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程宗揚剛回到家,就接到一個意外,「老班落選了?」
班超拱手道:「慚愧。」
馮源道:「這事兒跟班先生沒關係。明經科詔舉的人數一向最多,前些天朱買臣還上奏說,明經科詔舉年齡應當限定在五十以上,七十以下。奏折呈上去,天子一直沒回復。誰詔舉這邊剛開始,天子那邊突然降旨,應准朱買臣所奏。結果明經科年齡五十以下的,全都落選了。」
明白了,繞了一大圈,班超還是被自己給坑了。朱買臣搞年齡限制,自己也有份,就是衝著班超去的。可自己本意是想讓班超知難而退,天子倒好,事前沒反應,等詔舉已經開始才改規則。這就好比班超苦練十幾年功夫,好不容易站到拳擊台上開打,裁判這才宣佈,本場是太監專場,沒割過的直接判負。除了太史公笑而不語,別的不管什麼高手,全都得哭。
詔舉這樣的大事,天子還這麼的隨心所欲,程宗揚都覺得無言以對。往好處說,天子這是帝王心術,思緒猶如神龍見首不見尾,讓臣下摸不著脾氣。往壞處說,天子這是要瘋啊……
「落選了也好。天子咱們伺候不起,還是來給我辦事吧。」程宗揚道:「給老班騰間房,從今天開始,老班就算入伙了。」
「成,我這就去安排!」馮源應了一聲,下去操辦。
程宗揚道:「老班你放寬心,好好歇幾天,將來可有得你忙了。」
班超道:「聽說主公在城中有幾處店舖,班某想去看看。」
這麼快就進入角色,程宗揚很滿意,「老敖,你去鵬翼社借輛車,帶班先生去走走。」
班超與敖潤離開。一直默不作聲的王蕙起身將竹簾捲起,然後回身坐下。
「林先生昨晚傳訊,臨安派來護送信物的人,兩日前便已經過了雲水,六日之後就能抵洛。」
自己一直四處奔波,往往趕不及與臨安傳來的水鏡術,與臨安的通訊大都是秦檜管著,秦檜走後便交給了王蕙。自己找到嚴君平當天,傳訊讓臨安那邊帶信物來,到現在還不足二十天。速度這麼快,看來是晝夜兼程,一路沒有耽誤。
「來的是誰?」
「威遠鏢局,阮香琳阮女俠。」
程宗揚露出一個曖昧的表情,隨即想到面前坐的是王蕙,趕緊收起嘴臉,沉著地點點頭,「知道了。」
王蕙道:「妾身聽說蔡常侍在宮裡借了點錢?」
「何止是借了一點?」這事程宗揚提起來就鬧心,「老蔡這人吧,你說他辦事不行,那肯定虧心;你要說他辦事辦得好吧,那我得昧著良心。不管什麼事,他都能給你辦得提心吊膽……」
小紫不在,程宗揚憋了一肚子的苦水沒處說去,這會兒嫂夫人問起,禁不住一吐為快。請蔡爺辦事,結果如何暫且不說,可過程那叫一個跌宕起伏,神出鬼沒。走正道透著邪氣,走邪道透著妖氣,你說他是妖物吧,他還能把事辦得冠冕堂皇,讓人挑不出茬來,真不知是哪位神魔變的。
「就比方這借錢吧,你少借點也就算了,他倒好,上億上億的借,眼都不帶眨的。這是借錢嗎?搶錢啊這是!」
王蕙靜靜聽著,臉上帶著淺淺的笑容,等程宗揚說完,才道:「妾身聽說,蔡常侍昨日私見少府,詢問府藏多寡。」
「啥?」程宗揚覺得自己背後涼嗖嗖的,老蔡那封奏折差點把自己弄死,接著又玩這麼一出,這是又要作啥妖呢?
