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刀記 第百四三折 君如不歸,蒼生何望

  來者正是天羅香實質的掌權者、輔佐過三代門主的大長老,人稱「代天刑典」

  的蚳狩雲。耿照雖未見過蚳姥姥之面,初遇明棧雪時,卻曾隔著廢井磚垣聽過她的聲音,此際再聞,不費什麼氣力便辨出蚳姥姥的身份,更加印證了自己的猜想。

  暗中監視盈幼玉等諸代使的神秘客,對她們實無惡意,否則以這幫妮子的大意輕忽,要從內部癱瘓天羅香,不過反掌間耳。想通了這點,耿照的思路豁然開展:

  什麼人會放心不下這些少女,非於幕後妥善掌控才肯罷休?窺視之人縱非蚳姥姥,也必定是蚳姥姥派來的眼線;要和姥姥搭上線,須著落在此人身上。

  蚳狩雲微瞇起眼,似正打量著眼前的少年,片刻才道:「你尋我,無非就是想出去,是也不是?」耿照事先想好了幾套說帖,沒料到她單刀直入,滿腹草稿無一堪用,索性點頭。

  「正是。請長老通融——」

  「理由。」蚳狩雲舉起一隻細小的手掌,燈芒映得指尖蒼白微透,宛若薄紙。

  「放你,總得有個理由不是?莫非你覺得,我天羅香如廟會市集,任人興起便來,興罷即去?」口氣雖淡,卻無輕佻諷刺之感,出乎意料地認真。這樣一本正經的口吻神態耿照並不陌生,眼前的老婦人無論容貌身形、聲音姿態,與雪艷青雖無一相類,甚至可說背道而馳,但說話的模樣卻出奇相似,差不多就是相依多年的母親和女兒,分開面對時,總令人想起不在此間的另一位。

  (該是雪艷青像姥姥罷?)

  所謂「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約莫是這樣了,耿照心想。看來,雪艷青的正直磊落、恩怨分明,亦是得自姥姥悉心調教。

  蚳姥姥要放行的理由,也就是說存有「放人出谷」的可能性——完全不予考慮之事,根本毋須浪費時間。耿照強抑心頭悸動,思考著有什麼可拿來與她交易,片刻才抱拳一拱,審慎應答:

  「晚輩耿照。」

  蚳狩雲笑了。「看來,你的名字應該頗具份量,足以交換你的自由。可惜它對我毫無意義。」柺杖輕拄,發出「叩」的一聲脆響,向他邁出一步。

  她的腳極小,探出裙裾的絲履尖如蓮瓣,形狀姣好,與魚尾鐫深的手臉絕不相襯,意外地充滿優雅動人的風韻,卻不顯輕佻,履上的黃櫨染絲在燈下顯出泛金的赤色,更添一縷幽微神秘的氣息,可以想見她年輕時,必是一名風姿綽約、氣質出眾的絕色佳人。

  姥姥一動,彷彿燭照外的幽影都跟著動起來,一步踏落,黑翳隱然成形。縱使耿照真氣衰弱,先天感應遲鈍,也知是凝力待發的前兆,急忙補充:「晚輩效力於鎮東將軍帳下!」

  蚳狩雲眉目一動,淡道:「那更不能放你走了,是不?」羅裙翻轉蓮尖踏地,又上前一步,週身幽翳繚繞,如一綹綹剪碎的烏綢,逐漸纏上持杖之手。耿照終於確定雪艷青不在此間,否則蚳狩雲該知道他的名字;而雪艷青自承廢驛襲擊將軍一事,非是蚳姥姥授意,以眼下姥姥對鎮東將軍府的敵意推斷,她已知曉此事,沉聲道:

  「看來,晚輩也只好以雪門主的下落交換了。前輩以為如何?」

  「狡詐。空口白話,也好插標喊價!」話雖如此,蚳狩雲終於停步,周圍的黑氣隨之收斂。她看了耿照一眼,淡然道:「我家門主,在慕容柔手上?」

  耿照搖頭。「沒有,晚輩安排門主暫居之處十分安全,將軍不知。」蚳狩雲點頭:「你是早有貳心呢,還是待價而沽?千辛萬苦藏起人,卻拿來換了你原本就有的自由,似乎太不合算。」

  耿照還是搖頭。「我對所司並無貳心,這也不是買賣。我與門主相識於危難之中,我救她一回,她也救我一回,若將她交與將軍,未免太不講義氣。況且貴派雖列七玄,然門主行事,卻是江湖罕見的光明,晚輩縱不才,卻想交她這個朋友。」

  將血河蕩所遇簡略說了。為免洩漏蠶娘之事,只說二人埋了金甲,往下游覓處藏身便罷。

  蚳狩雲並未打岔,安靜聽完,似揣摩他故事裡都有些什麼破綻。

  「……晚輩闖入冷鑪谷,實屬意外,非是成心,還請前輩明鑒。」耿照遲遲等不到回應,只得先打破沉默。「若前輩尚有疑義,不妨提出,凡晚輩所知,定為前輩一一解釋。」

  「不必。」蚳狩雲淡道:「我想知道的很多,如埋甲之處,如我家門主下落;如你的陽氣何以如此暢旺,本門的「天羅采心訣」又何以對你不起作用……林林總總,非三言兩語能盡。幸來日方長,盡可慢慢問,你若老實交代,也少吃些零碎苦頭。」

  耿照心頭一凜,才知中了對手的緩兵計,蚳狩雲從頭到尾都沒想同他談,她要的只是拖延。耿照赫然驚覺自己的盲點:「女兒總是很像母親」興許是對,雪艷青的磊落直率,讓他抱持了錯誤的期待,以為能和育成雪艷青之人開誠佈公,忘了狡詐如郁小娥、狠辣如孟庭殊,同樣出自這名華服老婦的調教,甚至以她的後繼者自居——

  說不定,雪艷青才是這座冷鑪谷裡最格格不入、絕無僅有的例外!

