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朝雲龍吟 第二章

  「昨天西邸送來的名單裡,有個雲秀峰,」劉驁道:「他是什麼人?」

  程宗揚緊張地思索了一下,雲秀峰買的爵位是關內侯,官職是大司農丞,除了爵位,在一眾人員中並不起眼,而且遞交名單的時候,他們專門把雲秀峰的名字混在中間,原想著上百個人名一起交上去,天子不會留意,甚至未必會過目,沒想到他不僅看了,而且還看出雲秀峰才是整份名單的真正核心。

  「聖上明鑒,雲秀峰是舞都人,累世經商。」程宗揚沒敢多說。

  「舞都的雲家嗎?」劉驁想了想,「我怎麼記得他們已經遷往晉國了?」

  舞都雲家這麼有名,居然連天子都聽說過?程宗揚不敢胡編,只好含糊道:「臣不知其詳,還請聖上恕罪。」

  「朕少時記得有一位姓雲的商人入覲,當時他獻了一隻會說話的小鳥,朕玩了許久。只是後來再沒有見過他,倒是聽旁人說,舞都雲家已經遷至晉國,昨天看到那個名字才想起來。」

  程宗揚鬆了口氣,「也許只是同姓而已。待臣問問他。」

  劉驁點了點頭,「你去見徐常侍,讓他安排個時候,讓雲秀峰入覲。」

  「臣遵旨。」

  「裡面還有個雲如瑤,似乎是女子吧?」

  程宗揚心裡又是咯登一聲,這問到自己老婆頭上了,難道天子一時好奇,想讓她一起入覲?此事萬萬不可!

  程宗揚心念電轉,說道:「那位雲氏,據說是雲秀峰之妹。」

  「雲秀峰的妹妹?那不是老太婆嗎?」劉驁似乎想起太后身邊那位嬤嬤,面上露出幾分厭色,「免了吧。」

  程宗揚連忙應道:「臣遵旨。」

  劉驁起身走了幾步,貌似隨意地說道:「向來聽說國中有些商賈富可敵國,朕原本不信,如今看來,這雲家的財力,尋常小國諸侯也未必比得過。」

  程宗揚心頭猛跳幾下,常言說伴君如伴虎,自己原本也是不信,可現在這感覺,真和一頭猛虎待在一處差不多。一個不留神,就會被他一口吞掉,吃得乾乾淨淨。

  程宗揚硬著頭皮道:「雲家不過是薄有資財,與國中的豪門大族不可同日而語。」

  劉驁微微一笑,轉過話題,「朝中有官員抨擊寧成,說他在舞都破家無數,連平亭侯邳家也不能倖免,中人之家破敗無餘。看來是言過其辭了。」

  「寧太守出身刀筆吏,嚴苛雖有之,卻是依法度行事,邳家若與雲氏一樣依從天子詔令,豈會有破家之禍。」

  「說得好。雲家若能遵守法度,依從朝廷詔令,勤勉謹慎,盡心王事,自當有此富貴。」劉驁深深看了他一眼,「你去吧。」

  程宗揚陛辭而出,回到玉堂前殿,才發覺背後已經出了一層冷汗。天子今日這番詔對,最後只落在「盡心王事」這四個字上。天子的心思昭然若揭,就是想讓雲家拿出家產,為天子——是為天子而不是為朝廷效力。

  以往若是有這樣接近天子的機會,雲家砸再多的錢也不在話下,但現在雲家剛背上巨額債務,一個月內無論如何是籌不出錢來。依天子的性子,又怎麼能等一個月之久?

