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朝清羽記 第七章 棋爭

  白棋憑借強大的外勢,將一塊黑棋眼位破盡,逼得黑棋棄地逃生,形成圍殺黑棋大龍的局面。

  蕭侯淡淡道:「治孤不易。駙馬小心。」

  王處仲拿著一枚黑子沉吟良久,然後道:「卿卿,且歌一曲。」

  王處仲懷中的美妓抬起臉,嫣然一笑。晉國世家出遊,身邊多有伎樂隨行,王處仲擁美而坐,眾人都不以為意。這時看清美妓的面容,不禁一片嘩然。

  謝萬石像見鬼一樣慘叫一聲,王文度比他好些,指著美妓厲喝道:「你!你!你不是已經死了嗎!」

  那美妓眉枝修長,雖然施著厚厚的脂粉,仍能看出她曾有的端莊和高貴。有人認出她的面孔,在旁邊竊竊私語,「這不是庾氏嗎?」

  庾氏是晉帝皇后,一年前暴病身亡,已經安葬多時,只是這一年來晉帝不怎麼理事,一直沒有上號。沒想到會在畫舫上以王處仲家妓的身份重新出現。

  「無恥之徒!」

  一名大臣拿起手板朝王處仲打去。

  旁邊一隻濕淋淋的手掌伸來抓住他的手腕。古冥隱青衣滴著水,眼神像針一樣又尖又細;被他陰冷眼鋒一掃,那大臣滿腔的憤怒頓時化為烏有。

  「王處仲!」

  王文度怒喝道:「你這等禽獸之行!哪裡還有半點禮法!」

  王處仲冷冷道:「禮法豈為吾輩所設。」

  謝太傅搖著扇子,徐徐道:「世上相似之人甚多,侍中大人定是認錯了。」

  王文度醒悟過來。如果認定眼前的美妓就是皇后庾氏,必然大起風波;為晉國顏面著想,就算王處仲公然說出來,他們也只能抵死不承認。

  王茂弘在旁低歎不語。謝太傅道:「古公公在宮裡多年,曾經服侍過襄城公主,這位歌妓是否與公主頗為相似?」

  古冥隱佩服地看了他一眼,垂手說道:「這歌妓不僅面容與公主如出一手,而且胸前更有紅痣一處,與公主一般無二。駙馬自公主過世後便憂思成疾,直到遇見這位歌妓才知公主已經轉世,自此愛如珍寶。」

  「原來如此。」

  桓大司馬道:「襄城公主過世已經有二十多年了吧?王駙馬如此癡誠真是難得!難得!」

  謝萬石念了聲佛,回過臉色。

  「細看來,這位歌妓與襄城公主確實挺像。王駙馬與公主結緣兩生,也是有緣。」

  桓大司馬只是順水推舟,這位謝才子卻認真起來,惹得眾人想笑又不敢笑。

  庾道憐對眾人的議論渾不在意,旁若無人地輕聲唱道:「天命有晉,穆穆明明。我其夙夜,祗事上靈……」

  眾人面面相覷都露出幾分尷尬,連一直沉靜疏淡的謝太傅也禁不住啼笑皆非。王處仲真夠絕的,這是晉室祭祀天地的大禮之樂,是所有樂曲中最為莊重的一首,他卻當成散曲來聽,唱曲的歌妓還曾是皇后。

  「啪!」

  王處仲被圍的大龍向天元的白子逼去,下出決定命運的勝負手。

  號角聲中,殘存的六艘飛鳧聚在一處,形成一個圓陣,緩緩向後退去。飛鳧的損失雖然高達半數,但攻來的水師艦隊也傷亡慘重,如果雙方實力相當,飛鳧早已大獲全勝。

  水師主力艦隊逐漸逼近,衝在最前面的卻是一條不起眼的走舸。

  程宗揚雙手合什,先拜菩薩,然後掌心向內,左手按住右手,把額頭放在掌上,稽首拜了神仙,接著在胸前劃個十字,一連串的舉動搞得蕭遙逸莫名其妙。

  「聖人兄,幹嘛呢?」

  「刀槍不入!刀槍不入!」

  程宗揚捶著胸膛大喝兩聲,然後抄起雙刀,虛劈幾記。

  折騰一夜,丹田的真氣早消耗得差不多,雖然越靠近戰場,死亡的氣息就越濃郁,但自己不打坐花上幾個時辰用功,吸收的死氣一點都用不上。如果把玄武湖換成鬼王峒就好了,一邊打一邊補,非讓小狐狸把眼睛瞪出來不可。

