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守府內,寧成寬袍長帶,意態從容。單看他坦然自若的神情,任誰也看不出他是漢國有名的酷吏,剛剛破滅平亭侯邳家,親手勾決上百死囚,在舞都殺得人頭滾滾。
「去洛都嗎?」
「開礦的奴囚雖然差不多夠了,但有手藝的匠人頗有不足。尤其是開挖礦井、通風、排水和冶煉礦石,都需要有經驗的老師父。」
寧成道:「既然是銅礦,不如去銅綠山。」
程宗揚也聽說過銅綠山,據稱銅綠山是六朝第一大銅礦,從上古開採至今,每年出銅數十萬斤,冶煉的銅銖佔六朝三分之一,是漢國一大財源。但銅綠山靠近雲水,與洛都南轅北轍。
「在下已經派人赴銅綠山招募工匠,但銅綠山的礦井都是官營,輕易不好募人,少不得要去洛都打點一番。」
寧成無可無不可地點點頭,顯然對他的「打點」不以為然,但也沒有反對。寧成雖是酷吏,卻不是廉吏,只是在他看來,即使把滿朝文武都打點過來也不如天子
一言,實在是白費力氣。
程宗揚道:「明日一早,在下便啟程北上,快則一月,慢則三月,必定要回舞都。太守若有事儘管吩咐。」
程宗揚原本想借用寧成的門路,如果寧成有禮物要送給洛都的重臣,他正好捎去,順便搭上關係。但他忘了寧成不是高俅,身為漢國有名的酷吏,寧成只對君主負責,這種授人以柄的事連想都不會想。
最後程宗揚把寧成在七里坊應得的一份收益雙手奉上,寧成毫不客氣地收入囊中,順便與盤江程氏簽了一份為期十年的地契,把七里坊交予盤江程氏經營,除此之外並無多言,因此程宗揚離開太守府,倒是一身輕鬆。
赴銅綠山招募工匠的事,程宗揚不是隨口敷衍,早早就派人去。他已經決定將舞都的生意暫時交給星月湖大營退役的陳喬打理,坊中的生意雖然都是微利甚至貼錢,但遊冶台的收入能夠支撐,再加上官方的寧成還有雲家暗中幫忙照看,短短兩、三個月不至於出什麼意外。
至於高智商,雖然這趟出來的收穫已超過預期,但程宗揚沒打算就這麼讓人回
去。他去洛都,少不得要與漢國的豪門貴族打交道,把高智商帶去走一趟,也沒算白來漢國。
最後程宗揚定下北上漢國的人選,除了朱老頭和小紫,同行的還有高智商、敖潤、馮源、哈迷蚩、青面獸和富安、劉詔等人,以及鵬翼社調來的幾名馭手。
這一下程氏商會在舞都的要緊人物差不多走個乾乾淨淨,程宗揚決意趕赴洛都時,已經通知秦會之把蘭姑和游嬋送來,好接手遊冶台,但眼下只能暫時把雁兒留下來管理內務;阮香凝知書識字,也留下給她做幫手。驚理和罌粟女兩名侍奴暗中隨行,護衛的任務則交給蛇夫人。小事由雁兒自行處理,如果是大事拿不定主意,就去雲家塢找雲如瑤處置。
這樣安排完,雁兒自然滿心不捨,於是當晚程宗揚把她招到床上,好好安慰一番。雁兒在榻上柔如春水,但畢竟嬌軀難支;玩到興起時,程宗揚又把阮香凝和蛇夫人也喚來,一直鬧到天亮才依依不捨地上路。
渡過舞陽河便是通往宛洛的官道。程宗揚曾經走過晉、宋的官道,由於沒有橡
膠,馬車多是木製包鐵的硬輪,常年累月行駛下來,路面往往被軋出深及尺許的車轍,再加上風吹雨淋,有些路段幾乎陷下有半個人深。漢國每到農閒季節都會征發徭役修葺道路,寬及兩丈的路面用土墊過,甚是平坦。路旁栽著楊樹,雖是盛夏,仍帶來陣陣涼意。
與宋國不同的是,宋國田地大都已經開墾,路上隨處望去都是分割成一小片、
一小片的農田。漢國卻有大量田地來不及開墾,一眼望去原野莽莽,顯得蒼涼而空曠。