  程宗揚忽然發現,能不能找到嚴君平,拿到岳鳥人留下的遺產,已經成為他這次漢國之行成敗的關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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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按照天子的吩咐,程宗揚先去拜見徐璜,定下雲秀峰入覲的時間。既然知道天子是讓雲家出錢報效,程宗揚就竭力把時間往後拖延,借口雲秀峰遠赴晴州,把入覲的時間定在一個月之後。

  「雲侯去了晴州?還真是不巧。」徐璜嗟歎道:「咱家剛是聽說,北宮傳下懿旨,命執金吾封了城中所有晴州商人店舖。」

  程宗揚奇道:「這是怎麼回事?」

  徐璜冷笑道:「聽說是呂家幾家侯府放質給晴州商人的錢,被那些奸商拖欠不還。呂家幾位侯爺一狀告到太后面前,太后這是出面替娘家撐腰來了。」

  程宗揚一臉的恍然大悟,「原來如此……」

  晴州商人向呂家借錢?即便有這種事,那也是晴州商人變相賄賂呂家吧。借貸一百萬錢,每月奉還利息五十萬錢,那些商人與權貴之家的借貸大致如此,只當是花錢買個平安。要鬧到被執金吾封鋪,還是從未有過的稀罕事。而且是封掉所有晴州商人的店舖——這件事怎麼與當年賈師憲截斷雲水航運,不分青紅皂白向晴州船隻收取重稅這麼像呢?當日賈師憲是由於宋國財政幾乎破產,不得已用出這種手段。太后又是因為什麼理由呢?

  徐璜似乎別有心事,事情辦完,本該告辭,但他絲毫沒有送客的意思,反而眉頭擰緊,一副欲言又止,有什麼話不好出口的模樣。

  程宗揚主動道:「常侍有什麼難事,在下自當效勞。」

  徐璜堆起笑容,「也不是什麼大事……咱家只想問問你,商賈之間,平常欠條是怎麼寫的?」

  來了!來了!程宗揚心裡暗道:蔡敬仲干的缺德事,可把他們坑苦了。偏偏這事還不好直說。

  「平常的欠條就是寫明雙方的身份、姓名、金額和借款、還款時間。如果有利息,還要註明利息幾何。」

  「裡面的文字有什麼講究嗎?」

  「不知徐常侍是想問什麼?」

  「咱家手裡有份欠條,有人說裡面有個字不夠妥當。」

  「一兩個字不夠妥當也不要緊,只要雙方認可便是。」程宗揚道:「徐常侍不妨問問打借條那人,只要雙方沒有歧義便是。」

  徐璜斟酌半晌,「也罷,過幾日我再問他。」說著又長歎一聲。

  徐璜心事重重的樣子看得程宗揚心底老大不忍,就為那幾十萬錢,讓徐公公為難成這樣……這事真不至於啊。得跟老蔡說一聲,趕緊把他們的錢退了,瞧這事鬧得,都影響正常工作了。

  程宗揚道:「公公何事發愁?要是錢上的事……」

  徐璜擺擺手,「非是為此……我且問你,你這次覲見,聖上是不是又在催趙氏入宮了?」

  「公公的意思是?」

  徐璜歎道:「早些送進宮來吧。」

  程宗揚索性道:「徐公公,你知道我是偶然捲入此事,不知道裡面是不是有什麼忌諱?」

  徐璜道:「宮裡……有些風言風語。」

  程宗揚腹誹道:這點風言風語算什麼?真要命的還沒上呢。趙氏姊妹在後世的評價,那才叫個遺臭萬年……

  徐璜道:「這事也不必瞞你,宮裡人多口雜,總有些人在背後說三道四。什麼狐媚成性,惑亂天子……如今竟有人稱她們姊妹是禍水,將滅我炎漢,這豈是隨意說的?」

  徐璜絮絮叨叨說了半晌,程宗揚才知道禍水這個後世的常用詞,壓根就是給趙氏姊妹貼身定做的。

  說到後來,徐璜也禁不住埋怨道:「我炎漢歷代那麼多皇后娘娘,你說怎麼偏這一位如此招惹是非呢?」

  如果說程宗揚以前也納悶過,現在卻是看得明明白白。趙飛燕是不是真有傳說中那麼淫惡,根本就不重要,重要的是她面對的是漢國最大的外戚,有後族之稱的呂氏。別說她一個平民出身的弱勢女子,就算是女中聖賢,只要娘家毫無根基,也照樣被黑得面目全非。

