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朝雲龍吟 第六章

  眾人分頭辦事,程鄭去聯絡趙墨軒,策劃下一步行動。敖潤回去送奏疏,秦檜則與馮源一道,前去找徐璜打探門路。

  盧景是來給哈米蚩送藥,順便替換斯明信。如今劇孟、嚴君平都藏身此地,絕不容有失,他們兩人無論去作什麼,都會留一人看守,寸步不離。程宗揚也惦記著內院的安全,正好與盧景一道過去看看。

  兩人穿過客棧的暗道,到了劇孟等人藏身的文澤故宅。這處舊宅已經多年未曾住人,緊鄰客棧的後院有兩排土坯草房,形成一個窄窄的夾道。一條大漢正守在道口,虎背熊腰,神情陰鬱,卻是劉詔。他傷勢已經恢復大半,但同來的十名夥伴只剩下他一人,神情間不免多了幾分郁色,從上清觀回來後,他便每日守著衙內,不敢稍離。只要他在這兒,高智商就在不遠。

  果然,已經胖了好幾圈的高智商正坐在一間土房門口,把一條腿的褲子捋得高高的,指著腿上的傷痕,口沫橫飛地跟青面獸吹牛。

  老獸是實誠人,早被高智商說得懵圈了,瞪著牛蛋大的眼珠一個勁兒點頭。富安拿著一隻茶壺蹲在門檻邊,一邊笑瞇瞇聽著,一邊瞅準機會遞上茶壺,讓衙內喝口水潤潤嗓子,好有力氣接著吹牛逼。

  「你這是閒的吧?」程宗揚沒好氣地說道:「沒事幹給我劈柴去!」

  高智商趕緊放下褲子,涎著臉道:「我這不是來看望哈大叔的嗎?獸哥一個人在這兒也怪悶的,我們聊聊天,也好讓他舒舒心。」

  程宗揚往屋裡看了一眼,房內空蕩蕩的,只有一個孤零零的土堆,像座孤墳一樣,平添了幾分陰森。

  「哈老爺子怎麼樣了?」

  青面獸還沒開口,高智商就搶著道:「哈大叔說了,這就跟孵雞蛋一樣,沒動靜就是好動靜,等孵完出來,又是一條好漢!就是時候久了點。」

  青面獸「嘿嘿」一陣傻樂。

  程宗揚找了十幾個大夫,都說老獸人的腰椎是沒救了,運氣再好,往後也只能癱在床上。最後還是哈老頭自己清醒過來,拿了個法子,讓青面獸在地下掘了個丈許深的大坑,把他整個埋進去,就像冬眠一樣,在地下沉睡。哈米蚩是獸蠻巫師,天生具有與大地溝通的能力。程宗揚雖然覺得從大地汲取力量恢復身體的醫療方案很不靠譜,但哈米蚩恢復的速度著實令人驚訝。不到一個月時間,他身上的外傷已經盡數恢復,眼下只剩受傷最重的腰椎還在滋養。

  盧景拿出一隻鼓囊囊的布袋遞給青面獸,「這是哈爺上次說的草藥,把它碾碎,摻到土裡……」

  「我來!我來!」高智商趕緊接住草藥,拍著胸脯道:「盧五哥你放心!我保證把它碾得碎碎的!」

  盧景朝他頭上拍了一記,「沒大沒小的……叫叔!」

  高智商嘻笑道:「我不是怕把你叫老了嗎?」

  程宗揚道:「嚴老頭呢?」

  「還在裡面呢。」高智商壓低聲音,「我剛悄悄瞅了一眼,那老頭跟魔障了似的,對著牆一個勁兒畫圈圈,好像在詛咒誰……師傅,你可小心點啊。」

  程宗揚眉頭微皺,嚴老頭算是被劍玉姬那賤人忽悠慘了,到這會兒還沒拗過來。那傢伙看起來像是個好好先生,挺好說話的樣子,內裡卻像是茅坑的石頭,又臭又硬,一旦拗起來,九頭牛都拉不回來。

  盧景道:「他出過門嗎?」

  「沒有。」

  「什麼時候起來的?」

  「清晨吧……反正比我早。」高智商看了眼富安。

  狗腿子立刻道:「嚴先生一早就起來了,沒出過門。」

  「他吃過飯嗎?吃的什麼?吃了多少?上過茅房沒有?用的淨桶?除了你們還跟誰接觸過?」

  盧景一個勁追問嚴君平的起居行止,細緻得讓程宗揚都覺得納悶,「嚴老頭有什麼不對勁嗎?」

  「你以前見過嚴君平嗎?」

  「沒有。」

  「我們這兒以前有人見過他嗎?」

  程宗揚還在思索,盧景道:「萬一他是假的呢?」

  程宗揚心裡咯登一聲,除了朱老頭,自己身邊這麼多人,沒一個認識嚴君平的。朱老頭剛被黑魔海的人引走,自己就從黑魔海手裡把嚴君平找了回來——這事兒也太巧了吧?萬一這是個圈套呢?

