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朝雲龍吟 第六章

  程宗揚呼了口氣,「嚇我一跳,盧五哥,你怎麼知道得這麼詳細?」

  盧景把一隻沉甸甸的包裹放在地上,「唐季臣說的。」

  「呂不疑那個家臣?他也來了?」

  「我回寓所見的他。」盧景道:「他是來告訴我今晚韓定國會赴宴,順便再加五千金銖,連陳升一併幹掉。」

  「嘖嘖,大手筆埃」

  「我沒接。」

  「哦?」

  「我只保證韓定國活不過今晚。」

  程宗揚有些納悶,看到校尉府的佈置,本來已經和盧景說定今晚不再出手,沒想到他又改了主意。

  程宗揚剛要開口,那條小賤狗邁著四條小短腿,魚雷般直躥上來,氣勢洶洶地要跟他拚命。等它到了身前,程宗揚身形微微一動,雪雪頓時撲了空,炮彈一樣從望樓上直射出去。

  程宗揚若無其事地說道:「太危險了吧?」

  盧景翻了個白眼,然後伸手拍了拍包裹,「要不怎麼先討來三千金銖的定金呢?」

  怪不得包裹這麼沉,裡面裝著六十多斤黃金——蔡敬仲借了半天才借來一百八十萬錢,盧五哥只動動嘴就拿到六百萬錢,還是當殺手賺得多埃「五哥,你不會這麼捲了定金就跑吧?」程宗揚覺得有點不安,從蔡敬仲到盧景,都打著卷款跑路的主意,人與人之間還能有最起碼的信任嗎?

  盧景扭頭道:「老匡。」

  柱後轉出一個人來,面容清臞,骨骼清奇,頜下留著三綹長鬚,一派仙風道骨,一看就是得道的高人——除了匡仲玉還能是誰?

  匡仲玉三指捻著長鬚,從容說道:「貧道夜觀天象,韓定國此子必活不過今夜子時。」

  「韓定國什麼人啊?還能上應天象?干!匡大騙!你怎麼跑這兒來了?」程宗揚叫道:「是不是大營的兄弟都來了?」

  看到匡仲玉神仙下凡一樣突然出現在面前,程宗揚差點兒樂暈過去,如果星月湖大營的兄弟都趕到洛都,自己還用擔心小紫?就算龍潭虎穴照樣踩平。手腳利落點,闖進宮裡擄了天子也不是難事,說不定還能順手擄了趙飛燕……匡仲玉收起神棍的嘴臉,上前一步,腳跟「啪」的並緊,舉手向程宗揚敬了個標準的軍禮,朗聲道:「星月湖大營第一團第一營第一連上尉匡仲玉,奉命前來報道!」

  匡仲玉一身道袍,再配著三綹長鬚,卻作出標準的軍禮姿勢,那模樣看起來很有些滑稽。但看到他堅毅的眼神,程宗揚笑容只露出一半就消失了。星月湖大營這些同袍,才是真正靠得住的生死兄弟。

  程宗揚認真還了一禮,然後問道:「你怎麼來洛都了?」

  「接到消息,屬下和吳少校正好在臨安,隨即與秦執事一同北上,午後剛抵達洛都。」

  「長伯也來了?」

  「聽說紫姑娘的事,吳少校去了校尉府。」

  盧景摸出一把蠶豆,邊吃邊道:「若不是他們趕來,我能回去見唐季臣?」

  「會之呢?」

  匡仲玉道:「秦執事帶著家眷,落後數日路程。我們一營來了十二名兄弟,五人與秦執事同行,其餘七人都已經到了洛都。」

  十天時間從臨安趕到洛都,這速度堪比宋國日行五百里的金牌急腳遞。有了這一批得力的助手,程宗揚整個人都輕鬆起來,連日來的壓力頓時少了一半,笑道:「既然匡神仙開口,姓韓的今晚必死無疑!咱們先別急著動手,安安心心在樓上看戲!」

