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刀記 第二二九折、柳岸習習,一一風舉

  「……有道理。」

  蕭諫紙點點頭,絲毫不覺意外,較諸先前反應甚或更冷淡些,彷彿耿照喊的是「老台丞」,而非是統領暗行惡鬼、足以驚天動地的代號。耿照微怔,還沒反應過來,老台丞冷不防地一抬眸,問道:

  「你吃過了沒?」

  欲尋「古木鳶」攤牌,耿照打昨晚起便沒甚胃口,寶寶錦兒心細如髮,今兒早晨特別給他熬了魚粥,耿照稀哩呼嚕連盡三碗,食不知味,總算營養充足,不致枵腹。

  他在余家魚鋪打點吃食,自己卻沒心思吃上,陡被老人一問,訥訥搖頭,苦笑道:「我不餓。」

  蕭諫紙怡然道:「不怕我好生交代之際,你卻『咕咚』一聲餓暈過去麼?吃好了,要幹什麼也才有氣力,就算是你也一樣。」舉箸輕敲盛飯的大碗,發出鏗鏗脆響。

  蕭老台丞飯量甚寡,余家魚鋪的東家卻大方得很,就算耿照替老人添了滿碗,海碗裡還剩得大半碗熱騰騰的白米飯,瞧著比老台丞碗內的還多。

  他一下詞窮,想不出推辭的借口,只得盛了一碗,坐下與老台丞同吃。那水煮花鰱片兒果然美味,鮮嫩緊致,雪白的魚肉落箸即分,毫不費力,入口卻能彈人牙舌,火候拿捏恰到好處。

  越浦之人吃不得辣,余家魚鋪用滾油煸辣椒時,下手十分節制,蕭老台丞覺得「更顯其辛」,在耿照嘗來直是小菜一碟,舌尖還不覺麻刺,魚肉白飯便已囫圇落肚,吃得滿嘴鮮香,差點忘了是來談判的。

  蕭諫紙不慌不忙,以雪帕按了按嘴角,照例提過冷茶,一人斟了一杯。

  「你請我吃忒美味的花鰱兩吃,可惜我只有粗茶回報,將就罷。」

  耿照還記得上回在這艘糧船上,就在這陳舊的船艙裡,看到這壺冷茶時的感動和感慨。蕭諫紙若是個十惡不赦的大壞蛋,那麼一直以來,未免也掩飾得太好了,不惜犧牲享受,過著這種清貧儉樸的生活,埋首故紙堆裡……如此行惡,其意義何在?

  岳宸風為惡的理由,清楚到毋須解釋。但蕭老台丞不同,揭穿「古木鳶」的真實身份,並未讓耿照稍有撥雲見日之感,反而帶出更多謎團。

  「我想知道為什麼。」

  少年啜了口冷澀的粗茶,從美味的微悚中回過神來,向陰謀組織的大頭目投以銳目。「除非傷害無辜百姓,能為你帶來我不明白的樂趣,否則驅動流民包圍阿蘭山的舉動,我想不出一點理由能為你辯駁。還是我們……普天之下所有人,一直都看錯了你?」

  蕭諫紙抬起頭來,神色嚴肅。

  「我無意替自己開脫,在最初的計劃裡,有人理當穩制流民,勿使生亂。慕容柔乍看雷厲,其實在人命一事上,素來自制,你說『上下交相賊』也好,說我們心念一同也罷,如非有人中途搗亂,本不應有此傷亡。」

  「搗亂之人戴的,同樣是『姑射』的面具。」

  「你很清楚『空林夜鬼』不可能這樣做,對不?」老人哼笑:

  「休說橫疏影不懂武功,便教她掌握力量,也做不出這等事來。我說了,我無意為自己開脫,但若流民開殺本在計劃之內,你不覺得以我這般腿腳,專程到論法大會的貴賓席上送死,稍嫌蠢了些?」

  耿照毛骨悚然。蕭諫紙的口吻,完全是知道橫疏影倒戈的,如此一來,姊姊的安危——

  「我要殺她的話,她已經死了。」老人舉起枯枝般的手臂,制止了耿照幾乎失控的想像力。「橫疏影能活著向你吐露秘密,迄今還在棲鳳館內安生度日,甚且與桑木陰之主暗中往來,只因為我容許她這樣,儘管她並不知情。」

  「……為什麼?」耿照忍不住問。

  老人微微一怔,忽然笑了起來。

  「因為沒必要。」蕭老台丞倒退輪椅,從八角桌畔又滑回書案後,隨手拿起桌上的文檔。「你該不會以為,動不動就仰天狂笑,口出『順我者昌、逆我者亡』之類的狂悖言語、動輒殺人者,才能統領『姑射』這樣的組織罷?