「蔡常侍說,錢者泉也,藏之秘庫,雖百年不多一文;流之如水,雖一日亦有生息。少府五鹿充宗與之激辯半日,理屈辭窮,尤不能勝。」
「他私下見的五鹿充宗,消息怎麼傳出來的?」
「五鹿少府將經過修書一封,上奏天子,力駁蔡常侍之非。」王蕙道:「五鹿充宗長於口辯,洛下無人能抗,如今卻被蔡常侍所折。眼下兩宮內外都已經傳遍了,有道是:五鹿岳岳,蔡折其角。」
程宗揚這會兒心又提了起來,只要聽到蔡敬仲出手,他就提著心,都快落下病了。蔡爺這人他是瞭解的,正事要是正辦他就不姓蔡了。好端端的突然來這麼一手,怎麼看都透著一股詭異,居心絕對極其險惡。
蔡爺的思緒凡人無法捉摸,但往壞處想,基本上跑不了。要是沒猜對,說明自己想的還不夠壞。
程宗揚前後一捋,品出些味道,「兩人吵架還專門上書天子?這是生怕天子不知道他有發財的路子啊。」
王蕙抿嘴一笑。
程宗揚心裡頓時嘀咕起來,奸臣兄沒在,可人家媳婦比奸臣兄也不差多少。嫂夫人居然跟自己所見略同——這事比自己想的還要凶險!
「老蔡這回是玩真的,終於要對天子下手了啊。」程宗揚飛快地轉著腦筋,琢磨其中的關鍵,「這傢伙花了多少錢買通了五鹿充宗?唱得一出好雙簧!少府可是天子的私房錢,他都敢打主意,膽子肥得沒邊了……」
這雙簧確實唱得好。五鹿充宗上書,明著反駁蔡敬仲,暗地裡不僅透露出蔡敬仲有發財的路子,還顯示出他被辯得理屈辭窮,從側面烘托蔡敬仲的英明。天子眼下正缺錢,憑空掉了這麼大個魚餌下來,怎麼可能不心動?
萬一將來出事呢?老蔡不怕,他就是奔著出事去的,捅出來的窟窿越大,說明他撈得越多。五鹿充宗更不怕,他已經表明態度,堅決反對蔡敬仲的妖言,就算天塌下來,板子也落不到他身上。反而是天要真塌了,更證明他的先見之明。兩人一起作案,一個撈夠了錢,拍拍屁股走人;另一個半點風險都沒有,還能載譽而歸,這雙簧唱得真是裡面撈錢,外面撈名,裡外裡都不吃虧。
程宗揚也就是局內人,才能想通裡邊的道道。旁人被這倆貨玩死,還得挑起大拇指誇人家厚道。這手段邪得光明正大,別說一般人看不出來,就算看出來也拿他們沒轍,這事幹的,除了蔡敬仲那個變態死太監,也沒誰了。
程宗揚千言萬語彙成一句話:怎麼就不來個雷劈死他呢?
王蕙道:「宮裡如今最流行的一句話,據傳是蔡常侍說的:買田買房都已經過時了,用錢生錢才是發財的王道。」
程宗揚真想給蔡敬仲寫個大大的「服」字掛門上。這思路廣的,不去當個基金經理真是屈才了。
「老蔡這是要作大妖啊。」程宗揚道:「眼下正是要緊的時候,不能由著他亂來!」
「公子可是要與蔡常侍商量?」
程宗揚頭皮一緊。跟老蔡商量?我現在都不想理他好不好!每次跟他說話,都顯得我跟白癡似的。
秦奸臣心思七竅玲瓏,王蕙恐怕比他還多一竅,一眼就看出程宗揚的不情願來,微笑道:「既然如此,便由妾身與蔡常侍商量如何?」
程宗揚長出一口氣,「有勞嫂夫人費心了。」
王蕙淺淺笑道:「公子何必客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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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宗揚沒有去見蔡敬仲,除了不想表現自己的白癡,更重要的是他已經與盧景商定,今日同赴偃師。
偃師與伊闕相仿,都是進出洛都的門戶,但偃師路途稍遠,赴洛的商旅大都會在城中歇息一晚,整頓行囊,更衣洗塵,第二天再從容入京。因此偃師雖然只是小城,客棧卻是極多。