  校尉府內人影穿梭,府中的僕人都在忙碌。忽然院中一盞燈籠熄滅,府內的僕人彷彿得到信號,各自回房,緊閉門窗,只剩下執戟的甲士和一名便服男子。

  那男子年逾四旬,頭上戴著一頂輕便的紗冠,負手立在階前。

  「那人就是陳升?」望樓距校尉府一里有餘,又是夜間,即使程宗揚修為大進,也難以看清那人的面容,只不過遠遠看去,那人並不像一個主掌漢國最精銳射手的糾糾武夫。

  程宗揚摸著下巴道:「當了二十年書佐,突然間飛黃騰達……這人有什麼後台?」

  「他三年前死了老婆,續絃是內庭一名宦官的侄女。」

  「哪位宦官?」

  盧景想了想,「似乎姓具。」

  具瑗嗎?那可是為天子掌管印璽的近侍。陳升如果真是抱上具瑗的大腿,兩年間一口氣升至八校尉之一的射聲校尉,也不算意外。

  侍中廬失火,再遇上呂閎那個什麼都敢說的大嘴巴,這一番鬧騰,單超八成是來不了了。少了單超,今晚的宴會只剩陳升和韓定國這一主一賓兩人。

  天子急於爭權,千方百計分奪呂氏的權力——如果自己沒記錯,歷史上那個被霍光廢掉的劉賀,就是急於爭權。霍光給他羅列的罪名,稱「受璽以來二十七日,使者旁午,持節詔諸官署征發,凡千一百二十七事。」劉賀以諸侯王繼承大統,帶了一幫王邸的臣子入宮,登基不到一個月,就折騰出一千多件事——即便是爭權,也沒見過爭得這麼急的。難怪滿朝的臣子坐臥不安,乾脆由霍光出面,把他廢掉。

  相比於劉賀,如今這位天子的耐性還算好的。只不過他面臨的對手也更加強勢。爭權的結果究竟是呂氏被天子壓制,還是天子被呂氏架空,這八名校尉的爭奪正是關鍵中的關鍵。呂氏給盧景的開價是韓定國七千金銖,陳升五千金銖。如果真把這兩人一併幹掉,兩個校尉的職位,價值要遠遠超過呂氏付出的一萬兩千金銖。

  「五哥,我聽老敖說,附近有龍宸的人?」

  「已經撤走了。」盧景道:「不止他們。校尉府周圍的幾股人馬,包括呂冀的死士和朱安世的手下,傍晚時候都已經全部撤離。」

  「那不是沒戲看了?」

  「你不會以為呂家只請了我一個吧?」盧景道:「這會兒剩下的才是真正的高手。」

  隨著建威將軍一行車馬臨近,一直忙碌的校尉府突然間安靜下來,彷彿一頭猛虎收起爪牙,在黑暗中靜靜等著獵物上門。

  戌時三刻,臨近宵禁時分,建威將軍的車馬駛入校尉府所在的裡坊。街道上空無一人,只有數十名甲士簇擁著三輛一模一樣的馬車往校尉府行去。

  校尉府大門敞開,主人卻不在門前相迎。陳升立在內苑的月洞門前,有些焦急地等著客人。建威將軍的馬車沒有停留,便長驅直入。就在這時,一道烏光閃過,中間一輛馬車猛然碎裂開來。

  紛飛的木屑間,那道烏光在空中一蕩,帶著逼人的勁風朝另一輛馬車擊去。

  「好身手!」盧景讚了一句。

  那名刺客竟然是伏在校尉府的門簷下,校尉府自從三日前便戒備森嚴,誰也不知道他是怎麼潛入到大門上方,等韓定國的車馬入門,才揮出雷霆一擊。

  那刺客手中提著一根三丈長的鐵索,鐵索盡頭是一隻沉重的鐵錐。中間那輛馬車被擊得粉碎,裡面卻空無人跡。一擊不中,那刺客手臂一振,鐵錐沒有落地就重新飛起。

  鐵錐剛飛出丈許,忽然力道一鬆,掉落在地。

  七支羽箭從三個不同的位置射出,將那名刺客全身都籠罩在箭雨下。那刺客身體一扭,避開兩支羽箭,接著「錚錚」兩聲,幾支羽箭被他纏滿鐵索的手臂擋祝然而真正要命的一支卻是來自身後。那支羽毛染成黑色的利箭穿透簷上的瓦片,從那刺客胸口鑽出,將他牢牢釘在簷上。