  「不如我意的事多了去,所謂智者,並非拿人當棋子、把世局當弈局,因為你的帥仕像兵卒,抑或黑白棋石,不會冷不防地咬你一口,無有七情六慾各種需求,但人有。

  「智謀布計,就是在預測、處理種種變數。有不合意者動輒殺人,跟每落一子就要毀棋,有什麼兩樣?但有一點,同下棋卻是一樣的:在爭逐勝負的過程中,隨著對手應付變局、排設新陷阱的手法,你會越來越瞭解對手的面貌,他是個什麼樣的人?有什麼喜好?為什麼要這樣做……將無可避免地越來越清晰。

  「有些棋力高的,不止求勝負,還會在推動局勢的同時,隱匿自己的風格與痕跡,讓你以為對手是一團迷霧,或者是另一個不相干的人。這種對手非常可怕,因為除了贏,顯然他還要更多的東西。」

  耿照心念微動。

  「這樣的對手……該如何應付?」

  「只要盤勢夠大、對奕的時間夠長,沒有人能夠徹底隱蔽自己。」老人哼道:

  「借力使力、移花接木、驅虎吞狼……能用的法子就擺在那兒,無論你怎麼周折盤繞,骨子裡就是這些,遇到挺得住攻擊、能慢慢觀察盤勢,耐著性子與你消磨的對手,掩蔽身份的迷霧,總有被撥散的一日。」

  這與耿照的設想不謀而合,蕭諫紙甘冒「造反作亂」的罪名,不僅以妖刀挑動武林風雲,甚至將手伸到鎮東將軍、乃至皇后娘娘的頭上,至少有一個理由——耿照不確定有無其他——就是要逼出「迷霧裡的對手」。

  但還有幾件事耿照無法釋懷。

  「我想知道,非殺魏老師不可的理由。」

  老人垂落目光,微塌的瘦薄肩膀彷彿一下子老了幾歲。「我無意殺他,那是個意外。莫殊色被人動了手腳,他突然弒師的舉動,完全出乎我的意料之外,只能說對手神通廣大,趁著我們還不能熟練地炮製、控制刀屍時,借刀殺人,除去了心腹大患。我很後悔,沒把計劃提前告知魏無音,但現在說什麼都已經晚了。」

  耿照莫名光火起來,忍著怒氣,沉聲道:「完美的刀屍該是什麼樣?像我這樣不聽控制的,該是刀屍裡的失敗之作罷?」

  他自信以此際的武功,應不致被雙腿不便的垂朽老人所制;雖然神識深處的殺念,已化作血海中舞刀的妖人,被耿照的意識壓製成一枚小球,鎖在貯存記憶片段的屜櫃底層,再不能興風作浪,但難保古木鳶沒藏著什麼超常的手段,打定主意,若老人拿出號刀令就口,他也只能擎出藏在扁擔桿裡的藏鋒刀,先下手為強。

  「這你拿著。」昨兒夜裡,趕在耿照回房以前,胡彥之在院裡將他攔下,塞給他一隻小白瓷瓶。

  「『天涯莫問』?」耿照反應極快,毋須拔塞聞嗅,便已猜到老胡之意,急忙推辭:「這太貴重了!我怎能收?你拿回去,以備不時之需。」他聽老胡提過殺諸鳳琦、救雲接峰之事,故知他藏有這枚寶物

  「要是這玩意明天能救你一命,那才叫『以備不時之需』。」老胡收起嘻皮笑臉,正色道:「古木鳶不是玩毒的,我給你『天涯莫問』,也不是讓你去應付什麼毒宗,這藥除了號稱能解百毒之外,有一樣旁人不知的好處——醒神。

  「不管你中了什麼迷魂藥物,抑或心神受制,一吃下去,保證你立時痛得清醒過來,想昏都昏不過去……你就當它是非常有效的嗅鹽,啊?自己小心,我等你回來喝酒。」拍拍他的肩膀,揮手離去。

