚咽著向前蠕動,竟未有片刻停下。

  蘇合熏巧妙地維持平衡,籠子幾乎沒什麼大範圍的晃搖,至多是山道顛簸的程度。眼見耿照離中央還有兩尺,她撐地屈膝,貓兒般支起身子,兩步點竄過去,抄著他的肩頭往後一拉,兩人倒在籠子正中央,「砰!」籠底上下彈震,卻未左右晃搖。

  「水……水……」耿照艱難開口,鹹苦的汗水滲進唇裂,即使刀割似的刺痛也阻不了他的渴求。蘇合熏將他翻成側身蜷臥的模樣,單臂環在懷裡,另一手卻奪過竹筒,不讓耿照湊近嘴唇。

  耿照余痛未止,莫說搶回,連開口的氣力也無,眼睜睜見她自飲了一口,卻未吞嚥,伸出小巧嫩紅的舌尖濡了濡唇瓣,俯頸低頭,印在他皸裂脫皮的唇上。

  耿照只覺她白皙的胸口肌膚越來越近,精緻如玉杈的鎖骨、咽底那小小的渾圓凹陷,乃至從襟扣之間露出的一小抹峰線,忽地佔滿了整個視界,接著眼前一暗,濕濕涼涼、膩滑中帶著一絲肌潤的奇異觸感佔據了腦海,彷彿嘴唇上無數細小的裂創,在瞬息間塗上滿滿的「蛇藍封凍霜」,極度的不適突然轉成難以言喻的熨貼舒爽。

  蘇合熏並不是單純將櫻唇復在他的嘴上。

  她那濕涼的細小舌尖,將水充分地舐入他乾裂的嘴唇;在唇上的痛楚迅速消淡之後,那丁香小舌便撬開他的牙關,將撫潤的對象擴展到口腔裡。漫入口中的液感令耿照一霎回神,身體好像自己活過來了似的,無法克制地貪婪吸吮起來。

  兩人深吻般四唇相貼,舌頭交纏,蘇合熏巧妙控制舖入他口中的水量,饒是如此,第一口清水通過喉管時,耿照仍痛得一僵,嗚嗚低咆,蘇合熏藕臂收緊,抱住了他的掙扎,繼續用唇舌滋潤著他乾裂的嘴巴。

  耿照想起在禁道之中,她與紅兒四唇緊貼、交纏吸吮的香艷景況,慾火忽生,即使背脊的劇痛也不能稍稍澆熄,男兒偉岸的雄性象徵高高支起,幾欲撐破褲襠,宛若盤身昂頸、將欲食人的猙獰巨蟒,無論尺寸或堅硬的程度都遠遠超過耿照的想像。按說他該尷尬得無地自容,少年卻因這樣,才扎扎實實覺得自己「還活著」,突然間對生命產生了無比依戀,若非行動不便,幾乎要一躍而起,朝著底下的萬丈深淵放聲狂吼,吐盡胸中郁氣。

  「你這麼精神,我就不擔心了。」蘇合熏餵了大半筒的清水給他,自己卻只喝了一小口,撕下衣擺塞住竹筒,仍將他抱在懷裡。耿照精神恢復大半,點了點頭:「多謝……多謝你了,蘇姑娘。」過往他可能會為了腿間的醜態,向她道歉再三,此際忽覺全無必要:蘇合熏做出抉擇,自願來救助他,自己只須道謝並放在心裡,日後報答恩情便是,人世間哪有忒多心神精力,浪費在婆婆媽媽之處?放心閉目,偎在她綿軟已極的溫熱胸口休息,他需要體力。

  唯有足夠的體力,才能脫出眼前之困,將痛苦加倍……不!是十倍、百倍地還給仇敵,拯救自己以及心愛的女人。蘇合熏跪坐著,讓他側蜷在她渾圓修長的大腿上,以避開龍骨傷處。耿照在睡夢之間,忍不住想:像蘇姑娘這樣纖細修長的人兒,雙腿如此矯健有力,何以大腿竟能如此溫軟如綿,「柔弱無骨」尚不足形容,踢蹬飛竄時,提供那驚人速度與力道的強勁肌束,怎能香軟如斯?還有她細薄的奶脯也是……最後還是蘇合熏搖醒了他。

  「對不住,我們沒時間了。」耿照有些心虛,以為春夢露了餡,低頭見雙腿間平復如常,意識到她為的不是這樁。

  蘇合熏指尖撐地支膝抬臀,起身的動作毫無餘贅,渾圓的股瓣輕軟如棉,薄如豎掌的側腰曲線滑順如水,整個人渾沒重量似的,籠子竟晃也不晃,連谷中之風吹過,都比她更能掀起波瀾。

  蘇合熏飛快解下腰帶,又解了耿照的。耿照自不以為是蘇姑娘忽起綺念,想就地雲雨一番,見她將兩帶系作一條,變戲法似的從懷裡取出一隻小巧的銀鈿盒子,像是裝脂粉一類的,縛在腰帶一頭,拽繩轉了幾圈,精準無誤地拋過頂上的橫樑,將腰帶結成了環。

  「你不解釋的話……」耿照不禁苦笑:「這看來像是自縊的準備。」蘇合熏把竹筒塞到他手裡。「我檢查過,你龍骨是挫傷,並未斷折。喏,就是這裡。」冷不防一按他脊後,耿照痛得大叫,差點翻了竹筒。