程宗揚是第二次來偃師,上次追查延玉的行跡時,也是與盧景同行,甚至兩人易容過的海捕文書還在牆上貼著,只不過眼下誰都沒有把他們兩個和榜文上殺人越貨的江洋大盜聯繫起來。
兩人都是識途的老馬,沒費多少力氣就找到曾經的白鷺書院。白鷺書院多年前被官府買下,改為驛館,但建築本身的變化並不大。書院的匾額、楹聯尚在,但已經被煙火熏得面目全非,裡面充斥的也不再是學子的誦書聲,而是驛馬的嘶鳴聲,濃烈的馬尿味和隨處散落的草料。
盧景穿著厚厚的皮圍裙,一臉鬍子拉茬的半蹲在馬廄中,扳起一隻馬蹄放在腿上,瞇著眼睛,用一柄快刀修整損壞的馬掌。他手起刀落,削得又快又準。那匹馬臥在草堆中,不時愜意地打個響鼻。
旁邊的驛卒挑起大拇指,「這手藝,一看就是在行的大師傅!」
盧景粗豪的咧嘴一笑,從褡褳裡面找出一隻蹄鐵比了比,然後拿起一柄羊角錘,左手將釘子楔進蹄鐵的溝槽中,右手揮起錘子,「叮叮噹噹」的敲打起來。
程宗揚扮作學徒,靠在門邊,眼睛四處張望。按照秘捲上岳鳥人的紀錄,藏寶的地方是在讀書檯的匾額之後。讀書檯兩側的學舍已經改成馬廄,那塊匾額尚在,上面的字跡剝落大半,模模糊糊寫的是「唯楚有才」四字。
這書院還是外來戶呢,難怪會辦不下去。程宗揚心裡嘀咕著,向盧景使了個眼色。
盧景心下會意,不知用了什麼手法,裡面幾匹驛馬忽然嘶鳴起來。驛卒怕驚到正在釘馬掌的馬匹,連忙過去安撫。程宗揚閃身出門,趁人不備飛身躍起,往匾額後摸去。
匾額後面的磚牆被挖出個大洞,裡面的物品早已不見,只留下幾塊碎磚。但程宗揚一瞥之下,看到匾後有一片頗為可疑的血跡,以岳鳥人的一貫尿性,不知哪個倒霉鬼又被坑了,而且還坑得不輕。
驛卒好不容易把馬匹安撫下來,一回頭,剛才那釘馬掌的大師傅和他那學徒居然無聲無息地消失不見,只剩下那匹剛釘了一隻蹄鐵的驛馬還臥在地上,表情和他一樣迷茫。
大白天的,驛卒卻禁不住激零零打了個寒噤,「活見鬼了這是?」
盧景撕去鬍子,收起褡褳,扮成一個街上隨處可見的行腳漢子,與程宗揚並肩走著。
「什麼都沒有?」
「只有一些血跡。」程宗揚試探道:「咱們岳帥挺狠的啊?」
「對敵人仁慈就是對自己殘忍。」
「不用問,這話肯定是岳帥教的。」
「說對了。」
程宗揚歎了口氣,從袖裡掏出幾塊碎磚,「其實還有這個。」
盧景接過來一看,那些碎磚都是平常的青磚,只是磚上刻的紋飾頗為古怪,拼起來之後,勉強能看出是兩塊。磚上分別刻著一個奇怪的小人,它們的紋路一模一樣,頭上戴著誇張的尖帽,穿著古怪的綵衣和尖頭鞋,有一個又圓又大的鼻子,區別在於其中一個只有線條,另一個則有彩漆的痕跡,似乎上過色。
程宗揚道:「眼熟吧?」
盧景點了點頭。
「一個大鬼和一個小鬼。拼到一起是……」
「一副炸彈。」
「瞧,這就是岳帥留下的警告——裡面是炸彈,別亂摸。」
盧景突然笑出聲來。
程宗揚沒好氣地說道:「這有什麼好笑的?」
「以前跟岳帥玩撲克,四哥一把拿過四個炸彈,一局下來,把岳帥炸得臉都青了。岳帥惱怒之下,非說四哥作弊。」
「四哥還會作弊?」程宗揚覺得不可思議。
「沒有。」盧景道:「作弊的是孟老大。他那天手氣太背,再輸連褲子都沒了,自己作弊怕岳帥看出來,就專門偷牌給四哥。岳帥發飆,孟老大還裝好人,假意勸說來著。結果小狐狸在後邊看呢,他剛被孟老大揍了屁股,心裡窩火,當場把孟老大捅了出來,說他偷偷藏了大小鬼,又給四哥湊了四副炸彈……」
「我說,岳帥就教你們玩這些?」
「你以為岳帥整天給我們講大道理?」
「大道理我不知道,但歪招肯定沒少教。你看看他幹這些事……」