  耿照為防生出枝節,堅持獨自前來,胡大爺不是對他放心,但若尾隨照拂,那麼符赤錦、弦子,乃至潛行都那幫小妮子,說不定連染二掌院都要來湊上一腳,事情辦是不辦?治軍須嚴謹法度,治娘子軍尤為其甚,胡大爺替結義兄弟的後宮安定著想,只能按捺焦灼,僅以「天涯莫問」聊表心意。

  蕭諫紙雙手都在桌頂,沒見他有取物的打算,見耿照氣勢洶洶,淡道:

  「完美的刀屍,該像是崔灩月那樣,秘儀將妖刀武學鐫進他的身子裡,卻未剝奪他思考的能力。隨戰鬥激發潛能,體內的妖刀武學亦將次第甦醒,終有一日,他能真正掌握這種古紀武學的真義,為現世的武學理論搭起橋樑,打開一片嶄新的天地。」

  耿照在心中,為「刀屍」做過無數次定義:被操弄的傀儡、行屍走肉、殺人兵器、試驗活體……從未想過,會從身為首謀的古木鳶口裡,聽見如此正大光明的說法,彷彿炮製刀屍是一件有著崇高目標的偉業,將會為世人克建殊功、流芳百世似的。

  若非不欲失儀,少年幾乎要笑出來,忍著怒氣,沉聲道:「台丞此說,是把一件慘忍無道的惡行,歌頌成振興武林的大業了。這樣解釋的話,世間有什麼傷天害理的壞事不能做的?」

  蕭諫紙並未生氣,淡淡一笑,抬頭道:「你以為炮製刀屍的秘儀,卻是何人所創,又緣何而創?」

  這個問題問遍東洲,可能無人能答得出來,然而耿照曾在煙絲水精之中,親歷疑似龍皇玄鱗的遇合,聽過他與佛使的對答,自然不會忘了那個「以刀為衛」的要求。由「無雙之力」與「不死之軀」的例子來看,天佛使者總是扭曲龍皇的原意,以極不近人情的怪異思路,像鑽文字漏洞似的,替玄鱗達成願望。

  守衛龍皇或許不是件壞事,但炮製出這等具有毀滅力量的非常之物,只能說水精中的影像若是真實,佛使又再一次曲解了龍皇的本心。

  「據聞是龍皇玄鱗所創,為求忠心不二的無雙鐵衛,以守護其王座。」耿照肅然道:「但忠誠一物,不能靠剝奪心識而為之;力量再怎麼強大,淪為殺人工具之後,帶來的就只有災難而已。」

  蕭諫紙冷笑。「你沒去讀書應舉,還真是可惜了,說不定頗有天分。恁我如何編排,都想不出這般冠冕堂皇、卻又八股至極的文章。」把文卷「啪!」隔空扔至八角桌上,哼道:

  「以迷魂藥物控制人心、灌輸意識,這種法子是有的,創造出來的,就只有行屍走肉而已,就算忠誠至極,誰要這等殭屍來當護衛?刀屍的秘儀,不是這麼淺薄無聊的物事。

  「那卷圖紙裡,繪有移植自『始源秘穹』的機關構想——當然不是完成了的藍圖,你拿了也沒用。我們複製了秘穹裡的諸般設置,炮製出來的刀屍比三十年前那批更穩定,對人身的傷害也更小,但只有一點是不變的:除非身歷其境,我們無法知曉運作的原理究竟是什麼。」

  耿照打開圖紙,陳舊泛黃的厚繭紙上,以炭枝潦草地勾勒出一具渾天儀也似、由七八個中空圓環交疊嵌成的詭異機關,相當於標示星辰位置的周圓之上,鑲著奇妙的彎弧條塊。

  出於工匠本能,他忍不住斟酌起要怎生固定才好,好一會兒才發現圓環中央勾著一個歪斜的人形,因為輪廓不甚完整,乍看並未認出,這時才驚覺此物之巨大,竟要將人硬生生鎖在中空的球體中。

  球體四周,勾勒著更潦草的滑動線條,耿照一眼就看出,這是在示意每條圓軌轉動的方向,而且以效果線的紊亂重疊可知,速度決計不慢。在機關的前端,有個祭壇似的小小方台,嵌了塊形狀不規則的怪石,石頭上一條筆直的細線,延伸到人形的額頭上;旁人或覺莫名其妙,耿照卻不禁悚然,立時明白那是什麼——

  (煙絲水精!)