  「拿好。」蘇合熏眼捷手快扶住筒身,將他手指一一正位,重又握緊。

  「她們一天只送一次水。打翻了,我們捱不到明兒午後。且不說烈日之毒,光這硫磺風便能生生刮去一層皮,聽清了?」耿照痛得開不了口,顫著點頭。「我待會把你吊起來,然後將錯位的骨節推回。這會非常痛,但不這樣你以後就別想走路了。我沒法一個人弄,只能等你醒過來,已拖了三天。」耿照罕聽她一氣說忒多話,明白事情的嚴重性。

  以鬼先生之能,傷他龍骨,決計不能一擊不斷;金環谷眾豪士的武功雖然參差不齊,凌虐他時也沒手下留情,耿照之所以現在還活著,只因為他做對了一件事,而又弄錯了另一件。

  他讀遍虎帥的金甲遺刻後,隱隱掌握體內吸功深淵的雛形輪廓,雖未能徹底驅除,卻利用在潭邊隙地等待時,嘗試推動、干涉深淵運作,成功將丹田里的那個缺口,分化成若干更小的「點」,散至全身經脈各處。

  照他的推想,一旦進一步掌握殘拳之理,再來對付弱化數倍、乃至十數倍的小吸功「點」,該比應付丹田里的深潭要容易得多。

  正因如此,鬼先生毀經、斷骨、廢氣海的三著重擊,嚴格說來,打的並不是耿照,而是散至全身各處、具體而微的吸功點,否則若像先前那樣,殘拳餘勁全集中在丹田內,鬼先生一擊便能察覺勁力被噬,或加重勁道,或以刀劍致殘,損傷絕對不只現在這樣。

  這些散佈在經脈內的吸功點,同樣吞噬了絕大多數的毆擊踢打,故耿照所受,幾乎都是皮外傷,除了右手手筋與龍骨之外,都是愈可後甚至未必會留疤的程度,以他筋骨之強健,可說是稀鬆平常。

  而耿照先前弄錯的另一件事,較此則更加幸運。

  與其說殘拳餘勁「吞噬」了原本的碧火功勁力,其實更像是「遮斷」。

  殘拳運使的原理,與已知的東洲武學絕不相同,忽自體內湧出時,原本的真氣皆無抗力;他受虎帥遺刻啟發,將吸功深淵一分為多、大化為小之後,丹田內便冒出一縷微弱的碧火真氣,鼎天劍脈的運行也不再是空蕩蕩的無有著落,更進一步推想,若能透徹殘拳之理,以鼎天劍脈、碧火神功推行之,似也非全無可能。

  要是能將龍骨復位,兩大損傷立時便好了一半。

  光是想像自己突然出現在鬼先生之前,嚇得他屁滾尿流的情景,耿照差點笑起來,咬牙抬眸:「那就別廢話了,咱們快點動手!」蘇合熏點點頭,將腰帶繞過他胸前兩脅,如育兒巾般將他縛住,拉著末端吊起。

  耿照背不能直,弓如熟蝦一般,兩腿伸直,勉強以腳踵觸地,光是這樣便已痛得他冷汗直流,氣喘吁吁。蘇合熏讓他握緊竹筒,「你記著,這筒水翻了,我們一樣完蛋,專心拿好。」耿照無法說話,勉強點了點頭,驀聽「喀喇」一響,一股難以想像的激痛自脊後傳來,瞬間被無限放大,像是穿透了身體一般。耿照瞪大雙眼,極度擴張的瞳中卻無焦凝,身子劇烈抽搐著,雙腿一陣亂踢亂蹬,整個人掛在腰帶上昏死過去;再醒過來時,仍被腰帶懸吊著。

  「我獨個沒法放你下來,」蘇合熏替他抹去額頭鼻尖的冷汗,若無其事道:「一會兒解開腰帶,便知有沒有用了。」耿照瞇著汗淚涔涔的眼眸打量她片刻,才喘息道:「一……一睜眼便看到這麼美的臉,我還以為自己死了,見著了神仙。」蘇合熏面無表情,本想不理,卻又忍不住道:「見到你的染姑娘,豈不是更好?」「那就是真的死了。」耿照笑起來。「不是這會兒該見的,一點也不好。我要活著見到她,她也得好好的。」這話題蘇合熏無意繼續,只道:「我慢慢放你下來,你試試雙腿能不能使勁,不要太勉強。」「放罷。能行就能行,吊著也不能多好幾分。」蘇合熏鬆開系結,將他再吊高些,耿照顫著支起膝蓋,手抓腰帶直起身,如幼兒學步,抬腿邁出,脫力的腳踵「匡、匡」撞擊籠底,一會兒又繼續……不知試了多少回,直到她鬆開帶子,耿照單膝跪地,揮汗叫道:「行……行了!蘇姑娘,行了!」起身欲攀,一個站立不穩,兩人齊齊坐倒,撞得鐵籠一晃,耿照才發現她俏臉上居然掛著淚,笑容卻極酣暢,剎那間宛若春花綻放,看起來完全是另一個人,全然不似他印象中的蘇合熏。

  耿照怔怔瞧著,蘇合熏不住輕喘,蒼白的面頰湧上血色,也不知是因為整脊功成太過興奮,抑或其它,香噴噴的溫息不住呵在他的鼻尖頸頷,有些搔癢,卻又令人感到心安。忽聽一把甜膩的嗓音驚呼:「好啊你們這對狗男女!同囚一籠,正好遂了心願是不是?衣不蔽體的……哎呀,我得趕快請染女俠來瞧,省得她為你這個負心漢以淚洗面,茶飯不思哩!」卻不是林采茵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