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朝雲龍吟 第二章

  畫卷是用一副白色的長帛製成,看得出毛延壽為此畫下了不少本錢,選的絲帛極為精細——他想用這副畫投效襄邑侯,自然要精益求精。

  謎底揭開就在眼前,程宗揚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看著毛延壽一點一點攤開畫卷。

  畫捲上首先出現的是一名書生,他背著一隻木桶,桶上放著幾張琴,一副風塵僕僕的樣子,正舉足踏進腳店。比起毛延壽在腳店給延玉畫的像,這副畫卷筆法更加精細,畫上的人物栩栩如生。

  毛延壽道:「這名書生入店最晚,聽他說,是書院的學子。」

  程宗揚默默看著畫卷。第一個人:雲台書院,郁奉文。

  接下來是一名獨眼的壯漢,他光著上身坐在門側,身邊放著一隻水桶,正在磨洗一柄長刀。雖然那壯漢長相猙獰,但在畫中笑容可掬。

  毛延壽道:「此人是一名拳師,正要返鄉成親,因此面帶喜色。」

  第二個人:城南武館,杜懷。

  壯漢旁邊的台階上,一名瞽目老者佝僂著身體,一手抱著胡琴,一手拿著竹杖,正摸索著走下台階。

  「這是名胡人,與我等言語不通。」毛延壽道:「雖然目不視物,耳朵卻靈光,只要叫一聲,給他一枚銅銖,他就會拉一段曲子。」

  程宗揚點了點頭。第三個人:金市的拉胡琴盲眼老人。

  接著是腳店院中的情景,細節與自己當日和盧景看到的火場廢墟一一印證,無不相合。能看得出腳店院子並不甚大,一側是牲口棚,一側是簡陋的通鋪,正對著院門是兩間上房。毛延壽見他看得仔細,有些訕訕地陪笑道:「小的善畫人物,於景物不甚擅長,讓家主見笑了。」

  程宗揚道:「不錯了。」畫中建築的透視結構略有瑕疵,但一石一瓦都極為用心,也沒有什麼好挑剔的。

  說著程宗揚忽然目光一跳,畫上出現了兩個自己沒有見過的人物。他們捧著陶碗,正仰著頭,大口大口地喝水。

  程宗揚沒有作聲,只盯著徐徐展開的畫卷。緊接著的第三個人物是個身材瘦削結實的漢子,兩腮滿是虯曲的鬍鬚,正是當日見過的石蠻子。三人同在一處,旁邊的牆上擱著扁擔,腳邊放著幾隻大筐。裡面放著幾隻包裹嚴密的袋子,還有一堆做好的漆器。