  程宗揚沒有多說,只泛泛道:「娘娘家世單薄,沒有得力的兄弟撐腰。」

  「誰說不是呢?」徐璜歎道:「我也管不得那麼多。只盼著那位小趙氏早些入宮,將來大伙平平安安,宮裡也能少些流言蜚語。」

  程宗揚心下暗道:這你恐怕要失算了,等合德入宮,那流言蜚語才熱鬧呢,隨便揀點流言都能寫好幾本書,流傳好幾千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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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離開西邸,程宗揚思索再三,決定私下去見蔡敬仲一面,商量對策。天子幾次三番催促,合德入宮之事已是勢在逼行,再拖下去也沒有意義,只能先讓他往宮裡知會一聲,免得到時穿幫,鬧出「姊妹倆」相見不相識的烏龍來。

  自己與蔡敬仲的交往是私密中私密,少不得喬妝打扮一番。程宗揚剛換好衣物,正對著鏡子黏鬍鬚,車簾微微一晃,一條人影野狗般躥上來,一頭紮到他座位底下,扭著屁股往裡鑽。

  程宗揚還在愣神,就聽到外面傳來一陣吵嚷,「就在這兒!」

  「鑽到車上去了!」

  「攔住!攔住!別讓這孫子跑了!」

  駕車的敖潤叫道:「幹什麼呢你們!朝廷命官的車你們也敢攔!」

  「沒你的事!一邊去!」

  「敢黑我們的錢!天王老子也得扒下層皮來!」

  敖潤叫道:「兄弟我就在這兒坐著,哪裡有人上車!」

  「那老東西躥得跟猴一樣,一不留神就讓他鑽了空子!」

  「少廢話!把車打開不就知道了?」

  程宗揚黑著臉一腳踩在朱老頭兀自扭動的屁股上,然後揪著腰帶把他扯了出來。

  朱老頭小聲道:「我就避避風頭……別拉……別拉……大爺還沒吃飯呢……哎喲……」

  老東西的腰帶都快朽了,程宗揚手上一使勁,當時就斷成兩截,好懸沒把他褲子扒下來。

  程宗揚「嘩」的掀開簾子,一手揪住朱老頭的鬍子,「找他的吧?大伙千萬別客氣,按住往裡打!」

  朱老頭提著褲子叫道:「小程子,你可不能這樣啊……」

  吵鬧間,忽然旁邊有人驚訝說道:「次卿兄?」

  朱老頭猶如絕處逢生,打眼一看,頓時堆起滿臉笑容,「原來是仲翁賢弟,多年不見——借倆錢使使啊!」

  旁邊一輛馬車上,坐著一個身著儒服的老者,他頭戴高冠,腰佩明玉,頜下留著一叢斑白的長鬚,相貌古板,舉止方正,一舉一動都流露出正人君子的堂堂氣度。

  饒是這麼個方正君子,遇見朱老頭這副模樣,也不禁有些失態,愣了愣神才趕緊從袖中掏出錢銖,賠給那些賭棍。

  被人追賭的時候撞見熟人,任誰都免不了有幾分羞愧。可朱老頭壓根兒就沒這覺悟,沒羞沒臊地湊過去,攏著手脅著肩,一臉諂笑地說道:「仲翁賢弟,你這是……高昇了啊?」

  姓文的老者扶軾下車,然後長揖一禮,「著實慚愧。愚蒙累年苦讀,數年前應試得授博士,如今掌管蘭台漆書。」

  朱老頭也不知道聽懂沒有,裝得跟真的一樣頻頻點頭,「漆書啊,怪好,怪好。」

  文老者感歎道:「當年同窗之時,你我方值年少,如今皆是垂垂老矣。次卿兄昔年才學高我十倍,為何落魄到如此境地?」

  朱老頭長歎一聲,「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

  這兩句詩讓朱老頭念得一詠三歎,沉鬱頓挫,充滿悲悵的愁緒,問題是他這會兒兩手還提著褲子,那副裝逼的模樣讓程宗揚差點把隔夜飯都吐出來。

  可那位姓文的老頭偏偏就吃這套,陪著老頭長吁短歎,感慨不已——這活活是倆神經病啊!自己忙得滿頭是火,哪兒有閒心看他們泛酸?程宗揚悄悄給敖潤使了個眼色,準備甩了老頭跑路。