  一名甲士飛身躍起,先一刀斬落那名刺客的頭顱,才把他屍身拖下來。校尉府的大門緩緩關上,剩餘兩輛馬車繼續前行,在苑門前停下。隨行的軍士張開布幔,將兩輛馬車一同遮祝片刻後,韓定國從布幔間出來,到底也沒看清他究竟坐的哪輛馬車。

  夜色下,韓定國鐵塔般的身體看起來有些臃腫,他穿了一身布袍,衣褶微微隆起,隱約現出甲片的痕跡。他衣襟極緊,肩膀往上又粗又圓,看起來就像沒有脖子一樣,但程宗揚知道,他衣內戴著一隻鐵製的護頸,再快的刀也別想輕易斬斷他的脖頸。

  韓定國向陳升抱了抱拳,兩人一同往苑中走去。陳升面帶笑意地說著什麼,似乎在解釋單超因故未能赴宴。

  韓定國一腳剛踏上台階,旁邊一棵柳樹猛地舞動起來。濃綠的柳枝如網般張開,能看到裡面一個人影流星般在枝條間左衝右突。

  幾支利箭射來,相隔尺許就被震飛,只能看到那些柳枝像柔軟而鋒利的細刀一樣不斷抽在那人身上。那人彷彿一隻燕子,在丈許的空間內進退如神,卻怎麼也闖不出柳枝的範圍。

  忽然一點鮮血濺出,接著鮮血越來越多,雨點一樣四散開來。等隱藏在暗處的兩名術者停止施法,那名刺客就像破碎的布娃娃一樣掉落下來。

  陳升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只見兩名軍士過來,用黑布將那名刺客破碎的屍體捲起,扔到一張草蓆中。

  韓定國行若無事,對身後的刺客看也不看,說笑著往池苑走去。

  「那個人我見過。」蔣安世道:「是外郡一個有名的劍客,沒想到會死在這裡。」

  劉詔倒抽一口涼氣,「這人殺的跟剁餡一樣……」敖潤一向以箭法自傲,覺得自己別的算不上頂尖,眼力絕對是一等一的,可這會兒左右瞧瞧,只能勉強看個影子的,似乎只有自己一個,可這會兒也不能露怯,硬著頭皮道:「太狠了……」盧景道:「他進內苑了。」口氣中滿是遺憾。

  程宗揚知道他為什麼遺憾,整個校尉府,以內苑的佈置最為森嚴,那些刺客最多只能潛到內苑的圍牆邊,想無聲無息地潛入苑內,連盧景都自承沒有把握。韓定國踏入苑門,可能存在的刺客就被隔離在月洞門以外,想刺殺他,先要闖過苑內佈置的重重陷阱才行。

  韓定國與陳升一邊談笑風生,一邊步伐悠閒地踏上台階。在穿過月洞門的剎那,韓定國抬起的右腿在空中微微一頓,比正常步伐略慢了一線才落下。

  這一線的差別已經能決定生死,一抹暗灰色的影子從鵝卵石的縫隙中鑽出,匹練般從他腳底捲過,只差一線就能斬斷他的腳踝。然而此時,韓定國一腳不經意地落下,踩住那道灰影,接著他旁邊一名老僕彎下腰,往地上拍了一掌。