  三奇谷中,從水精裡射出一道亮紅細線,貫入紅兒眉心的畫面猶在,耿照迄今未忘。原來……妖刀的淵源一直離自己這麼近,冥冥中彷彿被串在一起,但由於缺乏通盤的解析,這樣的聯想並不能幫助耿照稍稍釐清,只覺迷霧更深。

  蕭諫紙觀察他的臉色,明白少年不是頭一回見到圖紙裡的物事——不管是哪個部分。但他不可能見過,至少在他們培養他的這些年裡,他被刻意地隔絕在炮製刀屍的環境之外,當然是出於「高柳蟬」的堅持。

  考慮到少年玄乎的際遇,或在東洲某一處,曾經遭遇過類似秘穹的古紀遺跡,古木鳶並未猶豫太久,爽快地拋出條件。「你告訴我曾在哪裡見過圖紙裡的物事,我就告訴你刀屍是怎生炮製。」

  耿照沉吟片刻,將煙絲水精之事說了,當然沒提染紅霞,也略去了玄鱗的意識經歷。

  老人聽說三奇谷沒入水中,略微露出遺憾的表情,然而也不過就是一霎,正色道:「秘穹中也有一塊那樣的水精,激發刀魄的藏密、推動秘穹的機關,全賴水精作用。然而,水精內所含的力量所剩無幾,須以內力催發,方能勉強啟動,料想是三十年前炮製刀屍之人,不知用法,將貯能恣意消耗,而至如此。

  「我等複製秘穹的機關,也是為了減低能量所需,將施行秘儀的機具縮小。饒是如此,在崔灩月之後,要想再催發水精,推動機關,已然十分吃力。但高柳蟬始終相信,世上決計不會只有一塊煙絲水精,為防後人挾以作亂,堅持要我毀去秘穹與機具,我已答應了他。」

  聽到「高柳蟬」三字,耿照心情複雜,但防著是老人擾亂心思之計,強逼自己不作猜想,揚了揚圖紙。「光看這張紙頭,無法得知刀屍究竟如何炮製,尚請台丞指教。」

  「秘穹設施、刀魄,以及號刀令,是從開始便已存在,於我借來『姑射』時,一併轉交與我;其中運作的原理,迄今無人知悉,高柳蟬或許是這個世上,鑽研此道最久的一個,只可惜所知有限,可能只比『姑射』的原主稍多些。

  「我們用的藥,無論是激發潛能、迷眼惑心,都只為增加刀屍在秘儀中的生存機會,『擊鼓其鏜』可讓他們的身體更強韌,『失魂引』減低他們所受的痛苦,醒後無知的『陰陽交』自是為了保守姑射之秘……這些都不足以構成刀屍。

  「炮製刀屍時,須將刀魄置於水精之中,以內息催發水精之力後,秘穹會帶著接受秘儀之人飛轉,同時自水精中迸出一道燦亮異芒,直射受術之人眉心——咸信就是這道異芒,將刀魄中所蘊,『刻』進了人的腦識;至於是什麼道理,我和高柳蟬都無法解釋。」

  老人露出自嘲般的笑容。

  「我吸收橫疏影進入組織,是從號刀令得到的啟發。若能由音韻入手,破解號刀令的秘密,如此秘穹、水精乃至刀魄的運行之理,便有機會獲得合理的解答。可惜此法不通。」

  耿照留意到他三番四次強調了「我」。

  「但高柳蟬……不以為然麼?」

  「他說我這是投機取巧,我不否認。」老人不覺微笑,片刻才斂起笑容,輕哼道:「但他以為,必須由刀魄入手,才能通解其妙。一直到縮小的人工秘穹設計完成,實際製作出來,炮製刀屍才真正得到成功;在此之前,我們弄死了幾個人,他便不肯再干了。

  「秘穹運轉起來的樣子,活像個巨大的刑具,人縛在其中,一不小心就給碾碎了、甩爛了,要不就痛苦哀嚎而死……那是我這輩子最恐怖的經歷之一。我不知三十年前妖刀之亂時,他們是怎生辦到的,或許他們就是眼睜睜地看人死,或者當時的秘穹運作得更好,不似如今這般遲滯。」