程宗揚都沒法兒說下去。總共八塊玉牌,已經找過的四處地點差不多全是陷阱,很明顯,岳鳥人對於自己的遺物可能會落入仇家手中做足了準備,那些陷阱就是專門為仇家設的。而每個陷阱中,都留有星月湖大營的人才能明白的警告。那麼他真正的用意在哪裡呢?他留下的線索在哪裡呢?難道都被黑魔海的人拿走了?他既然算計得這麼周密,為什麼沒有防備這些?
兩人各自想著心事,沉默地走在街上。程宗揚感慨道:「唯楚有才,成敗在茲……真看不出來啊,岳帥還是個文化人呢。」
「岳帥文武兼資,豈是凡人所能知曉的?」
盧五哥為人還是很低調的。只不過替岳鳥人吹噓的勁頭,只能用臭不要臉四個字來形容。程宗揚沒搭理他的吹噓,一邊默念著那兩句銘文,一邊又想起那幾句惡意滿滿的罵人詩,忽然間心裡一動,停下腳步。
盧景回過頭,「怎麼了?」
程宗揚把三個句子串了一遍,隱約捕捉到其中的線索,他壓抑住心頭的激動道:「五哥,我問你,星月湖大營的口號是什麼?」
街上來來往往都是行人,盧景沒有開口。但從他的目光裡,程宗揚已經讀出那八個字:日出東方,唯我不敗。每一個星月湖大營的人都爛熟於心的口號。
程宗揚慢慢道:「唯楚有才……臥石綠……成敗在茲……」
其中「唯、臥、敗」三個字,他用了重音。
盧景眼中爆出一絲精芒,他一言不發,轉身走進背巷,用腳抹平泥土,拿起碎磚在上面寫道:
白鷺書院匾額,唯楚有才。
北邙最高峰,臥石綠。
酇侯祠,成敗在茲。
然後是:
洛都桑林,東觀第五松。
上林苑,方丈島。
這兩處是盧景獨自去尋找過的,前後一連,「東方」二字躍然而出。
眼前那層窗戶紙被捅破,心裡一下變得敞亮起來,一處兩處也許是巧合,已經找過的五處地方全部對上,就絕不是巧合。
程宗揚道:「七處已經對上五處,剩下的兩處,一處在伊闕,另一處在首陽山。還剩下三個字:日、出、不。如果我們的推論沒有錯的話,伊闕和首陽山附近,必定能找到其中兩個字。」
盧景道:「我去首陽山。」
程宗揚道:「那我去伊闕。」
首陽山是玉牌中的第一塊,路程也最遠,自己若是同去的話,光是時間就耽誤不起。
盧景也不廢話,揀出首陽山的玉牌和秘卷,把其餘的都交給程宗揚,隨即出了巷子,一轉身便消失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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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隻泊上碼頭,剛一停穩,程宗揚便跳下船,攏起雙手呵了口白氣,然後裹緊外袍,往岸上走去。
偃師位於洛水北岸,乘船可以直航伊闕,程宗揚運氣不錯,到碼頭一問,正好趕上有船去伊闕,雖然客滿了,但船頭還能擠出一個位置來。於是程宗揚花了八十銅銖搭了趟便船,速度慢了些,可勝在省力,而且沒有車馬的顛簸。如果是春夏之季,這樣的航程堪稱愜意,可惜如今正值冬季,在船頭吹了兩三個時辰的寒風,連程宗揚也有些吃不消。
更倒霉的是,程宗揚到了伊闕才發現城上已經閉關了,而且作為進出洛都的咽喉,伊闕的宵禁比洛都更嚴格,天色剛黑,碼頭的店舖便全都關門謝客。一眼望去,到處黑沉沉一片,只有城牆上邏卒的火把不時閃動。
程宗揚心裡「干」了一聲,無奈之下,只好嚥了嚥口水,忍饑往山上登去。
伊闕東為龍門山,西為香山,中間為伊水。半個時辰之後,按照秘卷所載的方位,程宗揚在香山頂上找到一個八角亭,亭側的埋藏點同樣也被挖掘過,連本該立在那裡的石碑也被放倒,只留下一個半人深的大坑。至於裡面的東西,當然早已消失不見。
好在程宗揚知道裡面都是些坑人的東西,真丟了也不心痛。他真正在意的是那塊石碑,上面寫的究竟是「日」、「出」還是「不」字?
