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朝清羽記 第六章 大局

  一葉扁舟離開樓船,舟上一個白袍男子負著雙手,後面跟著兩名親隨泛水而來。他四、五十歲年紀,鬢角華發初生,頷下一叢長鬚墨染一樣烏黑,雙目猶如紫石,神情不怒自威。艦隊上林立的軍士望著他孤舟駛過都鴉雀無聲。

  「這是令尊?」

  程宗揚看看舟上的男子,又看看蕭遙逸,嘴裡嘖嘖兩聲。

  蕭遙逸嘟囔道:「我知道你想說什麼——我長得像我娘不行啊?」

  程宗揚同意地點點頭,「你娘肯定是個出色的大美女。」

  他還是第一次見到這位深居簡出的少陵侯。看到那些士卒的眼神,他才明白蕭遙逸哪裡來的信心。那些士卒如同最忠誠的士兵望著自己的統帥,眼中充滿崇慕和熱情。彷彿只要他一個手勢就可以毫不猶豫地為他去死。原來蕭侯在晉國軍中的威望才是小狐狸最大的本錢。

  蕭遙逸哼了一聲,望著扁舟的眼睛露出一絲關切,顯然蕭侯親自出面在他意料之外。

  扁舟靠近畫舫,舫上的僕從連忙放下舷梯。梯尾還未觸到舟上,蕭侯一腳踏出,彷彿踩到虛空中的台階般懸空升起,接著從容踏在梯上。

  舫上諸人被王茂弘一喝,與桓大司馬一道主張廢帝的大臣都面露尷尬,訕訕不敢作聲。這時見到白袍男子上來,不約而同地鬆了口氣,連忙上前施禮。「蕭侯爺!」

  閣中諸人紛紛迎上去,只有王茂弘、謝太傅、侍中王文度坐著不動,連桓大司馬和周僕射也起身向那男子揖了一禮。

  少陵侯蕭道凌踏入精閣,淡淡向眾人還禮,然後拱手道:「謝太傅,丞相大人。」

  「坐吧。」

  王茂弘揉了揉眼睛,慢吞吞道:「蕭侯好雅興,天高雲淡,來湖上踏秋。」

  「踏秋不敢。」

  蕭侯道:「不過整日睡思昏沉,今日突然興起,欲尋人對弈一局。」

  謝太傅拿起一柄羽扇慢慢搖著:「不知蕭侯欲與誰人對弈?」

  「當然是執棋之人。」

  蕭侯旁若無人地走到精閣一角。這邊一名門客正與王處仲對弈,盤上黑白混雜,門客一條大龍被黑棋圍殺,局面岌岌可危。見蕭侯過來,那門客連忙起身施禮,垂手退到一邊,王處仲卻抱著一名美妓注視著棋盤,似乎不知道對面已經換人。

  蕭侯袍袖一拂,盤上百餘枚棋子「呼喇」一聲被一舉清空,卻留下星位黑白相對的四枚座子,宛如剛擺上一樣整齊。本來黑白混雜的棋子被他一拂,在盤下分成兩處,黑者純黑,白者純白,絲毫不亂。

  王處仲頭也不抬地說道:「蕭侯既然持白,便請先行。」

  「枯弈無趣,不若賭上些綵頭。」

  王處仲懷中白光一閃,那枝瑩白的龍牙錐從懷中跳出,「叮」的立在案上。

  蕭侯淡淡道:「這點綵頭未免太寡,不若將你身邊的粉頭一併押上。」

  王處仲慢慢抬起頭,冷冷道:「江山輸你又何妨?討這粉頭,卻是休想。」

  座中大多數人都不知道發生什麼事,但職位最高的王丞相、謝太傅、桓大司馬、徐司空、王侍中、周僕射都不作聲,眾人也都知趣地閉上嘴巴。

  王茂弘長歎一聲:「四哥,何當如此?」

  王處仲賦閒多年,這時在座的依稀有人想起,王處仲是王茂弘的族兄,年紀還在王茂弘之上。王茂弘已經是六十許人,可王處仲的外貌卻比他年輕二十歲不止。

  王處仲舉觴,揚首飲乾,然後抄起龍牙錐在唾壺上擊節高歌道:「神龜雖壽,猶有竟時。騰蛇乘霧,終為土灰!」

  銅製的唾壺被龍牙錐擊成碎片,蒼涼而豪邁的歌聲在湖上遠遠傳開。王處仲一手握著龍牙錐,一手擁著美妓,長聲道:「老驥伏櫪,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壯心不已!」