  問題是:一意拖延的蚳狩雲,她想避免的是什麼?等的又是什麼?

  (蚳姥姥的呼吸聲……內傷!)

  耿照心念電轉:不會說謊的雪艷青親口告訴他,姥姥受了極重的內創;明姑娘在蓮覺寺力戰群姝,幾以一己之力滅了天羅香的主心骨,使姥姥無法視事,雪艷青才會受鬼先生煽動,做出狙擊將軍的錯判……此際的姥姥,怕連站立說話都已逼近極限。她欲避免的,恰恰是與他動手過招!

  念頭方落,耿照猿臂暴長,逕拿蚳狩雲杖頭。

  蚳狩雲冷笑,藜杖一縮,避過少年指掌,卻未抽身挪退,以免耗去所剩不多的氣力,恃的是臨敵經驗豐富,總能以最小的動作,於最險的一霎躲過攻擊;至於是無力反擊故而只避不攻,抑或另有別圖,則尚未可知。

  耿照丹田空空如也,一身渾厚真氣消失得無影無蹤,仗著年少血盛雙臂搶進,一路「寶篋手」妙著紛呈,彷彿憑空幻化出幾十條手臂,只是招招都拿杖頭,執的是晚輩向長輩請招的禮節,亦有「男女授受不親」之意。寶篋手雖是「掌底有掌、臂外生臂」,在諸多顧忌之下,炫目奪人的威勢不免打了折扣;饒是如此,這輪密不透風的搶進還是發揮了效果,兩人一來一往三十餘合,耿照翻腕一攫,指尖拂過蚳狩雲的織錦大袖,按說這下應該力透袍錦,生出一股綿韌的無形之勁,其後的三個變式分采上、中、下三路進襲,如收魚線,無論哪個都能將老婦扯近身來,甚且扯得重心偏失,不沾而跌。

  無奈耿照氣勁虛浮,力不從心,不過徒具其形罷了,被蚳姥姥大袖一揮,整條右臂蕩了開來,姥姥杖頭順勢遞出,撞向他胸口「膻中穴」。

  這著不可謂不快,但耿照終究比她年輕了四十來歲,且不論內功修為,耳目之靈、筋骨之健,理當遠遠凌駕於年逾耳順的老婦人,及時翻過右掌,「啪!」一聲接住了鐫有伏蛛形狀的杖首。豈料蚳狩雲嘴角微揚,陡地鬆手,並指如劍,以絕難想像的角度與速度欺進耿照懷裡,重重戳上膻中穴!

  耿照手裡猶抓著藜杖,勝負已於瞬間底定。他眼前乍黑,迎著當胸貫至的劍指仰倒,無數念頭如電光石火般掠過腦海,才發現自己敗得一點也不冤。

  自蚳狩雲現身,其一言一行,動靜觀瞻,全都是為了在動手之際,遞出這悖離常理、敗中求勝的極險一劍。老邁、傷病、不良於行……未必儘是假,但更多卻是經過精心編排的巧妙偽裝,目的自是為了鬆懈對手心防,好一擊制勝。若非耿照守禮自持,並未緊迫相逼,恐怕一上來就要中招,敗得比此際更快更慘。

  他深悔自己的顢頇托大。

  就算能熬過天羅香的苦刑逼供,絕不洩漏明姑娘半點消息,但……黃纓該怎麼辦?那黑衣女郎一直於暗中窺視,必然知曉黃纓與他是一邊的,如今失手被擒,誰來救黃纓脫險?

  ——都怪我……都怪我!

  (阿纓!)

  耿照自可怕的夢境中甦醒,本欲起身,一動才發現通體虛乏,半點氣力也使不上,有那麼一瞬間以為經脈俱斷,從此成了廢人,不由一背汗浹。

  「你醒啦?」一把清脆甜潤的女聲歡叫,湊來一張彎睫大眼的白皙圓臉。少女並未如他夢中那樣披血哀嚎、豐盈有致的雪白胴體被駭人的刑具刨刮解裂著,每道淒厲的創口都像剜在他心上;除了眉宇間隱有一抹疲憊之色,像沒睡好似的,她的形容模樣倒可以稱得上是「神采飛揚」,決計不是階下囚徒,連身上的衣物都從半透明的薄紗換成了黃花襦裙綴杏色半臂,至少他毋須再煩惱眼睛該往哪兒瞟。

  「身子還疼不疼?我給你打了桶清水來,給你抹抹胸膛——」黃纓笑瞇了眼,自顧自的說著,一邊熟練地擰乾了雪白棉巾,冷不防男兒伸手攫住她幼細的腕子,啞聲道:「阿纓……阿纓!她們……有沒為難你?」

  黃纓被他捏痛了,俏臉煞白,卻忍著沒哼聲,心想:「他才醒來,頭個兒想到的便是我。」不禁歡喜起來,面頰熱烘烘的,輕撫著他的手背,揉開他那揪緊的心思,咬唇笑道:「姥姥沒為難我。這兒好吃好住的,還有漂亮衣裳穿,要是出入自由,和仙境也差得不多啦。」