  「老匡呢?」程宗揚記得匡仲玉曾跟隨岳鵬舉到過洛都。

  「我問過他,他當時只是隨行,並沒有見到石室書院的山長。」

  程宗揚飛快地轉著念頭,然後道:「是真是假,問一下就知道了。」

  嚴君平的屋子也是土坯房,但比哈米蚩那間寬敞一些,屋裡除了床榻,還有一張書案,案上擺好了筆墨紙硯,可紙上全是空白。

  斯明信靠在房間一角,盤膝靜坐,整個人都像陷到牆壁裡面一樣,不留心根本看不見人影。嚴老頭則是面壁而立,一手舉在半空,真跟高智商說的那樣,對著牆壁一個勁的畫圈圈。

  程宗揚仔細看了半晌,才發現他在寫字,而且來來回回寫的只有四個字:咄咄怪事。

  死老頭,還以為你在詛咒我呢。

  「咳。」程宗揚咳了一聲,算是打招呼了。

  「嚴先生還是不相信我們?」程宗揚態度很和氣。

  嚴君平沒有作聲,只一筆一劃把那個「怪」字寫完。

  程宗揚耐著性子道。「嚴先生當初是怎麼跟岳鳥……岳帥認識的?」

  嚴君平專注地寫著字,一臉的旁若無人,對他的問話充耳不聞。

  程宗揚換了個角度,「嚴先生還記得劉謀嗎?」

  「劉次卿?」

  「劉詢?」

  「劉病己?」

  嚴君平手指微微一頓。

  程宗揚一看有戲,猛地用力一拍書案,「嚴大褲襠!」

  被程宗揚厲聲一喝,嚴君平渾身都是一震,然後跟生吞了一根石柱子一樣,直撅撅轉過身,一手指著程宗揚,臉色時青時白,顯然氣得不輕,半晌才從牙縫裡擠出兩個字:「豎……豎子!」說著一張老臉漲得通紅。被一個後生揭穿當年的糗事,這老頭著實有了幾分羞色。

  程宗揚倒是放下心來,這個嚴大褲襠九成是真的,他就怕黑魔海那幫賤人暗中設套,讓自己弄個假貨回來,丟人敗興不說,不定還有什麼?蛾子。只要嚴君平是真的,劍玉姬有什麼手段,自己儘管接著。

  程宗揚堆起笑容,笑瞇瞇道:「嚴先生先別生氣,誰年輕時候沒幹過荒唐事呢?話說,這下你該相信我們了吧?」

  「我和你們沒有什麼好說的!」嚴君平狠狠一甩袖子,「有死而已!」

  嚴君平硬梆梆說完,然後面對著牆壁拂衣坐下,兩眼一閉,無論程宗揚再說什麼都一言不發。

  盧景冷眼看了半天,沒有找出什麼破綻,乾脆道:「得了,我先去看看老劇吧。」

  劇孟的住處在最裡面一間大屋,屋內與哈米蚩相似,同樣是空蕩蕩的,看不到任何陳設,只在屋內正中壘著一個孤零零的土堆,半人高矮,看起來很像是個墳頭——其實它就是個墳頭。

  墳塋的尺寸大小、外觀形制都是匡仲玉一手算出來的,匡大騙當時拍著胸脯保證,這墓百分百能屏蔽天機,活人藏在下面,無論誰來卜算,都是已死之象。

  墳前還立了塊碑,看起來十分逼真。按照匡仲玉的說法,這碑並不在算中,立不立都那麼回事。但劇孟得知自己要在墳中藏身,惡趣味發作,強烈要求給自己立塊碑。盧景都不想答理他,劇孟又是亮傷疤,又是擺資歷,逼著大伙給他弄了塊碑杵到墳前,還專門央著秦奸臣給他寫了碑文:大漢遊俠兒之墓。