  耿照眼神很冷。「台丞客氣。較諸用心,實無不同。」

  蕭諫紙笑得諷刺,並未辯駁,哼道:「總之,高柳蟬是不讓我試了,開始著手設計縮小的秘穹,能更好的利用水精殘力,非任其虛耗於推動巨大的石窟之上。他花了三年才成功,完成之後,卻不許我尋人試驗。」

  但破解妖刀、乃至刀屍的秘密,也是追索陰謀之人的一條線索,犧牲了這麼多人,背負著惡名,古木鳶與高柳蟬早已沒有回頭的路。

  「他想了個蠢法子。」蕭諫紙冷笑:「在確定複製秘穹不會弄死人之前,他只用自己來做試驗,每回只嘗試極短的時間,但每兩三天就弄一回;隨著間隔拉長,在人造秘穹上也待得越久。」

  耿照聽得目瞪口呆,幾乎驚起。

  「你是說七……高柳蟬他,也是刀屍?」

  「那就要看你,怎麼定義『刀屍』了。」老人淡然道:

  「這般胡搞的時候,我們還沒有『擊鼓其鏜』,沒有『失魂引』……什麼藥都沒有,他是生受了刑架的痛苦,像是要給那些枉死的人一個交代似的,然後又挺了過來,唯恐他們的犧牲平白落空。

  「他算不算是刀屍?我不知道。什麼妖刀武功、違背常理的內力運行之法,他一樣也沒有,內外武功同原本一樣,也不知是什麼緣故。但刀屍有的頭疼、失眠、雜夢,靈肉分離似的詭異體驗……他一樣都沒缺,劇烈的程度,以致後來應付其他刀屍時,簡直游刃有餘。

  「得到這種笑話般的結果,自是令人氣沮;勉強要說有什麼收穫,便只有他對刀魄的感應,乃是空前絕後的強大,不惟感應,只消手握刀魄,他便能遁入虛空之境,我親眼看他在睡夢中渾身發顫,真氣以奇詭的形式奔竄流走,隔著大老遠都能感受氣機的異常。

  「我這輩子,只見過一門像這樣的武功,即使兩者絕不相同,但與今世武學大相逕庭這點,卻是一樣的。」

  耿照知道老人說的是太祖爺的「殘拳」。看來那名異人傳授獨孤弋的,與妖刀刀魄中所藏同出一源,即是蕭諫紙曾提過的「古紀武學」,在龍皇玄鱗統治東洲之時,流傳於大地之上的神奇武功。

  古紀武學何時斷絕?何以斷絕?至今已不可考。然而,根據這些殘存的鳳毛麟角,只能認為古紀武學強大之甚,是遠超過今傳的,是以殘拳一出,天下無敵,當代無以抗衡者;妖刀離垢的武功,則使手無縛雞之力的崔灩月公子搖身一變,成為血洗風火連環塢的火刀戰將。

  「可惜高柳蟬無法把那種武功帶出夢境。它似乎藏得非常深,心識一回到現世裡,就連求生意志都無法將之激發出來。」聽起來他們真還試過什麼九死一生的辦法,耿照想像兩個老人拚命地想試出解夢之法,莫名地覺得詼諧極了,原本的滿腔怒氣,似乎稍見平歇。

  老人看了他一眼。

  「後來,他想出了一個法子。他偶然收養的一個孩子,用以排遣長生園的寂寞日子,每天睡前總纏著他說故事,給了他靈感。他每回親試秘穹之後,便以自己為媒介,手握刀魄,用額頭貼著那孩子的額頭,試圖將『夢境』傳給他。

  「『這樣最安全。』——他總是這樣說。這法子雖見效奇慢,可能要花三年五年、乃至十年才能看出成果,判定有無影響,但他遁入虛空,渾身自行牽引而起的氣機,據信已悄悄地改變了那孩子,讓他先天帶有古紀武學的底子,毋須學習今世的內功心訣,便能跑得快、跳得高,身子健壯,或許在入虛致靜的內家修練上,比旁人更吃香……」

  耿照怔了許久,回過神時才發現自己眼眶發熱,一咬銀牙,不讓水漬溢出。

  「你可以怪他,沒有同你說實話,沒問過你願不願意承擔,讓你在小小年紀,就冒了試驗可能失敗的風險……然而,他不曾辜負過你的信賴,他一直都是那樣疼愛你,即使要冒險,他也寧可擋在你身前,讓你所承受的降至最低。這點,你的七叔從來沒有改變過。」說著從書案邊插滿卷軸的籐簍裡,取出一物,推至桌緣,赫然是簇新的昆吾劍。