  蕭遙逸摸著下巴道:「聖人兄,你不會就想這麼衝過去,把人家的船給砸了吧?」

  程宗揚扭過頭:「什麼意思?」

  蕭遙逸比了個手勢,「鑿!王處仲的船再跩也不能不沉,對吧?咱們從水下游過去,每條船給它開幾個孔,總比上船拚命好吧?」

  「別逗了。這麼簡單的主意,水師那些老丘八會想不到?」

  「想得到是一回事,能不能做到是另一回事。這些鳥船划得太快,放水鬼也追不上。而且……」

  「而且你還受了傷,如果沾水只會死得更快。所以最好的辦法就是我辛辛苦苦過去鑿船,小侯爺在後面給我望風。是不是?」

  蕭遙逸撫掌道:「知我者,程兄也!」

  「去死吧!那船划得跟飛一樣,上下都包著牛皮,游過去鑿船——你以為我是潛泳高手啊?」

  「既然程兄沒膽,那就算了。」

  蕭遙逸只好作罷,他拿起一根長矛試了試份量,然後一個箭步跨到船頭,揚手一擲。

  長矛呼嘯而出,在波光鄰鄰的湖面上一閃而過,絞龍般劃過十餘丈的距離,準確地從飛鳧射孔飛入,先擊殺了一名操弩的軍士,然後帶著他的鮮血從船艙另一側飛出,在船板上撕開一個尺許寬的裂孔。陽光猛然透入,映出艙內驚惶躲避的人影。

  後面響起一片喝彩聲,蕭遙逸轉身舉起手臂,高呼道:「破敵殺賊!正在今朝!」

  水師士氣大振,鼓聲震天響起。身後密密麻麻的艦船讓程宗揚多少有了點信心。就算真和蕭遙逸猜的一樣,蘆葦蕩裡還有王處仲十幾條飛鳧,水師軍力也在它兩倍以上。尤其是那兩條樓船,所有的飛鳧全加起來,噸位也差了一大截。

  古冥隱盯著蕭侯,細聲道:「賢父子果然是人中之龍。小的原以為令郎只是個鬥雞走馬的紈褲子弟,卻是看走了眼。」

  蕭侯道:「小兒性子頑劣,難得駙馬青眼有加,專程請人教訓。只是湖上蟊賊之流未免與駙馬身份不符。」

  王處仲盯著棋盤道:「不用謙讓了。令郎作派讓我也看走眼。那次只是投石問路,卻不料引出吞舟之魚。蕭侯深謀遠慮,想必已經想好如何處置我們這些世家了。」

  蕭侯淡淡道:「駙馬盤面不濟,要在局外一逞口舌之利嗎?」

  這會兒連謝萬石也看出來,這局棋關係的不僅是蕭、王兩家的生死,在座的世家貴族,乃至晉國的命運都在局中。失敗的一方不僅身敗名裂,還將搭上整個家族,甚至國運殉葬。

  有聰明的已經在盤算自己該依附哪邊。在座官職最高的幾位大臣裡,丞相王茂弘是王處仲同族,但剛才已經割袍斷義;謝太傅從容自若,莫測深淺;侍中王文度看來對這場劇鬥並不知情,在一旁空著急;周僕射心懷忠義卻無從下手;桓大司馬擺明與蕭侯聯手。但王處仲也不是孤家寡人,旁邊司空徐度雖然一直沒開口,但這時候還不開口正表明他和王處仲關係匪淺……