  「人活著,墳都造好了。」劇孟一臉舒坦,用殘缺的手掌摸著胸口道:「還能活著躺裡邊,嘗嘗死人的滋味——老劇這輩子算值了!」

  劇孟的生命力堪稱魔獸,比哈米蚩那個獸蠻人還強橫幾分,短短二十餘天,除了殘缺的手指和眼睛無法長出來,體表的傷勢已經好了大半,連吞過火炭的喉嚨也開始能發出聲音,雖然像砂紙磨過一樣難聽,但總算能開口說話。

  盧景嗤之以鼻,「這麼曠達你怎麼不把名字寫上呢?」

  「這你就不懂了吧?這是大漢遊俠兒之墓,不是我一個人的墳。」劇孟虎目微閉,用嘶啞的聲音道:「我這一閉上眼吧,以前見過的,沒見過的遊俠兒們就都來了……他們有的死在山上,有的死在河裡……」

  「有的少了胳膊,有的沒了腦袋……一個個渾身是血,肢體不全……都是些天不收地不留的孤魂野鬼啊……」

  「我給他們建個墳,他們就都來了……你瞧瞧,一個挨一個,多熱鬧……」

  劇孟說得繪聲繪色,再加上他喉嚨還未痊癒的怪異聲音,更是鬼氣十足,連程宗揚這種不怕鬼的,都覺得背後陰風陣陣,汗毛一根根都豎了起來,彷彿真有無數陰魂從四面八方湧來,匯聚在這小小的墓穴裡。

  「嗚嗚……」忽然角落裡傳來一陣嗚咽聲,一個女子捂著嘴巴瑟瑟發抖,實在是被劇孟那番話嚇得狠了。

  程宗揚忍不住道:「劇大俠,你沒少在這裡講鬼故事,嚇唬她吧?」

  劇孟哈哈大笑,「可不是嘛!上次我都把她嚇得尿褲子了!哈哈哈哈!」

  「我看你是閒的!」盧景翻著白眼道:「索性一刀宰了她了事,還留著她幹嘛呢?」

  「你懂個屁!」劇孟扯著嗓子道:「這可是劉彭祖的婆娘,以前錦衣玉食,那啥啥啥啥的,現在白天給我鋪床疊被,穿衣餵飯,夜裡給我暖床捂腳,把屎把尿,比狗強多了。我這閒了,還能拿她排憂解悶——跟你說,就她那奶子屁股,我能玩一宿……」

  盧景喝斥道:「你打住吧!」

  「怨我,怨我……」劇孟憨厚地說道:「忘了你還是光棍呢。要不,你也來一口?」

  「滾!」

  程宗揚打量了一下周圍,墓穴剛挖好不久,雖然抹過石灰,鋪了乾草,但四壁還有些潮濕。好在墓穴頂部留有幾個通氣孔,倒不是十分氣悶。劇孟半躺在一張木榻上,榻上鋪著一張熊皮大褥,榻腳繫著一條鐵鏈,另一頭栓著一個女子。

  劇孟親手殺死平城君,卻留下淖姬的性命,是因為始作俑者是平城君與趙王父子,淖姬並沒有親自參與此事,但淖姬是從北寺獄裡劫出來的,就算不殺也不可能的再放掉。淖姬為了求生,自請作了劇孟的婢女,過來服侍劇孟。雖然她以王妃之尊屈身於一個殘疾人,顏面喪盡,但比起北寺獄中那段地獄般的經歷,已經是幸運了。被白綾絞頸那種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的凌虐,她無論如何也不想再經歷第二次。

  「劇大哥傷剛好,別多說話了。」程宗揚道:「我們明天再來看你。」

  劇孟道:「你們是不是幹什麼大事呢?」

  盧景道:「少操些心吧,什麼大事也用不上你。好好養著,回頭我還有事問你。」

  「恐怕你問不出來。」劇孟已經猜到他要問什麼,搖頭道:「我答應過人,二十年內不洩漏半分。」

  「你——」程宗揚卻道:「這麼說,當年岳帥的事果真另有隱秘了?」

  劇孟閉口不言。

  「離二十年還有多久?這個能說吧?」

  劇孟伸出右手,可他右手只剩下兩根手指,只好又伸出左手,加了根指頭。

  「還有三年?那就是十七年前——看來岳帥出事之前就有安排了。」程宗揚道:「那時候岳帥應該已經從南荒回來,正與黑魔海大打出手。當時他在漢國,看來不光是你,嚴君平也是他當時的佈局。對了,劇大哥,你認識嚴君平嗎?」