由於帶著財物,隊伍裡有三輛大車,小紫和幾名侍奴佔了一輛。馮源不慣騎馬,與高俅府中的管家富安合乘一輛,剩下的或是乘馬,或是步行,加上鵬翼社調來的馭手,一行二十餘人,看起來浩浩蕩蕩。
程宗揚一臉深沉地看著前面的朱老頭,雖然是大熱天,他還猥瑣地攏著手,像蝦米一樣佝僂著腰騎在驢背上I倒著騎!這老東西兩眼瞇著,腦袋一栽一栽,似乎隨時都會從驢屁股上栽下來。
程宗揚看了半路,實在不能忍了,「老頭,你哪來的驢?」
朱老頭的眼睛眨巴兩下,樂滋滋地道:「大爺運氣好,今兒一早出門撿到一根繩子。大爺一琢磨,正好少根腰帶,不撿白不撿啊!大爺撿起繩子這麼一扯,哎喲!繩後面還系頭驢!你說大爺這運氣,這是天上掉下來的!」
「天上掉下來一頭驢?」程宗揚沒好氣地說道:「你是偷的啊!」
「啥偷的?啥偷的?」朱老頭不樂意地說道:「大爺就撿了根繩,後面拴著驢關我啥事?你就是說到天邊,這事大爺也理直氣壯!撿根繩犯哪家的王法?紫丫頭,你說是不是?」
小紫道:「13言真乖,再翻個白眼給他看。」
「丫頭,你胳膊肘往外拐啊。」
「誰讓你把我送給他?」小紫道:「人家現在是程頭兒的床奴。」
朱老頭氣哼哼地道:「你們就惦記著那點事吧。」
程宗揚道:「老頭兒,你們那個大祭還有一個多月,趕得上嗎?」
「趕到洛都就趕上了。」
程宗揚笑嘻嘻道:「原來你們黑魔海的總壇在洛都啊!」
朱老頭不屑地冷笑一聲,「世間有些俗人以為黑魔海總壇是在凡間,處心積慮尋找總壇所在。」
「哎喲,老頭兒,你也不怕閃了舌頭,你們黑魔海總壇不在凡間,難道還在天
上?」
「正是!」朱老頭傲然道:「我黑魔海上應天相,在東則在東門青龍,在西則在西門白虎,在南則在南宮朱雀,在北則在北宮玄武。」
「老頭,東宮青龍、西宮白虎我聽過,東門西門?這是你編的吧?」
「黑魔海占星之術,豈同凡俗?」朱老頭道:「每逢大祭,黑魔海毒、巫一一宗先卜後祭。一卜占星,二卜用龜,三卜則用筮。占卜所得即為總壇。」
「占三次?要是占卜的不一樣呢?」
「得二者為定。」
「如果三個都不一樣呢?」
朱老頭嗤道:「這等荒唐之事,我黑魔海從未遇見過。」
小紫道:「一卜占星,是定分野。二卜用龜,是問凶吉,三卜用筮是明天道而
聽了小紫的解釋,程宗揚才明白他又被老傢伙蒙了一回。三次占卜其實是一回事,占星以定分野,是用天文的十二星次對應地上的十二個區域,根據占星所示的星次決定總壇所在。接下來是找只龜殼燒燒,察看吉凶,最後扔把蓍草,對照卦象算算運氣!這是封建迷信的大本營啊!
「二十年前占的是洛都?」
「可不是嘛。上次巫宗所佔乃是鶉火,結果大比還沒比完,巫宗就被岳賊一鍋端了。」朱老頭半是得意、半是奚落地說道:「我就說他們巫宗不行!占卜觀星還得看我們毒宗」
「說了半天,原本你們黑魔海的總壇就是臨時辦事處。什麼水平!」程宗揚奚落幾句,然後道:「老頭兒,你的人馬呢?不會就咱們三個人跟巫宗比劃吧?我把醜話先說在前頭,雞蛋碰石頭的事,我可不干二
程宗揚在南荒屠龍時見識過朱老頭的衛隊實力不凡,但憑老傢伙在六朝臭不可聞的名聲,那麼一大票人馬敢招搖過市,非被滅了不可。
朱老頭滿不在乎地說道:「急啥,到了洛都再說。」
遠處的林梢揚起塵土,接著傳來一陣蹄聲,一行車馬馳來。最前面是兩名甲士,後面是數十名騎手,最中間是一名身穿繡衣的官員。他一手持韁,一手抱著一根八尺長的竹杖,杖身塗金,上面裝飾著三重的旄尾,氣勢非凡。再往後還有大隊步行的兵卒和華麗的車仗。
眾人避到道旁,看著那名官員在士卒簇擁下一晃而過,後面的車仗則足足走了一刻鐘,弄得塵土飛揚。