  毛延壽指點道:「這是三名腳夫……」

  第四個人:石蠻子。第五、第六兩人是自己還沒有見過,就在伊闕溺死的牛老四和牛老七兄弟。

  毛延壽繼續道:「是這位陳少掌櫃請來的。」

  畫面上一個小白臉正笑嘻嘻說著什麼,面容正是偃師客棧中被砍掉首級的年輕商人。在他對面是一個梳著高髻的嬌俏少女,正掩著口,笑得花枝招展。

  延香在旁邊看到,眼圈頓時一紅。顯然認出了畫中人的身份。

  程宗揚心裡默默記著數,第七個人:陳鳳;第八個人:延玉。

  「這兩位住在上房。那幅畫就是當時陳少掌櫃請在下畫的。」

  程宗揚忽然指著院中一個正在打掃的老人,「這人是誰?」

  「是腳店的東家,」毛延壽一邊展開畫卷,一邊指點道:「這幾個是店裡的人。夫妻兩個帶了一對兒女,還有一名打雜的老漢。」

  程宗揚細細看過,並沒有發現什麼異樣。如果說襄邑侯呂冀此行的目標並非住客,而是這戶開腳店為生的人家,實在沒有道理。

  接下來的畫面讓程宗揚不由自主地皺起眉頭,畫上緊挨著牲口棚的位置,是一道木柵,裡面圈著幾頭黑乎乎的肥豬,讓他本能地想起當初搜索灰燼時,聞到的那股嗆人惡臭。

  木柵旁邊是一處用草蓆圍起的露天空間,一名漢子正鬼鬼祟祟躲在裡面,只露出一隻腦袋往外張望。

  毛延壽口氣中多了幾分痛恨,「正是這賊子!在下一眼便看出這賊子不是好人,誰知半夜趁在下不備,偷了在下的盤纏!」

  第九個人:扒手賽盧。

  程宗揚看了延香一眼,延香匆忙避開目光。

  程宗揚忽然笑出聲來,「這通鋪不錯啊。」

  畫中諸人姿態各異,都巧妙地抓住人物動作的一瞬,雖然是靜止的畫面,卻令人如見其人,如聞其聲。但接下來能看到一個男子在室內正襟危坐,面前的案幾上鋪著絹帛,正神情自若的揮毫潑墨。幾上陳列著筆、硯、顏料,還放著一隻香爐,噴吐著瑞香,宛如神仙中人。顯然輪到自己時,毛延壽很賣力氣地把自己大大的美化了一番。

  毛延壽訕笑兩聲,「陳少掌櫃給了在下五枚銀銖,讓在下替那位姑娘畫幅小像。這便是那日在下作畫的情形。」

  第十個人:毛延壽。

  程宗揚道:「還有兩個人呢?」

  「那兩位沒怎麼出門。因此在下把他們畫在室內。」

  畫卷中的上房正對著郁奉文進入的大門,展開到此處,已經到了腳店最後的位置。畫中兩人正相對弈棋,一個是留著長胡的老者,另一個是面上帶著疤痕的少年。

  對這兩個始終沒有找到的當事人,程宗揚看得極為細緻。那少年十五六歲年紀,面上一塊巴掌大的青色疤痕,從左眉一直延伸到眼下,讓人一眼望去就不想多看。他對面的老者眉頭微微皺起,似乎帶著幾分憂色。程宗揚心頭微微一動,雖然老者頭上包著蒼黑色的頭巾,但給自己的感覺絕不是一般的奴僕。如果這不是毛延壽作畫時加以演繹,而是捕捉到人物神態的一瞬間,如實畫了下來,這對主僕就十分耐人尋味了。

  難道他才是襄邑侯要找的人?那位身懷重寶消失無蹤的嚴君平?

  十二名客人,五名開店的主奴,當日在長興腳店的所有十七個人物已經全部出現在畫中。但那幅畫軸卻只展開了不到三分之一,卷在軸上的絹帛還有厚厚一卷。

  程宗揚不禁詫異,「後面還有嗎?」

  毛延壽陪笑道:「前面這些只是引子,小人給襄邑侯獻畫,當然不會只畫這些不相干的閒人。」

  程宗揚精神一振,「後面是襄邑侯?」

  毛延壽對自己的畫技顯然信心十足,說道:「家主請看。」

  帛畫是採用長卷的畫法形式,接下來是一隊車馬從腳店外路過,雖然比起自己在北邙見到的襄邑侯隊伍人數少得多,但全是車馬,沒有步行的隨從。數十名騎手前後簇擁著兩乘馬車,一個個馬如龍,人如虎,不知是毛延壽畫法的緣故,還是因為自己見過襄邑侯門下的死士,那些騎手殺氣騰騰,透出一股凶態,似乎從畫面上躍然而出。

  接著馬車在腳店旁停下,車簾捲起,露出一個披髮的肥胖男子,正是自己在北邙見過的那位襄邑侯呂冀!

  程宗揚仔細看著畫卷,心下暗暗佩服,這個毛延壽的畫技比自己想像的還要精妙,區區幾筆,便將襄邑侯飛揚跋扈的姿態勾勒得鮮活無比。

  車旁一個留著兩撇美須的男子,程宗揚還記得在北邙見過,名字叫秦宮,是襄邑侯的心腹。他正躬身對呂冀說著什麼,呂冀靠在車窗邊,面帶傲然之色。

  畫上一群扈從擁入腳店,接著馬車馳進院中,其餘的騎手分散在道路兩邊的林中,藏好身形。店中從店主到住客,所有人都被帶出來,在簷下跪成一排。

  「這是怎麼回事?」

  「小人也不知道。」毛延壽道:「當晚一群人闖入店中,說襄邑侯光臨,讓店內人都出來跪迎。還有人到房中搜查是否藏有奸細。」

  程宗揚在畫上看到幾名漢子戴著熟悉的鐵面具,顯然是襄邑侯門下的死士。這些人作為襄邑侯的貼身扈衛,有時被派去暗殺對手,甚至充當臥底,因此在呂冀身邊也極少以真面目示人。