  這邊朱老頭滿腹幽情剛抒了半截,接著話鋒一轉,「仲翁賢弟——吃飯了沒有?」

  文老者說道:「已經用過了。今日正值石室書院月旦評議,往來皆是文苑精華,次卿兄精於圖讖緯書,若是閒來無事,不妨同去。」

  朱老頭本來想找個飯轍,一聽是以文會友,當時就想打退堂鼓。程宗揚本來想走,這會兒卻一把抓住他,「讖緯之學?我就喜歡聽這個!同去!同去!」

  文老者遲疑道:「這位是?」

  「小程子。我以前收的學生。」朱老頭大模大樣去拍程宗揚的肩膀,一抬手褲子險些掉下來,又連忙拉住。

  朱老頭臉不紅氣不喘地說道:「昔日一別,劉某遊學天下,立志覓世間英材而教之,可謂是桃李滿天下。日前忽生思鄉之念,萬里來歸。誰曾想剛入洛都便被人竊去財物,乃至淪落如斯。幸好遇上這位不記名的弟子,還記得老夫昔年授業之恩,這也是老夫育人多年的回報。哈哈哈哈!」

  「原來如此。次卿兄心性豁達,一如往日啊。」文老者扭過頭,含笑對程宗揚說道:「老夫文黨,汝有心求學,各處書院的月旦評可不容錯過。次卿兄,程小友,請。」

  雙方各乘一車,往石室書院駛去。程宗揚道:「哎喲老頭,就你這德性,還好幾個名呢?次卿……嘖嘖,這名配你這模樣,我都臉紅。」

  「那是字,你懂啥?大爺上學的時候,單名一個謀字。」朱老頭哼哼嘰嘰說道:「讖緯就那麼回事。你要想學,大爺這會兒就給你編你一段。」

  「您歇歇吧。你那叫王八賣爪籬——鱉編的。」

  「小程子!你這是咋說話呢?士可殺不可辱哇!——趕緊給大爺弄根褲帶!大爺要下車!」

  「別跑!」程宗揚一把揪住他,「他們去的是石室書院——嚴君平就是那裡的山長。今天你無論如何也要陪我走一趟!」

  朱老頭一個勁兒搖頭,「大爺一個時辰好幾萬的生意,你這不是耽誤我發財嗎?」

  「拉倒吧,還一個時辰好幾萬。跟我走一趟,一個時辰給你一貫。」

  「金銖?」

  老東西還真敢開牙,程宗揚板著臉道:「銅銖。」

  朱老頭一拍大腿,「干了!」

  「輕點拍!」程宗揚捂著鼻子道:「你這一身灰……我干!你還拍!」

  馬車一路南行,不多時,駛入一條街巷。洛都書院林立,石室書院在其中並不起眼,但山長嚴君平在儒林中頗有名望。洛都書院相約每月初一輪流在各大書院以文會友,評點人物,議論經籍,稱為月旦評,是洛都儒林有名的盛事。本月輪到石室書院,但因故推遲至今日。

  程宗揚等人趕到時,書院中已經有車馬數十乘,冠蓋雲集。大堂正中鋪著茵席,擺著几案,四名文士分據兩邊,一位白鬚長者作為主持坐在中間,四周陳設著三排座席,可容納上百人。

  此時正中的席位上一名年輕書生正高談闊論,「天命之謂性;率性之謂道;修道之謂教。視前世已行之事,觀天人相與之際,國家將有失道之敗,而天乃先出災害以譴告之;不知自省,又出怪異以警懼之;尚不知變,而傷敗乃至!」

  「此乃董子所言!非為至理也!」對面一位白髮老者高聲道:「先王之所記述,鹹以仁義正道為本,非有奇怪虛誕之事!蓋天道性命,聖人所難言也!自子貢以下,不得而聞,況後世淺儒,能通之乎!」

  那名年輕人朗聲道:「小子不敢稱通!所謂刑罰不中,則生邪氣;邪氣積於下,怨惡畜於上。上下不和,則陰陽繆戾而妖孽生矣。此災異所緣而起也。世間讖緯之書汗牛充棟,先生盡可考之!」