  劇孟聽他主動岔開話題,這才鬆了口氣,立刻表示,「壓根兒沒聽說過。」

  「那岳帥安排的就是兩條獨立的線了。你這邊的秘密不能洩漏,嚴君平那邊的秘密是什麼?」程宗揚揉了揉眉心,「黑魔海寧願大費周章的誆騙嚴君平,也不敢痛下殺手,多半是聞到了什麼味,說明嚴君平手裡的東西對他們很重要……干!嚴老頭不開口,我還盤算個毛啊!」

  盧景道:「放心。嚴先生這會兒就算長出翅膀,他也飛不了。」

  話雖這麼說,程宗揚還有些擔心,按道理說,劍玉姬根本怎麼也不應該這麼輕易把嚴君平放走,會不會是嚴老頭已經被他們吃干抹淨了?可惜嚴老頭死活不開口,就是神仙也難下手。

  繞來繞去,又繞回這個死結上,程宗揚只好耐著性子等待轉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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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午後程鄭傳來消息,目前市面上還沒有傳出算緡令的風聲,倒是有風聲說宮裡的近侍去北邙勘測地勢,傳言天子準備徵召民夫,大興土木。不少商家聞風而動,暗地裡都在囤貨。程鄭沒有絲毫耽誤,立即著手將手裡幾間鋪子的貨物價格全部上浮了一成。

  程宗揚接到消息,第一個反應就是這會不會是誰故意放出來的風聲?劉驁連重組司隸校尉的錢都是賣官賣出來的,怎麼還有間心去大建宮室?

  如果這是陶弘敏的手筆,他是動作可是夠快的。用一個捕影捉影的消息,給物價大漲埋下了伏筆。付出的成本微乎其微,可一旦算緡令推行,獲得的收益卻大得驚人。

  程宗揚暗自思忖,不知道雲大妞有沒有把那些錢銖提出來。按道理說,有陶氏錢莊的信譽放在那裡,錢銖放在錢莊更安全,但眼下漢國局勢變化太快,那些錢銖還是拿到自己手裡更放心。

  程宗揚猶豫著要不要催一下雲丹琉,卻不由得想起雲丹琉那雙長腿,一時間心猿意馬,想入非非起來。她把仙草葉子一口氣吃了個乾淨,不知道會不會有什麼後遺症?

  程宗揚正想找個借口去雲家一趟,卻聽到吳三桂的聲音,「程頭兒。」

  程宗揚把那些胡思亂想放到一邊,立刻道:「進來!」

  吳三桂風塵僕僕地進來,抱拳施了一禮。

  程宗揚一邊讓他坐下,一邊道:「打聽出來了嗎?」

  「有些眉目了。」吳三桂道:「洛幫是本地大幫,幫裡都是些水上討生活的漢子,平常跟洛都的遊俠兒井水不犯河水。洛幫大當家姓何,是前任何老幫主的女兒。何老幫主死後,有人想謀奪大當家的位子,沒想到這位何幫主雖是女子,手段卻極為高明,一人接下洛水大半的生意,反把那些人擠得立足不住,一場火拚下來,大獲全勝,徹底坐穩了大當家的位置。」

  吳三桂打聽得十分透徹,接著道:「如今洛水往來的船隻,有六成都要從洛幫過手,大頭是晴州的貨物,差不多佔了九成。不過幾個月前洛幫接了一筆大生意,幫裡幾位當家要隨船出海,一年半載才能回來。幫裡無人坐鎮,怕惹亂子,如今只守著幾處碼頭過活,近來糧價一個勁的漲,有些人心不定的樣子。」