  程宗揚正往下看,毛延壽卻停住手,尷尬地低聲道:「還請家主讓旁人迴避一下……」

  程宗揚心下不解,但還是吩咐道:「你們先退下。」

  罌粟女和延香聞言退下,毛延壽這才繼續展開畫卷。畫上呂冀被一群美姬扶著走下馬車。那些美姬一個個風姿穠艷,在毛延壽筆下流露出誘人的姿態,給畫卷增添了幾分亮麗的色彩。

  程宗揚的目光卻被呂冀腳下的畫面吸引,良久才抬起頭看著毛延壽。

  毛延壽窘迫地咳了一聲,「當日情形便是如此,小人不敢妄畫……」

  呂冀腳下伏著一具曼妙的女體,那女子頭上戴著一隻古怪的皮套,看不到面容,頸中套著一條鐵鏈,被一名戴面具的死士拉著,四肢著地跪在車旁,用身體充當呂冀的下馬石。她玉體一絲不掛。腰肢被呂冀踩得彎曲下去,渾圓的臀部向後翹起,臀間插著一束七彩的孔雀翎。

  程宗揚繼續往下看去。隨從搬來錦榻,襄邑侯呂冀靠在榻上,面前又多了一名女子。那女子同樣戴著面具,只是身上多了一幅輕紗,白膩的胴體在紗內顯露無餘。在她面前,一名死士伸手撩開輕紗,手掌伸到她腿間,當著襄邑侯的面玩弄她的秘處。另一名女子伏在榻邊,那只插著孔雀翎的雪臀對著錦榻。呂冀仰天大笑,似乎歡喜非常。

  雖然只是在絹帛上描繪的畫作,但在毛延壽筆下,人物衝擊力十足,簡直有種看大片的感覺。程宗揚道:「呂冀在做什麼?」

  「那晚的事,小人現在想起來還跟做夢一樣……」

  毛延壽小心翼翼地說道:「襄邑侯在院中坐定,扈從就關上腳店的大門,張起燈籠。襄邑侯像是心情很好,命人帶出這名女子,讓店內的人都來看這女子的身體如何。」

  「看起來不錯。」

  毛延壽道:「不瞞家主,小人擅畫人物,見過的美女車載斗量,可這兩名女子的美態,實在是小人生平僅見。雖然未見面容,但一肌一膚無不盡態極妍。」

  「她們是誰?」

  「小人聽到旁人罵她們賤婢,多半是府中的私妓。這兩女不知為何觸犯了主人,被帶到此地讓人羞辱。」

  「是嗎?」

  毛延壽乾笑道:「家主再看便知。」

  接下來的畫面毛延壽施出渾身解數,畫得活靈活現。兩名絕色私妓被戴著鐵面具的死士牽著,逐一在眾人面前展露羞處。跪在簷下的書生、拳師、腳夫、商人、扒手……表情或是呆滯,或是吃驚,或是興奮,一個個神態各異。

  雖然看不到兩女的表情,但從她們的身體姿態,能看出兩女已經被人調教得馴服無比。周圍無論貧富貴賤,都衣冠楚楚,只有她們身無寸縷地任人觀賞。襄邑侯身邊的美姬還笑著往她們臀間啐唾,盡情羞辱兩女。

  程宗揚忽然指著畫上的襄邑侯道:「他說了什麼?」

  毛延壽怔了一下,然後道:「襄邑侯好像在等什麼人,那人一直沒來。襄邑侯有些生氣,冷笑著說了一句『野雞也想變鳳凰?便是真當了鳳凰,也不過是我呂家的賤奴!』然後便……」