  一片月華般的光澤水波狀散開,周圍數丈的泥土像水一樣波動起來。那名擅長土遁的刺客被硬生生擠出地面,露出半截身體,接著一道黑影從天而降,遮住了他的視線。

  那刺客雙手被泥土埋住,來不及拔出,眼睜睜看著韓定國一腳踹來,正中胸口。他噴出一口鮮血,胸膛凹陷下去。

  「韓某對單常侍仰慕已久,今日未能得見,可為一歎。」韓定國聲如洪鐘地說道。對那刺客理都不理,彷彿路過時踩死了一隻螞蟻。

  陳升道:「聞說宮中有事,單常侍需得隨侍天子,只好改日再會了。」

  韓定國訝道:「宮中出了何事?」

  「也不是什麼大事,只是一處宮殿失火,如今已經平息了,韓將軍,請。」

  苑內柳枝婆娑,碧水如鏡,氣氛一派祥和,雖然一牆之隔,卻沒有沾染上半點外面的血雨腥風。

  陳升苦笑道:「今日本是私宴,不曾想會沾染上這麼多麻煩。」

  韓定國道:「韓某身為臣子,自當為天子分憂。」

  「這些賊子……」陳升話只說了半截,然後搖了搖頭。他知道有些人不願意看到自己宴請韓定國,但這些人並不是他能評價的。

  「今晚只怕要坐不安席了。」陳升歎道:「那些賊子防不勝防,這苑中也難保平安。」

  「無妨。」韓定國指了指身邊一名長髮隨從,「韓某這位屬下擅長感應,周圍數十丈之內,一蟲一蟻都瞞不過他去。即便藏在地下,在他的異術之前也難以遁形。」

  難怪那些刺客殺人不成反被殺,陳升暗自點頭,有這等異術,什麼匿蹤隱形的手段都無從施展。

  「久聞韓將軍屬下頗多奇人異士,今日一見,令人大開眼界。請!」

  兩人並肩穿過石拱橋,在亭中落席。接著僕從奉來果品,從水果到裝水果的漆盤,甚至連洗水果的水,都是從建威將軍府內帶來,沒有被任何外人接觸過。

  「不會吧?」程宗揚道:「就這麼三板斧,下面沒有了?襄邑侯門下的死士呢?趕緊衝進去跟他們拼了埃」蔣安世、敖潤、劉詔等人都笑了起來,家主這會兒是看熱鬧的不怕事大,就怕雙方殺得不夠狠。

  「老匡呢?你給算算。」

  匡仲玉掐指一算,「有門兒!」

  就在這時,一名校尉府的僕人跑到月洞門前,被軍士攔住不肯放過。吵嚷聲驚動了亭中的兩人,陳升道:「他是我府上的僕人,前日隨拙荊入山的,讓他進來吧。」

  那僕人到了橋頭又被軍士攔住搜身,他急切地說道:「是夫人的事,要立刻稟告主人。」

  陳升臉色微變,「過來說。」他是靠著夫人才接近具瑗,一路飛黃騰達,聽說是夫人的事,由不得他不上心。

  那僕人走入亭中,彎下腰剛要開口,韓定國忽然暴起,一把抓住那人頭頂的髮髻。

  陳升也覺出異常,一拍几案,樽中的酒水飛了起來,幻化成一面水鏡,擋在身前。

  那僕人身體一矮,整個髮髻被韓定國一把扯下,卻是一個頭套。接著他頭一低,光溜溜的後腦勺上貼著一隻銅管,管內微微一響,飛出一篷細針,劈頭蓋臉地朝韓定國射去。

  金鐵交鳴聲不斷響起,韓定國雙臂交叉擋在面前,貼身的甲冑將那些細針盡數擋下。

  那僕人一擊不中,立即飛身往池中躍去,忽然他身子一輕,轉睛看時才發現他的身子還留在亭中,飛出的只有一隻頭顱。接著岸邊一張漁網揮出,捲住他的頭顱收進樹叢。

  陳升面沉如水,「此人是拙荊的家僕,在府中數年,一直勤勉謹慎,沒想到卻是別人暗藏的棋子。」

  韓定國舉樽道:「恭喜陳校尉,除去心腹之疾。」

  陳升也大笑起來,「非韓將軍不得如此!請!」

  「老匡,你算得靈不靈啊?還有門呢,這門也太窄了吧?」

  匡仲玉篤定地說道:「一盞茶之內,必定有變!」

  眾人都瞪大眼睛,看著校尉府有什麼變故。

  一盞茶時間過去了,兩盞茶時間過去了……一直等了半個時辰,韓定國和陳升都已經吃上了,亭中連屁的變故都沒有。

  匡仲玉面不改色,「茶還沒上。」

  望樓內噓聲一片。

  亭中兩人漸漸說到正題,陳升似乎有了幾分酒意,拿著酒樽笑道:「韓將軍可看到那邊的高樓?」

  「襄邑侯嘛。」韓定國把骨頭一丟,用布巾擦著手道:「入朝不趨,贊謁不名,劍履上殿,位極人臣埃」「錯了,錯了。」陳升道:「那是襄城君的府郟」「哦?」韓定國扭頭望了遠處的高樓一眼,心頭微微一跳,似乎感覺到一絲危險。