  耿照放下心,思緒逐漸恢復運轉,不免疑竇叢生;腦中紊亂的雜臆一下子理不清,順口問:「我……我昏迷多久啦?」黃纓歪頭想了一想,蹙眉道:「差不多兩天。這兒不見天日的,時辰拿不準;自來這兒咱們已經吃過六頓啦,應該是兩天沒錯。」

  耿照最後的記憶片段,停留在被蚳狩雲並指戳倒,難不成……有人從蚳姥姥手下救了他們倆?「不,是姥姥救了你。」黃纓搖搖頭,忽地壓低聲音:「我也不曉得怎麼回事,醒來便在這兒啦。那老虔婆讓我照顧你,我瞧她對你挺好的,說不定是看上你啦。」自己也覺滑稽,噗哧一聲,抿嘴咬唇,露出一臉好色小欲女的曖昧釁笑。

  耿照丈二金剛摸不著腦袋,卻也忍不住笑了,心懷略寬,忽聽門外一人介面:

  「嚴格說來,是他救我,不是我救他。」咿呀一響推門而入,正是蚳狩雲。黃纓悚然一驚,也不知教她聽了多少去,忙起身垂首,雙手規規矩矩地置於膝前,乖巧應道:「姥姥。」

  蚳狩雲看都不看她一眼,曳著層層織錦羅裙行過她身畔,淡淡撇下一句:「出去罷。」逕坐榻緣,微瞇著眼端詳耿照的氣色。耿照本想趁她診脈之際,突然動手發難,為此凝神蓄勁,才發現丹田內似有一縷碧火真氣盤繞,雖極微弱,至少不是空空如也。

  (她說我救了她……是什麼意思?)

  稍一遲疑,蚳狩雲已自榻緣起身,坐上了幾畔一隻氣墩,從頭到尾都沒碰耿照一下。兩人四目相對,蚳姥姥似看出他的心思,笑道:「你本該身負高明內功,但不知為何,全身的功力卻突然消失得無影無蹤,明明經脈無損,運氣行功的法門也一如既往,偏就是沒了真氣,是不是?」

  耿照心想:「果與我身上的異象有關!」他對蚳狩雲不再抱持不切實際的臆想期待,失風被擒的谷外奸細非但未施加拷打,反奉為上賓,其中必有蹊蹺。再說,欲知傷勢復原的情況,把脈是最可靠的法子,診法中有所謂「望、聞、問、切」,蚳狩雲捨切診就望診,可見有不能與他相觸的理由。耿照能想到的,就是自己體內那吞吃一切功力的無底深淵。

  蚳狩雲見他面色陰沈無有反應,也不生氣,怡然道:「日前我天羅香來了一名極厲害的對頭,殘殺本門許多弟子,我率教門內的菁英逕行圍捕,不想卻中那人奸計,折將損兵,傷亡慘重,連我自己都受了傷。」

  耿照心想:「這說的是明姑娘。」又聽蚳狩雲道:「那人於我天羅香的瞭解十分透徹,鑽研出一門獨特功法,專破本門「腹嬰功」,其勁力一旦鑽入體內,便似星火沾上硝石,炸得五內爆血,破體而出,死狀極慘。」

  她這幾句說得平淡,面上還帶著微笑,彷彿在說什麼鄉里逸聞似的,耿照卻聽得毛骨悚然,想起了岳宸風的「紫度雷絕」。

  明棧雪一身神功,俱與岳宸風雙修而來,對彼此所學多有涉獵;況且,明棧雪曾為他祛除體內雷勁、壓制碧火功的心魔障,對兩門同源武學間的交流轉換頗有心得,就算使不得完整的紫度神掌,要模擬雷勁破體的驚人威力,也就是她想不想而已。

  天羅香內功走的是純陰一脈的路子,陰陽本就既相斥、又相引,相剋相生;天羅香經由汲取陽氣一途,提升純陰功體,也可能因為一點陽氣侵入丹田,與陰勁激烈反應,如於油中點火,最後釀成大災。若說盈幼玉等所用的採補邪法乃前者之闡發,明棧雪便是以後者的原理逕行破壞,使大利成大害,殺天羅香諸教使個措手不及,將戰果擴大到極致。

  耿照偶聽盈、夏二姝提過蓮覺寺大戰,再拼湊黃纓四處聽來的片段,心想明姑娘縱使武功絕頂、心計過人,畢竟雙拳難敵四手,豈能以一人之力,挑了整個天羅香的菁英?這時才恍然大悟。明棧雪或許就為那一天,準備了大半輩子,乃至自污其軀,助岳宸風竊占虎王祠、掘出《虎菉七神絕》……等諸行,似也都有了合理的解釋。

  雪艷青是個直腸直肚的,說好聽是「磊落光明」,其實就是不通世務。站在明棧雪的立場,要癱瘓天羅香,首要的目標就是蚳狩雲,蓮覺寺大戰沒能將她剷除,便是殺敗八大護法也不算贏。以明姑娘的能耐,姥姥就算僥倖留得一口氣,離死也不會太遠了。

  蚳狩雲望進他眸子裡,似將他的沉吟低回一一讀清,信手拂了拂裙膝,怡然淡笑:「你識得蘅兒,是麼?」耿照回神為之一悚,暗忖:「蘅兒?是明姑娘的本名麼?」他沒有騙過蚳狩雲的把握,正猶豫著該如何回答,蚳狩雲卻沒等他應口,逕將膝腿上的裙布理平,笑道:

  「我要是想找她,用不著透過任何人,只消放出「姥姥未死」的消息,她自己就來了。那丫頭比誰都清楚,除非我倒下,否則天羅香永不消亡。再說了,」老婦人抬眸直視著他。明明面帶笑容,卻令耿照心頭一震,彷彿在她之前宛若透明,什麼心思也藏不住。「你丹田里那縷真氣,與蘅兒的外學系出同源;你在廊間追逐薰兒的身法,分明是本門的「懸網游牆」;更別提你在玉兒身上逆行「天羅采心訣」

  的採補法門……這還看不出你與她之淵源,姥姥就真是老糊塗啦。」

  「關於她的消息,我無意從你身上取得。」蚳狩雲斂起笑容,正色道:

  「你只需要知道,無論如何,我決計不會、也不容許其他人傷害你。什麼事你都毋須欺騙我,因為你騙不了我,而且欺瞞我對你沒有一點好處,不管你想什麼要什麼,我都會幫助你,不問理由,不計代價。這樣,能不能讓你換個角度,靜下心來聽聽我要告訴你的?」

  耿照連問「為什麼」都懶得,蚳狩雲說的話他一個字也不信。雖說老婦人未趁他無力抵抗時嚴加拷掠,甚至善待黃纓,但這些不過是懷柔之術,一時權宜罷了。

  比起明姑娘的下落,眼下她或有更緊要之事必須解決,譬如性命——這種交易耿照並不是頭一次遇到,巧的是:他與五帝窟的合作,恰恰築基於岳宸風的紫度雷絕之上,而蚳狩雲願意放下身段,向一名階下囚示好,也可能是明姑娘將雷勁打進她體內,眼看強行壓抑必成沉痾,死馬當活馬醫罷了。

  「帶我們出谷,我幫你祓去雷勁。」耿照謹慎斟酌字詞,避免提出的條件遭到曲解。「我只在谷外救治,再行拖延,後果自負。」

  蚳狩雲聞言微怔,片刻才搖搖頭,魚尾鐫深的嘴角抿著一抹無奈的笑。

  「我說過,我已痊癒,是你救了我一命。現在,咱們得來救你。」老婦人沉聲道:「說來汗顏,那日為制住你,我戳你胸口膻中穴的那指實已用上全力,一時竟壓不住經脈裡的異種陽氣,眼看要五內俱焚,豈料你體內那吞吃內息的深淵,不僅將我指尖的勁力悉數化消,連蘅兒所種的異種陽氣亦一併吸過去,點滴不留。若非你昏迷栽倒,脫出了挾制,再這麼吸將下去,我怕也沒命在這兒同你說話了。」

  這就能解釋何以蚳狩雲迄今不敢碰觸他——饒是如此,耿照仍半信半疑。一手掌管天羅香的「代天刑典」蚳狩雲就算是個知恩圖報之人,對他的感謝能否大過教門與自身的利益還未可知,更何況當時耿照並無相救之意,充其量誤打誤撞罷了,對照蚳狩雲那番「我會幫助你」的說法,簡直毫無說服力。

  蚳狩雲似連他的疑慮都早已預見,並未顯露一絲不忿,娓娓續道:「我不知你年紀輕輕,何以有如此高強的內功修為,但若非如此,你已被體內的「殘拳」勁力吞噬殆盡,不只內力點滴無存,興許連血肉筋脈亦保不住,活生生被吸成了一副白骨,死狀慘不堪言。」

  ——「殘拳」!

  這是耿照第二次聽到這兩個字。蚳狩雲曾輔佐過天羅香三代門主,乃七玄中極受敬重的大長老,見識廣博,她與灰袍客都說這是「殘拳」,怕不是空穴來風。耿照對她提防甚深,但終究是好奇大過了戒慎之心,不禁搖頭:

  「我……我沒練過什麼殘拳,也沒聽過這路武功。「殘拳」……究竟是什麼?

  為何不斷吞吃氣勁,使一切拳掌內功的威力皆化為無?」

  「這個問題,數十年前我曾問過一個人,但那人不學無術,又油嘴滑舌得很,怎麼說都不正經,聽得我火冒三丈。至於那搞不清楚的氣人回答,卻是沒留下什麼印象。」

  不知是不是耿照的錯覺,蚳狩雲在說這幾句話時,峻峭的臉部線條似乎變得柔和,笑意悠遠,卻無前度的淡漠自持,彷彿一具陳舊斑剝的木雕泥偶突然注入了生命,所有的情感都變得鮮活起來,不再隨著時光逝去風化凋朽,隳為煙塵。

  「殘拳是一種武功。」

  話才出口,老婦人似省起其中引人誤區處,差一字便成了毫無意義的廢話,不覺輕笑。「非是一門,而是一種。殘拳與我所知的東洲武學俱不相同,無法以既有的武學理論加以闡釋,當年那人說與我聽之事雖似是而非,如今想來,又非全無道理,也只能姑妄揣測,勉而礪之。」

  耿照沒敢嘴硬,抱拳一拱:「還請前輩指教。」

  蚳狩雲面露微笑。「你的內力根基如此深湛,能負荷「殘拳」的餘勁連吸幾天幾夜還未死,這份造詣放眼東洲,休說年少一輩,便在成名的高手中亦屬罕見,若無明師奇遇,等閒難有。我來問你:內功是什麼?」