  毛延壽吞吞吐吐地說道:「然後便吩咐,拿那兩名私妓宴客……」

  程宗揚往下看去,畫面變成了一連串的春宮圖。兩女就在簡陋的小院內玉體橫陳,當著一眾男女的面,與人輪流交合。拳師、三名腳夫、商人、扒手、跑堂的小二……一文錢都不用花,便白白享用了她們的肉體。

  即使透過畫卷,程宗揚似乎仍能感受到兩女誘人的美色。畫中包括孫老頭主僕在內,一共十七個人,在美色的誘惑下,都像瘋魔了一樣。程宗揚注意到,沒有參與的只有瞽目的胡琴老人,店中那名年幼的小婢和延玉,連店內的老婦也在美姬的誘使下,去摸弄兩名私妓柔滑的肉體。

  毛延壽又一次停下手,陪笑道:「後面就不用看了吧?」

  程宗揚沒有作聲,直接拿過卷軸,自己攤開。

  畫上出現了一隻木桶,有半人高,被一名戴著鐵面具的死士從車上搬來,橫放在襄邑侯腳邊。

  毛延壽畏懼地瞟了家主一眼,小聲解釋道:「襄邑侯一直沒等到人,發了脾氣,把那個姓秦的監奴狠罵了一通。監奴陪著笑讓人搬來木桶……下面真不用看了……」

  程宗揚面無表情地往下看去,眉頭頓時狠狠跳了兩下。

  襄邑侯轉怒為喜,抬腳一蹬,木桶一路滾了出去。箍桶的草繩卻是松的,被那名死士踩住。木桶滾出數丈,草繩已經放到盡頭。店內的老婦打開木柵,木桶撞進溷廁旁的豚欄內,沒有用膠粘過的桶身立刻散開,從裡面滾出一段肉體。

  程宗揚臉色變得極為難看。那具肉體只有短短一截,雙手雙腿都無影無蹤,僅剩下一段光溜溜的軀幹。與兩名私妓不同,那女子沒有戴面具,只緊緊閉著眼睛。雖然身體殘缺,年紀也非少女,一張面孔仍然千嬌百媚,被毛延壽勾勒得栩栩如生,竟然是難得的絕色。

  溷廁內被幾頭黑豬踐踏得遍地泥濘,那截雪白的肉段從桶中滾出,就像一塊美玉掉入泥中。混著污水、豬尿、糞便的泥漿沾在那具女體上,變得骯髒無比。

  襄邑侯披頭散髮地走到柵欄邊,一邊觀看,一邊大笑。那女子閉著眼睛,嘴巴痛楚地張開,光潔的肉體上沾滿污物,被幾頭黑豬擠在中間,在泥漿裡掙扎蠕動。

  程宗揚冷冷道:「她眼睛睜不開嗎?」

  毛延壽小聲道:「是。」

  「舌頭呢?」

  「小人不知……」

  程宗揚盯著畫面上僅餘軀幹的女子,心頭翻翻滾滾,像是掀起驚濤駭浪,半晌他才吐出兩個字,「人彘!」

  程宗揚沒有再往後看,直接把畫軸捲起,負手起身,望著白粉塗過的牆壁,平復自己的心情。自從聽說漢國的太后姓呂諱雉,他就立即聯想起那位被她炮製成人彘的戚夫人。呂雉對付情敵的手段,可以說是古今第一酷毒。即使隔了兩千年,仍讓人不寒而慄。沒想到換到六朝的時空,仍然有這樣的慘劇。而且這個淪為人彘的女子如今還活著,甚至自己有可能親眼見到她。

  看到那個身體殘缺的女子,程宗揚已經明白當晚在上湯的腳店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如果自己沒有猜錯,那個人彘應該是太后呂雉的手筆,身份多半是前任天子的寵妃。襄邑侯肆無忌憚,竟然把她帶到上湯的腳店,在一群身份各異的住客面前恣意凌辱。襄邑侯呂冀的跋扈囂張盡人皆知,能做出這等事也不意外。

  而呂不疑生性謹慎,得知此事,立即派出門下殺手,將腳店的孫老頭一家盡數滅口。所以上湯的事情發生在八月初九,腳店失火卻隔了一天。想必第二天呂不疑才得知胞兄的所作所為,設法彌補。但當天在腳店住宿的客人已經四散,此事涉及宮闈秘辛和呂氏的隱私,一旦洩漏就是一樁天大的醜聞。呂不疑縱然位尊權重,也不可能通過官府手段去追查線索,不得已才找到寓居洛都的陽泉暴氏,暗中查訪,一路殺人滅口。