  王處仲長歌不絕,意態豪放,懷中濃妝的美妓揚起臉,露出崇拜而愛慕的眼神。

  身著白衣的蕭侯盤膝坐下,淡淡道:「座中善弈者頗眾。駙馬此局敗北,不知下場的是太傅,還是丞相大人?」

  謝太傅從容道:「此局謝某只是旁觀,蕭侯盡可隨意。」

  「侍中大人呢?」

  王文度背上露出汗水的痕跡,良久道:「我太原王氏詩書傳家,不善弈道。蕭侯與駙馬孰勝孰負,文度觀局而已。」

  蕭侯紫石般的目光停在王茂弘身上。

  王茂弘似乎蒼老許多,滿頭白髮蕭然,低歎道:「四哥,何當如此?」

  「人生一世,草木一秋。」

  王處仲冷冷道:「大丈夫既不能流芳百世,亦復當遺臭萬年!」

  此言一出,舉座皆驚。

  「好!好!好!」

  遠處響起零零落落的掌聲,鼓掌的卻是桓大司馬:「蕭侯!此局不若我與駙馬對弈!」

  「桓兄好意,蕭某心領了。」

  蕭侯沉聲道:「丞相大人?」

  王茂弘不再言語,拿起切肉的炙刀割下衣袍一角,推到王處仲面前。

  王處仲不動聲色,向蕭侯道:「請!」

  蕭侯用食、中二指拈起一枚白子,「砰」的拍在棋盤上,落在正中的天元位上。

  蕭遙逸臉色難看至極,罵道:「媽的!此王爺非彼王爺!原來是琅玡王家的四爺!」

  程宗揚也大感意外,「是王處仲?真的是他?他有什麼實力?」

  「州府兵是他組建的!他手下的荊州兵實力不弱於禁軍!」

  蕭遙逸沉著臉道:「我說那些人怎麼都是荊州口音。王處仲領兵時就擅長水戰。我早該想到,老閹狗敢在宮裡對付大小姐,肯定是準備好要動手!只不過讓我搶先一步。」

  蕭遙逸緊盯著畫舫。後面秦檜向易彪使了個眼色,悄悄把晉帝移到另一條船上。蕭遙逸明知道他們在背後搗鬼,也無暇理會。

  看著天元的白子,王處仲冷冷道:「不過一座空宮,難得蕭侯如此熱心。孰不知老子五千言,講的不過治國以正,用兵以奇!」

  王處仲屈指一彈,一枚黑子在空中劃了個圓弧,點在白角三三位的禁手。

  隨著王處仲黑子落下,旁邊一個紫臉漢子拿出號角,舉起用力吹響。蘆葦蕩中隨即駛出十餘條長舟。

  那些長舟高度只有鬥艦的三分之一,用來划船的桌孔幾乎緊貼著船沿,上面的船艙高度不過兩尺,兩端翹起猶如飛鳥,船體的寬度只能供兩人並坐,船身通體用桐油浸成黑色,外面包著厚厚的水牛皮。

  這些長舟高度、寬度都不能與水師的戰艦相比,長度卻毫不遜色。細長船身伸出無數黑沉沉的槳桌,就像一條在湖面划行的蜈松。

  「好舟!」

  蕭侯瞥了一眼,「此舟載士不過二百,卻有槳桌一百六十枝,操戈而戰者不過二成,如此奇舟,亙古未見,不知何名?」

  王處仲道:「迅疾如飛,漂水如鳧。是名飛鳧。」

  蕭侯拈子老老實實將星位的白角長出,看似笨拙地應了一手,「駙馬誤矣。兵事即國事,當用兵以正,破敵以奇。」

  蕭侯身後的親隨揮舞旗號,停在湖心的水師艦隊重新響起鼓聲,六艘艨艟、十二艘鬥艦、三十餘條走舸從兩翼分別駛出,迎向飛鳧。

  水師擺出堂堂之陣,艨艟在前,鬥艦在中,走輛在後,但在接敵時卻生出變化。右翼一艘艨艟首先臨敵,放出第一箭的卻是緊隨其側的走舸。

  那些小船不斷加速,像鷗鳥一樣駛過艨艟、鬥艦。最前面一艘走舸上,一名士卒彎弓朝飛鳧射去。飛鳧船體狹窄,在起浮不定的水上更不易射中,但那士卒一箭射出正中船首彩繪的雀眼。水師士氣大振,鼓聲越發雄壯有力。