程宗揚費力地把石碑翻過來,入目的情形,讓他彷彿兜頭澆了一盆冷水。石碑上只有兩個字:「眺洛」——想來白天站在亭內,能夠眺望洛都,可自己想要的根本不是這個!
程宗揚把碑上的泥土、苔蘚擦乾淨,前前後後、上上下下都摸了一遍,可石碑上除了「眺洛」二字以外,再沒有第三個字。
難道是自己的猜測錯了?程宗揚壓下心底的疑惑,他丟開石碑,從那座八角亭開始,在周圍仔細查找起來。
一口氣找了將近兩個時辰,不光亭子,小半個山頭都被他摸了一遍,可始終沒有找到任何字跡。程宗揚折騰得精疲力盡,只好一肚子失望地停下手。這會兒已經是深夜,山風冰冷刺骨,一陣一陣吹得人透心涼。程宗揚又饑又冷又渴,心裡更是把岳鳥人罵了一萬遍。這鳥人真是不靠譜,自己剛有點眉目,高興勁還沒有過去,就被他響亮的打了一記耳光。說來自己運氣還算好的,盧五哥一路趕到首陽山,結果撲了個空,那臉不知道黑成什麼樣呢。
也許是天太黑的緣故?程宗揚還有些不死心。這裡離伊闕關塞近在咫尺,他不想驚動巡邏的士卒,沒有點起火把,全靠目力搜尋。雖然他以現在的目力,點不點火把都差不多,但說不定就差那麼一點呢?
眼看著夜色越來越深,程宗揚在山上待不住了,這天氣,在山上喝一宿的西北風可不是鬧著玩的。不如明天再來,趁著天亮,好好找一遍。
一無所獲的程宗揚帶著最後一線希望離開香山,直接奔往碼頭,想找一條夜航船回洛都,結果今天的好運氣似乎在偃師全用光了,不是船空著,就是船夫睡得正熟。偶然有一條船亮著燈,卻是幾個船家在悄悄賭錢,他剛揭開簾子,就惹來一片壓低的怒罵。
「十枚銀銖,去一趟洛都。」程宗揚也不廢話,開口報出價碼。
喝罵聲停了下來,幾名船夫互相看了一眼,沒有作聲。
「二十枚。」
從伊闕搭船去洛都,船資通常不過二三十個銅銖,即使包船,有五枚銀銖也足夠了,二十枚銀銖,對這些船夫絕不是個小數目。
幾名船夫都看著中間一名黝黑的漢子,似乎以他馬首是瞻。那漢子打量著程宗揚,半晌才張口道:「五十枚。」
「成交!」程宗揚痛快地答應下來。
那漢子把骰子一扔,起身拿起一件擋風的蓑衣。旁邊一名年輕人躍躍欲試地說道:「許哥,我跟你一道去!」
「走著!」
兩人鑽出船艙,上了旁邊一條小船,搭上船板請客人上來,然後熟練地解開纜繩。姓許的漢子用竹篙在碼頭上一撐,小船離開碼頭,年輕人用力搖著櫓,船隻搖搖擺擺駛入河中。
從伊闕到洛都一路順水,費不了多少力氣。等船隻走穩,姓許的漢子鑽進艙內,上下打量著他。
程宗揚毫不在意,這漢子看著似乎有點身手,但以他現在的修為,這種漢子就是來一百個他也不怕。
程宗揚打了個呵欠,卻聽那漢子說道:「要不要吃食?」
程宗揚正飢腸轆轆,聞言頓時精神一振,「要!」
姓許的漢子拿起一口鍋,在河裡涮了涮,舀了半鍋水,往爐上一坐,然後用火石引著細絨,升起火來。