  諸人各懷鬼胎,一邊看著棋局,一邊偷偷瞄著遠處的戰局。

  飛鳧退到蘆葦蕩邊緣,接著號角聲起,幾條通體烏黑的戰船緩緩劃出。

  無論是飛鳧還是新出現的戰船都吃水極低,因此能藏在蘆葦叢中不被發現。

  新出現的戰船船體比飛鳧寬了一倍,宛如一片寬大樹葉,不多不少也是十二條。古怪的是船身看不到任何桌孔帆影,卻以極快的速度浮浪而來。昂起的船首沒有繪製鳥雀,而是一頭巨大白虎。

  蕭遙逸愕然道:「那是什麼東西?」

  「輪槳啊。」

  程宗揚吸著涼氣道:「這是跟宋國水軍學的吧?」

  飛虎船身兩側裝著四枝輪形槳,每枝有八片槳葉,轉動時在船側掀起巨大浪花。這種輪槳捨棄船身的桌孔,使船體密封性更好,減少槳手數量的同時位置更加集中,而省出來的空間更容易裝載巨型武器——比如投石機。

  程宗揚和蕭遙逸揚起頭,看著一團巨大火球從船上飛騰而起,劃過一道令人恐懼的弧線,遠遠擊中近百丈外一艘鬥艦。迸裂的火團在鬥艦頂棚上四散飛濺,旁邊士卒衣甲沾上火,掙扎著跳入水中。

  可能是目標太微小,飛虎第一輪攻擊放過兩人所在的走舸。但兩人沒有半點輕鬆,他們已經看到船上轉動的巨弩——上面架的弩矢形如船錨,每一枝都有幾百斤重,被它擊中,大伙就可以下水餵魚了。

  「程兄!」

  蕭遙逸叫著張開手臂。

  「我干!抱一下能幹掉巨弩?」

  「嗡」的一聲怪響,三股狀的巨弩朝走舸疾飛過來。

  「跳上來!」

  程宗揚跳起來狠狠往下一墜,蕭遙逸接住他,雙足一蹬,藉著程宗揚的衝勢將走舸蹬得一歪,傾斜船體以毫釐之差與巨弩擦肩而過。

  蕭遙逸拋開程宗揚,一把搶住長矛,抖手擲出,將對面正在扳弦的弩手釘在甲板上。

  蕭遙逸甩掉束髮金冠,扯下衣甲,裸露著上身兩處箭傷,將龍牙錐橫咬在口中躍入湖水,野馬般朝飛虎艦奔去。

  走舸也加快速度,緊跟著蕭遙逸迎向敵艦。飛虎是敞開式甲板,艦上除了重型武器,就是執盾持矛的軍士。

  程宗揚騰身而起,拚了老命躍過丈許距離,人在半空就揮出雙刀,勞開兩枝襲來的長矛,旋風般闖入敵群。

  蕭遙逸光著上身,皮膚像公子哥兒一樣白皙,但肌肉一點都不含糊,胸腹、手臂的肌肉輪廓像刀刻一樣分明。他身上兩處箭創還在溢血便挺身躍到弩機上,一腳踏著弩肩,一腳蹬住弩背,嘴裡咬著龍牙錐,兩手各挽住一桿搶來的長戈,曲臂劃了一個圓弧,在身體周圍清出丈許方圓一片空場。

  走舸上的軍士不斷登上敵艦,但有半數都在半空就被敵軍的長戟利戈刺落水中。程宗揚發出一聲虎嘯,大有幾分武二郎的凶悍,雙刀輪番攻守,在密集的戈矛中硬生生殺出一條血路。

  雖然自己人大都在自己身後,但程宗揚很清楚,只有死狐狸所在的位置才是最安全的。

  一名黑甲軍士攔住程宗揚的去路,他沒有使水戰慣用的長兵器,而是貼肘握著一對鐵戟,與程宗揚的雙刀正好相剋。他雙手鐵戟翻飛,戟鋒刺劃、戟鉤割削,戟枝鉤扯,擋住程宗揚的刀勢。

  程宗揚還是第一次撞見使戟的對手。真要拉出來打,那傢伙未必能砍得過自己,但戟鉤本身的鉤扯功能正克制自己的雙刀,自己一刀劈出被他戟身擋住,接著戟枝鉤住刀身,側肘一絞,鋼刀險些脫手飛出。