  耿照想了一想。「是氣。天地萬物,莫不有氣;修習內功的法門,便是在經脈中創造一處具體而為的小天地,動如六合周流運轉,因而勝過未曾習武的平常人。

  內修之道,養氣與運氣同等重要,善養氣者得長生,然而要用於武學,運使之法卻比多寡更緊要。」

  「有這番體悟,也足以匹配高強的內功修為啦。」蚳狩雲聽得連連點頭,微笑道:「那我再問你,運使內氣,以何為本?」

  「以「存想」為本。」耿照想也不想,衝口便答:「內氣無形無質,不比筋骨肌肉,須以意念來導引,澄心內觀,反照空明。」

  蚳狩雲點頭道:「我所知武學,無論高明或粗淺,均以此為基礎,「殘拳」卻不同。尋常武功練到了存想這一步,須持續厚積內力,或以左道之法激發潛能,以供意念驅使,循序的便是內家正宗,取巧的便是邪功;積攢多效果好的便是神功,事倍功半則是庸學。

  「但殘拳修練內力不過是引子,「存想」之後,再一步便是「坐忘」,須墮肢體、黜聰明,離形去智,而後才能同於大道。一味積攢內力反是走上岔路,唯捨去對內外形質的執著,方可昇華意念,使之通於寰宇六合而不昧,頃刻萬里,無所掛礙。」

  耿照不識道書,否則聽到這時,該知道這些都是教人修仙解脫的法門,連領有職券牒文的道士都未必盡信,況乎習武之人?直令他雲山霧罩,只覺此說未免太過虛渺。

  內功的修習雖非「眼見為憑」,可輕易以肉眼看出內氣的運行變化,卻須實打實地揮汗修練,半點取巧不得。耿照縱有連番奇遇,才得這般深厚根基,但也是經過蓮台三戰後,屢在生死邊緣淬礪,方有如今初窺堂奧之感;「墮肢體黜聰明」云云,比附意象也還罷了,真不讓想也不讓動,豈非坐著發呆?

  可蚳狩雲的「大論」還遠不僅僅於此。

  「「坐忘」之後,便是「神解」——心神既能溝通天地,不受外物所限,則天地萬物的力量皆能為你所用。內功若是在經脈中塑造一處具體而為的小天地,讓你動若六合,「神解」便是讓寰宇六合成為你,你想像自己是風,便輕如鴻毛,快哉千里;想像自己是雲,則聚合離散變化無常……約莫如是。」她盯著耿照的臉龐,忽「嗤」的一聲笑了出來,掩口道:

  「我終於明白,那時他為何笑得如此酣暢啦。原來我的表情是這樣。」

  耿照一怔回神,忍不住搖搖頭,蹙眉道:「前輩有沒問過那人,他的神解境界是如何練成的?說法可以虛無飄渺,修練的過程可不。他能使殘拳,必是找到了切實可行的法門。」

  蚳狩雲似是對他的反應很是激賞,柳眉一挑,斂起笑容,正色道:「他說是給人揍出來的。傳他武藝的那名異人天天同他打架,每回動手都像有什麼深仇大恨似的,一股腦兒地往死裡打。

  「他每次醒來發現還活著,功力便向上提升一層;有一天,身子裡「突然有些癢癢的」、「像給針刺了個小洞」——這是他的原話——力量傾洩而出,到那時他師父同他打架再不敢留手,沒過幾天就趁他睡死的時候逃跑啦,約莫是擔心徒弟報仇,也一股腦兒往死裡打。」

  這些話都不是蚳狩雲自己的口氣,耿照能從她不經意間流露出的懷緬之色,以及那渾不設防的淡淡笑意,窺見那人的一綹剪影,彷彿就坐在華服老婦的身畔,大馬金刀地吹著牛皮,逗得她又氣又好笑,忍不住捏著衣袖掩口……耿照從臆想中回到現實。蚳狩雲沒必要騙他,要取他的性命,她多的是機會能下手,此際依舊如是;世上雖有騙人消遣的惡徒,但他在老婦人身上看不出那種以玩弄他人為樂的惡意。

  有沒有可能……她才是抱持了錯誤期待的那個人?

  她錯把自己,當成了昔年舊朋的後人。通過奇特的「殘拳」,老婦人把偶然出現的陌生少年與已逝的故人連結起來,在回憶的過程中修復創口、尋求慰藉,甚至是彌補遺憾。

  耿照明白自己同「那人」毫無瓜葛,他的親生父母出身雖卑微,來歷卻清楚,與養父耿老鐵一般,均未涉武林。而他的一身武功則得益於明姑娘,儘管之後屢有奇遇,卻無一個如姥姥描述裡那樣的人。她肯定弄錯了,錯得離譜。

  盱衡形勢,這樣的誤區對耿照而言,毋寧是不幸中的大幸。若非誤以為他是故舊之後,以蚳狩雲在廊底邊間所展現的心機與狠辣,耿照不敢想像於眼下盡處劣勢的情況,這位大長老的手段將會是何等的雷厲刻毒。

  然而不知為何,如果可以的話,他並不想利用這個從天而降的大好機會。彷彿為了從強烈的排斥感中掙脫出來,耿照甩了甩頭,順著她的話介面:

  「晚輩雖常教人打個半死,倒不曾從內傷外創中得過什麼好處。在此之前,我從未聽過「殘拳」之名,自也沒學過,這殘拳既有如此駭人的威力,何以在江湖上聲名不顯,沒聽過有哪位前輩高人使得?」

  蚳狩雲淡然一笑。

  「因為它改了名字。」

  「改……改了名字?」江湖絕學屢經增益修補,那是有的,可不管怎麼改,只有名號等閒不易,乃出於宗門傳承之考量。一套字號響亮的拳劍名頭之下,經常包含諸多派系源流,各家所使或不同,但均以此為名,以顯其宗。如殘拳這般可怕的武功,修者便想改名,也管不住江湖耳語,決計不能銷聲匿跡,或輕易以其他面貌示人。