  蘆葦蕩中駛出的飛鳧只有十二條,每三條為一組,靜默地在湖上行駛;距離最前面的走舸只有四五丈時,領先的飛鳧突然轉向,將船身橫過來對著疾駛的走舸。

  「繃」的一聲悶響,飛鳧船艙的圓孔中飛出一枝長弩。弩首狀如巨斧,弩桿卻極短,就像一柄大斧重重劈上走舸。被擊中的走舸搖晃一下,船體裂開一道縫隙。

  走舸的士卒都是從軍五年以上,至少經歷過一次戰鬥的老兵。見狀立刻擂鼓加速,趕在沉船之前登上敵舟。舵手用力扳動尾舵,將直行的走舸也橫過來,調整成易於士卒登舟的角度。

  走舸與飛鳧迅速接近,在船體相鄰丈許時,兩船已經平行。走舸的士卒拉出鉤梯,準備鉤住敵艦,登舟肉搏。

  忽然飛鳧鄰近走舸一側的槳桌放棄划水,槳手齊喝一聲,一半用桌槳撐住靠近的走舾船身,另一半同時擊出,拍打走舸的槳桌。這時才看出飛鳧的槳桌呈現出黑沉沉的色澤,是因為在容易折斷的部位都包著精煉的鑌鐵。

  飛鳧一側槳桌就有八十枝,走舸一側只有十五枝槳,兩船相遇高下立判。幾乎是第一輪攻擊,走舸一側的槳桌便盡數折斷,船體更被飛鳧伸出的槳桌推得傾斜。舸上的士卒紛紛攀緊船欄穩住身體,這時飛鳧船艙的矛穴、射孔中弩矢齊飛,在不到一丈的距離內朝舾上的士卒射去。

  走舸上射出第一箭的弓手用腳蹬住船沿,兩手張弓瞄向敵舟。但飛鳧船體完全封閉,軍士和槳手都躲在艙內,只有箭孔中疾射出的弩矢。

  走舾屬於輕舟,船體重量不及飛鳧三分之一,近距離的對射中不住有士卒中箭落水,更加劇船體的偏移。腳下的船體被槳桌頂起,慢慢向一側倒去,那名弓手拚命拉弓朝箭孔射去,接著船體傾覆過來。弓手在落水的剎那竭力一蹬,躲開船體的重壓,忽然背後一陣劇痛,被一枝弩箭射穿肩胛,無力地朝水底沉去。直到這時他仍未看見任何一名敵人的面孔。

  後面一艘鬥艦直逼過來,利用自己方正堅實的船頭,朝飛鳧攔腰撞去。

  飛鳧一側槳桌收起,靈巧地一轉,避開鬥艦的撞擊,與鬥艦並肩而行。鬥艦雖然是二百人的大艦,槳數卻遠遠不及飛鳧。很快,鬥艦內側的槳桌同樣被飛鳧的鐵槳擊斷。

  艦船失去一側動力,再舉槳划水只能在湖上打轉,不得不停止划動。

  鬥艦的戈手紛紛挺出長戈,試圖鉤住飛鳧。但飛鳧表面蒙著結實的水牛皮,急切間難以撕開。

  兩條走舸衝過來攔在飛鳧前方,配合鬥艦的攻擊。飛鳧一側槳桌抬起,另一側的槳桌奮力擊水,轉向閃避。趁飛鳧航速略慢,鬥艦的戈手用長戈刺進飛鳧艙身的穴孔,更有十幾名勇悍的士卒咬住短刀,跳上飛鳧船身。

  飛鳧狹窄的矛穴中伸出數枝長矛,朝無法防禦的鬥艦戈手攢刺。不多時,鉤住穴孔的戈手便被刺殺殆盡,剩下的也扔下長戈朝後躲避。飛鳧甩開只能打轉的鬥艦,迅速脫離,但船體也被十餘名士卒攀上。