  最後吳三桂道:「官家生意尋常幫會都插不上手,但我聽洛幫的人說,今年秋天,往洛都運糧的官船,比往年少了一半不止。」

  程宗揚盤算片刻,然後道:「盯著洛幫的動靜,尤其是他們幫裡的幾位當家什麼時候回來。」

  吳三桂抱拳道:「是!屬下這就過去!」

  程宗揚道:「也不急在一時,剛回來,先歇歇再說。」

  說話間,高智商瘸著腿進來,「師傅,有人約我,我出去一趟。」

  「是那小胡姬約你的吧?」

  「不是!不是!」高智商連忙道:「是老馮,馮子都。」

  難道是因為嚴君平的事?程宗揚心頭微震,「我跟你一起去。」

  高智商擺手道:「不用!不用!我自己去就成!」

  「少廢話。」程宗揚說著站起身。

  吳三桂道:「我也去吧。」

  「行,那就一起。」程宗揚披上外衣,一邊道:「在哪兒見面?」

  高智商訕訕笑道:「小雲的店裡。」

  「你就是想見小胡姬的吧?」

  「我只是想想,師傅你瞧,我還瘸著呢。想折騰也得能折騰不是?」

  「見了面別亂說話。」

  「師傅,你就放一百萬個心吧!」

  把手邊的事安排好,程宗揚帶上吳三桂,還有高智商、富安、劉詔一行,乘車來到伊墨雲的小店。

  馮子都已經在店中等候多時,一見高智商便笑罵道:「甄厚道,你可真厚道啊。在我那兒白吃白喝那麼久,還跟我來個不辭而別。」

  高智商道:「我不是給你留了書信嗎?」

  「還書信呢,我都沒敢看,直接燒了——你是欺負我不識字吧?」

  高智商一拍腦袋,「忘了這茬了。」

  馮子都關心地問道:「你的傷還沒好?怎麼還腫著呢?」

  高智商臉一黑,他發胖的速度簡直跟吹氣球一樣,誰見了都得問一聲,他著實也煩不過來,含糊道:「內傷……腫得厲害。」

  「要不要我給你找點藥?總這麼腫著也不是個事啊。」

  「腫著腫著就好了。老馮,說正事。」

  「對了,說正事。」馮子都道:「上次那杯子還有嗎?」

  「怎麼?」

  「上次那杯子讓少將軍看中了,說是行軍帶著輕便,還不怕摔。讓我再弄幾個。我這一琢磨,這還得找你啊。」馮子都嘻皮笑臉地說道:「少將軍要的也不多,再有二十來個就成。」

  高智商叫道:「你把我賣了吧!」

  「我知道這東西是個稀罕物,可少將軍那脾氣……這忙你可得幫幫我。」

  程宗揚道:「這杯子整個漢國都找不出第三隻。少將軍用來打仗,未免太奢侈了吧?」

  馮子都道:「奢侈?我們少將軍從來不管這些,他就是為了打仗方便。少將軍說,騎兵千里奔襲,能輕一分是一分。有時一點重量就能毀了一匹馬。」

  程宗揚摸了摸下巴,杯子自己還有幾個,但那是給張少煌那幫建康紈褲們留的,這些杯子雖然只是普通的塑料杯,可在六朝絕無僅有,自己跟霍少將軍又沒什麼交情,憑什麼平白送給他?而且說實話,他真不覺得幾個塑料杯會對霍少將軍的行軍打仗有什麼幫助。

  程宗揚想了片刻,「杯子沒有。倒是有件東西,可能合少將軍的用。」

  馮子都來了興趣,「什麼東西?」

  「我現在手邊沒帶,這樣吧,明天我讓人送到府上去。」程宗揚笑道:「明天拿去你就知道了。」

  馮子都也是個痛快人,當下也不多問,「那成!我明天就在府裡等著。」說罷起身告辭。

  高智商道:「別急啊,咱們有日子沒見了,一起喝一回。」

  「改天吧。這兩天我們正忙著呢。」

  「忙什麼呢?」

  「一個老夫子不知怎麼走丟了,大將軍活要見人,死要見屍……」馮子都隨口說了一句,趕緊道:「這事別往外傳。這頓酒算我的,回頭我請。」說著拱了拱手,匆匆離開。

  高智商道:「那個老夫子不會是……」

  程宗揚揉了揉額角,「這老頭真是麻煩啊。」

  「師傅,你明天準備給老馮拿什麼?」

  「別擔心,我來安排。」程宗揚站起身,「走吧,跟我去辦點事。」

  高智商乾笑道:「師傅,那個……我這好幾天沒來了……明天一大早我就回去,保證不耽誤事!」

  伊墨雲站在壚旁,悄悄往這邊看,與程宗揚目光一觸,頓時羞紅了臉。程宗揚搖了搖頭,心下不由一軟。

  富安道:「程頭兒,要不我去?」

  「得了,你在這兒伺候少爺吧。劉詔,你看著點。」

  劉詔沉聲應下,一手握住刀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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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程宗揚帶著吳三桂離開酒肆,趕到雲家的寓所。寓所大門緊閉,側面的角門立著幾名勁裝大漢,一個個身體緊繃,戒備森嚴,充滿了山雨欲來的氣氛。