  可笑的是毛延壽,雖然對自己當晚目睹的一幕瞭如指掌,卻對事件背後的意味一無所知。他在腳店被賽盧竊走盤纏,走投無路之下,竟然想用此畫來投襄邑侯所好,冀圖攀龍附鳳,卻不知自己是自尋死路。

  程宗揚看著這位技藝超群,人品卻不怎麼樣的丹青師,由衷說道:「你真幸運,居然投錯了門。」

  毛延壽聽說當晚腳店中住客幾乎都被滅口,才知道自己鬼迷心竅,行事太過孟浪。此時心下一陣陣後怕,勉強笑道:「若非家主,小人已經屍骨無存。還求家主庇佑小人……」

  「先生便暫時住在此處。有事吩咐小婢便是。罌奴,小心服侍好毛先生。」

  罌粟女嬌滴滴應道:「是。」

  程宗揚厭惡地看了眼畫卷,準備讓罌奴把此畫封存起來,忽然間眉頭一皺,猛地想起什麼。

  他連忙打開畫卷,從頭開始一寸一寸看過,片刻後他抬起頭,「那個疤面少年和老僕呢?」

  從兩名私妓與眾人交歡開始,那對主僕就從畫卷中消失了。無論是院中淫慾橫流的一幕,還是襄邑侯帶人在溷廁旁大笑取樂,都沒有出現那兩人。

  毛延壽道:「小人也在奇怪。這二人似乎是悄悄離開了。第二天我等離開腳店時,也未曾見這兩人。」

  程宗揚道:「按你圖上所示,腳店四周都是襄邑侯的人,他們兩人怎麼可能中途離開?」

  毛延壽苦笑道:「這小人就不知道了。」他眼睛轉了幾下,「也許是跟著襄邑侯的車隊一同離開……」說著他聲音低了下去,顯然連自己也不相信。

  程宗揚越想越覺得蹊蹺,腳店中當日住宿的十二名客人,如今都陸續找到,只有這對主僕,當日住店的客人都知道他們存在,卻至今沒有找到絲毫有用的線索。除了當日在腳店住過以外,身份、來歷、去向一無所知。

  程宗揚這些天跟著盧景一路找人找到現在,最大的感受是:一個人只要生活在社會中,即使偶然路過,也會像飛鴻踏雪一樣,或多或少地留下一些痕跡。如果找不到任何線索,只有一種可能:有人在故意隱藏。

  那麼,這對主僕究竟在隱瞞什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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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盧景和斯明信仔細看著畫卷,毛延壽老實坐在一邊。剛才被那個陰冷的漢子不經意地看一眼,毛延壽渾身的血液都彷彿凍結了,這會兒連大氣也不敢出。

  當初看到延玉的小像,程宗揚和盧景只覺得畫師筆法挺流暢,等見到畫卷,不禁對毛延壽的畫技刮目相看。他們見過的郁奉文、杜懷等人,在畫捲上一個個栩栩如生,可見這個無良畫師的觀察力和技法非同一般。