  由于飛鳧船艙完全封閉,攀到艙上的水師士卒只能用力砍開牛皮、艙篷,同時飛鳧中的軍士也無法出艙。至於矛穴射孔都開在船體一側,更難以攻擊船頂的敵人。

  後面一艘飛鳧加速駛來,與前船擦肩而過。已經絞緊弦的弩弓從飛鳧射孔伸出,攀在艙上的士卒慘叫著被背後襲來的勁弩刺穿身體,一一墜入水中,鮮血頓時染紅清澈的湖面。

  蕭侯的白角被黑棋侵入,雙方殺得難解難分。黑棋著法詭異而凶狠,由三三位禁手打入,在白角輾轉騰挪,大有掏空白角之勢,將以奇用兵的詭詐之道發揮得淋漓盡致。

  居於劣勢的走舸不再強攻飛鳧,轉而尋找敵艦的空隙,利用速度打亂那些飛鳧的陣型。另兩艘鬥艦同時逼來,左右夾住最前面一條飛鳧。

  王處仲冷笑道:「蕭侯故技重施,不怕重蹈覆轍嗎?」

  蕭侯淡淡道:「只怕駙馬技窮。」

  說著蕭侯白子一個小尖,頂在黑棋隙處。

  藏在蘆葦蕩中的飛鳧都是王處仲的精銳私軍。晉國水道縱橫,水軍才是決勝最重要的砝碼。這支飛鳧軍是王處仲一手打造,針對晉國水師的艦船訓練多年。鬥艦一接近立刻矢石齊飛,攻擊艦上的士卒,同時槳桌齊舉,利用特製的鐵槳全力打擊對方的槳桌。

  內湖水軍爭戰,風力對船隻的影響有限,而船帆更易被敵軍火箭攻擊,因此大多數艦船都沒有張帆,全靠槳桌操控行駛。一旦槳桌折斷就等於喪失戰鬥力。飛鳧的槳手與軍士的比例是四比一,這樣畸形的比例卻將槳桌威力發揮到極致。

  兩艘鬥艦的槳手奮力操槳,從兩面夾攻飛鳧。飛鳧放開一側的對手,全力攻擊另一側的鬥艦。那艘鬥艦小心地保持距離,避免槳桌被飛鳧鐵槳擊斷,但拉開距離的同時,艦上戈手全無用武之地。飛鳧艙體封閉,外覆牛皮,只用狹小的矛穴射孔向外攻擊,鬥艦上的弓手對飛鳧的傷害微乎其微。

  在湖上追逐里許之後,兩艘鬥艦漸漸慢了下來。畢竟鬥艦只有六十名槳手,而飛鳧的槳手足有一百六十人之多。飛鳧收回一半槳桌,減慢速度,讓槳手保持體力,同時利用船上的弓弩射殺鬥艦暴露的士卒。

  右側的鬥艦猛地一頓,槳手反向擊水,由前駛轉為逆行。飛鳧在慣性下向前衝出半個船身。就在這時,飛鳧上的軍士們看到令人恐懼的一幕。鬥艦背後,一條船首尖挑的艨艟以極快的速度破浪而來,犀角般的船首正對著飛鳧的艦體。

  程宗揚吹了聲口哨。飛鳧在湖上確實佔盡優勢,一對一,甚至一對二,水師的鬥艦、走舸只有挨打的份,換成結構相差不大的艨艟也強不了多少。

  但水師也不是傻瓜,他們立刻改變戰術,利用一條鬥艦做掩護遮擋飛鳧的視線,在飛鳧進入位置後突然減速,露出後面直衝過來的艨艟。

  封閉在飛鳧艙內的槳手聽到指揮官惶急的大吼:「右列停槳!左列全速!舵手右轉!」

  上層的攻擊艙內,幾名什長嘶叫著:「舉矛!舉矛!」

  桌孔透入的陽光被一片陰影迅速遮住,一名奮力操槳的桌手抬起頭,驚恐地看著一支犀牛角般的鐵角從桌孔上方飛過,接著飛鳧堅固的船體發出一聲碎裂震響,被桐油浸過的艙板猛然凹陷過來,湖水帶著折斷的長矛湧進船艙;緊挨著他的一名同伴來不及呼叫,就被包著鐵皮的船首碾碎。

  艨艟船速極快,飛鳧竭力調整航向,但狹長的船體來不及轉彎就被艨艟巨犀般的沖角狠狠撞上。再結實的船隻被艨艟沖角撞上也免不了破損,何況飛鳧為了機動性能,收攏船體的寬度。