  「拿去給染紅霞那娃娃。諒必你也不是毫無所覺,邵鹹尊那廝,不是什麼善男信女,日後切莫輕信於他。」蕭諫紙冷哼道:

  「當日,會讓你送此劍去斷腸湖,全是意外。我的原意,是透過橫疏影之手,安排一柄足以抗衡妖刀之銳的正劍,到七大派裡備著,算是某種預防措施。豈料出師不利,我在靈官殿那廂的安排被徹底破壞,斷腸湖這邊,也出現了意料之外的強敵。」

  耿照聞言一凜。「那何阿三……不是你們的人?」

  蕭諫紙哼笑道:「笑話!我挑選的刀屍,若非七大派中資質上佳的年輕弟子,便如崔家娃娃那般,擁有殊異體質之人,兼且家破人亡,已無退路;將來逼出陰謀家之際,他們便能以妖刀武學剷除惡人,洗刷污名,於動亂平息後傳下武學,成為聯繫古紀今傳的寶貴種子。

  「雖說出身無分貴賤,但一名毫無根基的無知鄉人,就算綁上秘穹,也不過是徒然增添犧牲的風險而已,簡直是脫褲子放屁!誰幹這等無聊事來?然對手無意栽培刀屍,達到目的便隨手拋棄,管他是死是活,自然毫無顧忌。」

  耿照思緒飛轉,沉吟道:「這麼說來,嘯揚堡的何堡主,也非是你等所為?」

  蕭諫紙搖了搖頭。

  「當時,火元之精的試驗尚未成功,指劍奇宮的莫殊色該是我們手上最出色的刀屍,直到於妖刀塚遇上沐雲色為止,都在我們的計劃之中。原本沐雲色昏迷後,該將他倆轉移至靈官殿,吸引七大派到來,揭開妖刀亂世的序幕;但當中莫殊色失蹤了一陣,再出現時,已然不受控制。」

  那就是另一撥「姑射」暗中搞鬼了,耿照心想。

  「先說好,我始終認為你不堪大用,迄今未改。」蕭諫紙推動輪椅,將昆吾劍拿到耿照面前,肅然道:

  「為教你七叔專心致志,為我揪出那隱於幕後、操弄天下逾三十年的黑手,我巴不得你同你那幾個貌美如花的紅顏知己,現下就給我回家種田,生幾個娃娃,讓他覺得此生無憾了,抱死志給我賣命。

  「可惜命運擇人,甚於人智,什麼機巧聰明,至此只能低頭。無論如何,你終是來到了這裡,有了聽我說這番話的資格,還不算太沒用。我同你七叔,都不是什麼好人,便打著大義的名分,將來我們都要為曾經做過的惡行付出代價,決計不會逃避。

  「我料你今日前來,並不是來同我拚命的,你已隱約察覺在一切背後,有股力量在運作、策劃著陰謀;你來是為了確認,我到底是哪一邊的。」

  耿照接過昆吾劍,心緒已與初來時大不相同,不能親自見到七叔固然遺憾,但蕭諫紙的話,填補了他心上的那個大洞。少年對形勢的判斷更為冷靜清晰,明白蕭老台丞的話其實切中要點,以灰袍人無所不在的形跡、難以匹敵的強橫武力,眼下的確沒有自亂陣腳的本錢,

  他正要開口,老人又舉起一隻手。

  「你確認了你的,現下輪到我了。你以為,這樣就通過考驗了麼?登門踏戶,便能得到生死不棄的盟友?這未免也太過天真。」

  「有道理。」耿照出乎意料地並不驚訝,只點了點頭。「考較對方到底有無資格,也是結盟之前的功課。老台丞請說。」

  蕭諫紙回頭拈了枝筆,潤好毫尖,在掌中書畢,才將狼毫筆遞去。

  「我這人一向怕麻煩,就不囉唆了。寫下敵人之名,總要目標一致了,才有結盟的必要,是不?」

  耿照不置可否,也在掌中寫下答案,兩人同時攤掌。舷窗之外,柳岸習習,忽聞一陣朗笑,伴著河岸水風遠遠送出,余家魚鋪裡正埋頭扒飯的院生抬起頭來,心想老台丞難得吃得這麼歡,自己上白城山都六年了,從沒聽過台丞笑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