  程宗揚沒想到他會突然朝望樓看來,雖然明知道隔著這麼遠,望樓內又沒有點燈,他絕不會看到黑暗中的自己,仍不由自主微微側身,避開他的視線。

  韓定國道:「能得襄邑侯威風的十分之一,此生足矣。」

  陳升道:「可惜將軍沒有個好姓氏。」片刻後他補充一句,「我也沒有。」

  韓定國舉樽笑道:「乾一杯!咦?」

  韓定國舉樽欲飲,忽然發現酒水有一隻小小的蠍子。那蠍子通體瑩白,身體節肢分明,尾鉤昂起,似乎要從杯中躍出。

  韓定國猛然抬頭,只見亭子頂上不知何時多了一隻白蠍,它倒懸在木樑上,低垂的尾鉤正對著他的額頭。

  「丁巳!」韓定國一邊大喝,一邊雙臂一撐,往後退去。

  丁巳是他那名長髮的隨從,修為的天賦極為平庸,卻在宗門修習了一門極為冷僻的巫術,能感知周圍任何生靈。韓定國說他能感知數十丈範圍內的蟲蟻,並沒有誇張。有他在,任何試圖匿蹤遁形的刺客都只是個笑話。然而此時,亭中莫名其妙地出現了一隻蠍子,他卻毫無察覺。

  蠍子尾鉤一甩,發出一聲骨節相撞般清脆的鳴響,卻只放了一記虛招,然後鑽進檁條的縫隙內。

  韓定國腳下一頓,剛穩住身形,便聽到身後風聲微響,他雙臂一展,抄住几案,旋風般轉過身。接著臂上一振,彷彿被一支長槍刺中。沒等韓定國反擊,那支銳如槍鋒的物體突然翻捲過來,攀住几案,然後又是一根。

  韓定國抬手扔開几案,只見木幾往前一傾,卻沒有倒下,接著幾根黝黑的細肢勒緊,將几案擰得粉碎。

  碎裂的几案落下,露出後面一隻烏黑的蜘蛛。它軀幹足有臉盆大小,八條尖細的觸肢折疊著,宛如折刀,此時渾身濕淋淋的,似乎剛從水中鑽出來。

  丁巳忽然叫道:「它們不是生靈!是死的!」

  外面的隨從穿過石拱橋,飛速趕來。蜘蛛身形微晃,鬼魅一般移到韓定國身前,揚起觸肢。韓定國也認出那蜘蛛是精鐵製成,他心下略安,不過一隻機關驅動的器具,有何可懼?那些賊子放出此物,無非是本人難以入苑,才以此物亂自己心智,如果自己亂了方寸,才是中了他們的詭計。

  韓定國雙臂猶如鑌鐵,左右擋格,只是那蜘蛛觸肢足有八條,即使兩條撐著地面,還有六根不斷攻來,如同被六名使槍的好手圍攻,眨眼間韓定國身上的布袍就被劃破數處,露出裡面的鐵甲。

  陳升周圍飄浮著數面水鏡,將自己的要害牢牢擋祝丁巳繞亭疾走,尋找附近是不是還潛伏著機關獸。後面幾名隨從已經掠過石拱橋,再有一步就能跨入亭中。韓定國心下大定,幾件小器具就想要自己性命,未免太過天真。