  木屑紛飛間,整條飛鳧被撞成兩段,裝著斧矢的巨弩、混亂的槳手與軍士從斷口飛出,又被艨艟堅固的艦身碾進水底。

  艨艟馳過飛鳧斷裂的船體,揚長而去。船尾的巨弩轉動著,瞄向後方一條飛鳧。伴隨著隆隆的戰鼓聲,一名軍士調整好方位,迅速做了個手勢。後面那個膀大腰圓的軍士揮起重錘,砸下牽弦的木楔。

  比長矛還要誇張的弩矢呼嘯而出,從飛鳧艙頂射入,射殺一名軍士和兩名槳手之後,在吃水線以下的船體透出尺許。

  飛鳧沒有作聲,沉默地從同伴斷裂的船體間穿過,狼一樣尾隨橫衝直撞的艨艟。

  艨艟船尾的巨弩不斷發射,飛鳧兩側一百六十枝槳桌像蝶蚣一樣劃著水在湖上疾駛,迅速拉近距離,使艨艟架在船尾高處的巨弩失去射擊角度。

  在接近艨艟的一剎那,飛鳧的矛穴刺出數枝鋒利的鐵鏟,像狼牙一樣咬在艨艟艦體上。飛鳧船體極矮,艨艟居高臨下,本來易於攻擊,但兩船接近之後,艨艟的攻擊孔比飛鳧的船體高出數尺,只能向下攻擊飛鳧堅固的船篷,而飛鳧攻擊孔幾乎和艨艟的桌孔平行。

  飛鳧伸出的鐵鏟撕開艨艟艦體的生牛皮,然後朝裸露的木料潑上火油。飛鳧十餘個箭孔同時閃起火光,接著火箭流星般飛出,艨艟艦體立刻燃起一排火焰。

  飛鳧不再理會著火的艨艟,減速、擺舵、轉向,一氣呵成,同時將旁邊一艘走舸撞得傾斜過去。

  程宗揚與蕭遙逸對視一眼,都看出彼此的驚愕。

  忽然旁邊響起一聲怒喝:「艨艟上的指揮官是誰?如此無能之徒,立刻斬了他的腦袋!」

  吳三桂是騎戰的行家,對水戰是徹底外行,這話只能聽著。秦檜道:「艨艟亦屬盡力,奈何敵艦來去如風,防不勝防。」

  雲丹琉道:「艨艟船堅弩強,正該與敵舟正面交鋒。破敵一舟便即遠揚,以往並無不妥,但此時敵艦船速是它兩倍以上仍墨守成規,將船尾讓給敵人。指揮者全無應變之道,死有餘辜!」

  程宗揚心道:有種你去打啊。瞧瞧雲丹琉的刀,沒敢說出來,但臉上表情卻被雲丹琉看得一清二楚,那丫頭美目頓時寒光大盛。

  程宗揚打了個寒噤,厲聲道:「小侯爺!看著我方將士浴血奮戰,程某恨不能手刃敵寇!在此旁觀,於心何忍?不若我等立刻回船,居中調度!」

  「不錯!」

  蕭遙逸一把拽住程宗揚,「且看我們兄弟並肩破敵!」

  如果雲丹琉眼中的怒火變成實質,自己早已血濺七尺。程宗揚顧不上和易彪道別,和蕭遙逸跳到來時的走舸上。

  這位大小姐脾氣太火爆了,動不動拎著大刀砍人。程宗揚心裡嘀咕道:那丫頭脾氣是壞了點,但身高腿長,肩寬腰細,胸脯夠高,屁股夠圓,扭起來還是很過癮的……

  「喂!小狐狸,你幹嘛?」

  程宗揚擦了把口水,突然發現走舸並沒有返回艦隊,而是正對著疾戰的飛鳧衝過去了。

  「居中指揮不是白瞎了咱們兄弟的手段嗎?要打就在最前面,親臨矢石,一決生死才過癮!」

  「你瘋了吧!要打咱們也換條船吧?這走舸不夠它撞一下的!我看飛雲、蓋天那兩條還湊合,咱們隨便選一條好不好?」

  「我覺得這走舸挺好,又快又穩。」

  蕭遙逸一臉認真地說道:「樓船看起來威風,其實一點不好玩。你想啊,好幾千人待在一個大船殼子裡面,又是馬糞又是人尿的,單是汗臭就能熏死你……」

  遠處的艨艟已經火光沖天,數十條戰艦同時展開搏殺。敵軍的飛鳧又被擊沉一艘,但水師已經有一條艨艟、兩條鬥艦燃起烈火,在湖面熊熊燃燒。另外還有五條走舸傾覆,更有兩條鬥艦被飛鳧擊斷槳桌,失去行動能力。