  「獨孤弋還未登基之前,以「殘拳」、「敗劍」兩套武學行世,所向披靡。當了皇帝之後,底下的臣子亂拍馬屁,反倒叫不了這個名兒啦,說是其兆不祥,有傷國祚,改稱「皇拳御劍」。」蚳狩雲冷笑:

  「都叫「皇拳御劍」了,有別人能練麼?這還不扣你個僭越的罪名,抄家的抄家、滅族的滅族?堂堂帝皇,連開宗立派亦有不能,只能眼睜睜看絕學湮沒後繼無人,獨個兒在皇城中寂寞凋零。對付武人,這是最毒的心計。」

  耿照悚然一驚,掙扎坐起。

  「殘拳……殘拳是太祖武皇帝的武功?」

  蚳狩雲笑道:「宇內無敵,還能是哪個?自也只有他了。」神情竟隱有一絲驕傲。耿照腦中一片嗡然,諸般雜識紛至沓來,恍如熏蜂:體內這個奇怪的「吸功深淵」,自他在溪畔拚命使出一著「落羽天式」後便即出現,分不清是此招遺患,抑或灰袍客的武功所致。

  若是那灰袍怪客所為,則此人興許與太祖武皇帝有關——比起他那時靈時不靈的「落羽天式」,這個可能性要靠譜得多。耿照不認為以自己狹隘的識見、粗陋的設計創製而出的生澀刀法,竟能復現太祖武皇帝的成名絕學;灰袍客的行徑雖與傳聞中磊落豪邁的太祖毫不相襯,但二人同樣武功絕頂、深不可測,說不定年歲也差堪彷彿,彼此間若有什麼關連,似乎也不奇怪。

  蚳狩雲看著他。「你真不知道,身子裡的殘拳餘勁是怎麼來的?」

  耿照老實搖頭。「我被一名蒙面灰袍人打落山溪,醒來之後就這樣啦。倘若我身上的異象確實來自「殘拳」這部武學,那麼那名灰袍人與太祖武皇帝必有牽連,說不定……太祖還活在這個世上?」

  這回輪到蚳狩雲搖頭了。「他已經死了,我知道的,而殘拳於此世並無傳人,連他最鍾愛的十七弟獨孤寂也沒能得傳。我曾問他,為什麼不教獨孤寂殘拳,他笑著說:「遲啦,本想讓他練得歡喜些,多點成就感,便傳了他一套修練內力的便捷法門。一下子沒留神,他的內功居然練到這麼高啦,定見已成,要想再回頭走我的路子,難啊!練得也不痛快。何苦來哉?」

  「我說:「你弟弟忒聽你的話,你讓他重練還不行?」他笑得可壞啦,挨近了說:「那我讓你廢功重練,你肯不肯聽我的話?」我琢磨了半天,偏就狠下不這個心,才知修習這門武功難如登天,是從一開始便難。若不是找個心如白紙的孩童,從小教起,誰能練出內力又捨去?」

  灰袍客的內力修為十分驚人,與蚳狩雲所說並不相符,但耿照寧可相信自遇上太祖武皇帝的某位故人,甚至就是他本人。「若世上再無第二人能使殘拳,前輩如何斷定不是太祖武皇帝?」

  蚳狩雲從床頭屜櫃中取出一小塊木板模樣的物事,小心翼翼擱在榻緣。耿照這才發現是一本硬襯的繡金簿冊,兩面裹著錦繡緞子的薄板間釘著線裝絹冊,冊裡卻連一個字也沒有,頁與頁之間夾著一張張大小不一、精粗各異的零星紙頭,竟一本用來夾畫的吸墨冊子。

  耿照坐起身來,揭開封面,見夾的那張紙泛黃陳舊、佈滿縐折,似是被捏成團之後才又細細攤平,紙上以炭枝一類繪著一名濃眉大眼的少年,身上的短褐鬆鬆垮垮地披著,袒露出結實虯健的胸膛,手裡提了雙男子樣式的軟靴,正不住滴著水;圖面雖只畫了胸膛以上的部位,以及一隻提靴的右手,卻能想見他精赤雙腳,涉水而過的模樣,筆觸稍嫌稚嫩,神韻的掌握卻極其生動。

  「那是我們頭一回相遇。」蚳狩雲抱膝垂首,盯著那幅炭枝速寫,面上露出一絲溫柔的神氣。「他害我的銀票掉進水裡啦,說什麼也要給我撿回來。我本想一爪捏碎他的喉嚨,無奈不識水性,心想等撈上來再殺他罷。」不知想到什麼趣事,忍不住笑了起來。

  耿照翻過那幅速寫,果然有著大片暈開的黑紅墨漬,這圖居然是畫在櫃票的背面。想到掌管天羅香的蚳姥姥居然精於繪畫,姥姥畫這幅畫的時候興許還很年輕,想到畫中之人便是名動天下的太祖武皇帝……耿照只覺極不真實。這若是個圈套,也未免準備得太過周折細膩,連黃舊的往日時光都成了共犯幫手,才能透著一股子的懷緬與沉醉。

  接著的幾張也都是炭枝速寫,畫中人的衣著模樣也都差不多,作畫的紙頭有從帳冊裡撕下的,也有舊春聯的下半截;背景從水邊、山邊乃至篝火夜星,似可見著兩人行旅痕跡。還有一幅是獨孤弋睡著的模樣,他精赤上身,枕著恣意舒展的強壯臂膀,既酣倦又天真。