  那書生聲音洪響,在堂外也聽得清清楚楚。朱老頭一邊拍著衣服,一邊左顧右盼地往裡走,文黨低聲道:「那後生是汝南許楊,精擅術數,頗具才學。不過對上桓老,只怕討不了好去。」

  只聽姓桓的白髮老者道:「聖人所作,唯有六經,何來讖緯!」

  朱老頭嘖嘖道:「桓老頭還是這麼倔。一張嘴就把讖緯名家都得罪死了。」

  許楊道:「先生之言小子不敢苟同!世間萬物各有陰陽,陽為經,陰為緯。世有六經,更有七緯!易緯、尚書緯、詩緯、禮緯、春秋緯、樂緯、孝經緯……皆為聖人內學秘傳!」

  桓譚拍案道:「七緯皆偽!」

  座中一片嘩然,許楊旁邊一名中年人長身而起,含笑向桓譚揖了一禮,「汝南廖扶,見過桓老。」

  桓譚冷冷哼了一聲。

  廖扶道:「凡物必有數,由數而得其理,順其勢。凡入乎數者,由小而推大必合,由人而推天亦合。以理揆之,萬物一貫也。」

  桓譚冷笑道:「以爾言之,萬物皆有定數?」

  「世間萬物,豈有定數?」廖扶出人意料地駁斥了定數之說,接著道:「大衍之數五十,其用四十有九。所不變者,唯有太一。」

  術數之道一旦扯起來就沒完沒了,桓譚身邊一名長鬚烏亮的夫子開口說道:「余陳留鄭興。久聞汝南廖文起精於風角、推步。今日可否為老夫佔上一卦?」

  廖扶恭敬地說道:「小子所學淺陋,豈敢在先生面前現醜?方今秋雨將至,柱下不安,還請先生延座。」

  桓譚哂道:「無非推搪而已。」

  話音未落,剛才還晴空萬里的天氣倏忽變色,堂外狂風四起,捲起的竹簾被吹得「啪啪」作響,緊接著雨點落下,一場秋雨滂沱而至。大堂為了采光,四周門戶大開,此時雨點穿戶入室,落在席間,坐在外側的文士紛紛起身躲避。正紛亂間,突然「轟隆」一聲,廊下一根木柱由於年深日久,柱下已經朽壞,被狂風一吹,頓時傾頹折斷,簷上的瓦片紛紛跌落,幸好坐在附近的文士已經起身,沒有傷到人。

  廖扶平靜地拱手施禮,神情自若地安然落座,但眾人再看向他的目光都已經截然不同。

  「偶合而已!」桓譚猶自辯爭,但周圍無一人附合,連他旁邊的鄭興也默然不語。

  坐在正中的白鬚老者不能再不開口,他低咳一聲,等堂中議論聲稍停,才緩緩說道:「一言之間,天地變色,汝南廖扶,卓而不凡!」

  洛都月旦評相當於漢國最高等級的學術會議,對人物的品評更是重中之重,能被主持金口點評,汝南廖扶的名聲將以最快的速度傳遍天下。他所代表的讖緯數術一派,也可謂在今日的月旦評中大獲全勝,桓譚重重一頓足,穿過不斷掉落的瓦片徑直走到廊下,然後踏上木屐,憤然而去。

  鄭興與他同車而來,也不好再坐下去,只能面露苦笑,向眾人拱手施禮,先行告辭。

  有年輕的學子過來放下竹簾,掩上門戶,遮住外面的風雨,重新安排座席。堂中光線雖然黯淡了許多,又走了兩位文學名家,氣氛卻愈發熱烈。

  趁著辯論告一段落,不少文士都過來與廖扶攀談。廖扶倒是涵養極好,無論褒貶都神情如常,卻隻字不提風角術數。

  風角之術都是門中秘傳,廖扶不欲多說也在情理之中,眾人也不勉強。言談間,堂中話題漸漸從術數轉為讖緯之學。

  「世間豈有萬世之國?讖語有云:代漢者,當塗高。」

  程宗揚一怔,這幫漢國學者在公然討論誰來取代漢室?他們是欺負漢國不玩焚書坑儒吧?