  程宗揚不禁感歎,如果先找到的是毛延壽,直接對著畫卷找人就行了,哪裡還用自己和盧五哥四處奔波?偏偏人都快找齊了,才偶然遇到毛延壽,白花了不少力氣。

  畫卷一點一點打開,看到畫上的人彘時,連盧景都變了臉色,唯有斯明信仍然面無表情,只是手指緊了一下。

  良久,兩人放下畫卷。程宗揚指著畫捲上的老僕道:「這個人四哥和五哥有印象嗎?」

  盧景搖了搖頭,「沒見過。」

  「不知道是不是看得久了,我都覺得這人有點眼熟——」程宗揚還不死心,「四哥,這真的不是嚴君平嗎?」

  斯明信確定無疑地說道:「不是。」

  「肯定不是。這個人我從來沒有見過。」盧景扭頭道:「你說呂冀像是在等人?」

  毛延壽連忙道:「小人只是覺著呂侯爺像是在等人。」

  「他還說了什麼嗎?」

  「小人記不清了。」

  「如果呂冀真是在等人,究竟在等誰呢?」

  這個問題程宗揚也反覆想過,但實在想不出以襄邑侯的身份,為何要在一家荒郊野外的低檔腳店跟人見面,而且似乎還沒有等到。

  盧景道:「那幾個女人若是宮裡的,這位襄邑侯的膽子未免太大了。即便太后權傾朝野,一旦洩漏出去,也不好收場。」

  程宗揚忽然道:「南宮還是北宮?」

  眾人齊齊向程宗揚看來。

  「如果那幾個女人是北宮的,這條帕子又是怎麼回事?」程宗揚取出一條帕子,上面「玉堂前殿」四字清晰可辨。

  「這條帕子毛先生見過嗎?」

  毛延壽臉都嚇白了。他原以為那些女人無非是襄邑侯的姬妾,雖然荒唐,到底只是風流加下流而已。聽家主一說,才知道此事涉及宮闈私秘。那幾個女人很可能是先帝的妃嬪,甚至有可能來自南宮,是當今天子的身邊人。無論是哪種可能,自己這個知情人小命都已經死了九成。

  「小人……小人……未……未曾見過。」

  「仔細看看。」

  毛延壽認真看了幾眼,然後使勁搖了搖頭。

  見問不出什麼,程宗揚對毛延壽道:「你先下去吧。」

  毛延壽如蒙大赦,趕緊應道:「是。小人告退。」

  等毛延壽離開,盧景道:「姓唐的又來催了一次。」

  「五哥怎麼說的?」

  「我告訴他有一個似乎去了外郡,快則三日,慢則五日才有消息。」

  程宗揚笑道:「不如把那個疤面少年和老僕告訴他,就說下落不明,讓他也幫忙找找。」

  盧景挑了挑眉頭,「那可不成。砸我們陽泉暴氏的招牌。」

  「五哥有什麼主意?」

  「假如兩人是中途遁走,那老僕的修為不會太差。至少也是五級以上,這樣的高手,在洛都也不會藉藉無名。」盧景道:「讓姓毛的把他們兩個的相貌單獨畫一張出來,我找人問問。」

  「行。」程宗揚道:「五哥去找人打聽這兩人的身份,四哥呢?」

  斯明信道:「入宮一趟。」

  盧景笑道:「四哥這回失算了。你那件東西被他放在盒子裡,跟呂不疑一起入宮,結果到現在還沒拿出來。」

  程宗揚嚇了一跳,「不會讓人發現吧?」那攝像機可是世間僅此一件,丟了根本沒處買去。

  「四哥在盒子上留了禁制,如果有人打開,這邊就會發現。」

  程宗揚道:「那得趕緊拿回來啊!」

  斯明信起身道:「我去。」

  「等會兒!四哥,你就這麼闖進去?」

  太后所在的北宮城牆高聳,宮內一天十二個時辰都有軍士守衛,想神不知鬼不覺地潛進去,即使以斯明信的身手也非易事。

  「放心吧。」盧景道:「老四下午在宮外轉了一圈,倒是找了條路子。」

  「有路子?」程宗揚眼睛一亮,「我也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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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色入暮,城中已經開始宵禁,大街上空無一人,只有路口守著幾名士卒。一輛馬車從巷中駛出,車上插一面程宗揚花重金買來的通行令旗。巡視宵禁的士卒驗過令旗無誤,隨即揮手放行。

  馬車沒有駛向宮城,而是向右一繞,駛入南北二宮之間的大道。洛都南宮與北宮之間相隔數里,中間錯落著官署和苑林。馬車沿大道行駛不久,一道巨大的拱橋出現在頭頂。為了方便天子來往於兩宮之間,也避免擾民過甚,南宮落成之後,天子便下詔興建了這座連通兩宮的復道。

  復道起自南宮中心的崇德殿,向北越過玄武門,進入北宮的朱雀門,直通北宮正中的德陽殿。整條復道寬及十丈,長達七里,外面看起來雖是一座長橋,裡面卻分為三層,中間是天子所行的御道,兩側的甬道供臣僚和侍者通行。