好不容易等那行人馬走遠,程宗揚好奇地問道:「這是什麼人?」
「繡衣使者。」朱老頭收起嘻笑,神情間露出幾分冷峻,「銜天子之命,持節而行,捕盜治獄,監察王侯百官,徵調州郡士卒,誅殺二千石以下。」
程宗揚抬手揮了揮灰塵,納悶地問道:「你跟他有仇?怎麼這副鳥樣?」
朱老頭哼了一聲,背過臉去。
敖潤縱馬過來,說道:「程頭兒,離新豐市還有十多里,眼看太陽就要到頭頂,只怕要快一些了。」
雖然已經入秋,天氣依然炎熱,眾人拂曉出發,打算中午趕到新豐市落腳休息,到傍晚再上路,趁夜再走兩個時辰好避開正午的高溫。由於剛才避讓繡衣使者一行,耽誤時辰,程宗揚看了看太陽的位置,然後吩咐一聲,眾人立即加快速度。
舞都與洛都的直線距離並不遠,但由於首陽山阻隔,需要繞行宛洛道。新豐市在舞都以東,是舞都通往宛洛道的必經之地,市集雖然不大,但以釀酒知名,比其他市集富庶得多,眾人一進市就聞到濃郁的酒香。
市內沒有客棧酒肆倒是不少,只是此時生意有些冷清。馮源和敖潤找了處能安置騾馬的酒肆,眾人停好車輛,把馬匹繫在樹下,然後打了水洗去汗意,接著店主送來綠豆湯,供眾人消渴解暑。
高智商果不其然又被揍了一頓,這會兒還一瘸一拐,他拎著哈迷蚩的酒葫蘆找到店主,借口打酒,讓店主把肆中的酒都拿來嘗嘗。那店主被幾句馬屁一拍,笑得連嘴都合不攏,獻寶似的把店裡的好酒都拿出來讓他品嚐。
程宗揚見他左一碗、右一碗喝得不亦樂乎,不由得笑道:「哈老爺子,你讓這
小子戒酒戒色,怎麼不戒酒啊?」
哈迷蚩咳了一聲,青面獸聲如洪鐘地替自家叔公答道:「男人不喝酒,不如一條狗」
程宗揚一口綠豆湯頓時噴出來。
高智商跟店主攀談完,揀最貴的酒滿滿灌了一葫蘆,得意洋洋地瘸著出來。程宗揚道:「小子行啊,只灌了這一葫蘆,白喝人家四、五碗酒了。」
高智商笑嘻嘻地道『「再多喝幾碗他也高興I我剛跟店裡談了筆生意,讓他們每個月往七里坊送一車酒,要新豐市最好的。師父,勞駕你幫他寫封書信,好讓他們去找陳喬陳大哥。」
「要這麼多酒幹嘛?」
「遊冶台啊!上次從臨安送來的酒已經用了一半。這店裡的酒我嘗了,雖然比不上臨安釀的名酒,但比舞都的酒強多了。我剛才試了試,跟臨安運來的酒一兌,滋味更是不同,保證那些土狗喝不出來,」高智商伸出一隻巴掌翻了翻,小聲說道:「價錢至少翻五倍。」
「干!你是你乾爹的親兒子吧?高俅平常都教你什麼了?」
「師父,這是你教我的啊!只要有心,到處都是生意。」
「我教你摻假了嗎?」
「又不是兌水。」高智商理直氣壯地說道:「誰要問起來,就說這是我們臨安高太尉府上出的新酒!再說舞都那些土狗往遊冶台一坐,眼珠子都瞪著台上呢,就是給他們喝馬尿也嘗不出來,我這算是厚道的。」他琢磨起來:「師父,你看我改個名叫高厚道怎麼樣?高智商,別人一聽就覺得我是個特聰明的奸商,嘴上雖然不說,心裡都防著稅呢。叫厚道多好,仁義厚道,這名跟我太配了。」
「跟你爹說去—」
「行!我回去就跟他說。師父,書信你快點寫啊!」
高智商提著酒葫蘆興沖沖地去找哈迷蚩,程宗揚頭痛地揉了揉太陽穴,然後拿出紙筆給陳喬寫封信,讓他根據七里坊的銷量,按月從新豐市進酒。
高智商雖然荒唐了些,這事辦得倒不壞。從臨安販酒就跟從西湖運水到舞都一樣,成本過於昂貴。新豐市離舞都不過數十里,又出好酒,算是一筆不錯的生意。
漢國平民通行的是兩餐制,上午九點一頓,傍晚五點一頓,中午並不開火。眾人隨便吃些瓜果,便在樹下納涼。等太陽西移,酒肆生好爐子,整治幾樣份量實在的菜餚,眾人吃完已是傍晚,隨即備好車馬準備上路。