  「此語乃孝武皇帝親口所言,先師親耳所聞,」一名年邁的文士說道:「唯當塗高三字,殊不可解。」

  「莫非代漢者姓塗名高?」

  「讖語豈會如此淺陋?」有學者道:「以五行論之,克火者水也。水之高者,莫過於九天之雲。代漢者或為雲氏也未可知。」

  我干!程宗揚都震驚了,這幫學者的腦洞還真大啊。難道這傢伙是拿了誰家的錢,專門趕來往死裡黑雲家的?

  「此言差矣。」雲家的錢也不是白給的,當時就有人反駁道:「五德循環,乃相生而非相剋。火德生土德,代漢者當為土德。塗者,途也。代漢之人,名中或當有一路字。」

  「非也!非也!當途而高,當為門闕。」

  「一派胡言!塗者從水從余,以此解之,則為代漢者,當水余高。臨水而高者,桅也。代漢之人當有操舟之志……」

  那些神神叨叨的議論,程宗揚只聽了幾句就放棄了。他遊目四顧,想找個人打聽一下石室書院的山長,目光卻猛然一跳。

  室角的偏席坐著一個白衣少年,他相貌平平,態度謙和,無論誰來攀談都恭敬有禮。如果只是一個末學後進,如此恭敬倒也罷了。可他身邊坐著一個與桓譚當面爭辯的許楊,一個剛剛出盡風頭的廖扶,這身份也不用說了。出身豪門,禮數又如此恭敬,怎能不令人心生好感——除了程宗揚。

  程宗揚一瞥之下,目光頓時一跳,那少年竟然是呂巨君!

  彷彿感應到他的目光,呂巨君也抬起眼,兩人目光相對,呂巨君露出溫文爾雅的笑容,略一施禮,然後才移開視線。

  那小子竟然沒有認出自己?程宗揚怔了一下,這才想起自己已經易過容,上次見面又是月黑風高林密,難怪他會認不出自己。

  程宗揚略微放心了一些,接著又想起當晚跟他打過照面的不只自己,朱老頭前躥後跳,也折騰了不短時候,而且他還是呂家的大仇人,燒成灰也必須認得。

  程宗揚轉頭往朱老頭看去,眼珠子險些掉了出來——老傢伙一個勁拍衣服,還真不是白拍的,一件髒得看不出本色的破袍子,硬讓他拍得一塵不染,連半朽的衣帶都跟剛洗過一樣乾淨。衣上的泥垢一去,程宗揚才發現,老東西整天揣著袖子,髒得像是在泥裡滾過一樣的衣裳,竟然是一件正經的儒服。

  不但如此,朱老頭亂得跟雞毛似的花白頭髮,不知何時讓他挽了個髻,還人模狗樣地紮了塊新嶄嶄的方巾。原本讓人看見就想踹兩腳的一臉賤笑,此時找不到半點痕跡,取而代之的是一派深邃沉穩的莊嚴與鄭重。

  如果不是跟老東西一起進來的,程宗揚都不敢相信這個穿著一身洗得發白的舊衣,窮困卻充滿氣節,老邁而不墮本志,神情肅然,正襟危坐的堂堂君子,居然是朱老頭本尊。

  不過他頭上那塊方巾怎麼看著有點眼熟?那顏色,那質地……程宗揚往衣服裡面一摸,頓時氣了個倒仰,自己剛換上的袍子,裡子不知何時被人撕了一塊,這會兒正紮在老東西頭上呢。

  朱老頭沉聲道:「風角小道耳,乃農家陰陽家之末技,不值一談。欲通天人之際,當知儒門十六字心傳: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執厥中……」

  老頭還在睜著眼睛胡侃,倒是他旁邊那些文士聽得頻頻點頭。

  有人見他面生,問道:「這位是?」

  文黨含笑道:「文某昔日同窗的師兄,五陵劉謀,表字次卿。次卿兄去國多年,返回洛下不過數日。」

  「原來如此,能對儒門十六字心傳瞭然於胸,可謂是學有淵源了………」