  耿照已非不曉人事的無知少年,這幅畫裡所蘊含的繾綣溫情,濃得幾欲透出紙面。只有在纏綿過後、身心俱都滿足已極的少女,才會在夜裡偷偷擁被而起,於隨身的絹上留下情郎童稚的純真睡顏。

  他抬望蚳狩雲一眼,看盡世間百態的老婦人早已過了含羞別首的年紀,只垂眸含笑,低聲道:「一開始我們就知道是露水姻緣,至少我是知道的。那時,我是教門裡最年輕的織羅使者,野心勃勃,從沒想過跟個籍籍無名的漁村少年過一輩子。

  我能給的,就只有這麼多啦,再多的他也要不起。」

  耿照翻過了一大摞炭枝速寫,終於看到頭一張彩墨,畫裡的男兒依舊濃眉大眼英風颯颯,卻換過一身快靴錦袍,腰帶上還墜著一塊流蘇白玉,雖說「人要衣裝佛要金裝」,但不知為何總覺得這身打扮不適合他。

  「……後來,他就被接進鎮東將軍府了,我才知道他是獨孤執明的庶長子,連他自己也不曉得。我一直在想有天離開他時,他不知道會有多傷心,為了那一天我練習了很久……沒想到,卻是他先離開了我。」

  後頭作畫的紙,就不再顯得那樣凌亂了。精心裁剪、宛若信箋的紙頭上,畫著身著武服、鎧甲戎裝的獨孤弋,畫工比前頁更顯精緻,佈局總是規規矩矩的,人在中央,天地留白,前中後景層次井然,著墨肯定是事後才細細填滿,卻少了那種亟欲捕捉某個瞬間的興起與急切。

  更重要的是:畫與畫之間,看得出少年逐漸成了青年,獨孤弋的身形拉長了,那股子屬於少年的單薄清瘦漸被結實魁梧所取代,每一幅圖間隔的時間更長,刻畫得也更細緻,但有幾張是沒畫完的,或畫到了一半,又以重彩濃墨胡亂抹去,終究還是捨不得丟,一併夾進了冊子裡。

  「我們一直沒斷聯繫,或許徹底分開,比想像中更難。那時我們都被身邊的事折騰得精疲力竭,誰也不想再提分合聚散。」姥姥淡淡一笑。「除了打仗那幾年,他年年都來看我,待上一夜,沒天亮就走。連登基後我們也算常見,三兩年裡總遇得到一次,五月初七在桃源村桃花塢的湖畔船屋裡,多半是我等他。」

  耿照很難想像這是什麼樣的約定。沒有書簡往復,沒有消息互通,一方是平望都日理萬機的九五之尊,另一方是江湖上爭盟爭霸的邪派首腦,他們之間到底是情是愛,是肉慾抑或友誼?怕連二人也說不清。

  「所以,他一定是死了。」蚳狩雲輕道:「二十幾年來,我年年都到桃花塢,卻再也沒見過他。如非身故,豈能如此?」

  這並不能解釋蚳狩雲對耿照的態度。思念獨孤弋是一回事,或許在她心目中,天下無敵的獨孤弋絕不可能突然暴斃,她依舊年年前往桃源村小屋,等待那人忽然穿過垂楊柳蔭,無聲無息出現在身後,但獨孤弋不會變成一名少年,他的兒孫一輩裡也沒有如耿照這般年紀之人,再說耿照的形容相貌,與畫中人渾沒半點相似。難道老婦人認死的,就真是殘拳而已?

  「我們最後一次相見時,他說:「我這回來東海,是想給殘拳找個傳人。可惜來晚了一步,那小子天資不壞,自個兒偷練內功刀法,居然頗有火候,這下想要教他廢功重練,可就難如登天啦。也罷,各有各的緣法,不必勉強。既然來了,不如我傳給你罷?」」

  蚳狩雲見他目瞪口呆,也無絲毫不悅,拂了拂裙膝,怡然道:

  「他說的每件事你要都當真,幾個腦袋都氣壞啦。我只道是逗我玩兒,衝他冷笑道:「你明知我練不了,成心氣我麼?」誰知道他真從懷裡拿出一摞紙,上頭密密麻麻填滿了狗爬字,也不講章法佈局,總之難看得緊,一望便知是他親筆。

  「我心想他都做了皇帝,便找不著代筆潤色的大學士,好歹裱糊成卷罷?這般醜陋,是想弄瞎誰的眼?沒來得及取笑,轉念又想:不對,這回他是認真的。這紙裡寫的東西,他不想讓別人知道,只能自個兒琢磨,藏著掖著偷寫;寫完了,就立刻趕來東海,找他心目中的傳人。」

  耿照濃眉一皺,喃喃道:「這就怪了。太祖皇帝說過獨孤寂「定見已成」,是萬萬不能回頭練殘拳了,難道在他心目中,東海還有其他合適的傳人?」蚳狩雲笑道:「你比你看起來的樣子聰明多啦,一下子便抓到了關竅。」耿照苦笑:「我就當前輩是讚我好了。」兩人相視一笑,氣氛在不知不覺間和緩了許多。

  「他一向……不是個講規矩的人。」半晌,蚳狩雲輕歎了一口氣,搖頭道:

  「什麼開宗立派留名千古,半點沒放心上。他做的,不過是想做之事罷了,或者是他覺得非做不可的事。過往相見,他總會帶些小東西討我歡心,有時是好吃的糕點,有時是路旁采的一朵漂亮野花。我從來都不愛這些,那都是他歡喜的。」