劈好的木柴在爐裡「辟辟啪啪」燒著,不多時,鍋中泛起細微的魚眼泡,姓許的漢子撈起一尾魚,在船尾洗剝乾淨,丟進鍋內,用大火燒開,然後把爐子一封,抄起一把混著大粒鹽的調料往湯裡一攪,遞來一柄木勺。
艙外寒風呼嘯,溫度越來越低。「吱啞吱啞」的搖櫓聲從船尾不斷傳來,爐火發出「滋滋」的微響,船身搖晃著,鍋內的魚湯隨之一漾一漾,幾乎要滿溢出來,艙內滿是魚湯的香味。程宗揚拿著一柄又粗又沉的木勺,舀了勺湯,一口下去,只覺一股暖流淌入胃中,體內的寒意頓時被驅走大半。
一鍋魚湯喝得乾乾淨淨,程宗揚才呼了口氣,放下木勺,只覺這鍋魚湯實在是自己生平嘗過最鮮美的滋味。艙內暖融融的,肚子裡也暖和起來,身上不由升起一股睏意。程宗揚伸了個懶腰,但手臂剛抬起一半,就變了臉色。
艙外傳來一陣磨擦聲,似乎駛進蘆葦蕩中,接著船身微微一震,停了下來。
姓許的漢子鑽進艙內,抓起程宗揚的手臂,往肩上一搭,弓著腰把他背出船艙。
外面連洛都的影子都看不見,而是一片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蘆葦蕩,此時大大小小停了七八條船。岸上有一片用破舊船板搭成的木屋,似乎是船民們聚集的住所。
姓許的漢子把程宗揚背到其中一間大屋裡面,往地上一丟,興沖沖道:「大當家!我撞上一條肥羊!」
房內傳來輕微的腳步聲,似乎有人出來。姓許的漢子道:「這廝有錢得很,從伊闕到洛都,張嘴就給五十銀銖!讓我一鍋湯把他給麻翻了。」
一個聲音道:「客商?」
「不像。」姓許的漢子道:「瞧他吃魚的樣子,雖然餓得狠了,可還是先揀著魚頭吃——倒像是哪家的公子哥兒。」
那人不悅地說道:「我不是說過,這幾天安分些嗎?」
姓許的漢子道:「我見著這種拿錢不當錢的公子哥兒就來氣。眼下糧食越來越貴,大伙都等米下鍋呢。作了這一票,兄弟們總算不用餓著肚子過年了。大當家,我就幹這一票!等搜完身,我把他扔路上去,保證不壞他性命。」
那人哼了一聲,走了過來,正好與程宗揚看了個對眼。
姓許的漢子這才驚覺過來,「這小子還醒著——大當家!他跟咱們照過面,可留他不得了!」
「出去!」
姓許的漢子閉上嘴,趕緊退了出去。
屋內安靜下來,只有大當家壓抑不住的呼吸聲,越來越急。
當著那位「大當家」的面,程宗揚打了個大大的呵欠,然後懶洋洋的閉上眼睛,「這藥勁還真不小,我先睡一會兒……」
面前一個美貌少婦木然僵在當場。她看著一臉放心,倒頭大睡的男子,表情似悲似喜,說不出是想笑還是想哭。
良久,那少婦認命地跪了下來,低聲應道:「是,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