  車輛從橋下駛過的剎那,兩道身影從車中閃出,像壁虎一樣貼在橋洞內側。兩座宮城戒備森嚴,即使能越過城牆,也難以避開守軍的視線。這條復道的橋拱離地面高達六丈,橋上同樣戒備森嚴,兩側每隔十步便有一名軍士守衛。但落在斯明信這種大行家眼中,這條復道就是最大的破綻。

  橋拱是用青石砌成,打磨光滑,又是內拱,根本無法攀緣。但斯明信下午在橋下走了一遭,輕易就找出幾處雖不起眼,卻可以借力的位置。

  兩人一前一後在光滑的石拱下攀緣,不多時就攀到橋廊下方。斯明信貼在廊柱上聽了片刻,然後悄無聲息地向上攀去,一直爬到廊橋上方的飛簷處,身體狸貓般一翻,藏在簷下。

  程宗揚小心屏住呼吸,沿著廊柱一點一點往上爬。在他左右各五步的位置,就有分別有一名羽林天軍的士卒。稍有動靜,就立刻會被人發現。程宗揚好不容易爬到簷下,只見斯明信一手攀住簷角的瓦當,身子一縱,落在簷上。程宗揚有樣學樣,跟著他攀上飛簷。

  在簷下藏好身形,程宗揚這才注意到廊橋上方的飛簷足有三重,單是簷身就高達兩丈,飛簷離橋面還有一丈多高。這樣的高度,即使偶爾弄出點動靜,下面的士卒也未必會聽見。

  程宗揚大大的鬆了口氣,向斯明信打了個手勢,表示自己已經準備停當。斯明信點了點頭,兩人藏在一二層飛簷之間,一路無驚無險地穿過復道,來到北宮正中的德陽殿。

  月夜下,宮禁一片寂靜。望著腳下層層疊疊的宮殿,兩旁林立的樓觀,巨大的望闕和形態各異的神獸圖案,程宗揚不由生出一種做夢的感覺——自己竟然就這麼輕輕鬆鬆地來到漢國曾經的權力中心?這簡直比買票參觀還容易。當然他心裡也明白,假如不是有這條復道,假如不是有斯明信這種大行家帶路,自己也許連橋拱都爬不上去。

  程宗揚還是第一次見識漢宮內部,從簷下四處望去,只見大片大片的宮殿都被黑暗籠罩,似乎無人居住。偶爾有幾處點著燈燭,也被重重帷幕遮擋,只隱約露出一絲燈光。

  斯明信卻如同識途老馬,毫不猶豫地往北掠去。好在他速度並不快,還不時停下,避開宮內的守衛,自己才能跟上。

  程宗揚低聲道:「四哥,你以前來過?」

  斯明信道:「禁制。」

  程宗揚以下恍然,斯明信並不是知道宮裡的路徑,而是通過留下的禁制,感應到攝像機的位置。

  偌大的宮禁寂無聲息,讓程宗揚不禁暗自納悶,據說漢宮中僅侍女便不下萬人,難道都在天子所居的南宮?這麼大的宮殿空成這樣,不知道的還以為這是廢棄的冷宮呢。

  兩人時走時停,半個時辰之後,一座龐大的宮殿出現在視野中。整座宮殿建在一座兩丈高的漢白玉台陛上,東西長達四十餘丈,飛簷斗拱,氣勢恢弘。林立的巨柱漆成朱紅色,上面雕刻著漆金的龍鳳圖案。宮門頂端的匾額上,寫著三個一人多高的大字:永安宮。

  程宗揚原本還擔心會不會迷路,看到這座宮殿才放下心。自己雖然對漢宮不熟,也聽說過這座太后的寢宮,

  兩人從一座台閣後現出身形,接著眼角一跳,同時停住腳步。台陛下方,靜悄悄立著兩隊侍從。隊伍前端是兩乘輕便的馬車,車前的旗號分別是襄邑侯、穎陽侯。

  程宗揚與斯明信對視一眼,都看出彼此的驚訝,呂冀和呂不疑上午便入宮拜見太后,竟然直到此時還沒有離開,究竟是什麼事能談這麼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