  她抬望耿照,忽抿起一抹意味深長、似笑非笑的唇勾,瞇著眼說:「我要的,一向只有武功。年輕時我只想壓倒同儕,早日躋身教使之列;等手握大權,又一心輔佐門主,補救本門內功不足以駕馭《天羅經》武技的缺陷,老實說我在教門內得以平步青雲,晉陞得如此順遂,多少是托了他的福。

  「我倆情濃時,我想學的,他總是一股腦兒全教給我,毫不藏私。我學會「敗劍」的時間,怕還早了獨孤寂許多年,只不過那時他才粗具構想,還有許多未及錘煉完滿之處;後來我再見他施展,與當年所授頗有出入,求招的心思卻淡了,保持原狀也沒甚不好。」

  盈幼玉所使的詭秘劍招,想來便是這門尚未完熟的「敗劍」雛形了。

  耿照想起盈幼玉與黑衣女郎交手時,於險中求勝的迅辣劍法,雖非無敵,卻有股難馴的狂烈與野性,臨敵時來這麼一下,確實防不勝防。太祖武皇帝年少所創的劍式粗坯,即有如此鋒芒,經他千錘百煉、曾壓勝無數高手的完整「敗劍」,該有何等驚人的威力!

  而腹嬰功不足以駕馭人稱「七玄第一武典」的《天羅經》,則是天羅香最大的秘密,不僅外人不知,教門內亦秘而不宣,如明棧雪之流的門主候選,或蚳姥姥這般掌大權者方可預聞。耿照雖聽明姑娘說過,料不到蚳狩雲竟坦承以告,心中五味雜陳,尚存的一絲提防戒慎,自此益發淡薄。

  姥姥續道:「他與埋皇劍塚的「千里仗劍」蕭諫紙乃一師所授,連蕭諫紙的武功,他也不瞞我。蕭老兒迄今仍一無所知,他的獨門絕技「雲海蒼茫訣」和「八表游龍劍」,我都會著一點兒。」

  耿照心中微動,沉吟道:「我聽說太祖爺與蕭老台丞鬥氣,才一怒將他貶出京城。會不會……他是想將這份手稿交給台丞,卻怎麼也拉不下這個臉,故而假托前輩,心底卻盼著有朝一日,台丞能從前輩這廂取得?」

  蚳狩雲渾身一震,淡淡的笑意陡被震散了似的,只餘一抹殘映,凝於飽受歲月侵蝕的面上。她不得不重新衡量眼前的少年:最初她以為他心思機敏,而後才發現他心細如髮,不易受變亂紛呈的外物所迷惑,總能專注地把握細節。到得這時,她卻覺得他對於人情世故有種極其銳利的直覺,足以越過橫亙其間的歲月殘垣,看見隱藏在背後的善良與誠摯。

  ——他真的……是你派來的罷?

  你還記得你留了東西在我這兒,想起要來拿了麼?真是的!一看……就知道是你啊!

  老婦人靜默良久,彷彿不想從思憶裡抽身離開,片刻才拈袖搵了搵眼角,長歎一聲。

  「不是蕭諫紙。他說啦,「將來有個人出現,你就把這交給他,我不知他何時來、生作什麼模樣,姓誰名啥……我等不到那時啦,神棍也是。」我從沒見過他那樣沮喪,彷彿幹了件天大的錯事,再也無法彌補似的。

  「他說:「我師父讓我們等待時機,以拯救黎民蒼生。異族出現時,我們以為時候到了……你要是見過異族就知道,它們沒點兒像人,個個都是鬼怪。誰見了不以為世道將亂,蒼天降下了妖孽來?

  「「可我們錯了。時間還沒到。異族不過是水滾前的浮泡沫子罷了,那真正天殺的玩意兒還沒來。我同神棍都錯了,錯得離譜。我把百年難遇的猛將強兵、不世英傑拿來爭天下,讓他們死的死、散的散,才發現要打的對象還未現世……萬一它明兒來了怎麼辦?韓破凡、武登庸都已不在,萬一我打輸了,誰來拯救蒼生?」」

  耿照聽她喃喃出神的口吻,復誦那囈語般的內容,完全理解如此淺白混亂、毫無章法的話語,何以能牢記數十年。在靜室聽來已是如此懾人,若由天下無敵的獨孤弋口中說出,該有多麼詭異!

  「我從沒見過他這麼憂慮。他並不害怕,只是焦躁難平,彷彿一切都亂了套,卻找不出相應之道。那次之後,我就再沒見過他了,隔年平望都傳來皇上駕崩的消息,我只當他是詐死逃離朝堂,以擺脫那幫令他喘不過氣來的臣工。我年年都盼著他在遠方玩累了,終於又回到桃花塢來,好讓我把這束紙頭還給他。」

  耿照將那本織錦冊子翻到了後半,吸墨的薄絹間不再出現圖畫,取而代之的,是一張張寫滿歪扭小楷的紙片。「前輩——」他不敢多瞧,忙闔起簿冊便欲遞還,蚳狩雲卻搖了搖頭,並未伸手。

  「他那天說的話,我一句也聽不懂。我只知道你在這節骨眼上突然來到了冷鑪谷,身上帶著殘拳餘勁,就像他說的,一看就想起了這些紙頭,決計不會弄錯。所以,我不能讓你就這麼死掉。」老婦人淡然一笑,眸裡卻閃著逼人的光。

  「我們還有時間,從裡頭找出救你一命的法子。如果獨孤弋說得沒錯,要接替他來拯救天下蒼生的,恐怕就是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