  程宗揚後撤半步,雙刀磕開兩桿長矛,接著一招龍蟠虎踞,左刀守住身前要害,右刀瞬時揮出三刀。

  這一招是武二郎最早教他的破敵猛招,但這次是程宗揚頭一回施展,原因很簡單,以前他修為不到,左刀凝如虎踞還好說,右刀的龍蟠怎麼也施不出來。這招的三刀其實只是一刀,右手鋼刀由左下方撩起,刀鋒直指對手小腿、膝蓋,提到與肩平齊的位置,掉轉刀鋒由右上方朝左下斜劈,襲擊對方的腰腹,這一刀在自己腰下的位置停住,接著再次掉轉刀鋒,由對手腰肋斜劈至頸。一招來回三個轉折要求一口氣劈出,中間沒有任何停頓。

  自己剛開始覺得挺簡單,使起來才知道完全不是那麼回事。出刀時真氣要完全聚在刀鋒頂端寸許的位置,做為破敵的虎牙。但轉折時總不免要擰腕回刃,程宗揚習慣劃個小小的圓弧,調整真氣的運轉,可這點小動作落在武一眼裡,立刻就是劈頭蓋臉一通臭罵。

  程宗揚怎麼也不明白,那廝怎麼能把三刀毫無轉折地做為一刀施展出來,不但沒有停頓,速度反而越往後越快。此時這一招施出,自己才感受到真正用力的位置並不是攻擊的右刀,而是左手防守的虎踞。身體的重心全部放在這裡,右刀就像搖擺的龍尾,進入入微境界的真氣毫不費力地順勢而出,與呼嘯的刀鋒融為一體,起刀、落刀、起刀……

  對面的軍士黑甲迸碎開來,胸前綻出一朵艷麗的血花。那軍士頹然跪地,他的鎖骨被刀鋒斬斷,由胸至頰綻開一道長長傷口,卻不屈地昂著頭,臉上帶著一絲奇怪笑意。

  「好刀法……」

  那軍士說著,手裡的鐵戟砰然墜下。

  程宗揚額角微微一痛,感受到一條生命的消逝。

  「呼」的一聲銳響,一枝長戈斜刺過來,將一名軍士連人帶盾刺翻在地。

  蕭遙逸擲出長戈,回手拽下齒間的龍牙錐翻腕刺出,目標卻是旁邊盛放火油的木桶。

  旁邊的軍士都是富有經驗的老兵,應變極快,立刻蹬開投機石後面的火盆,免得被他利用,釀成焚舟的慘禍。但蕭遙逸動作更快,那軍士蹬出的同時,他側身展臂一撈,硬生生把飛出的火盆又搶回來,連火帶盆一下扣到流淌的火油上,然後一腳踢穿甲板,讓燃燒的火油流入艙中。

  敵艦上軍士的攻擊越發猛烈,隨兩人一同登艦的走舸士卒已經大半戰死。

  水師艦隊的中軍終於趕到,鬥艦和艨艟拋棄以往的水戰規則,排成密集的陣型朝敵艦衝鋒,以最大限度抵消敵艦速度的優勢,利用數量在混戰中取勝。

  戰火蔓延到蘆葦蕩中,成片的蘆葦在烈火中熊熊燃燒,蘆花漫天飛舞,給血染的玄武湖蒙上一層迷離色彩。

  湖上不斷傳來艦隻相撞時發出的巨大響聲,一艘艘滿載士卒的艨艟、鬥艦、走舸、飛鳧、飛虎……或是在攻擊中起火燃燒,或者在碰撞中破碎沉沒。鼓聲和號角聲交替響起,與戰士的呼喝、搏殺、慘叫聲交織在一起。數以千計的戰歿者染紅湖水,扭曲的肢體抱著折斷兵刃,在烈火焚燒的湖面載沉載浮。

  「荊州多勁卒,」

  蕭侯淡淡道:「予今知之也。」

  黑棋的大龍在天元附近挑起惡鬥,在付出一個黑角的代價後,成功與一片眼位還未成形的孤棋相連。

  蕭侯白棋落下,提走黑棋剛落的一子,同時將黑棋大龍繫在游絲上的命脈徹底扼斷。只要白棋補上此空,黑棋的大龍再無活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