  看著飛駛如風的飛鳧,程宗揚一顆心彷彿直線掉到胃裡,石頭一樣沉甸甸又冷又硬。天地良心,我對戰爭一向只有旁觀的熱情……

  棋盤上角落的爭奪已經蔓延到全局,王處仲掏空半個白角,然後從白角沿低位跳出,在盤上四處挑起烽火,搜刮實地。蕭侯不忙不亂,白棋一邊應對黑棋的攻勢,一邊與天元的白子遙相呼應,構建起強大的外勢。

  湖上鏖戰方殷,雙方艦隻在湖上往來搏殺。

  飛鳧收攏陣型形成一個緊湊的三角形,撕開水師兩翼艦隊的包圍。水師則以艨艟衝亂飛鳧的陣型,利用數量的優勢,以兩條甚至三條鬥艦圍攻一條飛鳧。走倆則以主艦為中心,往來穿梭分割敵陣,攻擊敵艦,或者救援己方落水的士卒。

  一條飛鳧被走舸圍住,舸上的士卒蟻附在飛麂上,用鐵鑿挖開船體。在其餘飛鳧趕來救援之前,飛鳧船體已經進水,緩緩沉入湖中。後面兩條飛鳧甩開鬥艦的糾纏,從兩側將來不及撤出的走舸圍住。狹長的船體矢石如雨,三條走舸只支撐了半盞茶時間就盡數沉沒。

  接著兩條艨艟並肩衝來,將一條飛鳧撞成三截,另一條飛鳧則抓住機會側過船身,在兩艨艟之間狹窄的縫隙間穿過,同時將一條艨艟船體破開一道丈許長的裂縫。

  「十二條飛鳧,與六條艨艟、十二條鬥艦和三十六條走舸不分勝負。」

  蕭遙逸道:「王處仲好手段……」

  程宗揚數了數,這次水師一共出動了飛雲、蓋海兩艘樓船,艨艟十八艘,鬥艦三十六艘,走舸數量更是超過一百條,大小艦船一百六十餘條,包括槳手和士卒在內,出動的軍力將近一萬三千人。這樣的實力足以縱橫五湖,但面對十二條飛鳧,在擊潰半數敵艦之後,自己也付出了四條艨艟、七條鬥艦和二十餘條走舸的代價,折兵損將近兩成。

  「看起來王處仲要退了。」

  「十二條飛鳧,不過兩千四百人。」

  蕭遙逸搖頭道:「王處仲敢覬覦帝位,實力絕不只這麼一點。五千人,這個數目還差不多。如果我沒猜錯,蘆葦蕩裡至少還有十二條飛鳧等著我們的中軍。」

  「讓後面的兄弟上來啊。」

  「不用急,」

  蕭遙逸安慰道:「咱們一旦被圍,他們肯定拚了命地往上衝,你攔都攔不住。」

  程宗揚抓住他的肩膀,叫道:「死狐狸,你仔細看看!他們還有六條船,一千多人!你這一條四面漏風的破船,上去送死嗎?」

  「安啦!頂多是船翻了,被他們圍著打,程兄放心,我水性好得很。從這兒游到湖岸,我都不必喘氣的。」

  程宗揚摀住胸口,難受地說:「我有點暈船……先讓我下去好不好?」

  蕭遙逸恍然大悟一樣說道:「程兄,我突然發現你很膽小啊!」

  「何只膽小!實話告訴你!我這會兒肝都在顫!你是亡命徒,我可是有家有業的正經商人!」

  蕭遙逸笑嘻嘻看著程宗揚發飆,然後道:「岳帥當年跟你差不多,不過一上陣就好了。那副墨鏡呢?把墨鏡戴上你就不怕。」

  程宗揚一拍額頭:「我怎麼把這事忘了?等我一會兒!我回家拿了墨鏡馬上就來!」

  「沒有墨鏡也行啊。」

  蕭遙逸摟住他的肩膀,「程兄不是想要光明觀堂那個小粉頭嗎?打完這場,咱們就去把她綁來,讓你好生快活快活。」

  「你拉倒吧!」

  想起小香瓜,程宗揚心臟不爭氣地狂跳起來。奶奶的,不管誰輸誰贏,自己可千萬不能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