  就在此時,那蜘蛛後腿忽然一撐,抬起腹部,接著軀幹蜷曲起來,將腹端對著韓定國,突地彈出一枚腹針。

  那腹針色澤發藍,顯然塗得有毒藥,韓定國不敢硬接,腰身一折,身體向後仰去。他此時已經在涼亭邊緣,後退一步就是池塘。身體後仰的同時,韓定國力貫雙足,一雙腳彷彿釘在地上,整個身體平平橫在水上,避開那枚腹針。

  方纔韓定國以几案擋格,案上的盤盞器皿,果品、木箸、漆器灑了滿地,還有些掉在水中,在水面上載浮載沉。他後背幾乎貼到水面,那枚腹針帶著一股淡淡的花香,貼著身體飛過。韓定國心下冷笑,這蜘蛛雖然巧妙,到底也只是機關獸,等它機括的力道耗盡,就是一件廢物。

  就在這時,一隻潔白的手掌從水中伸出,像蘭花一樣輕柔地張開,隨手拿起水面一支飄浮的木箸,往韓定國面門刺去。韓定國暴喝一聲,裹著鐵甲的雙臂並緊,遮住面孔。

  那只纖手沒有絲毫停頓,輕巧得就像簪花一樣,往韓定國臂上一插,然後沒入水中。

  韓定國雙臂僵在面前,接著一股血箭從他臂間噴出,身體重重落入水中。

  水花四濺,池塘原本寧靜的水面劇烈的蕩漾起來,驚擾了池中的游魚。韓定國平躺在水面上,慢慢向下沉去,他雙目瞪得極大,那支木箸從他鼻孔刺入,只露出一截短短的箸尾。一股鮮血從他鼻中湧出,裡面混著白花花的腦漿。

  亭中一片死寂,片刻後陳升叫道:「什麼人!是什麼人潛入苑中!快給我抓住她!」

  丁巳臉色慘白,失魂落魄地說道:「不是人……池塘裡沒有人……只有……只有魚……」那只纖美的手掌驚鴻一現,便失去蹤影,幾乎沒有人看到。衝來的軍士鼓噪道:「攔住那只蜘蛛!別讓它跑了!」

  「這是什麼怪物?」

  「它殺了韓將軍!快攔住它!」

  那只蜘蛛靈巧地攀上亭子,一名軍士躍上飛簷,隨即胸前濺出鮮血,被鋒利的觸肢劃出一道傷口。

  黑暗中,羽箭不斷飛來,在蜘蛛身上濺起星星點點的火光。蜘蛛繞著亭子的尖頂來回穿梭,周旋了一盞茶工夫後,猛地躍入水中,連一點水花都沒有濺起,就那麼消失無蹤。

  …………………………………………………………………………………「怎麼回事?」眾人都圍攏過來,在望樓上雖然能看到校尉府的情形,卻看不清細節,只看到韓定國原本好端端坐著,忽然間躍起,把面前的桌案都掀了,接著往後一倒,然後就那麼躺在水面上,一動不動。

  「死了嗎?」

  「誰殺的?刺客在哪兒?」

  「干!殺得好!」匡仲玉大喝一聲,一拳擂在拳心。

  敖潤伸長脖子,劉詔使勁瞇起眼睛,盧景一雙白眼這會兒黑眼珠瞪得賊大,倒是匡仲玉大喝一聲之後,隨即恢復了一派從容,悠然撚鬚而笑,充滿了莫測深淺的高人風範。

  那只蜘蛛通體黝黑,夜間難以看清,眾人只看到那些軍士跟見了鬼似的往黑暗中拚命擊打,卻不知道他們打的究竟是什麼。韓定國的屍體已經被人從水中撈出,那些甲士打了半天,忽然散開,換成長鉤在池塘中攪動,似乎在尋找什麼。

  眾人越看越是納悶,接著有人張起布幔,將池塘遮掩起來,阻斷了眾人的視線。

  唯一可以斷定的是韓定國確實遇刺了,但他是身負重傷,還是被刺身亡?刺客是誰?行刺後是順利脫身,還是與韓定國同歸於盡?這些都無人知曉。

  「難道是死丫頭?」程宗揚心裡浮起這個念頭。

  程宗揚忽然道:「長伯呢?他在哪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