  程宗揚是雲家未來的姑爺,當然不是外人。剛到門前,一名護衛便上前接過韁繩,眾人臉上更是露出幾分喜色。雲家正值多事之秋,眼下雲蒼峰、雲秀峰兩位當家人都不在,這位程姑爺就成了大伙的主心骨。

  「大小姐呢?」

  「大小姐去莊子裡了。」

  程宗揚問了幾句才知道,雲家財物被扣之後,那些債主仍然不斷上門糾纏,光今天就來了六撥,鬧得雲家雞飛狗跳,雲丹琉不勝其煩,索性去了城外的莊子暫避。

  「她自己出去的?」

  那護衛道:「大小姐帶了幾名護衛。」

  「有車嗎?」

  「沒見帶車。」

  程宗揚皺起眉頭。他原以為雲丹琉已經把錢銖提取出來,只是怕被有心人窺破其中的虛實,再橫生枝節,才借口不勝糾纏遠遠避開。現在聽著卻不是那麼回事。陶氏的借款對雲家來說就是救命的稻草,她放著正事不幹,卻跑到城外的莊子裡,莫非是她吃得仙草太多,出了什麼岔子?

  這事不好問旁人,程宗揚道:「雲家在城外還有個莊子?」

  「出了雍門不遠就是。」那護衛道:「我領程爺去吧。」

  那護衛向同伴交待一聲,從院中牽了馬來,當先帶路。他在洛都打混多年,口頭十分健談,說起那處莊子,卻是淮南王名下的產業。淮南王敗事之後,家產沒入宮中,一些零散的田地、房舍打理起來太麻煩,被宮裡發賣。雲家也購得一處,萬一城門關閉,沒趕上入城,也好有個落腳的地方。

  「我們知道消息已經去得晚了,那些上百畝的大莊子都被人挑完了。剩這一處地方還不到二十畝,價錢卻比旁的都貴,三爺本來不想買,可左右沒得挑,只好花錢買下,沒想到卻撿了一個便宜……」

  那護衛還沒說撿了什麼便宜,就聽到前面的城門處一片喧鬧,人群紛紛湧了過去,吵嚷聲響成一片。片刻後,有人高聲叫道:「抓住郭解了!」

  程宗揚攥住韁繩,雙眼緊盯著不遠處的雍門。

  越來越多的人從四面八方湧來,沿街擠成一條長龍。十幾名差役如臨大敵,雙手握著大棍,推搡著從人群中擠出一條路來。跟在後面的是一群執戈佩刀的兵卒,他們結成人牆,牢牢圍著中間一輛囚車。最裡面的兵卒舉著上過弦的手弩,隨時都能擊發。

  長街兩旁人頭湧動,忽然有人叫道:「郭大俠!」

  這一聲可謂是一呼百應,眾人競相叫道:「郭大俠!郭大俠!」

  那名護衛也從馬背上站起身來,翹首張望。

  程宗揚一眼望去,卻悄悄鬆了口氣。囚車中,一名大漢披頭散髮,布衣上血跡斑斑,遠遠只能看個影子。但他目力比那名護衛強得多,一瞥之下,就看出囚車上的漢子比郭解本人高出半頭,相貌略有些眼熟,依稀在郭解身邊見過,是他的追隨者之一。

  吳三桂也認出囚車中的「郭解」不是本人,小聲道:「頂包的?」

  程宗揚微微點頭。郭解已經帶著手下離開洛都,但官府追捕甚急,從他們的藏身處開始,一處處追查他們的落腳點,只要郭解還在漢國境內,隨時都可能被官府追上。

  叫嚷聲越來越響亮,那大漢恍若未聞,他手腳都帶著鐵鐐,身上傷痕處處,卻沒有半點頹唐之色,如同一頭囚入籠中的猛虎。坦白地說,比郭解本人更有大俠的風采。

  程宗揚遊目四顧,忽然間目光一震,心猛地提了起來。

  城門口被堵住的人群中,有兩個錦衣華服的年輕人,看著像是哪家豪門的公子哥,只不過這兩人程宗揚都認識,一個是富平侯張放,另一個是天子劉驁。他們似乎是剛遊獵歸來,鞍側還掛著雉雞、野兔等獵物,興致勃勃地滿載而歸。只不過這會兒也在城門處被堵得動彈不得。雖然周圍有身著便裝的期門武士牢牢守住,兩人的坐騎還是被人群擠得立足不穩,不斷發出低嘶。

  看著眾人高呼「郭大俠」的場景,劉驁遊獵歸來的興致漸漸消逝,目光變得陰沉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