一行人離開酒肆,沿街穿過新豐市。程宗揚皺了皺眉,放緩速度,等小紫的車輛過來,他隔著窗子道:「感覺不大對,好像後面有人盯著。」
小紫停了一會兒,然後笑道:「是劍玉姬的人。」
程宗揚頓時一驚,「巫宗?」
「驚理看到他了。」小紫道:「那人看到老頭兒就走了。」
蛇夫人留在舞都,驚理和罌粟女兩人隨行,平時都隱在暗處。她們的魂魄與雁兒的娃娃繫在一處,如果沒有主人的允許便無法遠離。但小紫身為真正的女主人,臨走前先把她們的魂魄移入妖鈴中。有她們兩個做眼線,小紫等於多了兩雙眼睛和耳朵。
程宗揚道:「這麼快就被巫宗的人盯上了。」
小紫笑道:「這已經是第三撥了。」
程宗揚一驚,「前面還有誰?」
「幾個不認識的小卒子,只有一個挺古怪,沒有露面就退走了。」
程宗揚想起剛到舞都時,他去雲家塢堡求親,朱老頭曾經帶著小紫出去不知搞此什麼,看來是遇到本門的對頭1—那人居然在老頭兒的眼皮底下都沒有露出痕跡,還真有幾把刷子。
「不會吧?咱們是從太泉直接到舞都,他們這麼快就派了三撥人來?」劍玉姬如果是得知消息才派人過來,這效率實在高得嚇人。
「一點都不巧。」小紫笑道:「他們一直在舞都盯你的小情人呢。」
「干!他們在打雲家的主意?」「也許是吧,見到我們還很吃了一驚呢。」
這倒沒錯,朱老頭本來遠在蒼瀾的太泉古陣,突然在數千里外的舞都出現,任誰都得吃上一驚。
小紫看出程宗揚的猶豫,笑道:「你想回去保護雲姐姐?不用啦,他們會跟著我們的。」
從劍玉姬的舉動來看,黑魔海似乎一直在盯著雲家。可她到底在覬覦雲家的什麼?難道黑魔海與打傷雲如瑤的兇手有關係……如果這樣,他們為什麼要忍這麼久還不出手?他們到底在等什麼?
程宗揚權衡片刻,雲家本身也有高手,何況他昨天和雲老哥交談時提到黑魔海的事,想必雲家已有提防,再加上大祭在即,巫宗不會在緊要關頭節外生枝,因此劍玉姬的人雖然一直盯著雲家,但暫時不會有太大威脅。倒是他們像吊死鬼一樣始終跟在後面,是個麻煩。
「老敖!」程宗揚叫來敖潤,「黑魔海巫宗的人盯上咱們了。」
敖潤身體一震,握緊刀柄。
「沒事,他們一時半刻不會出手,只不過讓他們一直盯著,咱們什麼事都不用幹了。」
敖潤道:「程頭兒,你的意思是……咱們給他們一個狠的?」
「幾個小卒子,打死也沒什麼用。一會兒我和紫姑娘、朱老頭先走,你們按原來計劃趕往洛都,到了之後先去鵬翼社。斯爺和盧爺兩位眼下都在洛都,跟他們會
合,然後該幹什麼就幹什麼。我到洛都也會去鵬翼社。」
「程頭兒,那你呢?」敖潤道:「我跟你們一道走。」
「不行,他們還指望你帶路。」程宗揚道:「放心吧,我們三個打不過也跑得
過。」
話雖這麼說,程宗揚心裡也有些發緊。自從陰陽魚進入丹田,他的肚子裡就像揣個地雷,隨時都可能失衡。這些天雖然用雙修之術減輕威脅,但最好用的卓美人兒不在身邊,效果只能說一般,真要動手還是逃命快一些。
「給我安排一輛車,四匹馬。兩匹馬拉車,兩匹馬換著騎,速度快一些。」「還有老頭呢,多備一匹馬吧?」「老頭兒騎著驢,不用管他。」
程宗揚想:既然巫宗的人已經盯上了,就讓他們盯著這邊吧!說到底,這是黑魔海自己的事,犯不著把商會的人也扯進來。況且老頭兒有些勾當未必願意見光,到時候敖潤、馮源等人還好說,富安和劉詔這些人總不能滅口吧?
程宗揚安排停當,隨即帶著車馬先行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